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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一个小婢女,正是张姑姑的侄女,年纪不大,还不很懂事,见善桐问,便擦着眼睛道,“走了有一会了,就是刚才被马蹄声惊得没了——”
话刚说到一半,她的嘴就被一边人捂住了,紧接着自己也悟出不对,顿时吓得浑身抖若筛糠,善桐也无心和她计较,一皱眉,忙道,“这话可别乱说!”
又问,“告诉大伯母了没有?”
问知正要过去报信,这才放走了几人。她站在当院里,看看那冷冷落落的小院子,再听着身后堂屋里的欢声笑语。一时间忽然有几分心灰意冷,不禁长叹了一口气,自己摇了摇头,心想:人这一辈子,有些人活得有意思,可还有些人,活得真没有意思。
正这么出神,善榴又来找她说话,见她脸上神色,误会更深了,她紧挨着妹妹在廊边站了,握着她的手轻声问,“那贴药……给你也寻一服?”
到底是大姐姐,什么时候都想着照顾妹妹。善桐心头一暖,却也有几分啼笑皆非,忙道,“不必不必,这件事,含沁知道怎么处理的。”
话出口了,她心底忽然也是一阵笃定。见善榴有几分不以为然,似乎正要说些什么,便笑道,“姐,你不必说那些男人天性的事……我们认识也十年了,桂含沁十年来没有一次令我为他难过,这一次,又哪会例外呢?”
夏日近晚,已经有些凉风了,微风吹过她的脸颊,将善桐的笑容吹得格外的清爽,善榴望着妹妹娇美的容颜,心头忽然一阵感慨:孩子大了,这笑里也有了故事,也有了说不出的惆怅。
可这笑又毕竟是安稳的,是幸福的。只看着这笑,便能明白善桐是有底气说出这一番话来的,她是真正相信,桂含沁这一生一世,都不会令她为难。
天下间能得这一句话的夫妻,又有几个?
善榴便不说话了,她满是欣慰地握紧了善桐的手,两姐妹牵着手站在廊下,一齐望向了夏日格外湛蓝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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碍于太后,长辈们表面说不出什么,私底下却没有不为善桐担心的。连善桃都说了一句,“娘娘行事有些浮躁了吧。”老太太和王氏的言辞就更尖锐了。
和往常不同,这一次两人是一起在老太太堂屋找善桐谈的话——要说榆哥这个功名最大的意义,可能还就在于消除婆媳间多年来的隔阂了。就连二姨娘的离世,老太太也根本都顾不上过问,没能给小五房造成一点阴霾,就这么风平浪静地令人从速操办了丧事。理由都是现成的:天气热,人放不住。
善桐才一踏进堂屋,就听见王氏的声气,“恐怕还是仗着自己刚生了个男孩……就给桂家添堵了。只是这桂家这么多人呢,怎么就选了三妞,明摆着桂家二少爷将来成就只有更强……”
老太太却没有追根究底。“现在木已成舟,还是应当仔细应对得好。她这个身份,说高不高说低不低的,三妞斗她,那是自低身份,不斗她,坐大了又极为麻烦——”
听得出来,两个长辈是真的用心在为自己担忧。连榆哥的喜讯,都未能提振她们的心情。善桐心底又是一暖:从前榆哥孱弱,多得一份偏爱。现在他能自立了,长辈们就有余力顾及其余儿女辈了。
此事有些环节,她本人也不好明说,比如牛家为什么特别针对含沁,善桐就只能含糊以对。“因皇后宠我,淑妃娘娘和皇后不卯已久……”
王氏很着急,“你不要掉以轻心!男人都是宠不得的,别以为含沁现在巴着你,你就高枕无忧了。你可还没个男丁傍身呢!”
老太太皱眉许久,也缓缓开腔,“我知道桂家、我们家都没有纳妾的习惯,但听你刚才这一说,京里人人纳妾……”
她略带歉意地扫了王氏一眼,又道,“不然,还是从家里给你带个可心人过去,提拔她和那小蹄子斗?”
这几个主意都没出到点子上,善桐很怕她们自说自话就把事情定下来,连忙正要开腔时,却又听见蹄声从远方响近了小五房所在的巷子——
祖孙三人面面相觑,简直都有点无语了:这么深更半夜的,又是哪门子消息?
于是又连忙开了门,领来人进来——却是桂家打发人来接善桐回去的,说是家里有急事,令她务必连夜回府。
282、闯祸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就算娘家这里还有好些琐事,甚至连长辈们都没能为善桐商量出对策来,桂家深夜送了这么一个口信,也没说为的是什么事,善桐顿时就忙了起来,着急上火地收拾了包袱,善柏、善桂伴她骑马,又带了几个小厮扈从,连桂家派来接人的几个亲卫一道,一行人星夜上路。因天黑路少,这一行人又是人强马健的,一路自然平平顺顺,待到天明时,正好赶上第一批进城,善桐赶着洗漱过了,换了一身衣服,便去给桂太太请安。
桂元帅两口子显然也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好,两人眼底下都有深深的青黑——倒是都穿着整齐,显然是知道善桐来了,特地起来见她的。一见面,桂元帅就开门见山,“你要马上回京去了,含沁触怒皇上,被贬广州。这一路山长水远的,你一个人从西安过去极不方便,再说大妞妞也没人带,现在快马上路,半个月内赶到京城,那还能赶得及他去广州的船。”
这一句话,简直如晴天霹雳一般,善桐一下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好在面上仍能绷得住。她扶着桌子稳了稳,又顿了顿,见桂元帅两夫妻都沉着脸不做声,便聚集浑身力气,低声问道,“怎么忽然就——”
“他行事鲁莽。”桂元帅的口气很硬,“具体出了什么事,你到了京城自己问他!别的事我也不多说了,他这一出京,令我们阵脚大乱,能否把含春或者含芳争取进京去,那还是难说的事。有很多人事要再行安排……你收拾收拾,一会吃过早饭立刻上车,这一次轻车简从,在路上是不能再耽搁了。”
善桐还有什么好说的?她影影绰绰,猜测肯定是太后赏那个宫女,含沁不从,恐怕两边发生冲突,这才酿出了此祸:皇家无情,说翻脸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含沁如果真的闯下了这么一桩祸事,那真是难怪桂元帅夫妻生气。
当此多说无用,她默默地给两老行了礼,便退下去准备自己的行李。等天大亮了,吃过几口早饭,便抱着包袱上了一辆小车。连下人都没来得及携带,只近身带了六州一人服侍而已,一队亲卫押车,立刻就出了西安城——就出府上车那会见着了郑氏一个影子,关于于翘的事,一句都来不及问、说,便已经上了车,再下车的时候,已经是走出了一百多里地了。
如此日夜兼程,饱受颠簸之苦,才七天不到就已经出了陕西,进了山西。渠家消息还和从前一样灵通,也派人招待,只是善桐这一次没闲心和他们见面应酬了。好在渠家亦很有眼色,知道善桐急于赶路,前迎后送的,急行军一般出了山西,再走了几日,京城近在眼前。善桐人也累得脱了一层皮,一路光是晕车都起码吐了有几十回。饶是如此,她依然不愿做任何逗留,照旧挣命一般,飞速进了城,屈指算来,从西安到京城的漫漫长路,居然真的只用十三天便已经走完。
这一回来得急,就没人报信,车到门外,善桐也顾不得什么遮挡了,自己掀帘子下了车就往院子里赶。果然见得院子里进进出出的,几个管事和大丫环都露了面,堂屋家具上盖了粗布就不说了。还隐约能看到里屋堆着好些个箱笼,一派远行气象,她心不由就是一紧,三步并作两步从月门进了内院,口中不忘问道,“少爷呢——”
还没听人回话呢,才一推门进去,善桐就哑口无言了:含沁正抱着大妞妞在廊下乘凉呢,见到她来了,还显得很是惊喜,拿着大妞妞的手挥手道,“安安,你看谁来了?”
安安也有近三个月没看到母亲了,一时可能还怕生起来,直往父亲怀里藏,又怯生生地探出一只眼睛来看着善桐。善桐满腔忧心,在含沁笑眯眯的双眼前都化作了泡影,她想揍含沁一拳,又想投入含沁怀里哭一场,又想抚慰含沁,安慰他的辛苦,可这多种情绪,在大妞妞跟前也都被压制下来了。她也笑眯眯地和女儿打招呼,“安安,不认得娘了?”
大妞妞拧着眉头望着母亲,显然是认得她了,可却还不愿说话,含沁不禁笑道,“还恨着你呢,出门了也不知道和安安说一声。头半个月,天天哭着满院子找你。”
母女天性,有含沁这句话,院子外头的事忽然又算不了什么了。善桐其实主要也还是担心含沁自己的情绪,她知道含沁功名心重,最怕是他因为被贬,意态消沉。现在看到含沁安安闲闲的,哪有一点不自在,她慢慢也真正宽慰放松下来了: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在广东在西安,又有什么不同?
这人一放松,就觉得累了,善桐逗了几句女儿,连含沁都不让碰,听说热水预备好了,先痛快洗浴,又换了衣服,从净房出来,这才厚着脸皮投入含沁怀里,逗女儿,“刚才娘臭,现在身上香喷喷的,是不是就认娘了?”
大妞妞沉着脸,好像还要发脾气,可被善桐一抱,小手自动环上母亲脖子,往善桐怀里一藏就不愿意挪窝了。善桐又抱着女儿投入含沁怀里,笑道,“小妖精呢?还不领出来给我见见?我千里迢迢赶回来,就是为了给她一个下马威的。”
“你还不知道?”不想这句话倒是问错了,含沁的语气很吃惊。善桐就更吃惊了,“我该知道什么?”
两人这么一说,都觉得有些不对,善桐忙把自己过来的经过一说,含沁双手按脸,说不出话了。“爹怎么这样!这么清楚一回事,他非要吓你——啊,我知道了……”
他沉默了一会,才放下手苦笑道,“那个小妖精早都被我卖了,你见得到才怪。”
“卖了?”善桐不禁提高了嗓音,一个接一个的疑问,和连珠炮一样地冒了出来。“这赏赐下来的人也能卖?卖到哪里去了?怎么也有人敢买——”
含沁犹豫了片刻,伸手要把大妞妞抱走,可大妞妞扭动着身子,哪里肯依,眼看就是要哭,“娘——娘——”
他只好掩住了大妞妞的耳朵,也不令善桐遣走下人,“不必回避,几乎全京城人都知道了,她啊,被我卖到窑子里去了。”
善桐一时没听清楚,还呆呆地问了一句,“什么?”
含沁一耸肩,还真重复了一遍。“我把她卖到窑子里去了。”
太、太后赏赐下来的人,他也敢卖!不但要卖,而且说卖还就给卖到了窑子里去!
就算善桐从没想过含沁会收用别人,可听他轻描淡写这么一说,依然是眼前一黑,险些背过气去。“你不要命了——你——你这是在当面打牛家的脸呀——”
含沁还是那云淡风轻的样子,丹凤眼还带了隐隐的笑意,弯得很温柔,“打了就打了,打的就是宁寿宫的脸。不服气,他们还能要了我的命?”
要说年少成名建功立业,限于出身也好,限于受捧力度的区别也罢,桂含沁那是远比不上许凤佳等人,可要论胆大包天,在这件事后他真是一点都不逊色于任何人——恐怕就是皇上都不会这么给太后脸子瞧吧。偏偏含沁还如此光棍,善桐真有晕倒冲动了,她‘你’了半天,见含沁还贴心地给她拍胸顺气,终于无奈地吐出一口长气,也跟着冷静了下来,道,“你快把事情从头到尾给我说一遍,就死,我也要做个明白鬼。”
“爹也真是的,白叫你跟着担惊受怕了这小半个月。”含沁反而爱怜起她来,他把善桐压在怀里,满是怜惜地顺了顺她的头发,嘟囔着抱怨。“怎么原委一点都不和你说……虽也不是没有苦心,但这也太过了。”
善桐哪还有心思和他说这个,她一顶含沁的肚子,几乎气急败坏,“你再这样,我恼了啊!”
“好好好,我们三妮不恼,我们三妮乖。”含沁最吃她这一套,当下只好举手投降,详细和她说起这事。“还要从善榆受赏开始,三月里牛淑妃才生产,四月里宁嫔传出喜讯,肯定是抢了咸福宫的风头。再说,二皇子一下生体质就孱弱,生的瘦小不说,听权仲白的口风,胎里就没作养好……宁嫔好消息传出来,咸福宫心底估计是酸溜溜的。前阵子,善榆在京郊试射成功,我陪着皇上看了,新式火药的确是有威力,现在赶着制造一批,送到广州去,孙侯在海上就不至于那么被动了。皇上当时非常高兴,夸善榆,‘你这功劳,我看不亚于许升鸾在西北的作为’。当时就说要赏——你哥一开始居然还说不要,李先生和我都没话说了,皇上也被堵得说不上话。”
虽然明知结果,善桐依然不禁屏住呼吸,听含沁续道,“后来我赶快给你娘家四堂弟妹送信,由她进去见了宁嫔,宁嫔又和皇上说了几句好话,皇上有了下台阶,还是死活给善榆封了个官。不过,本来估计想封职官的,现在就只有个官阶了,起步也低……这样也好,一来榆哥不在乎,二来,乍然显赫,容易招人眼红。可饶是如此,皇上对他的别样宠信,依然还是令人议论纷纷。要知道能够随时入宫面圣的,除了几个阁老之外,也就只有燕云卫统领等寥寥数人了……偏偏他又是你亲哥哥,估计牛家那两位心里的不快,也就是在此时达到了顶点。”
“正好今年京察,我考语自然是优,本当是要按部就班往上挪个位置的。宁寿宫便问起皇上这么一回事,还给我说好话,把我夸得和花一样。当时她们内廷可能有什么喜事,人都聚在一块呢,还硬把我叫进来见了见。害得宫妃们回避不说了,我也不敢多看。老妖婆让人赏了我一杯酒,我接过酒来一道谢,自然免不得要看那宫人一眼,她就笑着说,‘都说你家太太妒忌,令你宅院空虚,有这么一回事没有?’”
“我自然说没有,说这是家规。老妖婆当时就笑了,”含沁捏着嗓子学太后的调子,反感之意,不言而喻,“‘在京城这么多年,只听说入乡随俗。小桂统领是男丁,不明白女人的苦楚,就为了你恪守家规,你太太在女眷中被议论得不少呢,还是抬举一两个,一来开枝散叶,二来,也可避免有心人的闲言碎语。’再有咸福宫那个推波助澜的,话赶话就说到了赏我一个人,‘正好宫里今年也要放人出去,我这宫里的人,你可着挑一个吧’。”
他不禁轻轻冷笑了起来。“我家里的事,倒要别人多嘴!当时我就不大开心,只说家规不能不守。她直说,‘可见得还是惧内’。当场就要坐实你十分妒忌,不肯我纳人似的。连皇上帮着我说一句话,她都给堵回去了。我心想,你要闹,我就闹给你看,便说,‘其实她倒一直要给我物色,娘娘有赏,按说也不该辞,只是您身边人身份尊贵,委屈我这院子里做个姨太太,她委屈不说,贱内碍于身份也不好管教。’”
这其实还是推托,善桐听得频频点头,又细问,“皇上怎么为你说话来着?”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连各命妇都有几个好像在宫里,皇上也不便表现得过于明显,只说了一句‘西北风俗和京城不同,也是有的’。”含沁哼道,“可我还不懂皇上吗?他和林三少撞见你那次,他怎么夸我的?虽说其实是有感而发……可他的态度还不明显?连皇上的话都不当回事,我看她这个太后也做得不大好嘛。我拿话挤兑住了她,本来还不想和她计较的,可她不识趣,又道,‘这也容易,出了宫那就是百姓了,服侍了哀家几年,难道还真把自己当个诰命了?这你只管放心,她们还是懂看眉眼的。’说着,便把刚才给我斟酒那个硬要赐给我,我问她,‘娘娘此话当真?’她道,‘这个自然。’”
说着,他一耸肩,又哼了一声,“紧接着就简单了,她把人送来,兄弟们说要贺我,喝了一晚上的酒,第二天我就把她卖到上林仙馆去了。她年轻,皮肉鲜嫩,卖了足足有五十两呢。我也没要,全摔她怀里。她也没呆多久,第三天就被牛家人赎出去了,现在见天闹着要抹脖子上吊呢,也不知死成了没有。老妖婆在宫里也气得不轻,天天和皇上哭,皇上也没办法,本来我要升的,现在自然没戏了,平调出京……出京按例都要升半格,也没升,就算是遭贬了。”
这种遭贬,其实已经算是皇上对含沁的一种保护了。想来这也才是含沁的作风——没有把握住皇上的脉门心意,他就算恼火,也决不会如此简单粗暴地给太后没脸。善桐慢慢地透出一口凉气,想了半天,才怔怔地问,“那,你被贬到广州去,具体是做什么的呢?”
含沁面色先还有几分严肃,现在却渐渐地透出笑来,他低头在善桐鬓边亲了一口,又咳嗽了一声,这才俨然地道。“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差事,不过是和林三少一起主持开埠事宜,他是宗人府的,借调出来,主要还是特派到广州监督造办火器。那是他的差事所在,我呢,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差事,就是军中他不管的所有事情,估计都归我管。”
善桐总算体会到王氏的感觉了,这一刻,她险险没又晕过去。
283、放心
这一出风波,看似闹得大,知情人却多少能咂摸出皇上的心思。去广州主持开埠前那林林总总千头万绪的工程,是烦琐了些,可只看皇上对榆哥何等重视,便能知道他对于这一支海军的战力,是寄予厚望的。广州开埠,当然是文武并济,抛不开那些文官,可最出彩还在海军这一块,这差事一旦办好了,将来含沁是想不往上走都难。况且别的不说,广州远离政治中心,派系斗争少了不说,风气也要比京城更加开放自由。善桐也能借此抽身而出,远离如今已经渐渐更加复杂险恶的宫廷斗争,要是人人遭贬,都能贬得这么顺心如意,那恐怕和太后作对的人就要如雨后春笋般全京城冒出来了。
也因此,含沁这一阵子都很低调,他是贬谪出京,按理也不该随便和人交接,除了和林三少、郑大少爷吃了一顿饭之外,余下时间全和善桐一道窝在家里收拾行李。善桐本来还想去宫里请个安的,也为他止住,“虽然按理来说,你是应该进宫去探望娘娘,但我们家才得罪了太后,正是风头火势上的,你现在进去,万一和宁寿宫发生冲突,一来又生事端,二来也令皇后难办。”
这也是正理,善桐不禁笑道,“你知道我本来也不爱进去的,就是多少也有几分好奇——不知道如今宫里的局势怎么样了。”
虽然含沁急着上路,但收拾家里也要时间,善桐还是要和一些亲戚打个招呼,尤其是几个堂兄,多年苦读,如今一朝得中,终于有时间出来和亲戚们交接来往了。善桐去榆哥新置办的小家里探望他时,蒋氏就约她,“和含沁明日过来吃饭,也算是我们给你们践行了。”
这是知道桂家现在里外忙乱,不适合接待客人,善桐忙谢她,“还是嫂子想得周到,我们明日必到的。”
蒋氏在西安的时候,善桐隐约也有听说,人很沉默,平时连话都不多。没想到现在到了京城,反而很是利索,将家里搭理得井井有条,连榆哥身上的衣裳都抖擞板正起来,他本来一直有一顿没一顿的,人显得清瘦,三个月没见,脸倒是都圆润了不少,容光焕发的,连结巴都再不见了。见到善桐,便冲她打听,“爹娘同祖母都知道了我的事吧?”
善桐望着哥哥,真是打从心底里笑出来,“都知道了,都夸你有出息!”
要说榆哥不在乎有出息这三个字,那肯定是假的,他一抿唇,却偏要和善桐唱反调,“有出息没出息,就是嘴皮子一碰的事。我是想,现在他们不会再反对我玩火药了吧?”
善桐见蒋氏竖起耳朵,一脸惴惴,心中不禁也叹了口气:榆哥现在成就,自然是人人称羡,可对于他妻子来说,丈夫有出息固然好,但天天倒腾火药火铳的,她又怎么能放心得下?
“就是不情愿,那还有什么办法。”她双手一摊,“你这是皇上御准了的,谁还能和皇上作对?不过,你也就是折腾折腾火药了,泰西啊什么的,你是想都别想!”
榆哥眼珠子直转,一望即知,他有不同看法,善桐和蒋氏对看一眼,都看出了彼此心中的提防和无奈。
善桐回家和含沁说起,也不禁叹息道,“究竟家里远,真是鞭长莫及,不然,榆哥哪敢打主意去泰西!什么时候爹要是能到京里来就好了。”
“按岳父现在的职位,进京肯定是要入部的。”含沁心不在焉地说。“这个就有点犯忌讳了,毕竟和阁老还是近亲……再说,等你爹娘进京了,只怕榆哥还更想着去泰西,起码人是要跑到广州来才算完的。”
他对王氏虽然从无一字褒贬,但聪明人说话,也未必要说明了别人才能听得懂。善桐默然许久,才慢慢地道,“现在也都好了……榆哥有出息了,娘应当也能渐渐地想开一点儿吧。”
她的语气也不是很肯定,更多的还是带了希冀,含沁笑而不语。善桐看他话都写在脸上了,也有些不忿气,便道,“你不用做这个样子,我娘再怎么样也没折腾到你。倒是你爹,把我吓得!一路紧赶慢赶的,胃里直往上反酸水都不敢停一停,要不是顾忌着名声,恨不得就一路连换快马赶过来了。要不是心里对你有意见,至于这么折腾我吗。”
虽然含沁看似没有受到多少敲打,但在这事之后,桂家和牛家的不和已经被摆上了台面,很难有转圜的余地了,这也是事实。事情闹得这么满城风雨的,桂元帅心里肯定也不大舒服。可要挑含沁的理吧,这把人卖了,又比让她进了家门好些,一来也显示出桂家的骨气,二来也令盟友们安心。隔了远,不好怎么数落,索性吓善桐这么一吓,也算是传递到警告了:你能折腾老子,老子就能折腾你媳妇,别仗着天高皇帝远,那就翻了天了。
要说桂含沁这辈子最心疼的人,纵使有了大妞妞,善桐依然是当仁不让排在第一,为这么一场虚惊受了这么一路罪,含沁心痛得第一天晚上连说了十多遍,“真是瘦了。”这几天天天变着法子给善桐进补,现在善桐这么一说,他也有点理亏,便讪笑道,“我也没说什么呀。”
顿了顿,才道,“我们马上就要去广州了,天高地远鞭长莫及,你要是愿意为梧哥婚事出力,最好早点给岳父写信,免得岳母要爽约食言,那么先斩后奏,你知道了,也就来不及了。”
善桐不乐意听人说自己母亲的不是,可含沁这话处处在理,她竟无一语可以辩驳,其实也的确是提醒了她:按王氏作风,她还真有点放心不下。她叹了口气,“生母才去世呢,虽然不用服斩衰孝,可这一两年内也不好就说亲了。这件事可以缓一缓,不然母亲知道了,还以为我们有多不放心她,要心里生出怨气来,对梧哥也不好。”
她这一次过来,自然还顺便就带来了二姨娘的死讯,只自己也忙,还未能见着梧哥。并不知道梧哥的反应——其实善桐也不是没有忐忑的,虽然她自忖兄妹间的感情,并不因为长辈间的恩怨有所褪色。但二姨娘之死,王氏这一系毕竟是难辞其咎,现在梧哥可能还一无所知,但她自己心底倒有些发虚,觉得不大好面对哥哥。提到梧哥,语气不自觉就沉重起来,含沁深知她的心意,却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道,“反正马上就走了,家里的事你是想管也管不了,索性就当作不知道吧。有些事,说穿了还不如装着没事。”
理是这个理,善桐也不是不明白,要不然,她也就不会阻止桂太太向她诉说往事了,只是感情上到底有点过不去,这天晚上她都没有睡好,早上起来,想到要见梧哥,一紧张,不明不白地又吐了一回。倒惊动了含沁,忙请了大夫回来把脉,结果去见几个哥哥时,大家都是悲喜难辨:二姨娘去世,大家肯定都要陪着梧哥难受的,可榆哥、檀哥、榕哥又有喜事不说,现在善桐又有喜讯,真是哭也哭不过来,笑也笑不过来了。
“这孩子也命大!”蒋氏听说了善桐的好消息,亦不由道,“这一路折腾的,也没有事呢?”
“脉象健旺得很。”善桐也是后怕,“怕是离京前才有的,我是一点都没有察觉,这来回折腾了两个多月,实在是忙得厉害,也没顾得上月信的事……”
她这一走两个多月,回来摸出了三个月的脉象,这么一算,可不就是离京前才怀的身孕。在妊娠早期,这么来来回回地折腾了上千里,孩子居然安然无恙,几乎可算是小小的奇迹了。善榆几兄弟也都为妹妹、妹夫高兴,善桐在里屋,都能听见外头檀哥的声气,“那你是跟着下广州去,还是在京城生了再过去?”
“去广州都走的是水路,船行也不快。”含沁说。“她便跟着去也是不妨的,要在京城,一拖就是一年多,也耽搁不起。再说,京城事多,她一个孕妇,哪里禁得起折腾?”
檀哥嗯了一声,便不说话了,榕哥相对来说和善桐是最不熟悉的,因此也把关心表露得最明显,特地进里屋慰问了善桐好几句,才出去同男人们坐在一处说话。过了一会,梧哥也掀帘子进来,笑微微地道,“三妞妞,又要当娘了?”
二十多岁的年纪,还算得上是青年进士,就是檀哥这么稳重的性子,都显得意气风发、春风满面,梧哥却是笑意内蕴,只露出一点线索在唇角,透着那样矜持温润,倒有些风霜洗练后的淡然。善桐也有几年没见他了,此番相见,真是百感交集,她没接梧哥的话头,而是低声道,“七哥,姨娘的事,我们也觉得挺可惜的……”
梧哥轻轻叹了口气,就连悲痛都很得体,“也是病了这么多年了……没料到喜事反而成了坏事。我这些年来在外读书,没能对爹娘、姨娘尽一天的孝,实在是……”说着,便哽咽着从眼中滚下泪来。
善桐心里极不是滋味,她完全看不出梧哥的想法,甚至都不明白他的悲痛有多少是真心真意,又有多少是做出来给她看的,真正的情绪,还被他埋在心底更深处。又或者是他早已经想通了,连生母的生死都已经不那么在乎了。毕竟,二姨娘从他小时候开始,给他带来的麻烦,也许远远比好处更多……
她有很多场面话可以说,但对自己的兄长,她不想这样虚伪,因此便选择了沉默,梧哥也许察觉出了她态度上的转变,也不再满是敷衍地悼念二姨娘,反而收起戚容。两人相对无言,过了许久,梧哥才轻声道。
“三妞,你放心吧,”他扯起唇角,反而露出一个笑来。“这辈子,我对不起谁,也不至于对不起家里人。娘对二姨娘的包容,我看在眼里,我不至于不懂事的。”
说到此处,他扭过头去看了屋门一眼——榆哥正巧说了一句什么,惹得屋外传来了低低的笑声。
看来,梧哥对王氏的担心,其实也许早都心里有数。善桐觉得自己像是含了一个一千斤重的橄榄,那涩味强烈得她几乎都要落下泪来。她点了点头,真心实意地道,“我放心的,你也放心吧,我们兄弟姐妹之间,没有那些龌蹉的事。”
顿了顿,又说。“但以后,你就是没生母的人了,遇事还要多为自己考虑。现在你也到了说亲的年纪,觉得哪家合意,还要多留心,这可是一辈子的事。自己要不好开口,你可以和我说,我会给爹写信的。”
以善桐身份,她说出这一番话来,已经是赤裸裸的提醒,梧哥显然也有所触动,他低声唤道,“三妞!”
不知为什么,一句话居然哽住。他忙捂住了脸,扭过头去,不令善桐看到他的失态。善桐也是直到此刻,才感到那个熟悉的杨善梧又回到了她身边,这时候,她是有千言万语想说了,可想到自己同二姨娘的那一番谈话,她又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到末了,只能哽咽着道,“都会过去的,真的,都会过去的。”
梧哥肩头抽动,胡乱点了点头,却始终不肯放声儿。——不管命运对他多么残忍,他到底还是保留了几分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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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后天就要下广州去了,这一日也没聚得太晚,大家便各自散去。善桐有点舍不得哥哥,榆哥却表现得很洒脱,更是语带玄机,“说不定没几年就重又相见了呢?”
他这么一说,别人犹可,善桐倒是吓了一跳,忙道,“你可千万别来广州!船队出海后再来,随你住多久都好,出海前,你是万万不能来的。”
众人都笑了,榆哥有点没面子,嘟囔道,“又不是说这个……”
檀哥便看了含沁一眼,见含沁若无其事,似乎根本未能留意到榆哥话中玄机,他暗中点头,才点了善桐一句,“你哥哥现在也是能出入禁中,在皇上身边服侍的人了。”
善桐这才若有所悟,一时对榆哥倒是刮目相看:并不是因为他能在皇上身边做事,而是他居然还想得到为含沁留心消息。以榆哥对人情世故的厌倦来看,这已经是体现出他的情分了。
展眼就要分手,彼此间自然有千言万语叮嘱,善桐回了家还和含沁后悔,“没能和大嫂多说几句话,要对付哥哥,以后非她不行了。”
正这么说着,底下六州送了信来,“孙夫人问您明日得闲不得闲,想上门给您送点东西。”
善桐和含沁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都叹了口气:宫中事,也不是说抽身,就能全身而退的。
284、启航
离京三个月,宫中局势风起云涌,善桐就听含沁说了几句,已经感到头晕目眩:这淑妃生了,宁嫔有了,连琦玉都终于浮出水面,得了个无关紧要的册封。轻描淡写几句话,谁知道背后藏着多么险恶的勾当,多么跌宕的博弈呢?只是含沁毕竟不是内廷中人,并不明白□罢了。就连一般功臣勋戚之家,要是对宫中事没那么关注的,恐怕也都不会注意到宫中悄然多出来的这个小牛选侍。
“因是遭到贬谪,我们也不好随意上门走动,免得犯了忌讳。”善桐在门口等孙夫人的时候,便略带歉意地解释,“也就没上门向二堂姐问好,说来,是有几分失礼了。”
孙夫人不大在意,“也是我该早几天来看你的,听说七妹已经来过了?我想着你们家乱得很,就等你上门来,再一想才明白,是该我自己过来的。”
“七堂妹是去榆哥媳妇那里,顺道在我这里坐了坐。”善桐笑着说。“聊了半天,也没听见提起牛选侍的事,听说她很得太妃的宠爱,怎么宫中事反而不大清楚的样子。”
“太妃现在是两边不管,两边都不偏帮,一心一意就带她的安王,宫中事一向是充耳不闻的。”孙夫人不禁就叹了口气,“他们自己事情也多,七妹很多事都只是知道一个影子,我们也不说太多,免得她反而更加烦心。”
因为善桐已经给搭好了台阶,她满以为孙夫人会紧跟着说些宫中事,没想到她反而提起了许凤佳,“以后说不定他也会去广州,在孙侯走后主持新一批海军的练兵事宜,一并监管东南沿海所有海务剿匪事宜,我听说你们家小桂统领到了南边去,是以建设海防开展贸易为主?大家同僚,少不得要互相照顾,现在多往来往来,也是好的。”
到底是皇上的嫂子,一样都是多年世家,孙家口气就硬是要比别人家都硬。连阁老太太谈起朝政,所说的也都是或者、可能,孙夫人这么淡淡说来,武将一系的人事变动,却几乎是了然于胸。善桐也不禁暗自佩服,口中忙笑道,“怎么是同僚呢,世子身份高贵,现在职官的品级也高,我们应当是世子的僚属吧。”
“你就别和我装样了。”孙夫人笑着点了点善桐,“有些话,自己知道就好,我说出来,那就有些太肉麻了。”
皇上对含沁的确是很维护的,如今看来,也是一步步地按布置走,“要放出去立些功劳才好回西北。”善桐抿唇一笑,也真的没和孙夫人装样,“就算在皇上心里还占了些分量,那又怎么和世子爷比?”
两人交好,虽说有很重的政治因素在,但性子也的确是投合的,孙夫人见她娇憨,也有点不舍,“你们都去南边,能说话的人就更少了。宁嫔虽然也为你们高兴,但却也很舍不得你。她令我带话出来,叫你别进宫去了——本来有些好东西要赏你的,又怕引来有心人的注意,便留待日后再说吧。”
善桐哪里在意宫中赏出来的东西?倒是宁嫔这一番话,令她心中一暖,对比皇后毫无只言片语的做法,更显得宁嫔有情有义而已。她忙请孙夫人待她道谢,一边自己却不能学皇后,还要主动问她的好,“娘娘这几个月——”
“面上还好。”孙夫人脸上闪过一线阴霾,“心里很苦。本来还打算等你回来,大家时常见面,解解闷的,现在你又要去广州了……”
其实善桐就不去广州,现在和太后闹翻,势必也不能时常进宫。她见孙夫人绕来绕去的,始终不说当日的情况,便索性单刀直入,“二堂姐,那天究竟怎么回事,宁寿宫怎么忽然间就有了这么大的动作,事前难道一点消息都没放出来?”
桂家、孙家也算是联盟关系,善桐受到太后打击,那肯定是因为帮助皇后出谋划策来对付牛家,孙家要一点表示都没有,那就有点过分了。自己的人都护不住,以后谁还为她们办事?只是善桐也的确不清楚,孙家在这事上究竟是否已经帮桂家出过力了而已。她还是相信孙夫人的操守的,有出力,孙夫人不会瞒着她,没出力,想来孙夫人也不至于睁眼说瞎话,做个虚人情。
被她这一问,孙夫人面上不禁闪过一抹羞红,她还是没有正面回答善桐的话,只是握着她的手道,“那天我的确不在,家里老太太又闹得离不开人……”
这么说,太后为难含沁,皇后的确事前事后都是没有一句话了,善桐倒没动情绪,只是有些吃惊:按皇后从前的作风,这说不通啊。怎么几个月不见,难道性子就改了不成?
她也没有冲孙夫人发火,反而道歉,“都知道我受娘娘的宠爱,现在含沁闹出这么大风波,倒累得娘娘难见太后……”
“那是没有的事。”孙夫人松了口气,忙道,“你不怪她行事乖张,我这就放心了。”
因善桐也算是很得皇后喜爱了,她免不得同善桐轻轻抱怨几句,“自从太子出事,娘娘性子就一天比一天古怪。现在场面上是还压得住,我就是担心——”
话没说完,终究是化为一声叹息,善桐忽然发现,孙夫人才三十岁的人,鬓边居然已经有了一星白发。
终于要离开京城这个是非场,她心里笃笃定定的,反倒有几分同情孙夫人,宽慰了她几句,孙夫人便把一张单子交给她。“都是给家里那位带的土产之类,知道你们包了一艘船,就多预备了些。可别怪我厚脸皮。”
“举手之劳!”善桐忙道,“二堂姐尽和我见外,一共两三艘船下去呢,再多也都是放得下的。”
说着,见院子里还有两个生人站着,却都是千娇百媚的少女,一问之下,这才知道孙夫人原来还送了两个通房来,搭她们一道下广州去服侍孙侯。她自然保证会平安把人送到,说着,孙夫人便站起来告辞,临走前,握着善桐的手,她这才推心置腹地放低了声音,“你只管安心吧,那孩子身子孱弱,能活得了多久?皇上对别的都不着紧,唯独因为孩子身体不好,据说很是不高兴,现在连咸福宫的门都少进。太后恼羞成怒,这才冲你撒气。等你回来的时候……这笔账,我们迟早是要讨回来的。”
今天耗了这么大半天,其实戏肉就在这句话上。皇后可以装聋作哑,就令善桐一家承受太后的怒火,但孙夫人显然并没做这个打算。善桐微笑道,“那我等二堂姐佳音。”
她也没像从前一样,托孙夫人问皇后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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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乱了这么几天,该见的人都见了,六月水涨,正是下江南的好时候。善桐还没有去过江南,此番前去,因赴任日期宽松,还能择一两处地方游山玩水,自然是大为兴奋。倒是含沁苦兮兮的,一路居然晕船,比善桐这个孕妇吐得还厉害。到了苏州,一行人不得不停下来令他休息两天,免得吐死在船上,正好因近了苏州,善桐想到堂伯一家在苏州还是有产业的,便遣人过去一问,拿了阁老太太写给她傍身的信,“在江南地界,你堂伯名字还算有几分沉,遇到什么麻烦,尽管就用这信去做个敲门砖。”果然杨家人很当一回事,管家亲自带人到码头去,将小夫妻接到了杨家闻名遐迩、享誉江南的百芳园里,又去延请苏州名医来给含沁扶脉,也为善桐请个平安脉。
善桐这一胎,反应最大的时候她都在路上,折腾得也顾不得难受了,现在反而是风平浪静,一路走来都没什么不妥,她比含沁还精神,乘丈夫养病时,已经把百芳园里里外外转了个遍,饶是她也算是见过世面,可当此也不禁被江南的精致折服,等含沁稍微好了点,她就把他拉起来,兴致勃勃地领着他在园子里转悠,“不论是漠北辽阔还是京城繁华,说起这精致奢靡,真是没有比得过苏州园林的,你瞧,二堂姐从前住的这个幽篁里,她一个人就住这样大的地方!就是宫里的娘娘们,都没这个排场吧。”
含沁也的确是第一次见识到江南的园林,两人徜徉在着幽静的竹林里,虽然天气暑热,可夏天近晚,远处凉风一来,竹叶便索索而动,透了那样清凉。大妞妞在远处拖着养娘疯跑,童稚笑声时而便扰得远处小香雪一片鸟儿飞起来,善桐都不想走了。“干脆就在苏州住吧,怪道人人都要来苏杭养老。除了夏天闷热些,这儿正和天堂一样。”
还没等含沁答话,她便冲含沁甜甜一笑,带了点撒娇味儿,“要不然,我们在哪里养老,你就照样起一座园林给我,也是一样的!”
含沁台词被她抢走,噎得直翻白眼,半天才气哼哼地道,“建个园子不难,可哪来那么多人住在里面?这园子是精致,但你要仔细看,毕竟还是透了寥落。这几年没人气,就是美玉也都蒙尘,再美的景色,也显得寂寞。”
善桐被他这一点醒,再看园内时,果然觉得幽篁里院门紧闭,小香雪墙头积尘,这偌大的美景在夕阳之下,竟显得如此颓唐,像是一曲到了尽头的歌,尽管还有绕梁的余音,但气儿已经尽了。只能透过这精美的墙瓦,去揣想当年那莺歌燕舞的热闹时光。
她忽然就没了游览的兴致,叹道,“是啊,再好的园子,也要有人才有它的光辉,没了人,就这么白白地沉寂了、消磨了,也确实可惜。”
一时又有感而发,“人这东西,真是古怪,这勾心斗角起来,竟是恨不得所有人都死了,只有自己活着。可什么地儿全没了人气,那又显得多么可怕……从漠北、江南再到京城,这万万千千的人,就像是地里的蚯蚓,攒头攒脑地四处乱钻,钻到哪里就算哪里。要我看,就是紫禁城里的那些个——”
即使周围寥落无人,她也不肯再往下说了。含沁搂着她,左右看看,见下人们也都四散开来了,便把头埋在她肩上,含糊着道。“你说得对,咱们两条小蚯蚓,最终也不知钻到哪里去呢!”
“那就看你啦。”善桐一手拍掉了含沁的手,斥道,“别闹啦,人家看见呢。——你要钻到哪,我就陪你钻到哪去。”
她一边说,一边不禁微微一笑,“不过在你呢,好像又是我想钻到哪,你就能钻到哪去……我听孙夫人和我说,皇上本来有意思把你放到宣德去练兵的,你干吗一定要下广州呀?”
含沁不禁面上微红,便不肯作答。善桐靠在他怀里,心都要被涨得满满的:不肯去宣德,无非就是因为宣德离京城太近,善桐还是离不开宫中的斗争。她情不自禁,喃喃细语道,“含沁,你这辈子要是没有我,现在说不定早已经走得更高啦,起码,肯定是惹不上牛家的麻烦。说不准,早都生了儿子了。”
“要没了你,我走得再高,又有什么趣儿?”含沁便反问她。
善桐咬着唇,甜甜地笑了,她抱着丈夫的手臂,小夫妻漫步到了园中那一池幽幽荡荡的碧水边上,含沁念着池壁上镌刻着的“万花流落”四个大字,叹道,“雅真雅,就是颓唐也真是颓唐。”
他忽然奋起精神来,一脚踏在栏杆上,笑道,“读书人就是爱这些风花雪月的,要是我,就给这池子起名叫练兵池!搞他几条小船来,天天在这里操练船阵,搞个水沙盘!”
话没说完,善桐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我虽然没读过不少书,可也知道这叫做唐突风流、焚琴煮鹤。被堂伯知道,非气得吹胡子瞪眼不可。再说,你一个晕船的人,操练什么船阵?”
含沁脸一板,不大高兴,“晕船又不是一辈子的事,等着瞧吧,到了广州,从前种种一放下,又是个新开始。我先一心一意练水性,不三个月,我准练出来!何止不晕船,我还要做那浪里白条呢!”
他一手扶着腰间那并不存在的宝剑,似乎已经沉浸进了自己的想象里,目光炯炯地望着远处,眼神坚毅,大声道,“看皇上意思,这几年内南边肯定是有仗打的。晕船可怎么还能当将军啊?你等着看吧,到了那一天,我肯定已经精熟了海战,我就在船头这么站着!”
他神气活现地背着手,冲那不存在的千船万舰大声道,“威风凛凛的,一点都看不出来晕船的样子!我一挥手,底下人就一个一个传令下去,一边敲着战鼓,一边喊——”
杨善桐早被他逗得乐不可支,在这辉煌而寂寥,连空气都似乎透了几十年往事的园子里,她笑得就像个不懂事的小姑娘,一边笑,一边拍着手,一边和着桂含沁喊道,“扬、帆、启、航喽——”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完结了!来欢呼一下。
这篇文是我写得比较最艰难的文,因为期间真的是完整经历了一个鼻炎的病程,从开始写我就得了鼻炎,而且那时候才出院身体弱,可以说嫡女是先天不足的。没有像庶女和主母一样经过很久的酝酿。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明晰的主题:我想写一个普通人的成长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