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闯进来时,我刚刚躺上床,睡意正朦胧。
他一把扶我坐直,恐慌地抱着我,浑身上下颤抖不停。他把头埋在我颈间,有温热的湿意沾上了我的肌肤。他在流泪。
僵持的心倏地软化,我回抱着他,紧紧地。双手不停地安抚着他的后背,试图让他平静下来。
惘忽间,我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他杀了人。不是一人,而是一族人。他杀的人当中,还包括他最爱的明月。
“你疯了?”待他平静下来讲了所有的经过,我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在瞬间冰冻,我看不明白,眼前这般温和的他,怎么会是一个杀人如狂的魔头。
他不答。此刻他脸上懵懂茫然的样子像是一个刚出世的婴儿。可怖,可气,又可恨。但我就是不放心,那个时候的我,居然还是这般不由自主地关心着他。
“有没有逃脱的?”颤声问出话时,我仿佛看着四周有着魑魅飘动。
不管是不是造孽,不管受不受得了自己良心的煎熬。我铁下心,我要救他。因为,现在除了我,没人帮得了他。
他纤长白皙的手指发狂地拽住自己长发,苍白的面容中,透着能摧毁人心的悲痛和自责。
这种情况下,再问也是没有结果。
我骑马连夜回到萧府,把大哥从睡梦中叫起,向他借了家将四人。从小到大,只要我有所求,大哥从来都不会拒绝。这一次也是一样。
四大家将被我即刻派遣到江南,让他们去探听君家堡被灭门的惨案一事的进展。
说实话,王府的安全我并不担心,有人来寻仇我也不担心。杨清的武功我虽没见识过,但我想能凭一人之力灭了江湖第一堡的,天下怕唯有他一人了。
我担心的,是怕他被人握了把柄告上朝廷。
一旦告上朝廷,他纵有万夫莫敌之勇猛,天璜贵胄之尊宠,也必定难逃刑罚死罪。
杨清的命,生死都该是我的。其他任何人,爱之、恨之、惜之、怜之都不可动他分毫。
回到王府时,我已精疲力尽。
杨清趴在石桌上,眼睛瞪得浑圆,黑瞳如墨,不带丝毫情感。
我帮他梳顺了散乱的长发,轻轻绾起。
“不要对我那么好,我这样的人,不配爱人。”他把头埋进臂弯中,语气淡漠,夹着让我心疼的疏绝。
“那你就别动,”我按住他的脑袋系好发带,霸道回他,“让我好好爱你,就行了。”
派去江南的四人在半月后回来。
君家堡的命案在当地成了无头疑案。他们四人在君家密室中查到有人用血书留下“亡家者,西凌杨寰”七个字。
“杨寰?”我惊讶起身,想不通太子的名讳为何会和这事有联系。我能确定的,是这几个字和杨清肯定毫无联系。他对他的大哥,已爱到了极至。而且那日他披星戴月赶回来时的慌张,似没有那份清醒的心智去嫁祸他人,“那,那些字,你们怎么处理的?”
“属下离去时,把那字毁了。只是不知道有没有人在属下之前见过那些字。”一人恭敬回我。
我稍稍放下心,坐回原处。果然是大哥调教出来的人,办事有够妥当。
“做得好!”我夸了一句后挥手让他们退下。
我所要的,只是想把这事淡化消无,而不是要给其他任何无辜的人带来灾害。
杨清的罪孽已经够重了,我不能再给他添几笔业障。
顺手拿了手边的茶杯抿了一口。凉茶入肺腑,一片冰寒。
卷叁 之血影昭陽 萧若番外之恨离天(三)
那件事情,来得突兀惊恐,去得风清云淡。除了我自己手慌脚乱狠狠忙了一通外,其他的一切,或人,或事,都呈现着一种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平静:无人寻仇上门,无人举报立案,无人关切闻问……
甚至连杨清,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三夜再出来时,脸上依旧在笑,笑得依旧温和动人,宛若迟暮春风中软花轻飘……
我以为,我和他之间会因为这件事而重新开始。我以为,他那天晚上选择了我,是因为他心底里还有着我……
我以为的,自以为是的,都错了。
他走出房间,去的第一个地方是明月斋,见的第一个人,是尹姬,怀里抱着的是他的女儿,安宁。
我没有失望,没有痛恨。我倒觉得,他是有意地在逃避我。因为我知道他身上背负的血债,因为我的出现,会提醒他内心中存在的那一处微妙隐蔽的,肮脏。
我想,如果是我,我也不会轻易地原谅自己,我也不会轻易地可以正眼面对所有的过去。
设身处地的着想,让我的心再次软化。我选择的,是原谅他。
爱上杨清,我做的一切事都成了疯魔。
为了他,我竟然还想着去与尹姬和好,去像他那般地疼爱安宁……
她叉腰站在我面前,在杨清面前灵动可人的眼睛在这一刻透着一股桀骜嚣张、暗沉凌厉的斗志。
我抚着被她咬伤的手臂,鲜血从指缝间流出。痛?只是隐隐地。我的意识已被一种发狂的可笑充斥:我居然想着抱她,我居然想着把母亲遗留给我的缨络圈给她套上?
我疯了,我一定是疯了!
我哈哈大笑,笑声嘲讽而又凄凉。悲哀的人,只是我自己。
安宁像是被我的笑声吓倒了,她全身一抖,转身遍跑。
她跑得那么快,以至于没有注意到她脚边的石块。一个踉跄,她扑到在草地上。
她痛得“哇哇”大哭,我止住了笑,脚步一移,本能地想去扶她。
最终我没有动,因为我看到了树荫之后的白衣纤影。
我冷笑一声,举步回身,任尹姬看到我离去的背影,任尹姬胡猜乱想是我害了她女儿,也任她去杨清面前告状……
任你蛮树绕臂、瘴云浮眼,我自疏狂清秋、酒醉长安……
杨清终于来找我。
醉眼朦胧中我看到了他清俊的容颜,温和的笑意。我侧身靠在软塌上,仰着头,痛快地喝下酒坛里剩下的、那些对我而言已经成为了白水一般的汁液……
得意地笑了一声,我把手中的空酒坛举起砸向他。
他没动,若初次见面时那般,稳稳地受了。
酒坛偏过他的脸颊,白皙的肌肤上鲜血刹那间涌如流柱……
他的脸上留下了一道丑陋而狂野的疤痕。
因为这道疤痕,我成了天下闻名的悍妇。
悍妇?我不屑一顾,冷笑:我正是悍妇!
杨清不去擦血,一动不动地站在门边。他笑着看我,我却看不清他的笑容。
“为什么要去和她作对?你明明知道她不过是个替身。”他终于开口,他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倒像是来劝架的。
我大笑:“哈哈……替身?……就是替身,她也做不得!我讨厌她,讨厌她的美貌,讨厌她有个女儿,讨厌她是代王的庶妃!”我一字一句,叫得高昂,说得咬牙切齿也敌不过的痛恨。
杨清走到我面前,夺过我手中另一坛酒。手指在我胸前一点,我顿时感到昏昏欲睡。
“和一个根本没有争得必要的人去争,何苦呢?”他轻声说着,脸上的鲜血一滴一滴落在我的衣裳上。
我想努力维持着清醒,却还是抵不过他那一指的厉害。他点了我的睡穴。
隐约中,感觉是他拉了锦被盖在我身上。
隐约中,听到了他离去的脚步声。
隐约中,听到一句模模糊糊缥缈的语句:“不要让我爱上你,我担心的……是怕克制不住再杀一个我爱的人……”
隐约中,我流出了泪……
元德太子莫名去逝后,杨寰下令搬都洛阳。
新的地方,新的空气,新的伤痕……
我回萧府时,找到了一个女孩,一个心狠手辣却又举止乖巧的小女孩。
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在用毒药进行着她所谓的尝试。她尝试的对象,是她那个年纪的女孩都会情不自禁喜爱的小白兔。
她不仅仅没有那种喜爱,更是把那只白兔折磨的死去活来,活来死去。她纠着白兔的耳朵,桃花一般美丽的眼眸中有着的只是一种让人心骇、心慌的寒气。
我远远地观察她观察了两个时辰,离开萧府时,我带走了她。
我要用她来降服,不,该说是折磨一个人。一个和她一般大小,同样无情冷漠的女孩……
带走她时,我惘忽间从她的脸上读出了一种不舍,那是只有她看到我大哥时才会有的不舍。
我矍然一笑,依稀明白了她的身份……
锦儿来到王府后,我让她做了安宁的贴身丫头。
一个月后,我就满意地看到了安宁乖乖来向我请安。
果然,一物降一物,天道如此。
我赏了锦儿很多,比如宠爱,比如权利,比如,让她时不时可以回萧府探望的机会……
小时候的锦儿大概是感激我的。渐渐长大后,怕就不是如此了。她的野心,和她的父亲一样雄勃……
尹姬终于死了。是锦儿毒死的。
这并不是我下的命令,却是我默许她进行的。
锦儿毒死尹姬,是因为尹姬怂恿着安宁来反抗她。这是一个很不着边际的理由,却是锦儿心中理所应当的结果。
尹姬死后,杨清一滴泪都没流。他还是在笑,不同的是,他的笑容越来越迷茫空洞……
杨清一直等待着杨寰能带他上战场。这大概是他死前最想做的一件事。
但偏偏杨寰从来就没了解过杨清的意念。
杨寰再征辽东,举国几百万的大军,几乎带走了朝中所有的精锐将军和智囊文臣。唯一剩下的,是代王府的逍遥王爷。
杨寰亲征离开洛阳时,杨清去送他,一直送到了几千里外。
说实话,我想不出苍穹落日下杨清一人一骑回来时孤独的背影。我也不敢想。一想,我就会心痛,更会心酸。
他回到王府时,我发现自己已认不出眼前颓废消瘦的他。他的发丝凌乱不堪,他的白衣沾满了灰尘,而他的双眼,血丝充溢……
他没能支撑走几步就倒在了我怀里。他笑着看我,轻轻道:“我送他到了边界,他竟然还我叫我回来……我的哥哥,他竟然还叫我回来……”
他笑着,我的心却在滴血。
手指无措地抚着他的脸颊,他眼睛一闭,神色安详,似是沉沉睡去……
杨清就这样病倒。我知道他明明有着世上最强健的体魄,最勇敢的心灵,然而他却不愿去抵抗,任病如山倒,抽去他体内一丝一丝的生命……
东西二都的名医我找遍了,却无人能救。每个大夫都说,治病要的是病者的斗志,他没有斗志,没有求活的意志,大罗神仙也难救。
我安静地坐在他塌旁,静静地望着似永远睡不够的他,他的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温和,动人。
晚霞红光中,我第一次感觉自己可以和他靠得那么静。尽管,他是昏迷的,而我,是疯狂的。
阿姐来看我,知道了杨清的病情后她从宫中命了太医来治。
来给杨清治病的,是太医院的提正于景仁。
于景仁一进杨清的房间就把我请出门外,说他治病时我不方便在场。
我狐疑,退出门外。
那个一个明月高悬的清夜,桂花香气绕鼻,海棠花容娇媚。
马上就中秋了。我想着,嘴角得意地扯出一丝微笑:今年的中秋,终于只剩下我和杨清两个了……
想着想着,我坐在房门外依着墙壁睡着了……
凌晨有人摇醒我,说王爷醒了。
我冲进屋,于景仁已不知何时离去。杨清穿戴整齐坐在案前,正握着毛笔写字。
“你果真都好了?”我惊喜,上前一把搂住他。
耳中只闻得他轻轻的笑声,他没有说话。
“哐当”一声,桌旁的毛笔架被他推倒。怀抱中他的身体在逐渐冰冷,我思维一滞,血液僵化,轻轻放下手臂,我挣开了他的怀抱看着眼前的他:暗红的鲜血从他嘴角缓缓流出,他看着我,笑容美得惊心动魄……
“大哥,他今日就回来了……”他喃喃着,眼神越过我的头顶望着窗外的天空,说得悬而空缈。
我不忍心驳他胡思乱想,只赶紧点点头,眼泪在点头的瞬间倏忽落下。
他的手伸到我颚下,接住我垂然下落的泪珠。泪珠莹莹亮在他的手中,清澈却又光芒四射。
他轻笑,已失去了往昔光粲的双眸紧紧盯着我,他的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怜惜:“记得初见时,你是那么地快乐……”
他的话只说到一半便停下,他脸上的笑容在瞬间僵持……
耳边死寂无声……
心碎裂……
我匍匐在他的腿上,眼中流泪,唇边含笑。一阵风吹过,桌上的纸张悠然落下,摊在我眼前:
“萧若,你要记着,我杨清这一辈子,从没有爱过你。
所以我死后,你不必我而哀伤,不必……”
我冷笑:谁说我要为你哀伤,谁说的?!你死了,我畅快!心早已痛得麻木了,早被你的无情给揉碎了……
我攒紧了他的衣角,指尖掐入了掌心……
不痛!畅快!
那一日,杨寰果然回朝。
府中有人要去通报杨清的死讯,却被我让人用乱杖击毙了。
杨清是我的,你们谁也夺不走……
眼光扫过众人,众人噤声。安宁捂着嘴,眼神害怕而又凄绝。我一挥袖,让锦儿把她拖了下去……
我伏在敛装完毕的杨清胸前,感受他从冥界传来的,最后的温度……
卷叁 之血影昭陽 杯酒欢
夕暮下的塞北有一种透心的凉。冰凉中更带了几分炙热的霸道,那是来自细川以北不远的热海蒸腾出来的温度。
凉热相交,让我想起了今年冬季那段失明的日子,心底烦乱,不知所措神思不清。
依着槐树,蜷膝抱臂,把头深深地埋在臂弯中……我这样坐在草地上已不知坐了多久,从回雪离去后,从全身无力后,从,最初的勇敢和镇定崩溃后。
可是即便我苦恼崩溃,我也不希望让别人看到凌朝的元帅是这样的颓废软弱,即便是一直陪在我身边的玄玑,也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