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个灾民安置点转了转,施粥的大锅前依然排着长长地队伍,我特意绕过去看了一下,粥还比较浓稠,虽然老是吃粥容易饿,但总比空着肚子,或啃树皮。甚至卖儿卖女要强得多。所以灾民们还比较安静。没有出现闹事的现象。
想到皇上小小年纪就千里奔波,到处跟那些富户募捐。以维持每个受灾县至少有两个灾民点,也就是有两个施粥点,已经很难为他了,他不过是个未满十六岁的少年。
这时,人群中一声婴儿的啼哭引起了我地注意,是从等着施粥的队伍中传出来的。我走过去一看,一位怀抱婴儿地年轻母亲正掀起衣服试图给孩子喂奶,可是孩子摆动着小脑袋不肯吃,只是不停地哭闹。
周围有人说:“奶都不吃,是不是病了,你摸摸看他发烧了没有?”
妇人在婴儿的额头上试了试,随即露出了惊慌之色。
“快找大夫看看,这么点小孩子,这么热地天气,很容易中暑地。”
“可是我…没钱,家里都淹了。”妇人的声音中已经带着哭腔。
“你男人呢?”
“我没男人。”
人群面面相觑,没男人,这是什么话?难不成这孩子是个私生子?
一张张本来充满关切地脸,现在变成了怪物像,有的甚至扭过头去跟同伴窃窃私语。
我看不下去了,对于我这个生不出孩子的女人来说,孩子是有福气的人才有地,那是老天爷的恩赐,再珍贵不过----哪怕他是私生子。
如果老天爷肯赐给我一个私生子,我会感激涕零的。
“抱着你的孩子跟我走,我带你去看大夫。”我对那个看上去年纪比我还小的妈妈说。
“我没钱。”她小声嗫嚅。
“快跟人家走吧,她肯带你去,就是肯替你出钱了。”几个大妈撺掇着,看来,议论归议论,也还没那么冷血。带着母子俩走到一家医馆门前,那里早已人满为患,而且多数都是抱小孩的妇女。
我的心沉了下去,心里不住地祈祷:老天爷,您要降什么灾劫都好,就是千万别拿孩子开
第一百十八章 冤家总路窄
也许因为侍卫的穿着一看就是皇上的亲随,见我们走近,人群自动让开了一条路。我也不客气,带着那对母子就往里走,因为实在担心孩子的情况。
医馆大堂里有两个大夫,老者显然是父亲,年轻的则是儿子,父子俩一面诊疗一面小声交换意见。我凑上前问:“老先生,这些孩子的病症是不是有些类似?”
两个大夫一起抬起头,年轻的那个慌忙站了起来,口称:“不知公主驾临,未曾远迎,还望公主恕罪。”
“不必多礼,赶快看病要紧。”我用手势制止了父子俩要下跪的动作。
原来即使换上男装,人家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估计昨天和皇上巡视灾民点时,年轻大夫曾在现场出现过。反正皇上现身的地方总是人山人海,百年不遇的奇景啊,若非机缘巧合,九重宫阙中的皇上怎么会跑到这种地方来。
老大夫示意妇人把孩子抱过去,开始拉起小手诊脉,儿子站在一边试体温,看舌苔,听心音,然后父子俩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难道事态的发展真的已经走向那种最坏的可能了吗?
“这孩子到底得了什么病啊,哭成这样。”我无比紧张地问。
老大夫只说了两个字:“中暑。”
“只是中暑?”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中暑不是应该昏厥的吗?可是他哭得一声比一声大,还会转弯呢,像唱歌一样。”
年轻大夫笑了,老大夫则捻着山羊胡说:“他现在是中暑的前期症状,比如一个人,毒日头下在外面行走,走着走着觉得头发昏,脚发虚,嗓子眼也干得难受。总之浑身不舒服,这就是中暑的前期症状。”
“可是这孩子在发烧呢。”为表所言属实。我还特意摸了摸小孩地额头。
老大夫问孩子地妈妈:“你们是从施粥点来地吧?”
孩子地妈妈点着头说:“是地。在排队等着施粥。我要奶孩子。一碗粥吃下去一会儿就饿了。总在排队。”
老大夫说:“那就是了。这么大地太阳。你抱着他挤在人堆里排队。他又哭闹不休。额头不发烫才怪。别说他。叫老夫去排上几次队都要发热中暑了。”
听大夫说得合情合理。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如果只是中暑。倒不是什么问题。年轻大夫很快开出了一贴清热解毒地方子。又叮嘱了孩子妈妈几个注意事项。
正说着。医馆后堂走出来一位大娘。端着一碗汤药喂孩子喝下。又舀来一盆水让妇人给孩子洗洗身上地汗。洗完之后。孩子就不哭了。
孩子的妈妈千恩万谢,年轻大夫笑着说:“其实,你抱着他在这屋里坐一会儿,他就会好很多,孩子太小,不能老在太阳底下晒着,你去排队等粥的时候叫家里人抱着孩子坐在阴凉处嘛。”
孩子的妈妈还没开口我就抢过话头道:“谢谢你了,大夫。她也是年纪太小不会带孩子,你告诉她,她以后就知道了。”
不管这小妈妈是出于什么理由只剩下一个人带着一个小婴儿,单是她的话就很容易让人误解,还是不说为妙。
孩子地问题解决了,我心里的忧虑并没有随之减少,于是对老大夫说:“晚辈还有些疑问,不知道可否麻烦老先生移步到里间让晚辈求教?”
又回头向等着看诊的人群致歉:“因为事关此地百姓的安危,不得已耽误大家一下。不会很久的。”
那些本来愁苦的脸上露出了礼貌的笑容:“公主太客气了,有事尽管问,我们多等一会儿没关系的。”
老大夫走到里间,先正式行跪见礼,当时侍卫仆从都在外面,我也不好伸手拉他,只好由着他行礼如仪。
又客气了一番后,才终于分宾主坐下。
我开门见山地问:“书上说,大洪水过境的地方。如果持续高温。动物尸体腐烂产生地毒水会污染水源,导致痢疾横行。最坏的情况,可能会出现瘟疫。现在这边的天气跟书上所说地一样,依您看,有没有那种可能?”
老大夫习惯性地捻着山羊胡,半晌才很谨慎地开口:“草民也不敢打包票说一定不会出现那种可能,不过现在看起来还好。”又朝县衙的方向拱手做了一个朝拜的动作:“当然这一切都有赖于皇上的英明,若不是皇上爱民如子,下令设置灾民点,让灾民饿了有粥吃,渴了有煮沸的水喝,情况也不会这么好。”
“先生的意思是不是说,只要坚持喝开水,不食生冷,就不会得痢疾?”
他依然很谨慎地回答:“肯定比喝生水要好得多,还有,公主所说的问题也不能忽视,动物腐烂后的尸水的确毒性很强地。”
“那要不要专门调集人手去掩埋?”
“如果能这样,当然最好。”
我再问:“除了这些,先生认为还有哪些地方是需要注意的?”
他板着指头说了几条,末了补充道:“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最好多搭一些帐篷,让灾民有地方遮荫挡雨,不要老是待在露天,这几天虽然没下雨,日头也挺毒的,再这样下去,中暑的人肯定更多。”
我不好意思地笑道:“这个其实谁都知道,就是需要银子,我国前不久才跟匈奴打了几个月仗。别小看了几个月,打仗的时候,花钱如流水,幸亏及早结束了,若再打个一年半载,国库都会掏空,到那时候,别说帐篷了,连粥都没得施。”
老大夫忙起身谢罪,我伸手让他坐下,先抚慰了两句:“先生也是为灾民着想,何罪之有?”然后解释道:“皇上也想把灾民都安置好,可心有余而力不足,暂时只能保证老弱病残有帐篷住,其余的,就顾不上了。手里即使有钱,也不能全投在这个地方,黄河一带也遭了灾,听说比这么还严重呢,皇上是一国之君,不能只顾一地。”
“老朽明白,老朽明白。”老大夫点头如捣蒜。
走出医馆,本想再去别的地方看看,却见一张熟悉的面孔在街对面一晃而过,我心头火起,立刻跟了过去。
那人也很警惕,没跟几步就回过头嬉皮笑脸地说:“微臣见过公主!公主穿成小倌模样,越发俏丽了。”
“你才是小倌!”我也顾不得身份了,在大街上就朝他吼起来。
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我恶狠狠地瞪视着他,敢觊觎我地皇上,敢玷污我的小莲,本来就已经其罪当诛,现在还敢叫本公主小倌!小倌,那不是相公馆的鸭子吗?
他依然满脸堆笑:“小倌,在微臣的家乡只是对年轻后生的通称,公主想到哪儿去了?不过无论如何,是微臣惹公主生气了,还请公主海涵。”说罢,深深一揖。
此时,周围已经有不少人在探头探脑,看来,这看热闹是人骨子里的爱好,不管遭了什么灾,哪怕天就要塌下来了,也要先看了热闹再说。
不想成为围观对象,我低声命令道:“你跟我来,我有话要问。”
“是,公主。”
我知道他是故意的,那声“公主”还叫得特别脆,好像生怕别人听不清。
忍着气走到僻静处,我劈头就问:“你打算拿我的小莲怎么办?”
“如果公主肯成全,微臣万分希望能娶小莲姑娘为妻。”
我楞了半晌,才用疑惑的口吻问:“你明明爱地是男人,为何还要娶她?”
他耸肩一笑:“一个男人,到了一定地年龄,总该成家立业,微臣总不能娶男人吧,再说了,微臣肯娶,人家也不见得肯嫁啊。”
我怒道:“别转移话题,本公主问的是,你明明不喜欢女人,为何还要糟蹋她,甚至还要娶她?”
“娶了就不算糟蹋了,不然,天下男人岂不都糟蹋了他地妻子?”
气死我了,我指住他的鼻子说:“宋方,别以为你立了功,我就杀不了你!就算皇上不杀你,本公主要你死,你还是得死!”
“微臣知道啊,但公主决不会杀掉微臣的,因为,杀了微臣,等于杀了公主贴身侍儿的丈夫和她孩子的爹。”
我半天说不出话来,这个人真的太可怕了,原来他染指小莲,并不只是为了有人给他在上面美言和打探内幕消息,最重要的是,为了保命。
的确,我能毫不犹豫地杀掉宋方,但杀掉小莲的丈夫和她孩子的爹,却会很犹豫。
仓促间,我只想得起来问:“小莲真的怀上了吗?你们在一起还没多久啊。”
“从西京到这里,也有一段日子了吧,天天播种,总会有收获的。”
我冷笑:“原来你并不能肯定小莲是否真的怀孕了。这样吧,就拿小莲的肚子赌你的命,如果过两个月小莲诊出了喜脉,我饶你不死;如果没有,你非死不可。”
我以为他会求饶,至少会苦笑,没想到他竟然一派轻松地说:“一言为定。”那架势,就差跟我击掌为誓了。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陷入了迷惑中:如果两个月后,小莲真的诊出了喜脉,我真的要把小莲嫁给他吗?
可是,还是有哪里不对头,他明明一心想表现对皇上的痴情,怎么会突然提出要娶小莲呢?
第一百十九章冤家总路窄(二)
有一个词,叫冤家路窄。我好不容易偷偷溜出门,遇到讨厌鬼宋方,听到一个差点让我崩溃的消息就算了,回去的路上,居然又遇到一个我做梦都没想到会遇到的人。
那时候本来就已经被小莲问得不胜其烦了,耳朵处在长茧子状态。话说,在医馆请教老先生的时候,因为里面挤满了等着看诊的人,为了不妨碍他们,我让随行人员全部留守在外,并特意叮嘱他们,不要像门神一样杵在那里,最好是先找个不打眼的地方待一会儿。所以我从医馆出来的时候,身后并没有人跟随。
而我几乎一出门就被宋方引走了,直到跟宋方谈完,再返回到医馆门前的大街时,才看到那几个惊慌失措的家伙不知道从哪儿钻了出来。
对于我“失踪”这段,小莲表现出了浓烈的兴趣,旁敲侧击不停地打探,也不知是纯关心自家主子呢,还是敏感地意识到了什么。
我当然不会告诉她实话,免得她胡思乱想,故而只含糊其辞地说:“看到一个认识的人,过去跟他说了几句话。”
“公主在这里还有认识的人?”小莲不大能接受这个理由。
“肯定有啊,牛小姐冯小姐她们不都是本地人?”
“公主跟她们说话何必躲着我们,又不是没见过。”小莲不满地撇了撇嘴。
我转头看了她一眼:“公主就不能有自己的秘密吗?”
刘嬷嬷适时出声打圆场:“公主,小莲不懂事,您别生气。小莲,公主不愿意说,你还一个劲儿地问,越来越没规矩了。”
我知道小莲问的时候,刘嬷嬷一直竖着耳朵在旁边听着,她比小莲更想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消失一段时间,但我既然打出了公主的名号,她是宫里的老人。自然不敢再问什么了。
天气太热。虽然有小莲在身边撑着伞。额头上还是不断地冒汗。怕汗水流进眼睛里。我掏出手绢刚要擦。手却在半空僵住了。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呆呆地立定。都不知道往前迈步了。
“公主。您怎么啦?”
我不吭声。来不及擦掉地汗真地流进了眼睛里。眼睛本能地眯了起来。越来越模糊地视线里。就见那人惊喜交集地小跑起来。
汗流得更多更猛。眼睛里尽是咸涩地水。头上地太阳又明晃晃地。眼睛由眯缝变成了紧闭。但仍觉得头晕目眩。站立不稳。
小莲死死地扶住我。视线由我身上移到了那个跑向我地男人。
刘嬷嬷急道:“你们还楞着干嘛。快拦着啊。”
两个侍卫这才如梦初醒,拔出腰中宝剑走上前去,眼看双方就要碰上了,我有气无力地开口道:“让他过来吧。”
小莲惊奇地问:“公主,他是谁呀?”
我没有回答,而是吩咐刘嬷嬷:“就近找一家茶楼,我快不行了,再不坐下来歇一会儿,我会中暑的。”我现在这种样子。应该就是老大夫说的“中暑的前期症状”。
“好的。”刘嬷嬷一面答应一面在街上搜寻,然后指着街道斜对面地某处说:“那里有一家,但好像是餐馆,行不行?”
“行,只要能坐下来喝口茶就行了。”
她们扶着我往餐馆走的时候,我朝两个侍卫喊了一句:“你们把他带过来吧。”
好在不是就餐时间,餐馆里面没什么人----灾荒之年,估计就餐时间也不会有多少人。问掌柜的要了一个雅座,小莲和刘嬷嬷要跟着进去。我朝她们摆了摆手说:“叫掌柜的送一壶茶和几样点心来,你们在外面守着,别让人过来。”
关上雅座的门,也把几双瞪得圆溜溜的眼睛关在门外,我拣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看来人有靠坐过来的意思,我下意识地往窗边挪了挪,同时示意他坐在对面。
“你变了,以前你不是这样的。”他眼睛里是浓浓地失望,还有责怪。和不容置疑的怨气。如果他的表现是感伤和哀怨。也许我会有一点愧疚,有一点不舍。可是责怪?怨气?凭什么?
初见他时地激动迅速降温,我用更失望的语气说:“你早就变了,是你先变的,却来责怪别人,是不是太宽以待己,严以律人了?”
“你变了!”他的声音中带着强烈的指控意味,“你以前是不会这样跟我说话的。”
“你也说是以前了。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是人都会变,完全不变的那是死人。”
他摇着头遗憾不已地说:“你怎么变得这么伶牙俐齿了,是不是做了公主,人就傲慢起来,连丈夫都不放在眼里了?”
“丈夫自然是要尊重的,问题是,我没有丈夫。”我不客气地给他顶了回去,都什么时候了,还想拿“丈夫”这顶大帽子压我,未免可笑。
曾经有过的思念;曾经有过地担忧----因为那个可怕的梦,我一度以为他已经不在人世,还为此偷偷派人回去打听,结果传回的消息说,他依旧活得好好的;曾经为他流过的泪水,曾经为他失眠过的夜晚,突然全部失去了意义。
我一直努力遗忘旧情,一直都没有做到,在重逢的这一瞬间,突然做到了。
正应了那句话:事如春梦了无痕。果然人是应该向前看的,回忆中美好的东西,只合留在回忆中。
我迅速整理思路,不想再跟他纠缠这些没价值地问题,谁变了谁没变,谁先变谁后变,现在追究这些还有什么用?一切早就成了定局,我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打断他的“遗憾”和“控诉”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专门找你的呀。”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一路问过来的。我先到京城,却听到你跟皇上去了前线;再到幽州,无头苍蝇一样闯了半个月,才听说你去了西京;我又往西京赶,结果。半道上听说西京被水淹了,我担心得几天几夜吃不下睡不着,好不容易打听到你随皇上一路赈灾,这两天到了这里。”
“辛苦你了!居然能在街上遇到我,也真巧,你怎么没去县衙找呢?”
“去了。守卫告诉我,你出门了,我这才沿路找过来,然后在医馆打听到你往这条路上走了。”
“你跟他们说你是我的什么人?”
“我说是你老家的亲戚。”
这倒也罢了,若他公然说是我的前夫,被皇上知道了,可就大大地不妙了,得想办法说服他尽快离开才行。
所以接下来的问题是:“你找我,有什么事呢?”
既然他找上来了。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只要是我力所能及地,我都会替他办到。要钱要官都不是问题。
他却震惊之极地重复了一遍我地话:“有什么事吗?天!”
他的表情之沉痛,好像我刚刚说了一句怎样天理不容地的话,“我是你丈夫啊,我历尽千辛万苦找到你,就为了听你说这样一句话?音音,你真的变了,变得我都不认识了。”
真是受够了!他还当我是那个无依无靠任由他母子搓扁捏圆地孤女吗?我沉下脸回应他:“我变没变都与尊驾无关吧,你只是我的前夫,不是我的丈夫!还记得吗?你写过休书的。白纸黑字,签了名画了押,现在还完好无缺地供在我的屋子里。”
他开始耍赖:“我没写,你明知道那不是我的笔迹。”
我微微一笑:“后面的落款总是你的没错吧,上面还有你和婆婆按的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