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吃了半个多小时。

吃完饭还要取车,停车场离这里有段距离。两人都是回小区,顾襄自然没拒绝高劲让她搭顺风车的好意。

路上碰到几个年轻人在拍摄小视频,当中还有欧美人。金发碧眼的外国男生举着话筒说:“……我们英国人的数学有这么差吗?我绝对不相信在中国人人都会九九乘法表!”

高劲和顾襄走在普通人当中太亮眼,很快就被几人拦住。

外国男生举着一块写着数学题的牌子,可爱地说:“这位先生这么帅一定不会做乘法。”

高劲微笑着说:“七九六十三。”

外国男生又换一块牌子:“这位美女请一定让我失望好吗!”

顾襄看着这块牌子的时间超过了三秒,说的时候音量很轻:“五八四十。”

外国男生马上又变一块:“当当当当,那看来这题一定不会难倒这两位帅哥美女啦!”

这回的牌子是“235x5”。

高劲不参与,笑看顾襄。顾襄一直看着,没有吭声。外国男生得逞似得开玩笑:“我就说不是人人都会九九乘法表……”

顾襄突然迈步走了。

高劲渐渐收起笑容,望着顾襄的背影,视线又落到那块牌子上。

他拧了下眉,很快又追上去。

高劲的车子刚刚清洗过,外壳闪着光,内里干净无尘,里面摆着的香薰味道清淡舒缓。

高劲没问刚才的事。顾襄坐得很舒服,午后的阳光隔着挡风玻璃落进来,不晒,暖融融地反倒让人想睡觉。

高劲见她有些迷糊了,轻声说:“如果困了,你可以睡一会儿,到家再叫你。”

顾襄不想在陌生人车上睡觉,她睁大眼睛让自己清醒,电话刚好响起来。

接起听了几句,她问高劲:“这里附近是不是有家沃尔玛?”

“唔,就在前面,你要买东西?”

“你在那里放我下来吧,我朋友在等我。”

“……好。”

到了沃尔玛门口,高劲停下车,看着顾襄开门下去,走向一个穿着t恤长裤,长相精神的小伙子。

郭千本望着那部车,等顾襄走近,他才问:“那是什么人?”

顾襄说:“邻居,还是瑞华医院的医生。”

“瑞华医院?”

“嗯,”顾襄问,“怎么了?”

郭千本笑笑,但笑意不达眼角,“没什么……你知道我对瑞华医院向来没什么好印象。”

顾襄突然沉默。

郭千本奇怪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不记得了?我姐姐三年前死在那家医院,你当时还来过。你——你不是只是忘记了小时候的事吗?”

郭千本有些心慌意乱,上了车,他故意岔开话题,强笑着说:“老总说你零食估计快吃完了,让我再给你买点,我刚买好打算给你送过去的,没想到你会经过。对了,你刚才去了哪里?”

顾襄神不守舍:“影楼,修复照片。”

“怎么不叫上我。”

顾襄闭上眼睛,郭千本不敢打扰她。

过了很久,他听见边上的人说:“我记得,你告诉我你姐姐身体状况的时候,她已经进了icu,你说她每天都很痛苦。”

郭千本说:“对对,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你才大二。”

“我后来赶到医院,那个时候,你姐姐已经过世了,我没见上她最后一面。”

“对,你都记起来了?”

“我记得的。”顾襄睁开眼,说,“我没有忘记,我记得这些事,我只是不记得你姐姐当时是住在瑞华医院。”

郭千本想了想,说:“是不是因为瑞华医院跟你的童年有关,所以在你成年的记忆里,也会没有它?”又安慰她,“你要知道,科学家每天都在研究人类的大脑,到现在都没研究透彻,这世上什么千奇百怪的事情都有,你这种情况,不是没有可能。”

顾襄笑了,“你别紧张。”

郭千本差点让车打滑。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顾襄的笑容,这一刻他没见开心,反而更慌。

跟见鬼没差。

顾襄收起笑,侧头看他:“你脑子里在想什么?我只是心情不错。”

“呵……呵……”郭千本干笑,“你这都能看出来……”

他一顿,瞟了眼顾襄,有些惊喜:“心情真的不错?为什么?“

“我这几天连续去瑞华医院,依旧毫无印象,只是看着其中一张老照片的时候觉得似乎有些熟悉。可是刚才你提起你姐姐的事,我想起了医院好几处地方的样子。”

这显然是意外之喜,恢复记忆的希望似乎近在咫尺。

郭千本约她明天逛医院。

他这次又买了一堆吃的,好几袋,顾襄根本没法拎,郭千本替她做苦力。

高劲在阳台上正好看见他们走进小区。他住十二楼,正好是顾襄楼上。

他把手里的豆奶一饮而尽,伸了个懒腰,准备去睡觉。

次日,郭千本准时到了。顾襄有点着凉,她一路都在小咳。

郭千本问:“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怎么感冒了?”

“没事。”换季不注意而已。

郭千本边走边跟她回忆三年前。

他从小跟着姐姐长大,三年前姐姐癌症末期,他差点崩溃,现在想起仍是不好受。

顾襄当时还是大二学生,她是请假从北京赶过来的。她从医院大门进,经过两条小路,上了一栋楼,然后找到icu,却被告知郭姐姐在前一天晚上已经过世了。她联系不到郭千本,当时她在医院里找了对方很久。

她努力回忆着当时可能经过的路线。

记忆是一个十分奇怪的东西,有些时候,大事无法记住,细枝末节反而会存于脑海很久。

等她走完一圈的时候,正好在大厅里碰见高劲,他没穿医生袍,一身休闲装。

高劲今天休息,他是来约人吃午饭的。刚到这里,就看见了鼻青脸肿的丁子钊。

丁子钊苦兮兮地说:“被家属揍得!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那个小姑娘才二十出头,能救我会不救吗?但她真的没有希望了,每天还只能活在痛苦中。我建议姑息治疗,至少让她在医院的日子里能好受点,结果就……”

高劲叹气,揉了下他的脖子:“行了,午饭我请。”

“医院食堂没鲍鱼吧?要不我们去外面吃?”

高劲撂下他就走,丁子钊笑嘻嘻地追他,不小心就撞上了人。

“干嘛突然停了?”丁子钊揉着鼻子,看见高劲跟人点头打招呼,他顺着对方的视线望过去。

是一个挺漂亮的女生。

郭千本拿着刚配好的感冒药过来,打开塑料袋跟顾襄说:“就给你配了两盒,我怕吃了会打瞌睡,但你还是尽量吃点吧。”

他又摸了下顾襄的额头。

顾襄咳了一声,说:“没发烧。”

“还是量个体温最保险。”郭千本摸摸自己,再摸了一下她。

顾襄老实站着,也没动。

郭千本说:“好像真的没发烧。”

顾襄走前经过高劲,顺便跟他说:“影楼说明天就能拿照片了,我明天给你送来,我先走了。”

高劲微笑:“好。”

郭千本客气地跟对方点一下头,边走边说:“哪家影楼?我去拿吧,我开车方便点。”

很快就听不见两人的对话。

丁子钊戳着高劲的胳膊:“这谁呀?挺漂亮的。”

“唔,叫顾襄。”

“故乡?”丁子钊说,“这名字怎么这么奇怪,故乡?”

他说完,“咦”了一声,“我这话怎么似曾相识啊,做梦做到过?”

高劲先走一步,“你还不饿?”

“饿——你请吃鲍鱼啊!”

“你请,我一盘鱼香肉丝就够了。”

“什么?不是说好你请!”

“我现在心情不太晴朗。”

第09章

吃完午饭,高劲去中药房转了一圈,出来后直接去了安宁疗护中心。

佟灿灿刚替欧阳老太太剪完指甲,现在正帮她洗头。老太太仰天躺着,舒舒服服地说:“你已经替我洗过三次头了,不知道还能洗几次。”

佟灿灿洗得很小心,肿瘤病人像精致的瓷器,她不能弄疼她。佟灿灿温柔地说:“还能洗好多好多次。”

老太太很乐观,“那我这个钉子户,就赖上你了!”

“您赖上的人有点多啊,上次还说要赖着我。”高劲开着玩笑走进病房。

欧阳老太太笑道:“我就赖着你们兄妹俩。你今天不上班怎么也过来了,正好,帮我做几道数独题。”

高劲很快就帮她做了两道题,跟她讲解了简单易懂的知识点。

等佟灿灿帮人洗完头,他才拿出一只塑料袋说:“老秦给了我三包川贝,我用不上,你下班带给文奶奶。这几天你一直睡她家,应该要送点礼。”

佟灿灿看着三个指甲盖分量的川贝,说:“送礼也太寒酸了,你就给我三个指甲盖。”

高劲拿袋子甩了一下她的头,“一个指甲盖三十块,这里九十,一篮子水果钱,丢不了你脸。”

佟灿灿嘀嘀咕咕接过来,“怪里怪气的你。”

晚上佟灿灿去文家睡觉,把三个指甲盖交给文凤仪,当是礼物。

文凤仪想给她钱,佟灿灿豪气冲天:“不要钱,中药房的人白送的!”

文凤仪不再客气,笑着说:“我本来想待会儿去买川贝的,香香感冒了,咳嗽有点厉害,真是巧,不用去买了。”

佟灿灿很高兴自己的礼物能派上用场。

她坐在沙发上,一边绣着十字绣,一边跟文凤仪聊医院的事。

“欧阳阿姨可乐观了,她上个月学十字绣,这个月学数独。她已经超过预期生存天数两个月了。她还说就算只有一天好活,她也不会浪费生命。”

顾襄回来的时候,刚好听见这样一句话,她朝佟灿灿看了一眼。

文凤仪从厨房出来,说:“回来得正好,我刚给你炖了川贝雪梨,你吃一碗。”

顾襄说:“不用了,我刚跟朋友吃过饭。”

文凤仪解释:“这是治咳嗽的,很灵的,你就当甜品吃。”

佟灿灿插嘴:“是我带回来的。”说完,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她。

顾襄想了想,去厨房拿来两个油桃给她。

佟灿灿:“……”

她不是这个意思……

顾襄从来没吃过川贝炖雪梨,一勺下去软烂软烂的,她送进嘴里,皱了下眉头。

她不习惯这个口感,又烂又甜j。

文凤仪小心翼翼地哄着:“吃完这个就不咳嗽了,你昨天咳了一夜,今天早上我看你都没什么精神。”

顾襄忍住了,接着吃。

文凤仪笑看着她,过了会儿又说:“你是跟上回来的那个小伙子去吃饭了吗?”

“嗯。”

“他真有意思,我昨天就想跟你说了,他隔一天就送一回东西,冰箱都快堆不下了。”

顾襄一顿。

昨天她魂不守舍地,没有反应过来。他送食物的频率是有点密集。

顾襄不自觉地看向沙发,那人已经啃完两只油桃了。

算了……

第二天,顾襄去取照片。

照片修复得很完美,看不出它们曾经破损,但有几张背后的手写小字消失了。

顾襄觉得这不叫修复,这叫更换。

真正的绝版照片躺在袋子里,再也不能复原了。

她想起高劲说的话——

时间不能倒退,它们承载的是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