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康初年的这场漠北大战,其备充足,其将骁勇,其士彪悍,其胜,毫无置疑地早在囊中。

万马策动,刀劈斧削般的整齐,风去云回间,狼烟漫天骤起。司马晋统帅的凌朝将士在战场上节节胜利,所向披靡,其势排山倒海、锐不可当。

正面战场的完胜并没有让我等太久,司马晋活捉了敌军统帅,并在几十万将士面前亲手斩杀。

战场上流楹似柱的北胡人的鲜血,是他用来祭奠先祖亡灵的告慰。

一切的一切,来得并不费力。

除了……

毫无音讯,生死不明的玄玑。

 

玄玑带领的奇兵出色完成了摧毁龙城的任务,然而待司马晋带着军队抵至阴山时,带回来的,只有那八千将士中侥幸生还的、还不足五百的士卒。

司马晋找到了玄玑的银色面具,找到他的骏飒,却就是没有找到他的人。

司马晋就这样定定地站在我的身前,许久许久,默然无语。他的脸上,浮现着一抹奇异的痛苦和自责,他的双眸,泛着冰寒至绝的凄然。

他一直说,那一仗,本该由他去打。

我苦笑无声,心中只翻来覆去想着一件事:玄玑,他定还活着,在这天地间的某个角落,他在等着我……

“陪我去找他!”我倏地起身,顺手抓过悬挂一旁的黑色斗篷,拉着司马晋冲出帅帐。

“去哪里找?阴山四周,我已经带人翻遍了!”司马晋任我拉着,惶惑而不解。

我未答,拖着他,拼命地,快步跑着。

司马晋微微叹息着,左手揽上我的腰,脚下一用力,急行若风。

“去马厩骑骏飒!”我回头,看着他,轻声吩咐着。

他的双眸陡然一亮,在渐暗的暮色下,宛若天幕上低坠的寒星。

“我怎么就没想到?!”他恍悟低语着,神情间更加自责。

 

骏飒在前带路,我和司马晋骑马随后跟着。

一路上,我的心都在怦怦乱跳着,脑海中来回飘荡着玄玑离开前说的那句话……“我会回来的……等着我……”

等着我……等着我……

玄玑,等着我。

就这样,跟着骏飒,怀着唯一的期望,从日暮到天黑入夜,从弦月东升到月落下垂,不知道行了多久,更不知道了自己行到了哪里。

“这不是去阴山的路。”司马晋勒缰停马,如墨的眼瞳机警地环顾着四周,隐约中,依稀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腥腥血气。

“骏飒停下了。”我正要答他时,却意外地看到一路疾驰的骏飒突地停在不远处的河泊边,踢蹄徘徊,长鸣嘶然,看上去似有了发现.

双腿一夹马肚,青骓向前快速奔驰过去。

时已初晓,天际露白,朝霞冉冉。

湖泊不大,水色暗红,雾霭苍茫中,衬得周围一切沉沉而凄迷。

我清楚地看见,漂浮在水面上的那抹银色,正是玄玑离去时所穿的战袍。心中暗暗窃喜,跃下马背,我不顾一切地朝水中行去。

“慢着,我去!”司马晋将我从水中拎出来,不由纷说地推着我往后走,口中责道,“深秋水凉,你这样救法,不要命了麽?”

“可是……我……玄玑在那!”我的手微微颤着,指着水上浮着的那件战袍,欣喜下,有些词不达意。

司马晋冷冷瞥了我一眼,忽地长啸一声,身影如烟般凌波飞去,手臂用力,拉着水中的银衣,抱住那从水中拖出的人,朝岸返回……

“玄玑!”我叫着,急急扑去。

司马晋小心地放下怀中人,将他翻过身来。

我懵然呆住,所有的欣喜在看清被救那人面容的刹那间消失无影。

这个还有着微弱呼吸的人,并不是玄玑。

手脚冰寒,我死死盯着那张银衣下毫不相识的陌生面庞,心跳欲歇……

茫然站起,转目四顾间,我无助得想要痛哭。晨间迷雾环绕着岩岩青山,让我看不清找寻玄玑的方向。

几乎有那么一瞬间,有丝绝望在泛疼的心头掠过。

只是……的

恍惚间,我还是感觉到他在呼吸,他在呢喃:我会回来的……等着我……

等他?

我伸手捂住胸口,试图抚平那里面纷然乱起的心绪,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转身上了青骓,长鞭抽着骏飒的马背,再一次启程。

李玄玑,我要你等着我!

说不清是多长的日子,骏飒领着我,肆意而又茫然地徜徉在塞北的草原高山上。它没有目标,它在挣扎,在困惑,甚至也痛苦。它那纯白如雪的鬃毛上,到处沾染着被我狠心用长鞭抽出的淋漓鲜血。

它想停下,我不让。

我近乎偏执地认为:只要它不停,只要它还在带路,就有找寻到玄玑的希望。

司马晋一直陪在我的身侧,偶尔一抬眼,我能看出他明亮双眸中流溢出的担忧和心疼。

嘴中又是一阵苦涩,下唇再一次被我咬得出血。

大军的捷报上奏朝廷后,父皇命裴仁杰带来了抚慰将士的圣旨和财物,顺道着,父皇也让裴仁杰带来了口谕,命我早日班师归朝。

我让铁拐战和裴仁杰带领军队先行回朝,我却依旧留下,留在这个冬日里寸草不生、荒芜无际的塞北大漠中,寻找我的玄玑……

西风狂啸,带着异常的萧瑟干冷,吹上脸颊时,痛如刀割。

我伸出手指拉了拉披在身上的斗篷,触指的柔软,入眼的黑缎,让我惘然……

这还是那一夜铁拐战给我讲君然父母往事时,玄玑在身后悄然给我披上的……

君然父母……

雪山?!

脑中灵光一闪,我猛然想到什么。

“姐夫,你说我们找了这么多天都没找到玄玑,会不会是他被人救走了?”我拉住了缰绳,回头看着司马晋,“从阴山回来的那些士兵说过,玄玑当时受了很重的伤……受伤?……那是不是得要用药草救?”

我一边沉吟思索着,一边说着脑中的想法。

“你有头绪了?”司马晋瞧着语词不搭的我,冷冷抛出一句话。

“嗯!我想去高昌国的雪山。”我拿下主意,有意无意地,提到“雪山”二字时,我心中突然生出一股难以言语的激动,似乎,那就是一种强烈的预感:我会在那见到玄玑……

“那就去吧。”

司马晋想也未想,拨转笼辔,当先扬尘行去。

淡黄的身影驰骋在塞北穹庐间,恣意潇洒,风行无忌,却看得我心中感动,眼眶没来由地一热,险险落泪。

从玄玑失踪到现在,我还不曾留过泪……

 

雪山。

山如其名,白雪覆盖着整座山峦,皑皑耀目。

三日,司马晋用最短的时间带我到了这个被称为高昌国圣山的脚下。他真的是个奇人,能文善画,骁勇善战,还通晓天下山川地势。

我侧眸瞥着他,心中不得不佩服。

“要不要去找君然?”他回望着我,冰寒的面容下,神色认真万分。

这一路上,我早已把君然的身世对他说得明白。

我正要开口说话时,空气中忽然飘荡起几声若有若无的铃铛声……微弱的,悄然的,有几分熟悉,似曾听闻。

“听见没?”我压低了声,问着身旁的司马晋。

“什么?”他皱起眉,不明所以。

“铃铛的声音……你听……”我侧耳倾听着,努力辩明着铃声传来的方向,“我觉得……那似乎是玄玑义父那匹老马上戴着的那个铃铛声,悠扬,清脆,还夹着几丝隐约的古铜声。”

司马晋细听着,点了点头:“铃声……好像是来自西边。”

我和他对望一眼,同时扭了手中缰绳朝西边驰去。

手中的缰绳被我紧紧攥起,这一刻,我似是能感受到玄玑的气息,玄玑的心跳,玄玑的笑容……正离着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那是一间不大的木屋,结构粗糙,简单得近乎丑陋。

木屋外的枯树上栓着一匹青髥老马,那正是当日在甬道上我所见到的韦若康的坐骑。

“你不下马?”司马晋站在雪地里,回眸看着仍在马背上高高坐着、一动不动的我,神情疑惑。

我全身似是冰封一般,僵持着,失去了挪动的力气。

我只是紧张,紧张得难以动弹。

司马晋轻笑几声,摇摇头,无奈地朝我走来,手臂一扬,抱着我下了马。

“你是要走进去,还是要我抱进去?”他横眼看了看木屋的门板,笑容有些古怪。

我面庞一红,轻声道:“多谢你。放我下来。”

他难得地言听计从,双臂一垂,将我放下。

冬日里冻得通红的指尖触上了那青褐的木板,我闭眼用力,手掌一伸,用力推开了那扇木门。

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闻得我一个激灵,连忙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赫然是韦若康似笑非笑的诡魅笑魇……

“丫头,你终于来了。”

我没答话,只怔然看着他的身后。在他身后,垂着一帘轻薄缦纱,缦纱里有张长塌,躺在榻上的人,不是玄玑还是谁?

我冲过去一把撩起轻纱,双眸凝望着那张白若苍纸毫无血色的俊冷面庞,那张萦回脑海间千百次、不曾有丝毫淡忘的熟捻容颜,我嘴角喃喃着,已是惊喜得说不出话。

他闭着眼,神色安详得如入美梦。

我蹑着脚走上前,生怕自己会发出任何轻微的声响吵醒他……

我依偎着他的胸膛,聆听着他勃然有力的心跳声,多日疲惫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彻底地,带着一丝欣慰,几分甜蜜……

此刻对我而言,在这个世间,已没有什么比玄玑活着更让人觉得幸福。

“你是来带他走的?”韦若康清冽如冰的声音漠然响起,竟是毫不避讳着虚弱如此的玄玑正在闭眼休憩。

我回头对他“嘘”了一声,轻声道:“是,我是来带他走的。云嫣也多谢前辈连日来对他的妥善照料。”

“我是他的义父!”他陡然一喝,语气极端不满,似是我说的话犯了他的大忌,“还有,你也不必小声说话,他已这样睡了一个多月了,能否醒来,尚未可知。”

“你说什么?”我再也顾不得刻意压低嗓音,掀了纱帘,望着韦若康,心疑,心惑,心急。

“我说得很清楚!”他侧眼瞄着我,神色间有几许不耐烦,有几许厌恶,有几许掩无可掩的关切。当然,他关心的,是躺在榻上无法苏醒的玄玑。

“当日在战场上我救下昏迷不醒的玄玑后就带他来了雪山找治愈他的药草,在雪山下,还碰着了那姓君的小子……姓君的小子让高昌国太医瞧过,也用了所有高昌皇宫里可用的名贵药草,救下了他的命,却唤不醒他的人……”

他解释着,媚惑清冷的容颜下,有着几分少见的真诚和伤怀的感触。的

“只不过,这世上,还是有个人能救他的。”韦若康长叹一声,说话时,他眼眸一暗,霜眉紧锁,神情茫然复杂,似在回忆某事,又似在拼命遗忘。

“是谁?”虽在问他,可是隐约地,我也想到一个人。

或许真的只有他,才能救醒玄玑。

“君家堡当年的堡主,君然的父亲,君初……”答话时,韦若康转头看着我,神情平静得罕见,“带他走吧,我知道,为了玄玑,你会找到君初。”

我不置可否,只抬眸望着自我进屋后就一直倚在门扉旁沉默得欲化为空气的司马晋。我瞧着他,没有说话,却又胜似说话。

他迈步过来,扶起病榻上的玄玑,把他背上身。

我张口想谢,却又硬硬地将谢字吞回。

在他面前,说那些话,会有种无力得近乎生分的残忍。

“前辈,告辞!”我对着韦若康抱拳一揖,也不与他客气,直接卷起榻上那件绒毛软裘,裹在了玄玑身上。

韦若康轻笑着,容颜又恢复了平素的轻狂。

“好好照顾他。”

出门时,身后传来这样一句叮嘱。

今日他能把玄玑交到我手中,不管其中有多少的别扭和不甘,但我相信,无论如何,他总是真心待着玄玑的。他是玄玑的义父,将来,也该是我的义父……

能救玄玑的君初……

我想到的那个人,不是君初,却是君初。

因为我能找到的君初,他现在的身份,是大凌朝太医院的提正,于景仁

美姻缘

 

回到东都时,已是深冬,飞雪凝霜下,天气骤寒。

 

洛王府。

于景仁坐在塌侧,手指搭着玄玑的手脉已逾盏茶的时间。他闭眼沉思着,素来舒展的容颜下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苦恼和困惑。

室中站了不少人,却人人摒住了呼吸,神色凝重,不敢发出一丁点的声响以免有碍于太医的诊断。

悄无声息下,空气里蕴着一种安寂如死、欲化成冰的静寥。

于景仁的医术精湛高超,诊脉下论从来都是须臾之间的事,而这一次,他竟是沉默思索了如此之久……我看着他,心中发突,有些不安。

“太医,玄玑他……怎么样了?”终于等不及开口询问的,是一直守候在一旁的玄成。

我回头瞥了他一眼,随即又怀着同样的疑问看向于景仁。

于景仁轻叹了一声,紧闭的双眸缓缓睁开。他那双往日里清亮有神的眼瞳此刻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纱,淡去了太多的光华,显得有些晦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