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我房间做什么?”我疑道,伸手就欲推开房门。

手指刚触上门边,便被玄玑拉住。我回头看他:“又怎么了?”

“我先进去。”他一只胳膊揽我到他身后,一只胳膊猛地推开房门。但见房中烛光摇曳,光火照明处一目了然,不见蹊跷。

“那桌子上是什么?”玄玑指着桌上的一个包裹,奇道。

“不清楚,我早上离开的时候,不曾见过。”我纳闷回他,被他这样一惊一咋地,搞得我心头也紧张起来。

他上前用手指轻轻挑开那包裹,里面露出的竟是几株花草,花草底下压着一封信,我抽出一看,上面居然写的是:云嫣公主亲启。

知道我是云嫣公主?知道我住秋府别庄?知道我住在别庄哪座楼?……我轻轻一笑,想起白天的遭遇,自问已猜出了留信者是谁。

笑着展信一读,却读得笑容顿僵,全身冰冷……

“喂,你怎么了?”玄玑摇着我,试图让我唤醒。

我攥紧了手中的信纸,无力坐倒桌旁的椅中,拼着仅余的一丝理智从嘴中吐出几个字:“你先出去。”

“我……”

“出去!”我抬头一喝,声音不高却够沉重。

尽管玄玑眼中满是关切和担心,或许还夹着几分狐疑,他还是点头嘱咐道:“我在门外等着,你需要时,尽管叫我。”

他退步出门,留我一人呆坐室中。

我看看桌上的花草,再看看手中的信,忍不住苦笑几声,手指颤微着把信纸凑到火烛旁,燃成灰烬。

可即便火能烧了信纸,还是烧不掉它带来的愁思和仇恨……

我望着烛光明晃,脑中反复回映着信纸上的字:

“花草乃太白山的凹舌兰与红石耳,可解尔身上之毒。

十三年前君家堡之祸,祸起皇室。”

……

一喜一悲,悲远过于喜。送信的人,是好是坏,是敌是友,也让我彷徨。

眼前最重要的问题是:若君家堡灭门之祸是与皇室有关,从得知真相的今天开始,我该如何面对我的师兄君然?

难不成,我的两个师兄,韦若康和君然,他们的似海深仇,都得要皇室来背负这个罪名?都是注定与我一世为敌?……

卷叁 之血影昭陽 鸿门宴

是夜无眠。

我借着荧荧烛光对着桌上一张临安地图看了整整一夜,脑中想的事却一件连着一件走马灯一般地乱转,没有尽头……

玄玑支手斜卧于塌侧,扬眉合目,唇角勾起,若笑非笑,似是深寐,却又让人感觉他清醒得很。但凡想到心惊胆颤处时,我只瞥眼望望他,精神便会安定下来,能缓神舒气,努力睁大了疲惫不已的双眼,继续思考……

天色泛白时,耳边传来淅沥的雨声。卷帘一看,湿气扑面,夹着雨气清然,让人灵台明朗,陡然有神。我狠狠吸了几口清新的空气,伸伸懒腰,赶走最后一丝睡意:这一天,将会是忙碌而又紧张的一天,可一定要支撑住了!

腰间被一双有力而又温柔的臂膀围住,我一怔,身子一僵。

“一夜没睡,不累麽?”他吃吃一笑,引诱道,“呶,靠着我的肩膀休息一会吧,养足了精神,今天才好办事。对不对?”

我弯唇浅笑,明白了身后人是谁后,僵硬冰冷的身子便松弛下来,闭眼仰头靠在他的肩上,听他的话,小憩一下。

既是小憩,那便是只需消磨片刻功夫的事。

有人脚步急促地踩着楼梯“咚咚”上楼,我和玄玑听到声音忙一惊分开,各自退后好远。

“王爷,萧大人他回来了。”一侍卫立于门外,恭敬回禀。

“知道了,我这就去大厅。”我淡声回着,心中却狂跳了几下,像是刚刚自己的放纵和任意很是对不起心中的文煜,曾经的文煜。

我伸手卷了桌上的地图,也不回头再看玄玑,只快速说了句:“我先走了。”未等他答话,我便开了门随那侍卫匆匆下楼离去,留下他一人呆立室中……

屋外的雨越下越急,雨珠落在地上深深浅浅的水塘中溅起朵朵水花,看我的心跟随着它们一漾一漾地:不可否认,自从昨夜得了那能解了我身上之毒的凹舌兰与红石耳后,也总算是解了我的一大心结,我原本以为自己再不配爱,现在看来,倒是有了一线希望……

尽管,那个人的身份,是越来越扑朔迷离,不过,我想了好久,还是觉得:最起码,她对我,是没有一点点恶意的……

大厅。

君然负手立于文煜身前,两人正低声交谈着什么。君然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见文煜他埋头喝着茶,偶尔抬头一笑点头接上几句。

我顿足于门前,脑中闪过昨夜的那张信纸,心中一阵烦乱:虽说我并未全信那纸上的话,但一想起铁拐战当初对我说起君家堡灭门之仇的事情时那凝重而又有所隐瞒的神态,的确是让人不得不怀疑——君然的仇家果真是大有来历的人。一想到马上就要面对面和君然似往常般自如地谈笑风生,我心中就微微发怵,那句“祸起皇室”像鱼鲠一般塞在我喉间,让我极度不自然……

而且,我更担心的是:若昨夜有人能暗自送信给我,难保不会暗自送信给君然……

“干吗不进去?”玄玑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奇道。

我的思绪一下子被打断,抬目迎上君然和文煜同样疑问的眼神。

我定定心,看君然的样子,并不像昨夜发生过他也收到匿名信件的事。

我咳咳嗓子,指指屋檐上的雨帘,搪塞道:“我看这水帘一泻如线,这么好看,就驻足欣赏欣赏嘛……呵呵,欣赏欣赏……”我干笑几声,暗自埋怨着玄玑的大声。

文煜和君然茫然看着我,大概都觉得我有点莫名其妙。

我再咳嗓子,解释道:“昨夜没睡好。”我努力维持着一本正经的神色看着他们,走上前在桌上铺好手中所执的临安地图,责道:“大家不要再这般看着我了,做正事要紧。”

君然点头称是:“的确是做正事要紧……不过,貌似是你自己一直没说正事……”

我一瞪眼,望着他,却什么脾气也发作不出来。我拧眉又展眉,陪笑着小心翼翼道:“那我们开始说正事吧?”

君然看着我竟是这样一反常态,愣了半响,才回过神来抿嘴偷笑。

“大哥,你去剡台军营借到兵了麽?”我看着文煜用砚台压好地图,想起昨晚要他连夜去做的事,尽管我是对他十分相信,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句。毕竟此事事关重大,若不是有了十成的准备和十全的把握,怕我费尽了心机的筹谋到最后还会是功亏一篑。

文煜一笑,安然点头:“我以淮南、江南两道观察使的名义,用你给我的裴相所署的安置江淮水灾流民的公文向剡台军营都督借了三千兵马,不知道你够不够用?”

“够了够了,”我笑道,“这次计划,贵神兵不贵重兵,只要计算准确用兵得当,三千兵马能安三万兵马来算。”

话音一落,我便指着桌上的地图,继续道:“我看了临安的地形,南有钱塘江,天堑艰险,难通地道;西是西子湖,群山环绕,岩石坚硬,必定不是地道出口。这样一来,地道出口便剩下了北边和西边。北边是通往淮南道的大道,宽一百步,豁然开朗,地道出口不可能这样公开哗然。至于西边,种满了樱桃、石榴、榆树、柳树等各种树木,是个很大的林子。所谓侠遇林莫入,贼遇林打劫,有林木障眼,我想应该地道的出口应该就是西边了。”

我仔细分析完毕,抬头看着他们三人正打算让他们再补充补充时,却收到他们望着我异样的目光。

我一慌,结舌道:“怎么了?我……我说得……不对,你们补充就是了嘛。你们一个是为官已久少年丞相,一个是带兵打仗的沙场大将,还有一个是行走江湖的义胆侠客,我知道,你们自是见解独到……有什么,就说什么吧!”

玄玑摇摇头,神秘一笑:“知道我们为什么这样看着你吗?知道你犯了什么样的错误吗?”

“不知道。”我郁闷着。

玄玑再问:“我就不明白,你才当了半年的王爷嘛,怎么就……这般能干呢?!”

我呼气轻笑,详怒道:“反正不论怎样,总比你嬉皮笑脸的好!”

玄玑大笑,俯首长揖道:“臣下愧受了!”

亏他还知道愧!我一咬牙,还要再说他几句时,眼光不经意扫到文煜微变的神色,当下心中一凛,忙停了嬉闹,正色道:“其实,除了这城西树林,还有一处,也要人接应着。”

“哪里?”

“金玉阁。”我一笑,应字沉声。

“为什么?”

“因为,金玉阁下面,密室是有,却无密道。密道真正的起点,是在简王府。所以它金玉阁下的金银若要运出来,那除了金玉阁的前门、后门外,别无出路。”

“那,西边树林外我们拦什么?”

“从简王府运出的军械!”

他们三人闻言面面相觑。君然忍不住,开口问道:“你究竟还有多少瞒着我们的?”

我一耸肩,无辜道:“现在,没有了。”

“想不到你为官不久,却是这般奸!”君然咬牙切齿,下着结论。

“不是的,”我苦笑一声,无奈解释,“裴仁杰说,这是为官的诡道。”

君然一怔,朝身边其余两位好歹也算朝中大官的文煜和玄玑相视一眼,问道:“她说的可是真的?你们也是一样?”

文煜和玄玑愣了片刻,各自扭过头去暗自点了两下头。君然一声惊呼:“果真没一个好人!”

无人理他,大家依旧按着原先的话题继续讨论下去。

文煜放下手中的茶杯,抬头问我:“那三千士兵要何时行动?”

我望望屋外的大雨,转身坐到身旁的椅上,手指按额:“经过昨天的打草惊蛇,我预算着他们本该是今夜行动。只不过,这雨不知道会不会有影响……”

“那怎么办?按兵不动麽?”

我沉吟片刻,开口道:“按兵还是动兵,过了中午就知道了。”

文煜双眸一亮,问道:“你是在等……?”

“王叔的请柬。”我转眸一笑,自信而又沉稳。

夏雨滂沱,所幸维时不长,未到巳时就停歇了。秦总管从书房捧出围棋来,玄玑和文煜二人下着,君然在一旁观战一会,便自行出了门外,对着雨后芭蕉新叶,吹着竹笛,打发时间。而我,撑臂支头坐在椅中,听着君然的笛声,没多久就瞌睡沉沉睡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厅中里侧的躺椅上,朝外一看,只见对弈人换作了君然和玄玑,文煜却不知所踪。

“什么时辰了?简王叔有消息没?”我想起要紧事,一跃站起,急声相问。

“未时刚过,”玄玑打量了一下窗外的天色,慢悠悠按下一子后,手指夹起棋盘边的一本红柬,举到我眼前,道,“这是你等的请柬!请柬一到,萧文煜便起身走了,说要去安排一下。”

我打开请柬一看,忍不住笑意暗浮:“果然不出我所料,王叔请我酉时去他府上饮宴……”

“摆明了是鸿门宴。去不去?”君然抬头问我。

“去!当然得去!我不去,谁能稳得住他啊!”我对着他眨眨眼,压低了声,又补充一句:“何况,这席鸿门宴,谁主谁次,谁谋谁失,还不一定呢!”

君然看着我半响,忽地轻蔑一笑,讥道:“明人,可不做暗事。”

“我本就不是什么明人,这身份是借的,这名义是假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迅速驳他,心中难免有了闲气。若不是父皇明令天下,若不是父皇的需要,我才不屑做什么洛王,来暗查什么案子。

君然自知说错了话,脸色一变,张嘴想要安慰我,话又似堵在喉中,憋了半天也没吐出一个字来。

玄玑一拉我的衣袖,责道:“你们俩究竟是怎么回事?从昨天在金玉阁开始,就都怪怪的,现在还这般顶了起来。”玄玑一提金玉阁,让我想起那花容,还有那昨夜的信,心中不禁一空,突然觉得是自己理亏得很。

“对不起,你别放在心上,我今天心烦气燥地,说话偏激了。”君然的声音闷闷响起,听在我耳中时,让我心里更不是滋味。

“不是,”我转身按着他的肩,说得动情,“师兄,是我对不起你。你……能不能答应我,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怪我,恨我,讨厌我。”我言辞恳切,透着只有自己才能体会的歉意和担心。

君然愣了愣,握住我按在他肩头的手,哈哈一笑,恣意潇洒:“都是傻话!我怎么会怪你、恨你,还讨厌你呢?你可是我唯一的师妹啊!”

我勉强挤出笑容,心中却在打鼓:师兄,若日后你查了家仇真相,的确与皇室有关的话,你一定不会原谅我的,我知道……韦若康,那不就是一个先例麽?

“好了!你们这一会别扭闹气,一会兄妹情深的,看得我都糊涂了,”玄玑语中虽尽是不满,脸上却笑得粲然绚烂,他看了看我手中的请柬,悠然问道,“王爷,请柬上写的是酉时赴宴,那我们……该何时动身啊?”

“现在就走!”

我带来的二十名侍卫,十二位随我一同赴宴,还有八位留守。若我亥时仍未归,那便是说简王叔他已准备破釜沉舟,留守的八位禁军侍卫将带着我的信件印章通知临近各道官员调集兵马,围守江南道;文煜将凭我留给他的御赐金印令牌调动剡台军营二十万大军牵制简王叔控制下的玄甲军……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我只希望,简王叔还是糊涂一些最好,落在我手上,终还会有条活路。

临安,简王府。

秦管家说过,现今的简王府,是曾经的南陈旧宫的一部分。沿着那朱红高墙行走时,皇家的轩昂大气,巍峨肃穆,隐隐入怀。

行到门前时,王叔只单身一人,身后跟着几名侍卫,站在门前迎我。

“简王爷!”无论我是什么身份,无论王叔他有罪无罪,他总是我的长辈,我见着他,先行行礼,那是必须的。

王叔托我起身,三捋美髯随风飘扬,笑意和睦,尽显江左贤士风采。

“本王……该称呼你……?”他迟疑着,眼中精光闪闪,虽笑,意深。

“叫我阿云既可。”我回答着,左顾言它,不说洛王的爵位,更不提身为云嫣的事实。

“好!好!”他长笑一声,揽着我的胳膊,一起走近王府大门,“阿云呐,你……怎么突然来了临安?而且,也不通知我这个怎么算也是你叔叔的人阿?”

“我来临安,是奉旨查访江北水灾流民的数目和临安救济灾民的情况,陛下说是要暗访,我自是不敢声张,”我瞥眼看他,笑得嘴角发麻,“不过,再怎么低调,不还是被你简王爷你发现了不是?”

王叔神色间变化万端,侧眼盯着我半响,方道:“什么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本王如今是真正领教到了。”他拧眉一笑,颇为怪异。

我摇头谦辞,只觉得他勾着我胳膊的手臂在暗暗用力,也不知他心中是打着怎样的主意。

“你离京时,陛下可安好?”他话锋一转,不再追究我来临安的目的。其实事到如今,我们再打哈哈,说着天马行空的胡话,那都是自欺欺人而已,还是各自心知肚明的自欺欺人。

“陛下龙体安康,依旧是气吞九州,风行万里。”

“那就好!”王叔不愧是久呆官场之人,眉角上扬,双眸含笑,那笑容既是优雅,又显热情,“本王今日的筵席,设在延嘉斋。你可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

“南陈旧主的皇后寝宫。”我心中一沉,笑意顿僵。

卷叁 之血影昭陽 将离行

延嘉斋。

我顿步于枯林之侧,凝望着高耸的宫檐,沉碧的青瓦,珠翠的题字“延嘉斋”。

“这是陛下的字?”那字遒劲苍道,霸气凌人,对我而言是再熟悉不过,“为什么要叫斋?”

王叔的丹凤眼斜瞥着我,笑得高深莫测:“的确是陛下的字迹,取字‘斋’,是因为这宅内供着一故人的画像,但凡入屋者,皆要守斋戒,以示对陛下故人的尊重。”

故人?我不想也知道是母妃,既然父皇说要斋戒,王叔竟还敢把今日的筵席摆在此地?我冷眼瞧他,心中不悦。

他似看出了我的疑问,只抬高了手臂谦然道:“阿云,进去吧。”

举步上台阶时,暗香浮动,似曾相识。我抬眼一望,却是安宁施施然从屋内走了出来。几月未见,她的容貌一如往常,只是那神态中的安然无谓让人陌生,似是看穿了红尘世事后的释然入定,一如她身着的白绫般纯净无暇。

她出神地看着我,许久不动。直到王叔重重“咳”了一声,才似恍然醒悟过来,上前几步,站到王叔身前,行礼道:“义父。”

“还不见过洛王?”王叔声音一沉,轻责。

安宁低眉敛目,听到王叔口中称我作“洛王”时脸上竟没一丝疑惑:“安宁见过洛王。”

“起来吧。”我上前一步,伸手托起她,看到她抬头望着我时,不禁对她嫣然一笑,犹如我们俩还在飞香殿时那般模样。

她亦一笑,笑容舒朗,透着几许豁达,几许动人。

“王爷请进。”她身子一让,微福了福,让我先进。

我再回头望她一眼,安宁的变化,让我放心,也让我突然间有股惘如隔世的不真实感:她与我之间的距离,似近还远,让人捉摸不透。

王叔说得那幅画像,挂在延嘉斋侧屋,安宁领着我和玄玑、君然去拜。

一卷画轴,绿衣佳人,素雅似仙,不是母妃还能是谁?画前三柱木香,清气萦绕,让人心灵神明。我对着画像恭敬拜了三拜,回顾四周,感受一下母妃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窗页大开处,枯竹满目。

“竹子都枯了,怎么还不换?”君然走到窗棂旁,不解问出声。

“义父说,这是陛下不许的。”安宁笑笑,轻语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