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撑在地,抓了一手的黄沙。
再睁眼时,抬袖拭泪,我用了全身的力气,缓缓站起,凝视着眼前二人。
文煜的憔悴萎靡,双目无神,安宁的紧张惊慌,双眸发亮,一一清晰入眼。司马晋从远处飞奔而来,结舌诧问:“你……你们……是兄妹?”
我漠然无声,冷冷瞧着他,算是默认。眼角瞥过文煜时,只见他惨然一笑,满脸苦涩。
司马晋古怪地看着我俩,良久无言后,是突地仰天大笑,笑声中有泪有苦有无奈:“竟是如此……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原来,我们都错了!”
是,从一开始,就错得离谱。
“文……大哥!”我终于改了口,别扭,心酸,却是理所当然。
他抬头看我,说不清的悲伤。他唇角微微扬起,嘲讽的笑意。我知道他不是笑我,是笑这命运捉弄。
“还能再见麽?”轻声念出口,一字一泪。
他点头,淡笑。我望着他的笑心中痛如刀绞,从此之后,这样温润和煦的笑容,就再不属于我了。
我褪下手腕的紫玉镯,递到他面前,笑道:“大哥多保重!”一笑之后,满目含泪。犹记得他送我此镯时,深情的叮嘱:云嫣,从此之后,镯在我在,此镯在身,文煜在旁。
大哥,从此之后,镯在我在,此镯在身,云嫣在旁……
他缓缓接过。沉默不语。我却知道,他必定听到了我心中的话。
不能相见,不能相念,不能相爱,不如相望,天涯海角,只存一线……
“安宁,”我转头看着她,她的眼中有愧,有怯,但更多的,却是我没有的坚定,“我的大哥,此后就麻烦你照顾了……算是云嫣有求你的。”
她神色一怔,满脸通红,低下头讪讪道:“云嫣,你这说的什么话?”
“你明白的话!”我淡语,暗叹。
安宁轻轻点头,只有忸怩,不再推辞。
文煜死死地盯着我,我却不敢回头瞧他。我害怕看到那双眼中的愤怒失望,我害怕再次沉沦后依旧是没有一丝渺茫希望的绝望。
大哥,到了现在,已无退路……
初阳淡影,车辚马萧,紫衣白裙,渐行渐远,恐非平生缘,路遥存期盼。
风一更,雪一更,高空断魂,洛城郊;山一程,水一程,人生聚散,似浮萍;梦难寻,忆难平,萋萋芳草,别王孙……
卷叁 之血影昭陽 毒药环(一)
渭水长流,东去不回。一声叹息,再见无缘。
“你要何时回宫?”司马晋牵着青骓走到我身边,寒声低问,语气中竟透了几分不满。
文煜的背影再难望及,收回远眺的目光瞥了司马晋一眼,我转身便走。
暮冬残枝,雪挂银勾,风吹处,若柳絮飘溢。
“我想走走……”话音刚落,却被身旁的司马晋一把抱起扔上马背。
“你干什么!”我惊声怒问,心中大惑,即便司马晋平日里对我再不好,也不曾这般粗鲁过。
他不答话,神色铁青,踩蹬上马,抓缰抽鞭,青骓受痛,四蹄踏飞。我被他紧紧勒在怀里,紧得让我呼吸都有困难。我拼命挣扎想要摆脱,越挣扎那环着我的手臂就越紧。
我大怒,回头瞪他:“姐夫!……”
一声呵斥后,想要责怪的话却突然咽住,化于无形。我愣愣瞧着身后人的面庞,不能明白他痛苦得几欲滴泪的双眸,不能明白那双眸晶莹中流溢无止的忧伤,不能明白那忧伤之后的颓废绝望,凄凉自嘲。
我轻叹一声,任他用力的臂膀越环越紧,紧得欲将我的筋骨揉碎。
天意弄人,落地无情。谁欠了谁,谁又负了谁……
耳边一声清啸,女子的娇柔,却有着不亚于男儿的豪爽。
我转目四顾,却见崤道右侧的榆树上飞腾着一抹淡影,疾驰处若清风长送,快得吓人。司马晋的双臂微松,想是也惊讶于那人的轻功。
虽看不清那人的样貌,但那一身浅蓝罗裙,裙裾流动缥缈,一头青丝张扬飞舞,看上去定是个女子无疑。
只见她追着我们一路行来,像是有意和青骓赛脚程。
司马晋轻轻“咦”了一声,马鞭挥下,青骓嘶鸣狂奔。但听那女子朗声长啸,身形闪动,赛若雷电。跟着青骓紧追不舍。
此人的轻功,当真可说是惊世骇俗了。我和司马晋对视一眼,收到彼此眼底同样的疑惑。
“师兄是江湖中人,可曾听他提过江湖上什么人有如此轻功?”我问着司马晋,君然不是随铁拐战住在司马府,便是被李玄玑拉着待在李府,和他二人素来走得很近。
司马晋摇头,双眸划过一丝亮光,转瞬即逝。
“吁~”司马晋忽然停马,蓝影随后而滞。
“喂,怎么不跑了?我正赛得高兴呢!”枯干的榆树上轻盈盈立着一位丽人,语音娇媚似腻,入耳处却声声清朗。果真是奇人!
只见她面蒙蓝纱,眉眼外露,清新如画。长发及腰,轻束了一条天蓝锦带,就这样随意地披在肩上。风吹时,发丝随着蓝带飞舞,飘逸动人。
“阁下追着我们不放就是为了与此马比试脚力?”司马晋淡漠的声音一如既往,几许惊讶,几许难以察觉的赞赏。
的确,眼前的这个女子,风行无忌,想让人不惊叹都难。
“怎么,不可以麽?”她眨眨眼睛,略一扬眉,亮然光粲的双眸中暗笑沉沉,眉宇处是说不尽的调皮天真。
我望着那抹蓝影,心中一动,想起一个人来,却不知究竟是还是不是,便低声朝司马晋道:“你依了她吧,让青骓再和她比试看看。”
司马晋不语,挥动马鞭,青骓飞奔时,蓝影飘动,烟缕绝尘,映着朝阳初霁,古木残枝,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回雪。
刚想到这个名字时,眼前一暗,顿时无力,昏然依在司马晋怀中,不知后事……
再睁眼时已躺在飞香殿,自从那日大病后,身子就一直病恹恹的,虚弱得惊人。
“公主,你醒了?”绿萝惊喜嚷嚷,听得我心头直跳,心慌的跳动,很不正常的跳动。
“什么时辰了?”
“回公主,酉时了。”
我回眸略顾,四周宫灯璀然,淡紫光芒笼罩着整个寝殿,不见室外亮光。
“驸马呢?”依稀记得昏睡前依着的那个怀抱,莫名的冷,莫名的暖,莫名的紧却,莫名的安全。
“驸马把公主送回来后,就被皇后娘娘叫去问话,想必此刻已经回府了。”语音轻柔,机警伶俐,却不是绿萝在答话,而是从外殿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汁进来的碧荷。
我沉吟片刻,心中越慌越乱,鼻中又吸入那股辛凉刺鼻的味道,不禁皱皱眉,侧身朝里卧着,欲闭眼再睡。
“公主,喝了药再睡吧。”碧荷轻轻摇晃我的胳膊劝着。
我不耐烦地挥手:“不喝,喝了那么多天也没见好。”
“公主……”碧荷再唤,她的固执一如既往。
她这一声接一声的呼唤唤得我烦乱无比,猛地转过身瞪着她,碧荷一惊退后,神色间却尽是关切和认真。我心中一软,叹气捶床,笑自己竟拗不过一个小小的宫女。
绿萝笑着上前扶了我坐起身,垫高了靠枕,碧荷乖巧地把汤药递到我面前,一勺盛满,凑到我唇边。我抿住双唇,一看眼前这褐色暗沉的汁水心中便不禁微微发怵:怎么喝了这么多天,身体都没有好?
脑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忙沉声吩咐道:“绿萝,去梳妆台那边找个银簪来。”
绿萝应声而去,碧荷看着我,收勺回碗,神色突变,一脸苍白,惊声道:“公主,你是怀疑……”话还未说完,眼见我伸手从绿萝那边接过银簪,又是一喜:“公主,你能看见了?”
我点头,捏着簪子慢慢放进碗里,片刻后再拿出时,果真银簪暗黑。
碧荷手一抖,整碗药倾了一半倒在锦被上。我抬眼瞧着她,按住她的手把药碗移到软塌旁的矮凳上,沉吟不语。
她的手心捧着如此烫的药碗,手背却已冰凉微湿,渗着冷汗。
药碗放在矮凳上时一声闷响惊得绿萝和碧荷全身一颤,二人倏地下跪,叩头不止,口中不断喊着:“奴婢万死,奴婢万死……”
“起来吧……”我身子一软,无力靠后,满心的疲惫,手指轻轻揉着额角,费劲神思。
“奴婢不敢……”她二人依旧叩着头,哭音已现。
我蓦地一声轻喝,责道:“让你们起来就起来,什么敢与不敢的?”她二人闻声缩着头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抬头瞧着我一脸的恼怒又是膝盖一弯,就欲下跪。
我懒懒瞥着她二人欲跪又跪不得的模样,暗叹一声,沉声道:“谁把这药从御药房取来的?”
“是……青四……”碧荷轻声回禀,语音中满是惊骇颤抖。
“然后呢,谁煎的?”我再问。以青四的忠心,他不会害我。
绿萝的双膝终于又跪了下去,结舌道:“这些天一直是……是奴婢给公主煎药的……”
我蹙眉,绿萝年幼,姑且不说她对我的死心塌地,便说她的心智,也绝没有复杂到在药中下毒的程度。而每日喂药的碧荷一向谨慎持重,又是青娘一手调教出来的,飞香殿里除了青娘外,最可信的人便是她。
拿药,煎药,喂药,都没问题,莫非是药源本身的毛病?只不过我从小到大的病情均由于景仁诊治,从未出现过任何错漏。而且他待我一向亲厚慈爱,怎么看也不像是要害我的人……
“锦儿这些天在干什么?”脑中闪过那双灵活的双眼,心中一紧。
绿萝泪眼朦胧抬头看着我,有些不解,嗫嚅道:“这些日子公主大病,飞香殿也乱了套。锦儿姐姐虽要照顾郡主,但还是会抽空帮我的忙,每次煎好药后,药炉残汁都是锦儿姐姐帮绿萝收拾的。”
我看着绿萝一脸真挚的模样,竟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该叹气,不知是该哭该恼还是该笑该急。
碧荷闻言狠狠瞪了绿萝一眼,跺脚道:“我和你说了多少次,煎药的事前前后后都要仔细谨慎,不要假手他人,你怎么还……还……”碧荷望着绿萝,气得双颊通红,直是怒其不争,恨其无用。
“骂她能有用麽,说不定她还不知自己究竟错在哪里呢,”我冷笑,叹气,命令道,“去把锦儿叫来,我今日倒要看看,她究竟是何方神圣,意欲何为?”
碧荷神色一怔,哑然无语,呆立不动。
“怎么了?”
“锦儿不在了……”碧荷望着我,有慌张,有担心,还有恐惧。
“去哪儿了?”我心中大奇,在城郊见到安宁时,并未带着她呀,难不成一个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不成,我未发话,谅她也不敢回代王府……
碧荷双膝一弯,“扑通”跪下,神色颇为不安,挑词捡句,像是花了一辈子的力气才能把这些话说完:“早上驸马带走公主后,安宁郡主也随即走了,锦儿说去禀报皇后,解释公主擅自出宫的缘由,以免皇后娘娘怪罪下来有惩罚……但,她这一去,就再没回来……驸马把公主送回来时,凤璃殿的内侍来传驸马,并说锦儿已被皇后娘娘谴回王府了……”
我心中一震,脑筋顿时混乱一片,混乱中却总有一个声音异常清晰回响在脑中:锦儿被皇后娘娘谴回王府?那说明什么?突然想起白苌,锦儿的娘亲,也是母后的贴身婢女……母后偏偏在此刻谴回锦儿,到底是罚她还是救她?……
那一晚得知白苌是母后贴身婢女后的那个念头又在脑中闪过,只是这一次,想在脑中,却也萦绕上了心头,难以安定……
锦儿下的毒,究竟是什么毒?不能致命,只会让人疲软无力……莫非,还有别的缘由?
“碧荷,拿这药去给于景仁,问问他这碗药里究竟多了什么‘佐料’?”我脑子好不容易清醒过来,这才想起了当务之急,是解了身上已中的毒。
“是,公主!”碧荷捧着那剩下的半碗药,转身快速离开了。
寝殿顷刻安静下来,一种难以言语的不祥流动四周,心中惴惴然难解。
绿萝依旧跪在地上,耸动着双肩时不时抽泣几声,于一片死寂中,更显诡异……
卷叁 之血影昭陽 毒药环(二)
挥手让绿萝下去后,闭目静思,一开始的烦恼忧心,后来的睡意沉沉……
总算睡中又开始有梦,梦的色彩不再斑斓,画面跳来跳去,跳过了我和文煜相识相知六年来的点点滴滴,停止在最后离别时,他的伤痛,我的不甘……
他的温和,他的谦逊,他的温存,他的细心,他的包容,他的宠溺,他的笑,他的话,不断在我脑中回映,控制着我的思维,牵动了我全身的血液,甜蜜而又忧伤……
是谁的手指轻轻掠过我的面庞,细微而又呵护,只觉得那指尖微动,似是挑开罩在我眼殓上的发丝,发丝触肤,酥酥痒痒。
我微微睁眼,以为是青娘,入眼处的宝相花纹黑衣锦服,还有那腰间束金玉带十三銙看得我一惊,猛地瞪大眼。
他的手指停在我脸上,神色间的错愕转瞬即逝,往日中亮比粲星的双眸此刻竟是暗沉无神,透着微微的怜,微微的伤。好久未见,他清瘦许多,虽白若美玉的面庞一如往昔,眉宇间的桀骜张狂却荡然无存。
他凝眸看着我,收到我的置疑的眼神后却一丝慌张也没有,仿佛我依旧闭着眼睛那般淡然自若。
“李玄玑?你怎么会在这里的?”我略一扬眉,有点受不了他望着我的眼神。
他的反应唬了我一跳:但见他先是浑身一震,跃出好远,扭头便走,反佛是被主人发现了来偷东西的小贼,他掀了帷幔正要离去时,又倏然转过身,快步走回塌旁,伸臂扶起我,神色既惊又喜,言语不搭道:“你醒了?你能看见了?你还知道我是谁?”
我奇怪地盯着他,伸手摸摸他的额头,手心传来的热度果真和常人不同,便开口责道:“你既发烧,干吗还乱走动?”
他脸上神色一滞,哭笑不得地望着我,似傻如痴。难不成把脑子烧坏了?!我见他这般神经兮兮,当真可疑!
但,只一眨眼的功夫,他的双眸即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尽是古怪的笑意。
“你没什么吧?”我实在不放心,忍不住问出了声,虽按以往的经验,他只要有这样的笑意,那定是没有好事。
“哼,你还好意思说!”他脸罩寒霜,神色间直是瞬间千变,让人不得不佩服。
只不过他这副模样,倒还算是正常。我长叹一声后,轻轻一笑,摆脱了他握在我肩上的双手,懒懒地向后躺去。
“我听说萧文煜走了?”他试探问出声,小心翼翼,语气中只有关心。
我点头,心中又是一痛。可不知为什么,我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出任何忧伤。
“他奉旨去做江南淮南两道的观察使。”我淡淡道来,撒谎都不眨眼,明明是文煜自动请辞的。只是有时候,真相不一定非要让别人知道,也不一定可以让别人知道。
别人。是的,那个时候,我眼前这个少年,还只是个“别人”。
他剑眉一挑,道:“他负了你。”这不是疑问,不是猜测,而是结论。
我胸口一闷,眼前顿暗,唇角却悄然上扬,轻笑道:“我也负了他。”
他狐疑地看着我。我第一次觉得他的双眸原来是如此深邃冷静,睿智得仿佛能直接穿过我的眼瞳,看到我的灵魂,看到我所有的思虑。
“那天你怎会找到了我?”我被他看得心慌心虚,低眉敛目,随意问道。一问之后,才觉得突兀——我怎么就能确定那个找到我的人就是他?
“那一日大哥进宫叙职,我本随他进宫来瞧……你,经过宏徽殿时,却瞧见一个雪人……”他停下不语,其后的事我也都知道了。
“宏徽殿?”我轻呼,原来我那天无意中去的是那个地方。
我抬眼望着他,再问:“你天天来飞香殿?都是夜深人静的时候?”
他面色一红,但笑不语。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表示明了,心中感激:这李玄玑还真够朋友!
“看你好了我也放心了,我大哥前几日已出发去了潼关军营,我是他手下都督,须得同去长孙将军那回职,所以,明日我就得离开洛阳去军营了。”他突然握住我的手,言辞中颇是不舍。
我不留痕迹地把手抽出,笑道:“还会回来吧?”
“会的。”他声音微涩,神色间略有不满。
一语即顿,他未继续,我未接话,二人相对无言,更见尴尬。
“于太医,你请!”碧荷的声音遥遥传来,听得我二人一怔。
李玄玑身形一闪,退出好远,忽地又回头看着我,亮晶晶的双眸映着烛光紫影神采飞扬,流露着说不尽的坚定和我不能明白的留恋:“云嫣,我会回来的!”
我无语,只愣愣瞧着他离去的背影,一时望出了神……恍惚间自问:只这一天的功夫,我送走了多少人?
碧荷撩起帷幔,于景仁在外面放好药箱略一迟疑才慢慢走进来,一脸的凝重。
“于太医,这么快?”我笑问,心却在看到他脸上的神色时突地猛跳几下,那种不祥的预感再次蔓延周身。
于景仁就这样直直站在我面前,垂头盯着手中拿着的一白绫小袋,嘴角动了两下,却还是没说出话来。他抬眼看了下一旁的碧荷,眼中有丝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