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前女孩儿有些苍白的脸色,他颇为愧疚,却也不知该怎么说关切的话。踌躇了下,只道了声“明日我派人去接你”,这便转身走了。
看看天色不早了,凌嫣儿边和秦楚青慢慢走着说着话,边把她送到了家门口。
两人道了别后,秦楚青上了轿子,入了祖宅,往垂花门行去。
秦正宁早已让人给她备好了清爽的甜汤。因着怕她吃了肠胃不适,特意没让人冰镇,而是自然的凉度。
那汤甜度适中,清凉爽口。秦楚青一到屋子,就连饮了两碗。她还有些意犹未尽,陈妈妈却不许她再多喝了。
秦楚青自己也有分寸,不需陈妈妈多解释,就点头应了下来。
陈妈妈将碗拿下去后,烟罗捧着一个小食盒进了屋,“姑娘不用急,还有这个呢。”
她将食盒搁在桌子上,说道:“也不知伯爷用了什么法子,竟是弄了这种稀罕玩意儿过来。”
秦楚青听闻是父亲特意弄来的,就也起了些好奇心。她闲闲地掀开盖子,一看之下,却是惊喜。
第14章 白玉碗
“姜汁撞奶?”秦楚青看着里面的那个小碗,既惊奇,又开心,“爹爹从哪儿弄来这样东西?”
此种吃食,是南地某处才有的,旁的地方都找不见。
彼时征战南地,她初初尝了,便极爱它。有心想学,无奈不善于此道,不知哪儿差点火候,总是凝不出鲜嫩爽滑的来。
后太。祖看不过去她屡战屡败,稍微试了次,结果一战成功。
她怎么也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拉过他的手细看,除了比她的手指更为纤长有力,好似也没旁的不同之处。
后每每想念此物味道的时候,她就央了他去做,次次好吃。
没想到江南竟是也会出现了…
“姑娘知道这物?”烟罗愕然道:“奴婢不知它的名字,还想着姑娘许是也不识得呢。没想到姑娘这么厉害,居然知晓。”
“在书上见过。”秦楚青随意答了句,又问道:“爹爹是从哪儿弄来的?”
烟罗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奴婢也不知道。烟柳方才去得早,像是听到了伯爷的话。姑娘不如问问她?”
这话刚一落下,恰好烟柳掀了帘子进屋。
她将怀里抱着的东西搁到旁边案几上。边打开上面盖着的布包边说道:“这是给姑娘新买的衣裳。今儿一早世子爷让人去选,如今绣坊刚送来。姑娘等下看看合身不合身。若是不满意,明儿让人送去改改。”
几句话说完,她看屋里人没反应,扭头望去,就见秦楚青和烟罗正都盯着她瞧。
烟罗拉了莫名其妙的烟柳到秦楚青跟前,指了那姜汁撞奶,“方才绣坊那些人到来之前,伯爷和你说了甚么?讲来听听!”
“那个可是巧了。”思及刚才听闻的那段‘奇遇’,烟柳就也笑了。
方才秦楚青去了族长家,秦立谦回屋待了会儿,觉得没有女儿的宅子甚是空荡。
他记起大夫说秦楚青已经过了必须吃米粥的日子了,就想着去外面寻些京城没有的吃食,带回来给女儿尝个新鲜。于是坐车去了外头。
去到最大的酒楼时,他刚进到堂中,就见一个穿着黑色劲装的男子从后院的厨房过来,正捧了碗乳白色的没见过的吃食准备上楼。
秦立谦瞧着那东西新奇,就问了他是何物。听闻是南地某处才有的吃食,就想着去到后厨,也要一份。
谁知那人却说,此物是他亲手做了准备给主子吃的,这儿的厨子并不会。
秦立谦有心讨女儿开心,一心惦念着要把这稀罕东西弄到手,也不记得自己是堂堂明远伯了,恳切问了男子,看看能不能再做一份。价钱对方随意定。
男子看他爱女心切,上楼问了自家主子。结果异常顺利,对方居然将现成的这碗送了给他,一文钱都不要。
秦立谦想要见那相赠之人一面,打算当面道谢。
黑衣男子婉言谢绝。就这么回身而走。
秦立谦这便小心地将此物收起,带了回来。
这也是为什么族长家那边吵起来后,秦立谦未曾出现的原因。
等他回来的时候,那边早就停歇好久了。
“不过,老爷也说了,做这东西的人提醒过他,此物是由牛乳制成,寻常人不见得吃得惯这味道。除了他家主子外,他还没见哪个北地人喜欢。若是姑娘吃不下,也不要勉强就是了。”烟柳努力回想着秦立谦叮嘱的话,如此说道。
秦楚青笑着应了一声,拿起调羹轻轻送了一勺入口。
香甜爽滑,味道不错。
不过比起某人做的来,还是差了些。
秦楚青小口小口地吃着,不多时,一碗便见了底。
这时她发现了一点异状。
先前只顾着欢喜看到此物,就也没注意到。如今吃完了,竟才发现。
秦楚青拿起碗,左右看看,纯净无暇。
竟是白玉的?
“这碗是他们的?”她指了手中之物问道。
“是。伯爷当时问过了,人家说碗也送给咱们了,不必拿回去。”烟柳说罢,旁边的烟罗啧啧叹道:“当真是富贵人。玉碗都不稀罕。”
“想必是旁人用过后,他不想再沾了吧。”秦楚青了然地道。
太。祖亦是如此,爱干净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等闲不肯用旁人使过的东西。
也就她,与他交情至深。她用过的东西,他能顺手接过来继续使。故而她若想,随时可以拿了他的东西来用。
换做旁人,却是不敢。都不需他多说,只看到他那嫌弃的眼神就要退败了。
望着手中无暇的白玉,秦楚青不知怎地,就想起了羊脂玉来,心中突然涌起了莫名的失落和怅然。
那日她不知怎地冒出了个想法,说,姜汁奶莹润可爱,若是用上好的羊脂玉做的碗盛了,必然十分好看。
她不过是随口一句,并未当真。谁知太。祖却放在了心上,随后遣了人去寻合适的玉,给她做了一套羊脂玉碗具。
可惜她知道得太迟。
东西做成,她已经离京上了战场。收到他的信时,前方战事吃紧。她连回信都不曾给他一封。
再然后…
就到了这儿了。
“…姑娘?姑娘?”
秦楚青慢慢回神,就见烟罗烟柳正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秦楚青勾唇笑笑,将玉碗搁回桌上,“洗干净收好吧。”
烟罗应了声,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回食盒。正提了它和烟柳一同往外走,就见桃叶在伸头探脑地往这边看。
烟罗悄悄走到桃叶身边,猛地出口斥道:“做甚么呢?鬼鬼祟祟的!”
桃叶被吓得跳将起来,回头看是二人,拍拍胸口道:“什么鬼祟?老太太要姑娘过去一趟。我正准备进屋去叫呢。”
“准备过去?”烟柳笑道:“先前我过来的时候,你就已经在这儿偷偷看着了。如今我们都出来了,那么久的时间,还在准备着不成?”
桃叶连忙告饶,“当真是如此。我这不是瞧着不知怎么和姑娘说才好,所以正拼命想着呢。”
“这有甚么不好说的?”烟罗驳道:“照实禀不就得了?”
桃叶咧了咧嘴,苦笑道:“老太太说,得好生问问姑娘,四少爷怎么就被六少爷给打了。”她不自在地缠着自己的手指,有些局促,“我想着,最好提醒姑娘一声老太太的意思。可是怎么想,都觉得不好开这个口。”
她是老太太派过来的。这话说好了,姑娘领情,那她就能在姑娘面前长脸。若是有点不对,那就会惹了姑娘厌烦,觉得她吃里扒外,还在替老太太说话。
“看你这小心的!我去说罢!”烟罗正想将食盒顺手往烟柳怀里一塞,忽地想起来里面还有贵重东西,忙小心地继续提着,又转回了秦楚青的屋子。
烟柳审视地打量了桃叶一番,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
秦楚青到老太太那儿的时候,老太太正头缠额带,端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凝思。屋中静寂,只能听到老太太手中佛珠串移动时,发出的轻微悉索声。
丫鬟看到秦楚青,进屋通禀后,老太太并未抬眼,只淡淡地“嗯”了声,再不多说一个字。
她打定了主意,需得给这不懂规矩的丫头点颜色瞧瞧,让她知道,谁是这个府里最有权势的人!
先前兰姨娘就是太心软了,才让她给反骑到了头上。如今她若再不立立威,那丫头怕是要翻了天去!
丫鬟们看着老太太的态度,就也有些进退两难,不知该不该去将姑娘请进来。
她们正踌躇犹豫着,旁边一抹丹色闪过。扭头去看,却是秦楚青不待老太太发话,已经自顾自行了进来。
老太太听到了动静,眼睛眯开一条细缝,正好瞧见秦楚青行到锦杌旁坐下。
她握着珠串的双手一紧,念了声佛号,说道:“青姐儿愈发不将长辈放在眼中了。”
秦楚青侧过身子望向她,问道:“老太太何出此言?”
“长辈未开口,专断独行。”老太太拈着佛珠,淡淡说道。
“听老太太的意思,是没让我来这一趟了?果然是底下的人胡乱说话。”秦楚青单手支颐,轻笑着望向陈妈妈,“我就说我身子尚未痊愈,正是要多休息的时候。老太太不会让我再劳心劳力地跑这一趟。“陈妈妈唤来外头候着的烟柳,吩咐道:“你去查查看,哪个乱嚼舌根的胡乱言语,竟说老太太不顾姑娘身子虚弱,硬要让姑娘立刻过来!”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却也不小。
老太太脸色骤然变得铁青。
她猛地睁开双眸,却见秦楚青已然起了身,正款款向外行去。
“你给我站住!”老太太站起身来,指了她的背影厉声喝道:“你这是什么态度!不过一场小病,就让你忘了该如何恭敬对待长辈了吗?”
秦楚青回转身来,平静地看着发怒的老太太,声音和缓地道:“先前老太太寻我来,我来了,老太太说我不懂事;如今老太太说没有让我过来,我就走了,老太太依然觉得我做错了。不知老太太口中的‘恭敬对待’,需得怎样才行?”
“敢和长辈顶嘴?给我去院子里跪着,好好反省反省!”
老太太怒极,手一挥,竟是把桌子边上的的茶盏给碰到了地上。瓷器碎裂,砰地一声响。混着这呵斥之声,在空荡荡的屋里回荡着。
秦楚青侧首朝陈妈妈望了眼。
陈妈妈会意,端了锦杌搁到秦楚青的身后,扶了她坐好,口中喃喃说道:“姑娘得的可不是小病。有一段时间,都没了气息。伯爷听说后,发了好大的脾气,差点把屋里的东西全砸了。今儿姑娘若是再给晒得病倒,伯爷怕是会气得直接把这屋子给拆喽。那可了不得!”
第15章 身份
老太太正欲对陈妈妈发火,秦楚青已朝陈妈妈微微颔首,让她立在了自己身后。
她端坐在陈妈妈身前,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眉目清朗地望着老太太。
老太太看着屋子正中的秦楚青,恼得胸中火气乱窜,心口发疼。
那抹丹色正大光明地杵在了这乌漆墨黑的屋子里,亮得直扎人眼。
秦楚青浅笑道:“还请老太太有话直说。转弯抹角,我是听不懂的。若那您现在让我即刻出去,我必然头也不回地就走了。我身子不好,再让我来,可真是没那个力气了。”
老太太发现如今不化妆了的秦楚青,心特别的硬。
好似以往多年的柔顺乖巧,都只是贴了一层面具后的伪装。如今这咄咄逼人锋芒毕露的她,刚刚露出伯府嫡女那掩藏了多年的犀利模样。
老太太将佛珠握得死紧。那一颗颗珠子,仿佛一粒粒棱角分明的石子,硌得她的掌心生疼。
她依然不肯罢手,坚持紧握着。
半晌后,慢慢说道:“先前,磊哥儿被正阳打了,是怎么回事?”
秦楚青不慌不忙地道:“老太太莫要听人信口胡言。小六一向懂规矩。打到四堂兄身上那一下,不见得就是小六出的手。”
她以往都叫秦正磊为‘四哥哥’,如今却是‘四堂兄’…亲疏顿分。
老太太发现了这一点,声音不由得又拔高了稍许,“老二和磊哥儿亲眼所见,怎还有假?青姐儿莫要因为他是你弟弟,就帮亲不帮理了!”
她口中的‘老二’,自然是亲生独子二老爷秦立谨。而四少爷秦正磊,便是秦立谨之子。
秦楚青静静看着气得嘴唇都在发抖的老太太,半晌没说话。
眼看着老太太按捺不住,又要出言斥责了,她方才勾了勾唇角,说道:“老太太这话说得着实让人伤心。若我帮小六是帮亲不帮理,那您不信我们所说、一味护着四堂兄,又该如何算?”
“被打的可是我的孙儿!害人者与受伤者,怎能相提并论!”
秦楚青瞥一眼已经气极的老太太,缓缓说道:“我听说鸣少爷和小六打起来的时候,四堂兄挨得并不太近,只不过被轻轻撞了下,并未实着打到。”
这话是她问鸣少爷的时候,鸣少爷亲口告诉她的,应当不会有假。
那家伙虽脾气躁了些,却也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刻意说谎。况且,他那时候也说了,他和小六俩人只顾着互相揍,恨不得每一个拳头都落在对方身上,哪还舍得‘不小心打到别人’?!
“不可能!”老太太断然说道:“磊哥儿手臂上青肿了一大块。若不是被人打到,怎会那么严重!”
老太太说着,比量了个约莫一尺的长度。
秦楚青看仔细后,微一挑眉。
——若是被拳头打到一下,怎会是这么长的一个伤处?
莫不是…
她将事情的前因后果捋了一遍。忽地记起,鸣少爷曾经无意间说过,他把那东西搁在了柜子上层,压在了一个木匣子下面。东西丢了后,木匣的板子衔接处也有些松动。看那状况,许是作祟之人偷拿东西的时候,不小心将匣子一起带了下来,将它碰松了。
当时屋外的人并未听到异响…
那会不会是匣子并未跌倒地上,而是砸在了人身上?
秦楚青得到了有用的信息,便不准备再多待。
她微微抬手。烟柳会意,上前来扶着她起了身。
“无论伤势如何,我都无力再管了。”秦楚青对老太太婉言说道:“我今日身子实是乏了。其中诸多事情,不想再去插手。还望老太太见谅。”
说着,不等老太太发话,便朝外面行去。
老太太的想法很好理解。
先前烟柳她们过来的时候,就告诉了他,伯爷已经去了六少爷那里细问事情缘由,故而无法将那吃食亲自给她送去。
依着她对秦立谦的了解,他绝对是会护着小六,而不是心疼那个四堂兄。想必老太太准备让她插手此事,便是想用她来牵制伯爷的想法。
可如今的她,又怎会任人摆布!
老太太看秦楚青要走,面露不悦,却也没再遣人拦着她。
如今老太太算是看明白了。
病愈后的秦楚青,已经跟换了个人似的,断然不会再帮她和秦立谨、秦正磊说话。若真去了,说不定还会临时反水,倒打一耙。留下也无益。
只是…
老太太用力一掷,手中珠串落到地上。绳链断开,珠子散落了一地。噼里啪啦跳动着,纷繁杂乱。
…既然这丫头再不是自己人,那往后,就休怪她不客气了!
秦楚青出了院子后,又行了段路。到了无人处,她低声对烟罗、烟柳二人说了同样的一番话。而后让两人分别去秦正宁和鸣少爷处,转告给他们俩。
“快去!务必将我的话原封不动告诉他们!”她速速叮嘱了她们几句,就让二人赶紧行事去了。
陈妈妈看着两个丫鬟跑远的背影,有些担忧,“姑娘,就这么半半拉拉几句话,能成事儿吗?”
她怎么听了半天,也没明白姑娘说的‘砸至人身、伤处一尺’之类的是什么意思?
秦楚青笑道:“你不必弄懂这个。这些事情,本也不需我们多管。”
秦正宁心细如发,她将那疑点稍作提示,他便能立刻明白过来。
至于鸣少爷…
那人虽然性子躁了些,却不是傻的,自然也能听懂。
这两人一个是伯府世子,一个是不知身份的少爷。去到一处,稍稍合计下,便能将事情的前后脉络梳理出来。再加上还有个明远伯…
还小六公道、找出作祟之人,那是他们抬抬手就能做好的事情。
哪还用得着她出面?!
“姑娘,那您现在准备去做什么?”陈妈妈望了望这回院子的路,一知半解地问道。
“先去看看小六,再回去试试那几身衣裳。若是不合适,明儿还得让人去改呢。”秦楚青笑着答道。
她本是打算去探望下秦正阳,看看这个悲催的弟弟如今怎样了。谁知因了查那东西被偷一事的真凶,他已和秦立谦、秦正宁去了族长家,并不在府里。
秦楚青就歇了那心思。试过衣裳,又独自用过晚膳后,便早早地睡下了。
烟罗将灯吹熄之前,还特意提了句,说是伯爷和世子爷如今都还在族长家,与鸣少爷一起查那事。今儿怕是得熬夜了。
她半晌没听到秦楚青说话,一扭头,才发现秦楚青压根没去注意这些,早已合上双目,呼吸匀长,沉沉睡去。
烟罗看秦楚青睡得香,很是欣喜。她轻手轻脚地去到外间,小心地合上了房门。
第二日一早,秦楚青正吃着早膳,就听院子外先是一阵轻微慌乱,紧接着,屋门被打开,二人迈步进了屋。
秦楚青看看立在自己跟前的父亲大人和兄长大人,又看看手里头只剩下一口的肉包子。
纠结了一瞬后…
她果断把包子塞进口中,然后起身,朝两个人颔首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