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氏皱皱眉。这春红是自己心腹丫头,平日看着倒觉得是个好的,今儿怎地这般失态?西京老家来人便来人,至于这样么?蔡新华倒是颇有怜香惜玉之心,“慢慢说,莫怕。”可怜见的,好好的姑娘吓成这样。
待真的见到西京老家来人,蔡新华和蒲氏都呆傻了:来的这名家人披麻戴孝,进了门伏地大哭,“少爷,少奶奶,老爷和夫人仙逝了!”
蔡新华和蒲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仿佛不敢相信一样,爹娘好好的,怎么可能去了?那家人哭诉道“少奶奶离家后没几日,一天深夜,老爷和夫人在府中遭了盗匪!天杀的土匪,偷了财物还不够,竟敢在西京杀人!”
至此蔡新华和蒲氏才相信蔡老爷和蔡夫人确是双双遇难了,二人对视一眼,同时昏厥了过去。周围仆役侍女一通忙乱,掐人中,叫大夫,总算二人双双苏醒,放声大哭起来,“老天不长眼啊,我可怜的爹娘,怎么就去了呢。”
邻舍看到蔡家挂起白幡,有同情的“可怜,可怜”,有皱眉的“晦气,晦气”。更有人努努嘴,故作聪明的说道“呶,这家是西京人,那边正闹土匪呢。怕是这家有人遭了土匪了。”
蔡新华哭昏过去几回,醒来后抓着家人的衣襟追问,“是哪里的土匪这般猖獗?可报官了?可捉到凶手了?”家人垂泪道“老爷和夫人当晚遇难,次日小人便出发来报信,这些却是不知。”蔡新华喘着粗气,“要你何用!”将那家人一把推开。
蔡新华恨不得插上双翅飞回西京,给自己父母查明冤情,报仇雪恨。蒲氏硬拉住他,“表哥不可!这一路上很是凶险,还是在京中罢。”京城是天子脚下,哪儿都能乱,京城也不会乱的。
蔡新华怒道“你拉着我做什么?父母既去世了,我自然要丁忧的!”丁忧自然是回原籍。没听说过家在西京,却在京城丁忧的。
蒲氏心里咯登一下。丁忧?花了这么多雪花白银,好容易做了个六品官,这时候丁忧?这一丁忧可就是三年,三年之后若想起复,又要花费一大笔。蒲氏低头想了想,叫过来心腹家人,命“把白幡撤了。”还是匿丧不报罢。
蒲氏又命人,“备份厚礼,送去大槐树胡同给胡副将家。”预备着罢,万一蔡新华定要回西京,也要跟着胡副将一起走。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大意不得。便是不回西京,多跟这武将来往来往,总是没错。
胡副将黄昏方到家。胡夫人递过来一杯热茶,说“今日有蔡家来送礼”,胡副将将一杯热茶重重放在桌上,冷冷问道“在哪儿?”胡夫人莫名其妙的,有人送礼不是好事么,他这是发的什么疯?指指“在隔间。”胡副将哼一声,吩咐道“全部退了回去!”
他今日听同僚于副将说起“西京蔡家遇了贼”,当即拍了大腿,“这贼太也大胆!”收了蔡家不少好处,总不能坐视不理,总要表达一下愤慨之情。
于副将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这蔡家为富不仁,合该有报应。”这老胡,耳目也太不机灵了,难道没听说过,这蔡家得罪了傅侯爷?
胡副将也不是笨人,看着于副将的神色,便知事情有异,不敢再收蔡家的礼。送上门的礼不收!胡夫人白了他一眼,随即命人“将蔡家今日送的礼退回去,说话委婉些。”管他发什么疯呢,退回去便是。
六安侯府。太夫人倚在罗汉床上,眉目舒展的看着傅深写来的亲笔信,“儿在陕安好,勿念。前些时日军务繁忙,书信少了些,母亲不要放在心上…母亲疼爱儿孙,儿甚感念…数日前发落了两个恶人,替解语出了口气…”
太夫人讥讽的笑笑,丈夫靠不住,连儿子也靠不住!不过是因为那么一件十几年前的旧事,他能连着数十天音信全无!可自从说了要接回解语,看看他殷勤的:书信亲笔写,语气谦恭,更有一车车的精美物件儿连续不断运回来“孝敬母亲”。
解语也接到一封信。这什么意思?才进西京的时候忙乱不堪,近日才腾出手去替自己出气?自己在西京在什么气可出?解语蓦地起身,傅深若是对付蔡家还好,可他若是对付起安汝成?
安汝成再怎么不好,碍于安瓒的情面,也奈何他不得。他是汝绍的异母哥哥!解语提起笔,飞快写下一封回信,交给来送信的差人。
差人并不是第一回奉傅深的命令来送信。从前都是看完后“知道了,请回罢。”这回有回信!差人乐呵呵接过来,笑咪咪走了。
傅深,你可千万千万不能动安汝成!解语心烦意乱的在院中走来走去。安汝成自幼失母,又不在亲生父亲身边长大,长歪了也是在所难免。他是要教训的,可不能是傅深的方法。这个傅深,只会动粗!
“丫头,”沈迈挂在树枝上荡来荡去的,好似很惬意,“我这便要回陕西了,可要好好跟傅深打上一场。丫头,你盼着我赢呢,还是盼着傅深赢呢。”
48
解语白了他一眼,没说话。跟他说过多少回了,要好好走路,不许胡乱显摆功夫吓人,他就没听过!这冷不丁的树上冒出个人来,胆小的不得吓着啊。
“沈迈!”张气急败坏的声音传了过来,“你又不听话了!”紧跟着人也翻墙过来了,轻轻落在解语身边,柔声问道“他没吓着你罢?”这个沈迈,不知道解语是娇弱的姑娘家么。
沈迈仰头望天,对张实在无语。安解语敢单身一人从西京赶回京城救父亲,敢伙同盗匪劫了蔡家别院,敢在盔甲鲜明的岳霆面前侃侃而谈讲道理,她这样的女孩会被吓坏?
解语迎着大男孩儿关切的目光,微笑说道“没有。”从前不懂,为什么张总觉得自己娇弱,如今似乎有些明白了。大概是这样罢,爱一个人,便会觉得她很弱小,处处需要保护。
被爱被关怀的感觉真好,解语心里暖暖的,脸上绽开一个绝美的笑容,“我才不会被他吓着呢。”张温柔说道“那便好。”眼前这张脸像一朵鲜花般好看,张看得痴了。
沈迈在旁哼了一声,这没出息的傻小子!解语转过头,笑着邀请,“请到寒舍喝杯茶。”命采蘩采O备了茶水点心上来,招待沈迈张师徒二人。
沈迈喝了口热茶,不知想起了什么可恼的事情,重重把茶杯放到桌上,“没良心的阿!老子费尽心力教你,到头来连傅深也比不上!”他想着解语肯定帮着亲爹,张肯定帮着解语,越想越生气。
解语好像没听见一样,面色如常递了盘点心过来,“这是酒心小圆酥,您尝尝。”小巧精致白色粉底官窑盘子上,几块小馒头状白色酥点,每个只有一口那么大,模样很是可爱。张拿起一只吃了,“好吃。”顺手递给沈迈一只,“尝尝看。”沈迈接过点心,心里略舒服了一点,总算这小子还不算没良心到家。
“好吃么?”解语微笑问道“若是喜欢,我命人多做些给您带走。”沈迈叹口气,“不带了。丫头,我走了以后是要打仗的,哪顾得上这个。”眼前分明是一对金童玉女,只要他们两个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将来生儿育女好好过日子,自己还求什么,还争什么。
“打仗也是开了春儿往后的事了,这还有一个冬天要过呢。”解语望着院中的落叶,悠悠说道。已是深秋时节了呢,这个冬天,怕会是一个不平静的冬天。
这个时代的气候极冷。寒冬时节,京城滴水成冰,冻死人的事情常有发生。若是流民依旧得不到安置,这个冬天不知会有多少百姓死去。
沈迈先是楞了一下,继而哈哈大笑,“这丫头鬼灵精!你怎么知道打仗是开了春儿往后的事了?”唉,阿这傻小子,若是有他小媳妇儿一半聪明也好啊。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么?”解语淡淡说道“泽山人马只占领西京五天便退了出去,这五天,怕是该拿的都已经拿到了。”五天功夫,粮草也好,金银珠宝也好,都该捞到手,至少够过冬吧。
泽山再怎么兵强马壮,也不过是八千人马起家,真想跟朝廷抗衡,还早着呢。西京既然不可能长期占领,不如抢上一票后便退回老家休整,养精蓄锐等来年再战。
泽山既然捞够了,自然短期内不会再挑战火;傅深嘛,近来在陕行事十分精明,不像从前似的只会横冲直撞。泽山不打他,他还不偷着乐?趁机剿灭几个小山匪报报功也就是了。真正烧杀抢掠的土匪也不是没有,灭了倒是为民除害。
“斩木为兵,揭竿为旗”的这些人当中,军纪严明作战勇敢的有,胸无大声目光短浅只知抢劫财物掳掠妇女的也有。傅深若是聪明,只用心对付后一种便好。反正盗贼群起,剿也剿不清,朝廷并不会为了这个怪罪于他。
“开了春儿若再打,丫头你帮谁?”沈迈还是纠结于这个问题。没法子,他孤苦得太久,好容易有了张这一个亲人,自然是把张看得极重,唯恐张傻呼呼的和自己为敌。
解语笑笑,“您打仗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替您大哥报仇雪恨,替沈家翻案吧?”当年沈越死在诏狱,沈氏全家被抄被杀,只逃出沈迈一个。
“您手下的弟兄们又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能好好活着吧。”实在没了活路,才会落草为寇的。但凡有其他的生机,谁愿意做盗匪。当然了,张这样的,另当别论。
“而傅深打仗又是为了什么?是朝廷下了令,他身不由己。”傅深本来都要解甲归田享受安乐生活了,又被派出去打硬仗,看他走时那悲壮的样子,他愿意打这场仗才怪。
“所以,您和傅深,并不是非打不可。”解语最后做出结论。张在旁认真的点头,“解语说的对!”老问打起来帮谁,烦不烦呀。要是打着玩当然没事,真以命相搏,你说我帮谁?这不是难为我么。解语说的多好,其实你们可以不打的。
“也成!”沈迈大笑道“丫头使个鬼点子,开了春儿让朝廷换员大将,我和傅深便不打了罢。”何苦让孩子们为难呢。
“那可不成,”解语面色变得凝重,“陕西不能换人。您和傅深打,我们不必担心您;可若是换了人,便难说了。朝中还有几名能征惯战的将领,像原任大同总兵的陆大猷,原辽东都指挥使司的于大用,原宁夏将军吴蒙,如今都跃跃欲试呢。”这几人有的是得罪上司,有的是误了军机,都获罪在家待命,自然是想将功折罪。若他们真上了陕西战场,势必会倾尽全力作战,沈迈说不定会难以招架。
张在旁捣乱,“怕什么!我去帮沈迈!”帮着沈迈打官军,有意思,一定会打得很有意思。解语瞪了他一眼,这是真打仗好不好,如此儿戏。
沈迈心中很是欣慰,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越看越顺眼,两个都是有良心的好孩子!知足了!“不用你帮,老子一人能应付。”沈迈笑咪咪说道,“便是什么陆大猷,于大用,老子统统不怕!”
靖宁侯府。岳培面色平静,说家常一般随意问道“霆儿,若是于大用出兵陕西,你看如何?”于大用是他旧日部下,一向有来往。
岳霆沉吟片刻,恭敬回道“父亲,于大用也闲了数月,该起复了。若他上了陕西战场,一则可将功赎罪重新作回大将军,二则可平定匪患,造福陕西百姓。”
岳培微微一笑,“霆儿想得甚是周到。”唯独不知道陕西有沈迈,沈迈若遭于家军围剿,无忌如何会坐视不理。
岳霆谦虚道“哪里,儿子年轻虑事不周,还要父亲多教导。”心中颇有些打鼓,父亲神色不对!他虽然是微笑,眼神中却有一丝冰冷。
岳培微笑看着他,温和问道“霆儿曾想娶傅家长女为妻?”宁夏、山东、浙江都有匪患,为何不是别的地方,单单是陕西?难不成真想帮傅深立功,真想娶傅家长女?
岳霆躬身答道“是,儿子曾想娶傅家长女为妻。”岳培温和问道“如今还想么?”不是让顾氏告诉过他,傅家这门亲事不成,再寻别家。
岳霆低声说道“日甚一日。”声音中有些凄凉,面容中有些凄苦。那比春光更明媚的少女,身姿袅娜仿佛弱不胜衣,偏偏面对什么样的逆境也不曾屈服过。被弃婚也好,被蔡新华纠缠也好,均能坦然面对。想起她伶牙利齿说服自己的情景,岳霆心中有股酸楚的柔情。
岳培有些动容,“霆儿,你真的…”这孩子一向少年老成,谁知道他也有春心萌动的时候。那傅家长女果真出色当行?若依顾氏所说,也无非是一品貌俱佳的侯府小姐罢了。这样的少女京城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哪至于便情深如此?
岳霆慢慢跪在岳培脚下,低声说道“儿子记得幼时,父亲带我和无忌同到当阳道玩耍。父亲对着媛姨,笑得很温柔;回府后对着母亲,却是一脸冷漠。”
岳培身子一震,“冷漠?”他一直以为自己和原配妻子是相敬如宾,可是在幼小的次子眼中,却是相敬如冰。
岳霆脸色痛苦,“儿子不敢抱怨什么。只是想,若父亲当初娶的是媛姨,岂不是两全其美?父亲,我想娶自己心仪的女子,和她长相厮守,白头到老。”两个人和和美美的过一辈子,多好。
岳培怔了片刻。岳霆和无忌都是他爱子,如今一个眼中只有解语,一个又铁了心想娶傅家长女,这让做父亲的如何是好?
罢了。横竖无忌也认不回岳家,兄弟二人的家眷也不见得会常见面,难得霆儿会这般喜爱一名女子,由他罢。岳培轻抚岳霆的鬓发,微笑说道“既如此,便依了霆儿。”
岳霆埋头到岳培怀中,一动不动。岳培心内酸楚,其实沈媛去世后不久,岳霁岳霆的生母齐夫人也去世了。岳霆和无忌一样,也是少年失母,可他一向小大人似的,有什么苦什么累都不说,全自己扛着。这会子,难得他真情流露。
岳培拍拍怀中的爱子,“好了,霆儿,往后你娶了傅家长女,无忌娶了解语。唉,你们兄弟二人娶了姐妹二人,说起来也是一段佳话。”
49
无忌娶了解语?岳霆猛然抬起头,那一脸的惊愕、悲痛把岳培吓住了,“霆儿,你怎么了?”不是答应了让他取傅家长女?怎么他还会这样呢,这孩子是怎么了。
岳霆推开岳培缓缓站了起来,一步一步退向门口,狂乱的叫道“不会,不会,一定不会。无忌从小便爱胡闹,他怎么会认真?这一定不是真的,他怎么能娶解语。”
眼看爱子面色痛苦,神情恍惚,岳培心疼得要命,柔声命令“霆儿,过来父亲这里,慢慢说给父亲听。”无忌怎么就不能娶解语呢,发生什么事了。
岳霆停下脚步,怔怔看着岳培,片刻后忽然热切的问道“父亲,方才您一定说错了,是么?”无忌便像个大孩子一般幼稚,不懂事得很,胡闹得很。他如何能娶妻,还没长大呢。父亲一定是弄错了。
岳培虽然不明所以,却对岳霆温和的笑笑,“霆儿说的是哪句?父亲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方才说过的话竟忘了。”岳培脑中模糊想到了什么,却是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只含笑吩咐着“霆儿,到父亲身边来。”
岳霆稳稳心神,走到岳培身边,慢慢坐到地上,头枕着岳培的大腿,“父亲,小时候您带我和无忌一起玩耍。若玩累了,我们便一边一个,这般靠着您。”
岳培见他情绪逐渐平静,心中欢喜,“哥儿俩都是小淘气!好起来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不好的时候便要打架!”打累了两人都气喘吁吁坐在地上,大眼瞪小眼的不服气。往往是无忌最先蹦起来,“再打!”他年纪小个子小,总打输,还总是不服输。
岳培便会在旁边笑吟吟看着,“霆儿这打法不对,肘部再往上一些”“儿太急了些,用力太猛”,等到两人筋疲力尽了,跑到老爹身边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边一个靠着老爹喘粗气,还要互相再扮个鬼脸。
沈媛常常仪态万方的走过来,无忌便会扑到她怀里撒娇。“看看你,一头一脸的汗。”沈媛嗔怪着,拿出帕子温柔替无忌擦汗。岳培看着眼前这对母子,眼中全是柔情。
沈媛偶尔一回头,看到岳霆羡慕的眼神,微笑问他“也帮霆哥儿擦擦汗,好么?”见岳霆红着脸点头,也给他擦了汗。她的手很白,手指纤长优美,岳霆很愿意让她给擦汗。
父子二人忆起往日时光,俱是默默无言。良久,岳霆缓缓说道“父亲,当年我很是羡慕无忌呢。您和媛姨待他如珠如宝,他都八岁了,走个道儿,您和媛姨还一边一个拉着他。”
岳霆小时在靖宁侯府长大,岳培长年驻守辽东,父子二人见面的时候并不多。从小没有父亲的教导陪伴,岳霆也是引为撼事吧?岳培想到这点,对身边的次子更加怜惜,“苦了我霆儿了。”到底还是亏欠了孩子。
不只岳霆,便是岳霁,若是幼时有父亲在身边严厉督促,他又怎会不能文不能武的,镇日风花雪月?齐夫人头胎生了长女岳霖,心中郁郁,“怎么是个女孩儿”。第二胎生了岳霁,真是喜出望外,对岳霁格外疼爱,从小惯得没样子。
岳霆是次子,便不如岳霁那般受重视,自小便是不声不响的,一举一动中规中矩。长大了努力上进,建功立业,丝毫不用老爹操心,只除了亲事上难一些。这说起来也怪自己,好好的带他去当阳道做什么?让他见到沈媛做什么?若是照着沈媛的样子去寻,可就难了。那样灼灼如花又兰心慧质的女子,并不多见。
岳培越想越觉得对不起眼前的儿子,都是自己害了他!“霆儿,莫想这些了,父亲疼你,和疼无忌是一样的。”手心手背都是肉,亲生的儿子,哪个不宝贝。
“怎么能不想?”岳霆苦笑着摇头,“父亲,便是因着幼时见了媛姨,儿子才会发了痴念,定要寻觅一位堪与媛姨媲美的女子为妻。”已经有了前车之鉴,再不能像父亲一样。奉父母之命娶了门当户对的妻子。等到后来遇到心仪的好女子,却只能纳为外室。那样好女子该日日长相厮守,而不是隔三差五方能一聚。
果然如此!岳培很是内疚,叹道“是父亲思虑不周了。”那时靖宁侯府只有岳霆对无忌是友善的,也和无忌年纪相差不多,自己便想让小哥儿俩多在一处玩耍。一则是让兄弟之间更有感情,二则是霆儿和无忌都有了玩伴,岂不是一举两得?却不知会埋下这个隐患。
岳培突然惊觉,无忌这些年来对送上门的美女看都不看一眼,难不成也是因为沈媛?有了沈媛这样的娘亲,怕是庸脂俗粉凡桃俗李都看不到眼里了吧?
岳培手脚冰凉。无忌是遇到解语之后才情窦初开的,那霆儿呢?霆儿所说的傅家长女,难道是…?若说起血缘,解语可不正是傅家长女?
其实方才岳培心中就朦朦胧胧有这想法,只不过这时一下子清晰了。岳培打了个冷战,哈哈笑道“傅家长女甚好,霆儿,为父明日便央人去提亲。”赶紧定下名份要紧!总不能让他们兄弟相争!
岳霆站起身,抬起头,看着岳培的眼睛,缓缓说道“父亲,还是等到解语认回傅家后,再去提亲。”解语,才是真正的傅家长女。
岳培低喝道“霆儿你疯了!难道你不知,无忌对解语…”岳霆冷冷接上,“无忌一向胡闹,如今只不过还是胡闹罢了。父亲,他只是一时心血来潮。”从小他玩什么都玩一会子,干什么都没长性。
岳培苦笑道“霆儿,不是这样。无忌才从西京回来,第一回见我,便说要去安家提亲。霆儿,你弟弟这回并不是胡闹。”你看见那傻小子的眼神了么,仿佛天地间只有一个安解语,他怎么会是一时心血来潮。
岳霆倔强的绷起脸,不说话。岳培一声长叹,“是要兄弟相争么?好,霆儿,你真对得起父子之情,兄弟之情。”两个儿子看上同一女子,岳培真想放声大哭。
岳霆呆楞了片刻,跪下认错,“儿子唐突了,父亲莫伤心。”若是岳培抓起他一顿打骂倒没什么,偏偏是眼圈红了,眼泪快掉下来了,这让为人子女的如何忍心。
岳培柔声劝他,“霆儿,你是哥哥,要让着点儿弟弟。无忌是个死心眼儿,他是个死心眼儿。”想到无忌那傻样子,岳培哽咽了。
“从小,父亲便常跟我说,‘你是哥哥,要让着点儿弟弟’。”岳霆幽幽说道,“父亲,我能不让么?只这一回。”
岳培正要开口说话,岳霆抓住他的手,仿佛想起了很重要的事情,“解语是傅侯爷嫡出长女,血脉亲情隔不断,她迟早是要认回傅家的!若是解语认回傅家,傅侯爷如何肯把解语许给无忌?父亲,无忌在咱们眼中自是千好万好,可在外人看来,到底身份上还是差了。”反正无忌是娶不到解语的,即使我让了也不成,那我又何必要让。
“更何况,”岳霆狠狠心,冷静说出,“安大人怕是出不了大理狱了!儿子打听过,安大人是圣上密旨入了诏狱的,似和金花银、矿监税使有关。”
岳培心中一凉。圣上贵为九五之尊,生平却最是爱钱,凡在金花银、矿监税使上犯了事的,往往恨之入骨,再不宽赦的。若是安大人真出不了狱,解语怎么办,无忌怎么办。这两个可怜孩子。
还有眼前这个,虽然貌似沉着冷静,其实也是性情中人,也是可怜孩子。岳培望望眼前的岳霆,想想当阳道的张,心中发愁。
当阳道。“安大人可能出不了狱?为什么啊。”沈迈津津有味吃着点心,“不是说要大赦么?”大赦都出不来,能犯了什么事。要说是犯了大案子,不应该能从诏狱移到大理狱啊。
“大奸大恶之徒,不在大赦之列。”解语简短说道。至于什么叫做大奸大恶,哼,有些王八蛋觉得你不让他由着性子祸害人便是大奸大恶!
“那怎么办?”张点心也不吃了,茶也不喝了,紧张的问道“难不成咱们只能坐家里等?”他快愁死了,本来以为安伯父快出狱,很快能提亲了。这可好,解语说九成九出不了狱。
“这有什么,”解语嫣然一笑,“文的不行,来武的!”真遇上朝政不清明的时代,遇上不讲理不法制的时代,该打就打呗,还能怎么样。总不能坐着等死,总不能任由亲人受苦受难。
“好极!”张来了精神,“要劫狱么?解语,交给我了!”杀过富,济过贫,可从来没劫过狱呢。劫狱这件事,应该很有趣,一定很有趣。
解语好笑的看看他。这人,说起劫狱,好像中学生说起假日远足似的来劲。你当这是什么,生死攸关好不好。
不过,这人还真是对自己毫无保留。解语想起甫一见面张便收留萍水相逢的自己,又助自己夺回卖身契,当时以为他是古道热肠,如今看来,分明是一见钟情。
这便叫做缘份吧?解语含笑注视身畔英俊单纯的大胡子,温柔想道。
50
“真要劫狱,留几个好手给你们。”沈迈很大方的说道。在京城劫狱,听起来实在是匪夷所思,自己这大土匪头子进了京也是躲在当阳道不出门,并不敢出门乱逛。京城毕竟是天子脚下,京卫、上直卫、五城兵马司,这么多兵力在呢,哪由得人随意进进出出。
这两个孩子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竟然要在京城劫狱,可真敢想。还是留几个好手下来罢,到时候实在劝不了,直接把他们绑住算了,不许出去胡闹送死。沈迈暗暗定了主意。
“您把人留下来,是帮我们呢,还是管我们呢?”解语笑吟吟问道。沈迈唯一在意的人就是大胡子,他能让大胡子跟着自己劫狱去?糊弄谁呢。
沈迈并不擅长撒谎,也不擅长说胡话,闻言只打个哈哈,避而不答,“这酒心酥好吃,丫头下回多做些。”专心致致吃着点心,仿佛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还有,丫头你方才不是说还能做成酒心糖?下回做酒心糖罢。”这酒心回味悠长,好味道!
“沈迈,你真贪吃。”张抱怨道。解语问他话也不答,只顾着吃点心,真是老小孩儿一样。
“老子就是贪吃,怎么了?”沈迈怒了,吃个东西也不让人好好吃了,这臭小子!“偏要吃,吃穷你们。”不光吃,还要带走呢,“丫头,做两箩筐点心,我带走。”连吃带拿,心疼死你。
张果然心疼了,“这是解语亲手做的呢…”解语做的点心,白白嫩嫩小小巧巧的,两箩筐?那不累坏了?解语扑哧一声乐了,伸手按住张,不许他冲沈迈叫嚷,这一老一小可真逗,都是孩子脾气。
“两箩筐可不成,我真做不出来,”解语笑道“先欠着罢,等您打了胜仗,替沈家洗清冤曲讨回公道;等我爹爹安安生生回到家,到时咱们一处住着,我天天给您做。”好日子在后头呢,急什么。
“一处住着?天天给做?”沈迈喃喃自语一般,“我还能有这福气?”阿能有个儿子姓沈,四时八节的到自己坟上去供碗茶饭,也就知足了。哪敢想还能太太平平活着,悠悠闲闲的坐在自家院子里喝茶?还有阿和解语陪着?
“当然了,”解语微笑看着他,“到时您享福的日子尽有。您爱下棋,家父也爱下棋,闲时您二老对奕一局,何等惬意;阿么,就陪着您练练功夫好了;我做点心给您吃。”
沈迈心咚咚跳起来,这样的日子能过!到时还应该有个小阿,一点点大,跌跌撞撞的冲着自己和阿跑过来,口齿不清的叫着“父!祖父!”
沈迈大笑着站起身,“丫头放心吧,我惜命着呢。”这丫头说这么多,不就是想着让自己活着回来么。好,既然有家人牵挂着,有家人等着盼着,我定会回来。
“看在丫头的份上,我不杀傅深。”沈迈走到门口,又回头来,笑咪咪说道。解语叹口气,“打仗么,打来打去苦的都是老百姓。您和傅深,倒不如先把陕西境内真正的盗匪先平定了,也算是造福陕西百姓罢。”你们两个先不忙着打,先打别人行不。
沈迈满意的看着解语。这丫头不错,将来小阿模样长得像他老子,聪明劲儿像他娘亲,一定是个又伶俐又厚道的好孩子。沈家后继有人了!沈迈哈哈大笑,大鸟一般掠起,翻墙回邻舍去了。
张最关心的却是如何救出安瓒。一则,他和安瓒一老一少甚是相得,他觉得安瓒斯文温和不端长辈架子,安瓒觉得他天性质朴有颗赤子之心;二则,安瓒不出狱,跟谁提亲去?不提亲如何能娶回解语。
“哎,怎么劫狱啊,你快告诉我。”张恨不能立刻飞去大理狱,背上安瓒破门而出。也不知凭自己如今这身功夫成不成?不管了,不成也得成,说什么也要把人救出来。
解语又是感动又是好笑,“谁说要劫狱了。”我说的是“文的不行,来武的”,可来武的不一定要是劫狱啊,“大胡子,历来因矿监税使之事触怒皇帝的官员,要么是永系诏狱,要么是发配西北苦寒之地。”
这不靠谱的皇帝,行事倒也有规律。自从十六年前他设矿监税史扰民后,无数有良心有良知的官员前赴后继的反抗过,为民请命过。这些官员若最后若由皇帝发落,通常是两个下场:一个是关在诏狱不许出来,生不如死;一个是发配到西北苦寒之地,在荒无人烟的地方自生自灭。
张也聪明起来了,“伯父已经出了诏狱,按说不会再进去,那便是发配西北?”发配西北好啊,路上劫人可容易多了。
解语沉吟道“我把历年来的邸报察看一遍,牵涉到这类案件中的官员见于邸报的共有一百四十三人。有三十三人如今还系在诏狱不见天日,八十八名发配西北。”
张问,“那剩下的二十二人呢。”解语声音苦涩,“还没等到御裁,便死去了。”或是被太监虐待至死,或者是自尽而亡。这些人全部是文官,清贵斯文之人,性命悬于宦官之手,是何等的屈辱。
“沈迈总说权臣多么多么不好,”张闷闷不乐好半晌,“依我说,其实是皇帝不好。他若不糊涂,这些权臣如何能肆意妄为为害百姓?我看皇帝才是罪魁祸首。”
“大胡子真聪明!”解语笑弯了眼睛,总算听到句像样的话了。时人往往骂太监骂权相,呸,没有不靠谱的皇帝纵容着,太监、权相就敢为所欲为了?
“不过,这样的话只能跟我说说…”解语话音未落,张已认真的打断她,“知道,只跟你说,旁人我是不会说的。连爹爹也不说,爹爹年纪大了,不让他操心、担心,不给他惹事。”
靖宁侯府。
“爹爹年纪大了,管不了你们了。”岳培长叹一声,“你们兄弟二人各凭本事罢,安家也好,傅家也罢,总之你们求过亲,人家肯应了才成。”一家有女百家求。提不提亲是你的事,应不应,是解语家的事。
岳霆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见岳培神色惨淡,又觉歉疚,低声说道“谢父亲体谅。”解语是傅家的血脉,自然要到傅家求婚。傅家只会看上自己,不会看上无忌的。
父子二人俱是默然。屋内寂寂无声,墙角红木案几上一只莲花形状的纯铜香炉,静静吐着袅袅香烟,令人心神安宁。岳培忽问道“霆儿,若解语只是小门小户的女儿,并非侯府嫡女,你可还愿意娶她?”
“儿子自是愿意,无论她是谁家的姑娘,儿子的心意都是一般无二。”岳霆毫不犹豫答道,“只是太夫人会不愿意。”傅家嫡长女,太夫人没话说;安家女儿,太夫人定会讶异了,“安家?哪个安家?”若是没名没姓没根基的人家,太夫人如何肯。
“解语从小在安家长大,安家人口简单,规矩也不大,”岳培慢慢说道“解语是个好姑娘,但行事常常出人意表。”若是嫁给无忌,自是无妨,反正家中只有他们两个人。无忌胡闹也好,解语任性也好,除了自己这当爹的,旁人也管不着。可若嫁到靖宁侯府,有太婆婆、婆婆要伺候,一屋子妯娌姐妹要结识,一大家子人要支应,依解语的性情,哪里会耐烦。
岳霆以为岳培是嫌弃解语,忙辩解道“父亲,这不怪她。您想想,她若是循规蹈矩的姑娘家,怕是早已陨命西京了!如何能回到京城,如何能救出母亲和弟弟。”
真像那些出名的烈女一样,动不动以死明志,解语不知死了多少回。死了又怎样呢?徒然给不相干的人留下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给至亲留下的却是刻骨铭心的伤痛。
“父亲,像咱们这样人家,男人大多常年在外征战。家中若是有一位坚毅果敢的妻子,该有多放心。”她遇事不会慌乱,不会离开男人便六神无主,那柔弱的双肩,偏能承担起重任。
能这般冷静的想事情,也好。岳培靠在椅背上,悠闲说道“明儿个下午晌,无忌陪我在凌云阁饮茶,霆儿也去罢,哥儿俩许久没见了。”有本事你们面对面争去。
什么许久没见,前些时日才见过无忌,他把解语的异母哥哥扔到树上!岳霆想起傅子济,想起傅家,眉头微皱,怎么还不把谭夫人和解语接回去呢?这傅子济,办事实在不力。
岳霆哪里知道,傅子济每每见了面便大吹特吹“太夫人吩咐了,定要把谭夫人和解语妹妹接回家”,其实太夫人只是想挽回傅深罢了。谭瑛和解语回不回傅家,太夫人并不十分在意。
无论如何,还是要先帮傅侯爷打了胜仗才成。岳霆定下主意,陪笑请示,“父亲,于大用将军去陕西之事?”还让不让去啊。
岳培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随你吧。”于大用真去了陕西,也是在傅深帐下听令,他如今还是待罪之身呢。这样的身份到了陕西,看他能有多大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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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下午岳培早早到了凌云阁,独自坐在案几前发怔。原以为只等安瓒出了狱便万事大吉,可以等着喝儿媳妇茶了,谁知竟是这样。
解语是安家女儿也好,傅家女儿也好,都轮不到自己做主让她嫁给谁。能做主的,是安瓒,还是傅深?抑或是谭夫人?又或许,像解语这样胸中有丘壑的少女,婚事要自己做主?还真有可能,安瓒夫妇不必说了,自是从小疼爱她。便是才冒出来的生父傅深,对解语也十分迁就,自己被劫、太夫人被劫,都不曾认真动过气。
想到这点,岳培精神一振。解语可是位聪明姑娘,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知道谁合适谁不合适。她自然是嫁给无忌最悠闲自在!一则没有长辈管束,二则无忌对她言听计从。岳培想起初见面时无忌和解语关肩而来,分明是一对金童玉女,愉快的笑了。解语是无忌的,谁也抢不走!
“您乐什么呢。”张推门进来,拉张椅子坐在岳培身边,好奇的问道。老爹来得这么早,一个人在这儿傻乐,还真是有点不同寻常。
“除了你这个傻小子,爹爹还能乐什么?”岳培笑咪咪看着张,“想着我无忌快要娶妻生子了,爹爹乐得很。”即便是解语认回傅家也没什么,傅深做不了她的主!解语主意大着呢。
张泄了气,“是这个啊。爹爹,您说要大赦了,我还高兴了好一阵子。可解语说安伯父九万九不在大赦之列。”当然半路劫人也是可以的,可劫完之后呢?也不知安伯父肯不肯跟着我们落草为寇。
岳培咪起眼睛。霆儿说安大人出不了狱,解语也这么说,这两人倒是心有灵犀。可惜,两人都这么有主意,将来若有纷争,难免会互不相让。不妥,不妥。
“那可如何是好,我儿子娶不上媳妇了。”岳培故作愁容。张嘟囔道“您又逗我。”看看老爹这模样,分明是逗人玩。
“岳二公子,您里边请。”外面传来茶酒博士殷勤的声音。张狐疑看看岳培,“他怎么来了?”往日都是父子二人,怎么今儿多了个岳霆。
“你们哥儿俩可有日子没碰面了。”岳培微笑道“怎么无忌不想见他么?”小时候两兄弟常在一处玩,应该兄弟情谊是不错的。
“不想见他,”张老实承认“老是打不过他。”只比他小两岁,却是处处不如他:功夫没他好,为人处世没他周到,更不像他那般上进求功名。没一点比得过他的,哪里还愿意见他。
相反,岳霆其实很愿意见张。“无忌,你又胡闹了”“无忌,父亲命我照看你”“无忌,听哥哥话”,这些话中当然包含有兄弟情谊,却也有不少的优越感。你看,我已经长大成人可以独当一面了,你还是个不懂事爱胡闹让父亲操心的顽童。
不想见岳霆,原来是因为打架总是打不过!岳培差点把口中的茶喷出来。这无忌,真还是个孩子。
岳霆进来恭恭敬敬行了礼,“父亲。”岳培含笑命令,“霆儿,过来坐在父亲身边。”张坐在岳培右边,岳霆坐在岳培左边,一边儿坐一个。
若换了往日,不管张如何仰头望天不理人,岳霆还是会满面春风的跟他问好。今日不同,岳霆暗想:我便是不让着你又怎么了?总不能因为是哥哥,便要一辈子让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