两个人一起用过晚膳,在院子里稍微坐了一会儿,殿宇沉沉,星空浩瀚,太后最爱的紫藤花爬满了院墙,在桃李缤纷中,那神秘的紫色渲染得仿若一幅水墨画,格外清远幽深。
春阴垂野草青青,时有幽花一院明。晚泊孤舟古祠下,满川风雨看潮生。春喧如许,只是那笑盈盈拉着我去郊游赏春的人,巳乘着一川风雨不知去向何处,独留我在这高高的宫墙里,从此失去了依恃。
嗟叹良久,回到寝殿的大床上躺着,看着头顶云朵状的烟蓝色纱幔出神,皇上给我拉好轻如羽絮的薄丝被,用带点歉疚又有些无奈的口吻说:“本来是想让你换个地方住的,可太医说,你妊娠未满三个月,这个时候最好不要搬家,免得动了胎气。”
我点头应和道:“老家的时候也听人说过这话,怀孕未满三月,胎还未稳,不宜挪动,连走亲戚都不让的。”
我知道他的意思,怕我继续住在此地,每日一出门就看见太后住的屋子,难免触景伤情,不如索性搬去别处,也好眼不见心不烦。
听我也这样说,皇上便道:“那暂时还是先在这儿住着吧,再等两个月,坤翊宫那里也修整得差不多了。”
这话可就涵义深了,连我也不敢随便接腔,就怕自己理解错了,闹个没意思。见我恍若未闻,皇上索性挑明道:“等坤翊宫弄好后,我就封你为皇后。”
我忙转身道:“别急,现在时机还不成熟,琰亲王未获,始终是个祸根,朝廷里面的那些老臣也还没消停。”
皇上支支吾吾地说了一句:“如果百日之内不举行封后大典,难道再等三年?”
我黯然闭上眼睛,“百日之内”,也即热孝期间,虽然太后只是失踪,可是大家心里都明白是怎么回事,所以皇上才有此一说。
一条绢帕轻轻捂上我的眼,人也被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头抵住他的下颌,侧耳倾听他如鼓点般有力的心跳,我忍不住鼻酸地想:若身边没有这个人,此刻的我又当如何呢?若非他爱上了我,我和他根本没有半点关系,一旦失去太后的庇护,也就失去了一切。
不像现在,我不只有夫,腹中还有了孩子,老天爷从我身边夺走了许多重要的东西,但也给了我更多,让我不至于陷入痛苦的深渊不能(…)
因为昨宵几乎无眠,这一晚倒是睡得很快,可惜才刚迷迷糊糊没多久,床前就传来了低低的呼唤声:“皇上,皇上…”
“什么事?”一个睡意浓重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
“宋大人醒了,说有要事禀报。”
皇上火了,既有被吵了瞌睡的不耐,也有对宋方本人的厌烦,故而吼着说:“醒了就醒了,要交代什么你们拿笔记录下来不就行了,怎么大半夜地跑这里来了?朕一再叮嘱,贵妃娘娘现在需要好好休息,你们都没长耳朵吗?”
我适时开口道:“没事,我已经醒了,小安子是有分寸的人,你就听听他说什么吧。”
小安子赶紧向皇上回禀:“胡大人说,宋大人伤得太重,很难好转了,这次醒了,还不知道有没有下次,宋大人又坚持只对皇上一个人说,奴才们也是没办法才来了,就怕这一耽搁,会误了皇上的事。”
皇上嘴里低咒了一声,却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无奈地坐了起来,回头见我也跟着起身,一把按住道:“深更半夜的,你就别起来了,朕去看看是怎么回事,要是又故弄玄虚,朕就索性结果了他。”
我拉着他的袖子劝:“他既然半夜求见,肯定是真有很重要的事要向您禀告,他现在就一口气吊着,虚弱得很,您去了态度可得放好点,要不然,他那口气上不来,您不结果他,他自己就隔了。”
他没吭声,只是拍了拍我的手表示他心里有数。
我躺回枕上,看他站在床边,由弄珠领着几个宫女给他净面梳头,温润剔透的象牙梳子在他如锻的黑发间穿行,我示意举镜的弄蝶把镜子朝我这边转转,让我可以欣赏到玉人梳发的美景,还没如愿呢,啪!象牙梳子在地上断成了三截。
弄珠大惊失色,咚地磕下头去请罪,皇上只是皱了皱眉说:“再拿把梳子来就是了,动作快点,那边还等着呢。”
弄珠顺手从妆台上打开的金丝绒匣子里又拿出一把象牙梳,两个是一对的,据说是南越国的贡品,质材一样,只是形状不同,男用的是长方形,女用的是半圆形,镂空雕花,十分精美。许是刚摔了一把,心有余悸,弄珠的手有些微颤,此时皇上已有几分着急,因为宋方那边的情况的确不容乐观,遂叫过赵嬷嬷说:“还是你来吧。”
赵嬷嬷是弄珠的导引嬷嬷兼干娘,也是玉芙殿的管事之一,弄珠的梳头技巧还是她教的,只不过她到底是老人家了,皇上少年天子,贴身侍候的活儿都由年轻美貌的宫女承担。现在皇上亲自点名,她自然不能推辞,忙伸手欲接过弄珠手里的梳子。
…
这回是一分为四,比上一把还多了一裁。
赵嬷嬷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伏地口称:“老奴该死!”
为了不影响皇上的心情,我打点起笑容说:“也好,要摔一起摔,省得拆了对,原来这梳子也是有情有义的,就像皇上和臣妾一样。”
皇上的脸色总算和缓了下来,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我却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这比喻何其不吉利!那两把象牙梳子有情归有情,可都已经“香消玉殒”、“死无全尸”了。
全身掠过一阵寒意,心也没来由地狂跳起来,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快得我来不及抓住,眼看皇上随意戴上一顶金冠就要出门,无法可想的我只得抱住肚子呼叫。
“怎么啦,怎么啦?”皇上果然惊慌地转进来。
我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肚子痛。”
一堆人乱作一团,赵嬷嬷也顾不得羞愧了,扑到床前问:是痛还是坠涨感?”
我想了想说:“是坠涨感。”
“不得了,不得了,快传太医,快!”赵嬷嬷急得噪音都变了。
宫里有经验的老人尚如此,皇上更慌了,哪里还敢离开一步?小安子也不敢再催,自个儿出去派人打探消息了。
我紧紧拉着皇上的手,用快要哭出来的声音说:“是不是因为半夜吵嚷,惊了孩子,所以他才这么不安?臣妾也觉得,身边的人越多肚乎痛得越厉害。”
话音才落,皇上已经一挥手:“你们都出去,这里有朕陪着娘娘就行了,有什么事再喊你们进来。”
等人都走光了,我才从他怀里挣起身子道:“皇上,孩子没事,是我觉得有事,又怕打草惊蛇,这才扯个由头留下您。”
皇上正色问:“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讲,女人的直觉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常常很准,却又不足为外人道,与男性的讲求证据严密推理迥异其趣,迟疑了片刻后,我还是说:“一连摔断两把象牙梳子,您就不觉得有点异常吗?”
他的表情告诉我,他对我的话很不以为然,但为了照顾我的情绪,他笑着用安抚的语气说:“没事的,半夜三更起来服侍,肯定不如白天灵活,失手摔了什么也是有的。”
好吧,在不信邪的人面前,纠缠这些凶兆吉兆什出的没有意义,我只好直接说出我的担忧:“宋方重伤昏迷,御医正努力救治,这事皇上并没有封锁消息对不对?如果宋方真掌握了什么绝密消息,在他临死前肯定会说出来,不然他带去坟墓有什么用。今夜宋方突然清醒,皇上同样没有封锁消息,他的同党也肯定知道了,他们难道会坐以待毙?我是怕他们铤而走险,令皇上防不胜防。”
皇上并没有多少吃惊的表现,反而朝我轻松一笑道:“你怎么知道朕没防备?松萝苑附近起码埋伏了上十人。”
松萝苑是宋方养伤的地方,我也相信他不会全无布置,可我心里的这份慌乱不是假的。咬咬牙,我把他的手放在自已仍是平坦的腹部,用几近哀求的眼光看着他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埋伏再多,也抵不过亡命之徒拼死一搏。我有种预感,宋方今天要告诉您的,绝对是非同小可的秘密,一旦说出来,很多人都要完蛋,他们一定会竭力挽回败局,必要时,不惜玉石俱焚!我和孩子都承受不起这样的结局,我刚失去了娘亲,不能再失去你。”
“不会的,你别想太多了。”他试图安慰我。
我急得嚷了起来:“不是我想太多,而是气氛不对,两把象牙梳子无缘无故地摔成几截,用了两三年都好好的,怎么今晚摔了?还摔了一把又一把,就像一而再地给我们示警。”
皇上沉吟不语,我继续劝诫:“这不是迷信,而是小心谨慎,朝廷每做出重大决策前还去太庙卜卦问凶吉呢,皇上九五之尊,不容稍有闪失。”
“要是朕不去,宋方真不招怎么办?”皇上犹豫了。
这确实是个问题,我也知道不该错过,可,望着妆台上盛着象牙残片的丝绒盒,心里的不安越加浓重,几乎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我们再等等,小安子不是派人去那边打听了吗?看他们回来怎么说。”我死死拉住他的手,就怕一不小心他会消失不见。
第二百五十一章 静坐待晓天
夜深人静,我侍靠在床头,虽然眼睛微闭,但每一根头发都保持紧张状态,倾听着前面传来的动静。皇上坐在床沿上,神情焦虑,但好歹还肯听劝,没有出去冒险。
从太后赐我公主府邸的那天起,皇上就秘密安排了人手将春熙宫通向公主府的秘道扩充,如今我床下也有了一个出口,这是我不肯随意搬迁的原因之一,也是我会将皇上留在卧室的主因。
将近丑时,派去打探消息的人总算回来了。
“那边怎样了?”皇上忙问。
这个叫静忠的小太监眼神闪炼了一下,旋即低下头道“胡大人带着一帮太医在床前守着,安总管和崔总管也在那儿,都在等着皇上呢。”
安总管是宫里的大总管,先帝时期最得宠的大太监,小安子是他的义子。先帝驾崩后,因为太后宠任崔总管,皇上身边的小安子年纪又小,并未担任要职,所以安总管失势,一度被崔总管压得抬不起头来。直到太后失踪,皇上才把他重新招举起来,大约是想借他的余威慢慢削去崔总管的势力。
也正因为如此,静忠的话才引起了我的怀疑:安崔二人早就撕破了脸,一向王不见王,在这种关键时刻会同时出现在松萝苑有可能,但哥亲弟好齐齐守在宋方床前到不可能。
皇上问了几句,回头望我歉疚一笑:“事情紧急,朕无论如何都得去看看,不然真死了,什么也问不出来了。”
没给我开口的机会,他大步流星随静忠走出了卧室,我又急又慌,正不知如何是好,外面隐约传来急吼声:“该死的奴才,你还不说实话?”
我披上外衣追了出去,只见静忠倒在阶下,皇上站在门廊前正要拔下身边带刀护卫的佩剑。
小安子一开始似乎惊住了,到这时才清醒过来,冲上去抓住静忠劈头盖脸就是几个响亮的耳光,嘴里斥骂着:“小兔崽子,死到临头了,你还要为谁打掩护?”
小安子的动作看似粗野,出发点却是好的,无非是想抢在皇上拔剑前救下静忠的命。在小安子的连番捶打责问下,静忠终于忍耐不住,抽抽噎噎地诉道:“春痕…春痕,在他们手里。”
廊下所有人皆色变,春痕是谁我并不知道,但这句话的意思却相当明显,就是说,刚才那番话是有人胁迫他说的。
几个得力的亲随立刻建议皇上退居内室,千万不能去松萝苑,那里恐怕已经张网设局,就等着皇上前住。
可皇上不肯退后,还坚持去看宋方,他的理由是:“既然对方如此紧张,恰恰说明消息非常重要,绝对不能错过的。”
道理是这样没错,可首先要保住了人,才能谈其他吧,我挡在他面前规劝:“到底是消息重要,还是您的安全重要?就算您知道了真正的内幕,可人出事了,这消息还有什么意义,那边可就指着这诱您入网呢。”
皇上迈出的脚步硬生生收了回来,倒不是因为怕,而是我拽住了他的衣服,他怕拉扯到我。其实我也很想知道宋方究竟掌握了什么了不得的朝廷秘闻,但不管是什么秘密,都不值得拿生命去冒险。
“去传周鼎诺和王才望,让他们立刻进宫勤王。”皇上发出旨令。
周是御林军统领,王是京城九门提督,周手下有一万余人,王手下有大约三万人。
我提醒道:“皇上,还有祁云海啊,他驻扎在东郊的二十万大军并没有全部撤走,至少还留了几万,这会儿派快马连夜出宫宣召,不到天亮就能赶到。”
皇上却告诉我:“祁云海已经离京了,东郊大营现在是空的。”
“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会纳闷,是因为往常祁云海离京,一定会进宫向太后和我辞行,这次居然悄无声息地走了。
皇上回道:“就前几天,那时候太后还在宫里。”
这么说,他是有向太后辞行的,只是没搭理我,想来也是,以前我是他的“未婚妻”,现在的身份则是皇上的“贵妃”,男女有别,君臣有制,的确不好见面了。只是依常理,“他在路上听到太后失踪的消息,应该会回京吧,太后对他一向不错,亲遇有如子侄。”若非赏识,也不会想把自己唯一的女儿许给他。
皇上还未回话,就见宫门外跑来一个宫廷宿卫打扮的人,连跑带滚冲到皇上脚下禀道:“皇上,周都统和王都统的人打起来了,江副统让属下来,恳请皇上退守玉芙殿,如今外面情况不明,皇上万乘之尊,千万不要随便冒险。”
我立即附和:“看吧,连江护卫也这么说。”
江护卫本是皇上最信任的亲随,有一阵子拨到我身拨到我身边使唤,新近提拔为副都统,他能提出让皇上退守玉芙殿,说明连玉芙殿的秘道皇上都没瞒着他,又或许,这秘道根本就是他带人扩建的。有这么一个忠心的副统在,我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
敌我不明的混沌时期,什么人都不敢轻易相信,就连皇上亲自栽培起来的周鼎诺和王才望,如今都靠不住了。
皇上关心的是“他们俩怎么打起来了?”
来报信的周护卫回道:“王统领带兵进宫,说得到密报,有人要挟持皇上,奉天门的守卫一时没提防,被冲破了,周统领得到消息,带人拦在德胜门前,现在德胜门暂时守住了,但王统领的人多,一旦强攻,只怕也守不了多久。”
我以为皇上会暴怒,对王才望,他是寄予了厚望的,连“才望”这个名字都是御口亲赐,那人本名叫狗子还是狗剩,随皇上亲征去西北战场有了军功后在原九门提督手下当个小校,练兵操演之余读书识字,渐渐地被同袍当成了“有学问的人”,为他们代写书信,也为原来的王提督处理公函。皇上有一次见到他代拟的奏折,觉得用词简练,条理清楚,不像一般的官文,正事之前先来一大段论歌功颂德的文字,看着就叫人厌烦,随口夺奖两句,不料这人跟小安子是同乡,小安子便告诉皇上他其实是自学成才的,入伍前是个大字不识的文盲。皇上很是惊讶,当时就有了提携之意,他本来就忌惮原王提督是琰亲王提拔的人,一直想换掉,几番考验后,赐名“才望”,让他做了九门提督,为区别王提督,手下人称“王都统”。
亲手提拔的人,现在却带兵打进宫来,我都有点不敢看皇上的脸色,却听见他用很平静的语调问:“密报是推传出去的,你们江副统也不知道?”
周护卫摇了摇头,皇上又目视小安子,小安子也摇头。
我明白他的意思,如果是他身边的人给王才望传递的消息,说明王才望真的是带兵勤王,有通敌嫌疑的是周鼎诺。但这二人接连否认,皇上也没法判断了,但即使如此,他还是不肯轻易怀疑王才望。
这时小安子跪下请旨:“奴才想随周护卫去德胜门,亲自去问王都统。”
周护卫看了他一眼:“怎么问,隔着厚厚的一道门。”
小安子想了想说:“可以站在城楼上问。”
周护卫还是摇头:“既是密报,大众广庭之下他肯定不会说的,公公还是守着皇上吧,必要时…”他忽然贴近小安子附耳说了几句话。
皇上恼了:“鬼鬼祟祟的,有什么不能当着朕的面说!”
周护卫叩首道:“是江副统让属下转告安公公的,德胜门那边现在还不知道怎样了,属下这就过去,有什么消息也好及时回报。”说罢,再次深深叩首,竟不等皇上发话就起身走了。
“简直反了!”皇上气呼呼的,倒也没真的让人把他提回来问罪,危难时刻,礼节周不周的也不好太计较,免得有小题大做之嫌,更怕手下离心。
用脚趾头也想得到,“必要时…”后面会有什么内容,做护卫的职责就是确保主子的平安,必要时只问结果不拘手段,比如,将皇上一掌打昏了带进秘道躲避。
“皇上,雀总管带着人朝这边赶来了。”在春熙宫外值守的人进来回报。
“您进去,我来接待他。”我拉着皇上的手就住里走。
“没事的,崔季甫是自己人。”皇上看我脸色大变,柔声安抚。
我不由得苦笑,到这个关头,他总算承认了,崔总管名义上是太后的人,实际上是他的人,就不知道这个连我都能看穿的事实,太后为何执迷不悟,一直宠任。
而且这里面也有疑问,“如果皇上真当他是自己人,为什么又要重新启用老安总管?可见皇上对他也有了提防是不是?”
皇上解释道:“朕只是不想让他权势过大,小安子又还不能独当一面,所以暂时启用安吉,他是小安子的义父,到时候让小安子接替他也比轻容易。”
“为什么怕他权势过大?这本身就是不能完全信任的表征啊,先帝可是放心让安吉一人总理后宫事务的,崔季甫以前人在太后身边心在皇上这边,现在就没可能人在皇上身边心在别的地方?这个时候只要有一丁点不确定,都不能冒险。”
皇上迟疑了,我趁机朝小安子他们使了个眼色,于是一堆人上来连拉带劝,总算把皇上弄回了卧室。
第二百五十二章 突现黑衣卫
小安子听了周护卫的话,自己寸步不离地守着皇上,德胜门那边则派了另外的人去打探。
其实不看也知道,以御林军一万人的配置,要抵挡三万人的龙虎卫,恐怕有点难度,好在宫门够结实,易守难攻。即使攻破,德胜门犹在二道门外,离后宫还有一道承天门,一道凤翔门,一条金水河,把凤翔门的吊桥拉起来,后宫还是可以守一阵子的。
当然,最主要的是,卧室里有条秘道,等于给我吃了一颗定心丸。
心里正庆幸皇上未雨绸缪,扩修了秘道,以致差点忘了,外患犹可防,内应最难敌,宫门再牢,若里面的人出其不意劫持了皇上,一切都是枉然。
时间紧迫,我伸手按住皇上的肩膀,俯身贴在他耳旁小声说:“我去见崔季甫,顺便把屋里的人带出去,就留你跟小安子及几个心腹护卫,等我出门后你们立刻进秘道。”
皇上哪里肯依,想也不想就拒绝了,还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你说什么呢,若他果真来意不善,你去见,劫持了你比劫持了朕还要糟糕,你如今可是双身子!劫持你一个等于劫持两个,朕的妻子跟孩子都落到别人手里,朕一个人逃了有什么用?”
我急了,给他分析道:“话不是这样说,您身份不同,您是皇上,我只是个妃子,就算杀了我,又能对政局造成什么影响?还白白落了个滥杀妇孺的恶名,您的王叔想要坐上皇帝宝座,就不能不顾名声。”所以我并非呈一时之勇或甘于自我牺牲什么的,而是对琰亲王的行事方式有一定的把握,那人骄狂自矜,不同于宇文泰的卑鄙无耻不择手段,以前我落到他手里近两个月,他也没把我怎样,还礼若上宾。
皇上对我的解释大为不满,脸色一沉道:“不许你这样贬低自己!什么叫‘对政局没什么影响’,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最后就算杀光了所有的乱党又怎样?总之一句话,要进一起进,要出去一起出去。”
他眼里的坚定不容置疑,我一咬牙,也下定了决心,“好!那我们就一起出去,看他到底玩什么花样。”
说话间,外面已传来了几次通报,皇上终于一振衣袍站了起来,我紧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
刚在花厅坐定,崔季甫就跌跌撞撞从外面闯了进来,哭丧着一张白净妖异的太监脸喊着:“皇上!天那,德胜门眼看就守不住了,您怎么还坐在这里?老奴就是不放心,才赶过来看看,怕您年轻气盛,不肯避风头,万一您有个什么闪失,老奴就算死了也没脸去见太后啊。”
“放肆,太后只是一时失去了消息,你就这么肯定她已经死了?“最先拍案而起的是我,我指着他质问道:“你平时总是寸步不离地随侍在侧,怎么那天太后出事的时候你反而不在?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是你的一面之词,现在本宫有理由怀疑,太后遇刺一案跟你脱不了干系,说,是不是你跟宇文家合谋的?”
崔季甫扑在地上呼天抢地:“冤枉啊,娘娘,太后对老奴恩同再造,老奴就算为太后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又怎么会害太后?娘娘若不信,老奴愿以一死明清白。”言讫,朝着红花梨木的茶几一角就撞了过去,小安子一把拉住,哭笑不得:“大总管,您这是干什么?人家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是女人,敢情您也学会了,这节骨眼上,跟娘娘撒泼呢。”
小安子这不阴不阳的几句话把崔季甫说得面色铁青,可皇上面前,又不敢摆出大总管的威风,只能咬牙死忍。
皇上见他不闹了,冷着脸问:“王才望是得到谁的密报带兵进宫的,你知道吗?”
崔季甫擦了擦眼睛,躬身回道:“老奴刚才一直在查这事,上半夜御马房走失了一个马童,叫寿儿,原来是承乾宫当值的,后来调到碧鸾宫,皇后下落不明后,老奴让他去马房喂马,结果今晚清查时,别人都在,就他的铺位没人,也不知怎么混出宫的。”说到这里,又伏地请罪:“都是老奴平时管教不严,才出了这么大的岔子,求皇上责罚。”
我暗暗撇嘴,马房走失了一个喂马的马童,这关大总管什么事?但这番话却含义很深,寿儿先在皇上的承乾殿服役,可以算作皇上的人;然后又去碧鸾宫,跟宇文娟以及宇文家也扯上了关系。
所以,崔季甫的话,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理解:
如果寿儿是宇文娟的人,那就是逆党余孽,寿儿出去通风报信招来王才望的龙虎卫,龙虎卫就是叛党无疑。
但联系到寿儿之前服役的地方,也可以理解成,他是皇上的密使,皇上惊觉宫廷有变,派出一个不会引人注意的小马童招来龙虎卫,也就是说,王才望和他的龙虎卫是真正的勤王之师。
作为阉臣,位置再高也是奴才,是不能直视皇上的,崔季甫却在说这话时匆促抬起头来瞟了皇上一眼,他不惜冒犯天颜,无非是想从皇上的表情变化中,探查出寿儿的身份。
皇上何等敏锐之人,当下微微一哂,嘴角咧开一条小小的笑纹,不紧不慢地说:“你的确疏于职守,不但大活人你看不住,连个活死人你都看不住。”
崔季甫脸上出现了一丝糅合了迷惑的畏惧,但君王面前,哪容得他质疑,只能紧贴地面道:“是,老奴该死。”
皇上又问:“老胡前日才禀明了朕,宋方还要几日才能醒过来,怎么今日突然醒了,而且还特意挑了个半夜,说,是不是你们几个在里面弄鬼?”
崔季甫对这事可能真不是很请楚,脸上的迷惘之色也是真的,连声道:“没有,没有,老奴也不懂医,只知道守着,今晚宋大人醒来时,老奴并不在屋里,是在外面听到喊声才进去的。”
“朕明明派安吉守松萝苑,你又是听谁的命令守的呢?”
崔季甫头上汗出如浆,“老奴是不放心安吉,这才时不时地去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