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请了春合班来,唱几出拿手的昆曲吧。”阁老太太也就随口一答,“你有什么爱听的戏,快先想好了,等桂太太点了,便让你点。”

吴太太很给面子,顿时惊呼起来,“春合班杨太太都定得到?我前儿小生日,我们家老爷知道我爱听戏,派人过去叫时,说是接下来小两个月全订满了,要约得往后排。我又不耐烦等,也没这个心思耍威风,可不就只有怏怏抱憾了?”

孙夫人和秦太太、阁老太太相视一笑,却是郑太太笑道,“傻妹妹,你这就有所不知了,春合班凭什么红?还不是因为皇后娘娘喜欢,时常叫进去唱着听?别人的面子壮着胆子也还是能驳一驳,甚至连孙夫人的面子都敢驳,杨太太的面子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敢驳回的了。”

这恭维人都恭维得这么委婉曲折,善桐心中不禁叹服,也忙学习这一搭一唱的说话技巧。桂太太含笑不说话,也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倒是阁老太太显然大悦,微微一笑,才半带着嗔怪地道。“说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也是我约得早。”

她又垂下头去,徐徐地梳理着荷包上的流苏边儿,“咱们可不是那一位,就凭着那天大的面子在京城行走,没那么厚的脸面。”

众人都笑了,四少奶奶见桂家婆媳若有所思,便捉狭地一笑,轻声冲善桐解释,“这说的就是牛家那位……”

善桐不禁恍然大悟:皇后和牛淑妃不合,太后和太妃不合,这孙家和许家又都是杨家的姻亲,牛杨两太太且又互相看不顺眼。阁老太太对固然本来对她有一定移情作用,恐怕今天如此和颜悦色,甚至令人有春风拂面之感,还是因为桂太太在林家和牛太太闹了别扭。

果然,今天的阁老太太兴致似乎格外高昂,众人吃过饭,到了后院听戏时,她就亲热地拉着桂太太喁喁私语,也不知说些什么。四少奶奶和善桐坐在一处说话,彼此倒都觉得很聊得来,秦太太、郑太太坐在一处说话——看得出,这是多年的老交情了,两人话不多,但偶然飘来一两句,也都是知心口气。吴太太一个人光顾着听戏,听得笑眯眯得摇头晃脑,也很是入神。

四少奶奶见善桐留神打量这三位太太,便笑着和她咬耳朵。“我知道你打什么主意!想从这当娘的脸上看出女儿的长相?依我说,你这倒是想当然了,女儿像爹的多,这三家几位嫡小姐,倒是都和娘生得不像。”

善桐和四少奶奶都是和气人,彼此又没有什么利益上的冲突,当然说得开心投契。虽然才第二次见面,但已经相当熟稔,听四少奶奶这样说,她就笑了,“我也许就是白看着玩玩呢,其实长相都无所谓,我叔叔婶婶都觉得呀,这最要紧的还是做派手段,你心里最明白啦,当家主母,靠的可不是姿色,是实打实的本事呢。”

四少奶奶扫了这几位太太一眼,待要说什么,又忍住了轻声笑道,“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改日我们一道出去上香,我再仔细和你谈吧。不过要我说呢,这三家的闺女也都是个顶个的大家闺秀,哪一个都是宗妇的材料,只是性格各有不同罢了。你要选,还是选门第比选人更着紧呢。”

她又禁不住撇了撇唇,望着吴太太有几分不屑地道,“就好比说吴家,人人看着他们热闹,其实我觉得他们最傻了。和焦阁老闹了这么多年生分,在尚书位置上憋了十年,一口气就是上不来不能入阁。连我公公都进去了,他还就差那么一步。现在好容易有了个机会,自己又不知道把握,进门来就只知道听戏……”

这声音很轻,可善桐听在耳中却觉得意味极深,她回味了半晌,才轻轻地道,“话也不能这么说,人人有自己的盘算嘛。吴尚书今年五十岁不到的人,也许还不着急往上走呢……有的人就是不想着进步,只是守成也就满足了嘛。”

四少奶奶眼神一闪,含笑点了点头,不多说什么了。善桐也望着她笑了笑,又指着庭院里一株白桃花道,“这是哪里的品种,寻常在西北倒没看见呢。”

一时四少奶奶别过头去倒没有看到,善桐却看得真真的——吴太太本来正听戏呢,也不知怎么,就忽然转过头来,意味深长地对善桐笑了笑,这才又合上了眼,细细地随着节拍敲打起了扶手。

善桐怔了一怔,再左右一看,忽然间,似乎连那两对相谈甚欢的贵妇人,在她眼里的形象都已经有了转变:这已经不像是西北了,话家常就只是话家常,这群京城贵妇的一颦一笑,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剑,言笑殷殷间,说不定彼此已经是你来我往,不知过了几招。

226、揭盅

阁老太太的确是花了心思下去的,这春合班唱的戏——虽说善桐心不在焉,但也觉出了好来。她听惯了苍凉激越的秦腔,这软绵绵的昆曲听着倒很有新鲜感,和四少奶奶又说了几句话,便学吴太太,拉着四少奶奶只是说戏,四少奶奶也是精通的,便顺着她的话和她说些京中有名的戏班子。

“说到昆曲,那肯定是春合班再没说的了,越剧是凤凰仪,可我们本土戏,总归还是麒麟班唱得最好。”四少奶奶笑着说,“多少官太太都是崔子秀的戏迷,一般人家的小姐,有的做梦,梦里还喊着崔子秀的名字呢。一般这戏班子,总是旦角最出彩,可麒麟班是倒过个了,哪个旦角能和崔子秀配上一出戏,那可就是他们家的当家花旦了。”

善桐还没说什么,秦太太已道,“就因为这样,我们家是从不让麒麟班进门的,就是一道出去,我也不许闺女看男班戏。非礼勿视,现在京中懂得这个规矩的人家是越来越少了,奈何风气如此,也只得这样吧。”

虽说秦老爷年前刚高升了吏部尚书,是几乎可以和阁老分庭抗礼,地位超然的天官。但秦太太打扮得还是很朴素,半点都没赶京里的潮流,和善桃外祖母、舅母不一样,这份朴素是真朴素:就是善桐都可以看出来,她身上这条裙子,在西北都已经是五六年流行的花色,在京城就更别提了。可饶是如此,在场众人对她也都是客客气气的,没有一丝不敬。她这一开口呢,善桐心底明白了:这是自己大伯母一般的人物,虽也不少心机,可什么事都是板板正正的,叫别人挑不出礼来。这样的人朋友虽然不多,但却也一向很受到大家的尊敬。

“您们家的家教,那是不用说的严谨了。”郑太太也笑道,“我们家就没这些个讲究,几个老闺女看看戏倒都起身走了,她们性子一个赛一个地古怪,谁也不喜欢看戏。倒是几个姨娘攒头攒脑的,老借口服侍我进来偷听。一得闲,就怂恿着我叫戏班子进来唱戏。”

吴太太也道,“我们家那位小娇娇又何尝不是这样?从前她祖父在的时候,家里也有戏班子的,后来老人家过世,我们也就把班子给散了,几个小丫头留在家里使唤。她倒好,嫌外头人唱得不好,也不让那小丫头做事,就闲着养在院子里,得了闲听她唱几嗓子,说是什么‘比外头唱得更有雅趣’,我也懒得管她。”

众人笑着说了些戏班子的事,无非又是哪个戏班子投合了哪位达官贵人的喜好,经常进府唱戏,又是谁家上了新的全本大戏云云。倒是全没说起哪个老爷又收用了谁家戏子这样的事。阁老太太和桂太太一直没掺和进来,两个人只低低地说些私房话,一时戏台上又换了曲,郑太太、吴太太、秦太太也说上了兴头,都听得入神了,孙夫人便笑着冲四少奶奶和善桐低声道,“这个月十七日是金花夫人诞辰,我因在白云观许了愿,极是灵验的,这些年年年都去还愿酬神,你们如是无事,便大可同去。只要心诚,一年半载内,必定是灵验的。”

金花夫人就是送子娘娘了,善桐和四少奶奶膝下都没子息,自然是正中心事,四少奶奶看了阁老太太一眼,还有些顾虑,孙夫人已道,“娘那里,我去帮你说。”

又和善桐道,“你问准了婶婶,要是能去,便派人给我送个信,十七日一早我来接你。”

在孙夫人跟前,善桐和四少奶奶都像是小了几岁,只能乖乖地听她的安排吩咐。一时众人听戏完了,便各自散去回家,善桐便问桂太太,“堂伯母都和您说什么了?您们谈得那么投机的。”

桂太太摆了摆手,难得地露出了一点不自在,“就是解释解释从前的事,其实亲事不成,我也没怎么怪她。家里女儿不多,就剩那么一个了,外孙年纪又还小,孩子去的还蹊跷……”

这最后一句说得真是耐人寻味,善桐配合地露出惊容来,桂太太看她神色,倒有点失望,嘟囔道,“我还当你能多知道点呢,原来你也什么都不知道。你堂伯母就露了个话缝,到底怎么样,她也没说清楚。”

“您还没瞧明白吗?”善桐便点桂太太,“这京城和西北可不一样,各府里私底下的肮脏,那是只有多没有少的。不关咱们的事,我看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倒是您今天和堂伯母说了半天,就说了这个?您没看见,吴太太、郑太太——连秦太太都一样,只顾着听戏,不肯和堂伯母多说什么话?就是孙夫人,也都很少谈到朝堂上的事……”

桂太太恐怕刚才没想到这一面,一拍大腿,很是懊恼,“我倒给忘了这茬了,就是杨太太待人和气,说的又都是各府女儿的事,我就给听住了。”

她在西北为所欲为惯了,虽说政治上的事,也有影响到内眷们的来往,但和京城情况又大为不同,现在她变成被人拿捏的那个人了,桂太太一时间进退难免失措。善桐也没有瞧不起她的意思:她自己要不是因为年纪小,又有桂太太在前头挡着,还不知道要被怎么揉搓拉扯呢。这些京城太太,一个个都是浑身的本事,不论是敲打还是拉拢,都做得同春风拂面一般。其实就是她,也还不是不知不觉,就和四少奶奶、孙夫人走近了?只是她正好也想着该多亲近亲近孙夫人罢了……

“我就是担心您。”她索性也就把话说开了。“别和堂伯母说得兴起了,说些不该说的话,那就不大好了。别的也没什么,主人热情,您又是主客,这肯定要多亲近一些的。”

桂太太自己却很不高兴,拍着大腿摇了摇头,只道,“今天是我没想到,我们家在京人口本来就少,大家回去要这么一说,别以为我们桂家已经上了杨家的船,那就不好了。”

便立刻又下了决定,“还是要回请林夫人、石太太她们过来吃顿饭。”

又埋怨善桐,“你也不给我使个眼色,提醒提醒我!”

“我不是老看您来着吗?”善桐很无奈,“您又不理我,现在倒还来埋怨我了。”

要在以前,这明目张胆的顶嘴,肯定是能招惹到桂太太不快的,现在她和善桐熟惯了起来,倒没那么霸道了,这么大年纪的人,竟还悻悻然一吐舌头,又问善桐,“你说我这主意怎么样?虽说看这几位太太都不喜欢,但也没办法了,不请一顿,还真要让人都想歪了去。”

“这主意倒正,”善桐说。“牛夫人倒未必会赏脸,但请一请也显得咱们有礼貌。”

说着,也就把孙夫人邀约和桂太太说了,桂太太自然没有二话,“我看着她倒是挺喜欢你的,你也和她多亲近亲近。”

又和善桐说了秦家、郑家并吴家的三位小姐,“据杨太太说,都是见过,也都是极好的闺女。京城人要面子,这介绍一家要是没成,再提别家,容易被女方挑理。索性一道都认识了,觉得哪家的姑娘好,就提哪一家。”

不过,今天三位太太都没带闺女出来,就不知道是看不上桂家,还是彼此有些暗暗较劲了。善桐和桂太太谈了谈这几户人家的底细——却也都是底蕴深厚的人家,秦家不必多说了,当年太子能够出阁读书,几乎全仗秦帝师呼吁,那本来就是太子党的中坚人物。如今老人家虽然去了,可皇上念旧情,秦大老爷虽没入阁,但吏部尚书这位置却也绝不差了。吴尚书父亲也是阁老出身,自己年纪轻有本事,很得到皇上看重,将来入阁也是早晚的事……至于郑家不必说了,虽然在京里这位郑老爷也就是挂个虚职,可当年福建王家倒台,善桐听父亲私底下说起来,有一半确实是因为王家私底下和当时的大皇子眉来眼去的,站错了边,至少还有一半,是因为当时王家族人太过跋扈,连郑家的面子都敢驳,下了郑二老爷郑长春的面子,回头没有一年,王家倒台,新上位的福建布政使就恰恰是这个郑长春……这就可见郑家能量多大了。

这三户人家,不论是从底蕴还是从地位上来看,虽说也是各有短长,但和桂家也都算得上是门当户对。还算上一个若有若无有点意思的石家,四户人家初看都是极合适的,这时候非但要私底下详加打听底细,并写信回去问桂老爷意见,还有就是要看各女儿各自的性格了。桂太太沉吟着就说,“秦家的姑娘,听起来总觉得有点太古板,吴家的姑娘嘛,又未免也养得太娇了吧……也还是要看他们家的意思如何,想不想和我们结亲了。我瞧着吴太太就不热心,他们觉得西北是苦地方,那么宝贝的女儿,估计是不会让她去西北受苦的。”

说着便也不提了,又和善桐商议了半天,才定下了回请宴客的单子,善桐还遣人去王家问舅母的意思,米氏又作出诸多指点,桂太太便派人上各府问好送帖子。过了几天都有回复,除了马太太当天要出京赴宴的确不能来外,连牛太太都回说会来。善桐和桂太太还吃惊呢,连含沁都道,“最近牛家是转了性了,平时跟在皇上身边,偶然遇见他们家侯爷,对我可没什么好脸色。现在他们家少爷看到我,居然也会拉着手问问好了。”

这也许是说明含沁在皇上心中地位上升,已经到了牛家都不能无视的地步,但善桐又隐隐觉得事实也许并非如此。她和含沁细细对了一番时间,牛老爷和牛少爷改态度倒还在牛夫人冲桂太太前头呢,小夫妻都有些纳罕。含沁又让善桐,“你和婶婶说说,人家既然转了性子,我们也没必要非得树敌,在西北是我们强他们弱,在京城倒是要调个个子。”

虽说现在一家子三个人住在一个屋檐底下,肯定是天天见面,但含沁和桂太太的来往却还是非常表面,两边有话和对方说,但凡是稍微深层的话题,全都要透过善桐传话,善桐一面不胜其烦,一面也实在是有些好奇,却又不敢表现出来,只乖乖地应了,又说,“你说皇上一天都干嘛呢,感觉你老跟在他身边,按说除非他出门去,否则你这种位置,应该也难得见着他呀。”

“他在内宫里做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含沁笑嘻嘻地道,“全京城能跟他进内宫说话的,除了阉人、女人之外,也就是封公子和许世子了,不过许世子那是从小一起长大,情分可不一般。在外头的时候其实也就是那样,一天起来,吃早饭时候看看折子,和几个亲近的臣子说说话,自从舅舅进京,据说就是他常被叫进去了,从前他不在京里,叫的就是唐翰林,现在唐翰林倒是外放出去做学政了,历练一番,不是出镇一省,就是回来进部。舅舅肯定也就是奔着这条路使劲。”

他随口这么一说,又道,“吃过饭和阁臣们见过面,有事随时再出去叫人。紧接着其实就无事了,皇上对军事其实极有兴趣,又喜欢地图堪舆,成日里没事不是摆弄火器,就是和许世子说兵,京城里真正知兵又打过仗的年轻人不多,我入值之后皇上也时常叫我过去。这不就常常有份陪侍了。不过,皇上也确实克己,虽说后宫佳丽三千,可他没入夜几乎不进内宫,除了皇后之外,竟没哪个妃嫔是得宠的。就是封公子,也都常常三四天才见见面,说几句话也就各自分开了。”

也就只有含沁这样常年值宿大内的统领,才能对皇上的行踪如此清楚了。善桐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也不禁咋舌道,“难怪天子脚下幺蛾子多呢,第一个皇上的脑子就是最好使的了,这里里外外的,也亏得他一手抹平。”

含沁欲言又止,耸了耸肩,道,“哎呀,朝堂上的事,在家就不说了,你倒是好,我成天早出晚归的累个半死,你还能抛下女儿去白云观玩!”

大妞妞年纪还小,寺院道观这样的地方一般是不让她去的,善桐倒还有些舍不得她,听含沁这样说,便捶他道,“我才不想去呢,不是为了你们家的事,谁这么操心。”

两夫妻笑闹了一会,第二天一大早含沁又进宫去了,善桐因为已经知道孙夫人和四少奶奶个性,只随意打扮一番,一时孙夫人来人接她一道,因要出京,乘的是八抬大轿,孙夫人还恐怕善桐路上无聊,虽也为她预备了四抬轿,可却设而不用,让她和自己一轿说话,还掀开帘子,透过密密实实的轻纱罩,和善桐笑道,“我爱乘它,就是因为也就是坐这轿子能见一见外头的景色了,不然在京城住了这么多年,还真是认不得一点京城的景色。”

善桐也道,“我还当京里太太们早都惯了呢,也没见谁抱怨。我们在西安城的时候,兴致一来,有些人还有骑马出门的,家家户户哪个太太出门,都有掀帘子看风景的,到了京里,大家倒似乎都忘了这回事。”

“这谁能不抱怨呢。”孙夫人不禁失笑,“只是不抱怨在人前罢了。当时我去看五妹,五妹还说呢……也就是从小到京城的时候,见过一点世面,嫁来京城半年多,是二门一步都没迈出去过。连家在京城什么方位都忘了,成天只在方寸大小的天里打转。”

她的声音悠远了,清秀端凝的面上掠过了一丝感慨,“后来倒是出门了——还出得远,由人送着上船,直葬到扬州许家祖坟里去了。”

善桐陪着她叹了口气,想到桂太太含含糊糊说的那几句话,倒觉得脊背底下有点发凉。孙夫人看了她一眼,似乎也看出了什么,一时没有说话,过了一会,才慢慢地说。“这深宅大院,就和深宫内院一样,看着一团和气,底下的故事可就多了……”

见善桐只是笑,没有说话,她又握住了善桐的手,有几分推心置腹地轻声说,“咱们是一族女儿,虽说见面少,可也应该互相照应。我一见你的面,就觉得你看着讨喜,如若不是这样,这句话我今天也不会问。就是几次见面,冷眼看着你为人靠谱,这才这么一问,你答不答都行,可却不要告诉人去。连后头四弟妹都别说,不然,我也不在这里提了。”

善桐心中一动,却不知怎么反而安心了:孙夫人对她这样另眼相看,第一次见面就出言提点,要说只是因为喜欢她,真是未免将两个人都看薄了。现在她要揭盅,反而不用再费猜疑,她不动声色,只道,“姐姐想问什么就尽管问吧,能答的,我自然不会有所隐瞒。”

孙夫人点了点头,便看着她慢慢地道。“我听说你在西北的时候,曾认识一位姑娘,叫做牛琦玉的……”

只是上半句话,就令善桐悚然一惊,孙夫人话还没完呢,又往下说,“和你也见过的一位封公子生得像,可有这件事吗?”

227、请托

看来,琦玉恐怕是真的如愿以偿,攀上了高枝儿了!

善桐心底不禁诸多感慨,她有好些话想问:既然入宫了,怎么没听到她的消息?怎么说也是名门世族之女,难道就这么不清不白地做了个选侍?若没有入宫,现在又在何处,连孙夫人这样的名门主母,都要想办法来打听她的事情?

可看了孙夫人一眼,见孙夫人虽然面上含笑,可双眼却紧盯自己,善桐心中又不禁一凛——这位族姐可说是位高权重,又岂是什么简单人物?人家面上做得随和,那也只是面上。自己要是认不清她的性子,还想着先套套话,那肯定是糊弄不过去的。

“认识是认识的,人也生得很漂亮。”反正也不是什么需要瞒人的事,善桐便大大方方地说,“从小就跟着她姑母长大,很得到他们家的看重。因生得实在是美,我娘还想过说她做媳妇,不过人家把女儿看得宝贵,始终没应承。后来就不知道她的下落了,现在想想,倒似乎和封公子是有些相像,不过我也记不真了,封公子虽然生得好,可毕竟是多年前见了一两次而已,姐姐怎么知道我见过他的?”

孙夫人便低头沉吟起来,一时倒没接善桐这个话茬,过了一会儿才抬头道,“嗯,反正娘娘一句话,我们就得想着法儿多方打听呗……”

善桐顿时噤若寒蝉,不敢再问。孙夫人看她这样,倒似乎越发觉得她可爱,拍了拍善桐的手,笑着道,“其实这宫里的事,也没外人想得那么讳莫如深,这就和深宅内院是一个道理。就是这些姨娘们,一个个都很有本事,当主母的越发要花心思去降伏罢了。你不用怕,我也就是问问。”

话虽如此,可天家密事,听孙夫人这么问,居然还牵扯到皇上同那个封子绣之间的事情,善桐如何敢问?虽说心中极度好奇,却也绝不敢开口,只笑道,“我在西北住久了,京城的事,几乎是什么都看不懂。姐姐这样说,我倒是更怕了。”

孙夫人看了她一眼,不禁笑道,“哎哟,你这样说,反而更像是我六妹了。那个小滑头,巴不得万事不粘手,她就快快活活享清福完事儿。”

她点了点善桐,虽说越发和颜悦色,可语中竟带了深意,“可现在都是一门主母,是人家的媳妇了,日子哪能那么惬意呢?尤其是在京城,这张网这么错综复杂,聪明人那么多,蠢人又有几个呢?你要是看不懂,可很容易吃亏的。别以为你们桂家远在西北,与世无争……就是这朝中,惦记着西北这块肥肉的人,也不老少呢。有的人筷子都伸出来了,只是等谁腾个碗,有的人虽然只能站着看,口水可一点都不比别人流得少。”

这话说来轻描淡写,可听在善桐耳中,却仿若晴天霹雳一般,每个字都听得真真的。要不是孙夫人在一边,她几乎都要把下唇给咬住了——可到底现在年纪大了,遇事也更能沉得住气,她到底还是忍住了,只是闪着眼神,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

按孙夫人的意思,估计说的恐怕还是牛家了,牛家对西北有意,的确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孙家和牛家看似没什么不和睦的地方,可就像是孙夫人说得那样,‘这些姨娘们,一个个都很有本事,当主母的越发要花心思去降伏’。含沁说皇上不好美色,后宫中没什么受宠的嫔妃,此话应该不假,如今宫中妃位也就是牛淑妃一人,想来最有本事的姨娘,也就是她了吧。她无宠,封子绣却有宠,‘皇上好久没见他了,心情就不大好’,再结合孙夫人问的那句话,琦玉去向几乎是不言自明。这个牛淑妃也真是有本事,为了邀宠连琦玉这样的老姑娘都不浪费,说起来,琦玉和她年纪相当,今年也十九二十了,哪有人献美献这个年纪的……再说,献美也是光明正大的事,怎么还藏着掖着的,连娘家亲戚都不知道琦玉去了哪里。

善桐越想越觉得谜团满腹,她又看了孙夫人一眼,见孙夫人似乎智珠在握,不过冲自己淡淡一笑,竟一点都不着急。又想到含沁说的,“你得了闲还是和孙夫人多亲近”,她心里也安定下来,一时字斟句酌,慢慢地说,“牛家作风很霸道,他们家和肖总督沆瀣一气,背地里算计我们桂家,想要抢权,已经不止一日了。我们也烦恼,奈何他们家是皇亲国戚……”

“皇亲国戚有什么了不起。”孙夫人淡淡地道,“京城的皇亲国戚多了去了,皇上的心向着谁,谁说话就更好使些。牛家其实也不是不明白这一点,只是为了博取皇上的欢心,有些事他们也实在是做得过分了一点。有些不成文的规矩也要来坏,非但手不干净,鼻子也不听话,东嗅西嗅的,连军火买卖都要插一脚。这实在是有些过分了,连我们都有点看不下去。”

善桐眉头一皱,还未解其中意思,孙夫人已经又转了话题,指着窗外道,“你看,白云观到了。”

白云观是京郊名胜,平时香火自然是鼎盛的,不过今天定国侯夫人亲身来拈香还愿,随行的还有阁老家的少奶奶,观内虽没有谢绝香客,可也封锁了东西路,连中路也是一路封在前头,等三人拈过香了再行开放,因身边随的人多了,三人都是神色肃穆,先在主殿行礼,又到供奉金花夫人的一处小殿上了香,孙夫人还说,“这还是广东布政使太太发愿捐献修建的,请进京也没有几年,因此香火还不旺盛,信徒不多,却是极灵验的。你们快来拜过了,赶着众人都来之前,娘娘还不至于忙不过来,便更能保佑你们了。”

这话充满人趣,善桐不禁一笑,倒觉得孙夫人这话比往常的她要可爱多了——现在双方心知肚明,孙家是有想拉桂家一起对付牛家的意思,她反而不再不安,和孙夫人来往觉得更多了底气。四少奶奶因没有子女,却显得比善桐更着紧得多,跪下来拜过了,站起身时不觉又叹了口气。孙夫人见了便问道,“九哥还是那样一心读书?”

善桐便搭讪着往外走,只还隐约听得四少奶奶嗯了一声,孙夫人似乎又提到了‘七妹,留神,母亲’等语。

姑嫂说心事话,她不便听,却也没有闲着,因西路是全封了的,可以随意走动,善桐倒觉得心情比很多时候都好得多了,身边服侍带路的婆子又讨好她,带她去寻后花园里的石猴,又绘声绘色说了好些典故来听,善桐兴致盎然,只道,“从前山门的两只猴子,小时候跟着爹也是摸过的,独独这后花园里的就没有寻着,今日人少,倒是要好好找找。”

说着,便在这有小蓬莱之称的花园里乱转了起来,先还有许多人跟在一边,善桐嫌闷,便全都遣散了,只留着六丑在身边服侍,主仆两人说说笑笑的,倒逛得极是开心。一时又上钟楼去打钱眼,乘便远眺京中景色,下楼时正巧遇到四少奶奶,四少奶奶眼睛红红的,见到善桐却咧嘴笑了,“我说你去哪儿了,石猴找着没有?没找着,我带你去。”

善桐见她身边没人,便冲六丑摆了摆手,自己和四少奶奶挽着手臂走下楼去,只说些闲话,并不提四少奶奶的眼睛,又过了一会儿,四少奶奶自己也缓过来了,倒是自己提起来,“别看京里各户人家,提起你们小夫妻,多有说些不中听的话,我只是打从心底羡慕你。夫君千疼万宠不说,头顶还没个婆婆……”

说着,她眼睛又有点红了,善桐忙道,“快别这么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想到阁老太太那个性情,和四少奶奶肯定有些龃龉,还有阁老和兄弟之间似乎也不大和睦,又听孙夫人意思,四少奶奶和四少爷也就是那样,一时绞尽脑汁,才说,“你看看你,名门出身,阁老府将来的当家少奶奶,一出门前呼后拥何等威风?几个大姑子都是名门主母,还有宫中娘娘,听着都挺照顾你们夫妻的,我也很是羡慕你的。”

四少奶奶苦涩地一笑,摆了摆手,“你别敷衍我了,真羡慕假羡慕,我听得出来。”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也不提这茬了,只说,“我不是和你客气,以后千万常常上门来,我没事不能出门,每天在家都要闷死了。好容易来个客人,母亲性子又古怪……也就是你还能投她的眼缘,我们还能说些家常话了。”

京城媳妇更加难当,也是没办法的事,善桐点了点头,笑道,“得了空就来找你说话。”

只是想到杨家如今立场,她也不好把话往实里说,半路又转弯道,“要不然,一道出门进香也是好的,你还能邀两个娘家的姐妹一道,出门走走也自在些!”

她顾虑的是什么,四少奶奶也不至于不明白,会邀一起出门进香,肯定是仗着自己得了阁老太太的移情求爱,阁老太太怕是不会拿捏她的邀请,因此四少奶奶还真能散散心。这是真有诚意,不止是敷衍了,她杏眼底闪过了一线感激,一时又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又轻声道,“说起来,前回家里打发人送东西给我,我说你们到了京城,我二哥还说,说你大哥太见外了,到了京城都不去见他,亏得两人还一道走过那么多地方呢。”

善桐忙道,“这不是这样,你也知道,你二哥实在是个大红人,平时行踪不定的,听说府里天天有人上门求医……没有什么面子,要找他都不知道去哪。我大哥上回过来还说呢,想见,可又不知道上哪里求见。这就耽搁住了不是?往府里递了帖子,似乎也没有回音。”

“那肯定是底下人办事不经心!”四少奶奶一下开心起来,又有些歉意地道。“也是家里递帖子的人实在太多了,二哥性子又野,三天两头不在家,恐怕管家就没往外说。等我回去就送信数落他去!”

她瞟了善桐一眼,又说。“其实我大哥也一直想和你姑爷吃吃饭的,就是你们姑爷忙……”

这京中贵妇,办事实在是太滴水不漏了,一个示好,似乎都有自己的深意。善桐一时也闹糊涂了,不明白四少奶奶是从一开始就有意结交,还是和娘家提起了这个话头,才有了这么一桩差事。她也懒得去想了,只笑道,“姑爷是实在太忙了,但也没忙到这个地步,既这么说,他二十日是休沐,若是那天宫中无事,应当可以休息的。平时倒不保准什么时候回来——”

“那我回头和大哥说,正好连二哥一道,大家坐下来聊聊也好。”四少奶奶显得容光焕发,又冲善桐挤了挤眼,亲昵地挽起她的胳膊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和谐事,就和你说破了吧。现在往西域那边的路不好走,路上大小山寨没平,关卡重重的,我们从外头进药材,时常遇到烦难。大哥现管着这事,他身份不到,不能直接和桂老帅打招呼,脸皮又嫩,不好请爹出手,这不就……”

谁说桂家在京城吃不开的?现在这世道,只要手上有一点权力,就有觊觎它、谋求它的、利用它的人。而这份权力也为它的主人提供了交际场上安身立命的空间,也许在西北,这份准则还蒙着一层道德的、温情的面纱,可在京城,善桐觉得什么事都能用这样一份准则去格致解构,而不管她喜欢不喜欢,要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而不至于被整个交际圈联手排斥,她也必须适应这份准则,学习这份准则。

忽然间,她更能体会到母亲当时的心情了:或许不是每个女人都如此善妒,但起码她肯定母亲是不情愿抬举通房的,她也不是没有埋怨过母亲,当时她有儿有女,还有祖训家规。又为什么要平白抬举通房来添堵,而不是着紧管束父亲?可现在善桐明白了,很多时候要挡住社会潮流的倾袭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一回事,只看自己人没到京,已经是‘京里各户人家,提起你们小夫妻,多有说些不中听的话’,便知道我行我素、格格不入,付出的代价有时要比想象中更高。

228、惊变

两人说完了心事话,也就到了午饭时分,孙夫人派人来寻时,两人已是摸过了石猴,围着大钟,踮着脚顺着钟绳,冲钟舌丢铜钱取乐,善桐手劲大,十发里有七八枚都能投出声音,倒让四少奶奶很羡慕,回去和孙孙夫人说起来,“别看她小小巧巧的,却是又有力道又有准绳!”

善桐因笑道,“都是西北大乱那几年骑马射箭练出来的。”

孙夫人显然有些心事,听四少奶奶这么说,不过付诸一笑,倒是四少奶奶眼睛瞪得圆圆的,现出了童稚来,“你们在西北还能骑马这我知道,连射箭都学吗?二哥可没说起这个。”

善桐正要说话,外头忽然进了两个婆子道,“夫人,道长们来人说,大理少卿石家的太太并小和谐姐今日从京外回来,想在观里用饭,刚来人打了前哨。问我们是否和石家认识。”

孙夫人忙道,“还用说?那这顿饭自然是我们招待了。快去传话去。”

一时又向善桐笑道,“白云观和达官贵人们来往惯了,虽然是出家人,做事却滴水不漏。知道我们两家有人情往来,这是特地来提醒一声,免得我们失礼!”

又要向善桐介绍石家身份,善桐忙笑道,“那次在林家已经认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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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夫人微微一怔,旋即又叹了口气,说道,“官太太难做啊。”

四少奶奶翘了翘嘴巴,也露出了一个半带着讽刺的笑来,同孙夫人道,“也难为她,三面都不得罪。真不知道哪来这副水晶玲珑心肝,要我看,她面上虽淡淡的,心底比得上七妹了。”

善桐听她这一说,便忽然想起来问,“是了,七堂妹今天没来呢?似乎几次了也没听你们提起。”

才说出口,又想到阁老太太和孙夫人先后露的口风,已经有些明白了。孙夫人道,“她忙得很,虽说过门也有一段日子了,但家里事儿多呢,我们没事也不找她,免得一个不好,她在长辈跟前又落话柄了。再说,四月里他们家办太夫人大寿呢,可不是忙着?也索性就根本没喊。”

又笑道,“不过她为人很好,我倒觉得你们肯定投缘,到那天再看吧,要她有空,就彼此认识认识,日后也多个亲戚走动。”

其实含沁和许凤佳关系肯定要更密切一点,只是这份交情是不好拿出来说的,大家一边说话,一边嗑瓜子等石太太,不多时两母女翩然进了里间,石太太一进屋就笑,“是我不好,又给孙夫人添事儿了。”态度是要比在林家热情亲切得多了。

她按辈分来说也是长辈,几个人都站起身来,孙夫人道,“您太客气了,这话说得,侄媳妇没地方应去。”

大家便分头坐下,石太太又介绍石姑娘给善桐认识,“今年刚十四岁,不大懂事,你多担待担待。”

这个石姑娘和母亲生得很像,都是容长脸儿,白净的脸上带了些雀斑,细细长长的凤眼,就是比起石太太的矜持来,她一张菱角嘴巴一翘一翘的,显得要更亲切得多了。见到善桐,也是笑眯眯地行了礼,便拉着手问好,“娘说嫂子有好些西北故事,我还惦记着想听呢,没想到今儿就撞上了,是我有耳福。”

一看就知道是很活泛的人,问候了善桐,又和孙夫人、四少奶奶手拉着手寒暄过了,十四岁大的小姑娘,已经很会说话了,几句话就把孙夫人和四少奶奶都捧得满脸笑意——对孙夫人,她提世子,对四少奶奶,她就说权家两个少爷。石太太在一边看着,脸上只含着笑,又加意嗔怪,“你就是话多。”

看得出来,她很疼爱石姑娘,和孙夫人说起出京,也是因为“她开春又犯咳嗽,当时权二少爷说,这个病最好是多泡泡温泉,正好这几天有空,就带她去庄子上住几天泡泡温泉了。”

又亲亲热热地和善桐说,“要不是你们家请客,我们还未必回来呢。”

善桐忙笑道,“那实在是太感盛情啦——务必把姑娘也带来,虽说没什么好酒菜,大家一道也是热闹。”

孙夫人和四少奶奶对视了一眼,都露出笑意来,石姑娘年纪还小,不免有几分脸红,石太太却是抿唇一笑,把开心露到了脸上,应得也爽快,“肯定带她来!”

说着,大家吃完一顿饭,石姑娘露出乏意,石太太便告辞先回程了,等人出了屋子,四少奶奶才道,“什么都好,我就嫌她话多了。多大年纪就这么油嘴滑舌的,没什么意思。”

善桐不禁笑道,“你也不比她大几岁嘛。”

“那我也没她那么油嘴滑舌呀。”四少奶奶就和善桐斗嘴。孙夫人倒看得好笑——就年纪来说,她是要比两人都大多了,等两人说了几句,才道,“好了,多大年纪,还打嘴仗,底下人笑话你们呢。”

说着自己也不禁噗嗤一笑,这才又和两人约,“等许太夫人生日那天,我们一同过去吧,我问问大舅母,若把表妹也带去,那就更好一起了。”

四少奶奶和善桐开玩笑已经很大胆了,但说到别人的家事,还是很小心,看着善桐笑道,“就是,到那一天,京里还不知有多少贵太太、多少官小和谐姐要来,表妹不跟着我们,倒是怕她走丢。”

善桐知道她们两人意思,是都不看好石姑娘,因此委婉提醒——这是纯粹出自好意,她心底也感激的,因就笑道,“能不能一同过去,还要看婶婶的意思,我们家现在有个长辈在,很多事我也做不了主呢。”

孙夫人和四少奶奶也都会意,大家相视一笑,孙夫人道,“这说对了,也是应该的。”

她忽然笑道,“看着你,我倒是想到堂婶,你行事真像她,又比堂婶更娇憨些,真是惹人疼!”

善桐倒没想到自己也有被这么评价的一天,想到自己居然被评价为像母亲——偏偏她又是几个子女里最不听母亲话的一个,一时简直啼笑皆非。却又被勾起了思乡情绪,万千感慨简直都被这段话勾了起来,忽然间她很想念西北风土,那一块土地尽管也许比京城贫瘠封闭,但对她来说,却要比京城更辽阔、更甜蜜多了。至少一句话不用绕上两个弯来说,人和人的交往里,也多少能带着几分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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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白云观回家时,天色已经晚了,含沁都已经回家了,正和桂太太一边说些闲话,一边等善桐回来吃饭。善桐进屋时见他们俩坐在一起,倒有些稀奇,不过好在两人脸色也都没有什么不对,桂太太手里还抱着大妞妞呢,她这才放下心来,走进去笑道,“真是久等了!”

大妞妞最近话多,见到母亲回来,便咿咿呀呀地挣扎起来,要善桐抱。桂太太却道,“你才从观里回来,一身香气,还是先去换身衣服,免得熏着了我们大妞妞。”

说着,便把大妞妞举起来,去搔她的肚子,“是不是啊,大妞妞?是不是啊,大妞妞?”

小孩子就是这样,谁对她好,她感觉得出来的,这些天有时候善桐倒比桂太太忙,含沁又不在家,桂太太可不是时常带她?因此她也比从前更喜欢桂太太多了,也知道大人是和她玩呢,舞动着短短肥肥的四肢,一面咯咯地笑,一面便打了两个喷嚏,善桐忙闪进去换衣服,出来时正好听到桂太太教含沁抱大妞妞,“现在她头硬了,可以不必托着她的头,不然她也难受,可一只手你得撑着她的屁股——”

这个肥肥胖胖,白白嫩嫩,正挥舞着藕节一样胳膊的小婴儿,正是目前全家的中心,善桐一天没见,想她想得不行了,接过大妞妞好一阵抚弄,直和摸一只猫一样,把大妞妞摸得眉开眼笑,又要吃奶了,三个大人才坐下来吃饭,吃得差不多了,善桐又汇报一天见闻。先说石太太的事,再和含沁说权家请托,含沁和桂太太都笑,“权家人小气呀,过路费都不肯交。估计还是要我们出面帮着讲讲价。”

再说到牛琦玉的下落时,连桂太太都坐正了身子,听得入神起来——这深宫密事,即使是对于西北贵妇人来说,也有足够的吸引力来令她好奇、分析。善桐自己也没多发挥,只是把孙夫人的话一句句都说出来,含沁先还半听不听的,有点心疼妻子,“应酬了一天,回来还说这么仔细干嘛。”

话尤未已,正好善桐说到孙夫人最后一段话,“有些不成文的规矩也要来坏,非但手不干净,鼻子也不听话,东嗅西嗅的,连军火买卖都要插一脚。这实在是有些过分了,连我们都有点看不下去。”

这军火买卖四个字一出口,他的脸色就变了,这个素来漫不经心,满脸嬉笑之色的年轻人一下坐直了身子,从眼底放出摄人的光来,死死盯着善桐,轻声道,“你、你再说一遍?”

善桐倒被吓得一跳,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她还以为这军火买卖,不过是背后有桂家的股份罢了,虽然不大好听,可能牵扯到以次充好骗骗朝廷军资的事,但怎么说大秦官场沆瀣一气,出什么糟烂污都不新奇,桂家只要能把面子上撇清了,这麻烦究竟也不大……

她吞了吞口水,左右一看:好在三人说话,一般丫鬟们也都不在跟前。便又仔仔细细地将孙夫人的话说了,连语气神态都形容出来。话说完了,屋内一时竟静得可怕,过了一会,只听得啪地一声,善桐循声望去时,却是桂太太连筷子都拿不稳了,这一双红木镶银的筷子,已经落到了桌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随着这一声,含沁一下站起身来,他咬着牙说,“我这就给爹写信——”

当着桂太太的面,他从来都叫桂元帅叔叔,也就是夜深人静和善桐在一起的时候,才会脱口而出叫一声爹。可这会桂太太一点都没和含沁计较,她阴沉着脸,一把握住了含沁的手,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坐下!别慌!”

一边说,一边就抖着手也去掏手绢,善桐瞅见她额角已经露了汗迹——四月的天气虽然已经和暖,但也还没到这个地步。她的冷汗也一下下来了,颤着手去拉含沁的衣角,低声说,“这……这话究竟怎么了——你们可别吓我——”

“你回屋里去!”桂太太站起身来,冲善桐摆了摆手,一边盯着含沁,缓缓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带路吧。”

含沁自从被桂太太喝住就开始出神,低垂着头竟如同泥雕木塑一般,不论是善桐的手指还是桂太太的抓握,竟似乎一点都没有影响到他的凝思,直到听见桂太太这句话,他才抬起头来,轻轻把衣角抽出来,握住了善桐的手低声道,“别担心,没事的!你先回房去看看大妞妞。”

善桐哪里肯走?她一把也抓住了含沁另一边手,低声道,“孩子都生了,还有什么事不能让我知道的?”

见含沁开口要说话,她又抢着说,“也别说不想让我担心,你们不让我知道,才是让我操心呢。”

含沁一时倒哑然了,桂太太也说不出话来,她翻着眼睛想了想,便果断说,“那你也来吧!就怕你知道了,更睡不好觉了!”

善桐的心其实已经都要跳出嗓子眼了,她默不做声,只是跟着含沁,三个人穿过院子,进了含沁在外院的书房里间——这是个几乎独立于外头穿堂的小屋子,很明显就是为了议事用的,连墙都是单独砌出来厚厚的一层,含沁亲自点了灯,善桐倒了茶,桂太太关起门来还要四处巡视一遍,见没有纰漏了,她忽然间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整个人背靠着门就软下来,含沁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扶住。

“一句话而已,吓成这个样子,您也实在是太掌不住了!”他说。“平时的气魄都哪里去了?别现在就软,还不快鼓起劲儿来!”

他的声音一向是清朗的,似乎永远都带了上扬的韵味,可此时此刻却低沉森冷得像是绑了一大块冰。“孙家是不是这个意思,也难说得很——”

桂太太也就是那一下没有掌住,现在已经是回过气来了——刚才连眼睛都似乎要翻到脑勺后头去了,现在眼神已经渐渐清明,就是说话还没有力气,轻得像在呻吟,又像是在抽泣。

“不管是不是这个意思,”她的语气几乎是绝望的,“牛家都不能再留了,非得搞倒不可,这件事要是闹出来……”

话没说完,两行眼泪就顺着桂太太的脸颊往下落了,善桐认识她这么多年,就是在被慕容氏闹得最心烦的时候,也没见过桂太太这样绝望。“可要搞掉太后的娘家,岂非是天方夜谭?我……我……”

229、死穴

屋内一下就陷入了死寂之中,到了这地步,善桐就是个傻子也能猜出来:桂家在军火生意上,肯定是有一定的猫腻。而这猫腻甚至还大到一旦揭露,则有可能倾家灭族的地步,桂太太才会如此失态,甚至连搞倒牛家的话都说得出口了。

大秦的世家多了,个个都有底蕴,除非是犯下篡位作乱,‘十不赦’的大罪,否则搞倒一个人容易,要搞掉一个家族却绝非一朝一夕的工夫。不说别的,就说先帝惠妃娘家达家,摆明了和鲁王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可不也还留了爵位?虽比不上从前的风光,至少一家人还活得好好的不是。要把牛家一下打得没有还手之力,对桂家来说都很吃力了,更别说彻底搞死牛家……

善桐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好了,您也别自己先乱了。真是那样的大事,难道我们就收不到风声?至少二堂姐也不会就只是这么点一句而已了。就是牛家要查,这种事也没有那么容易查得出来的吧!若不然——”

桂太太泪眼朦胧,望了善桐一眼,却又调转了眼神去看含沁。她对含沁的态度一向是淡淡的,但到了这种时候,整个人态度却骤然一变:很显然,比起善桐甚至是自己来说,她都更信任含沁、更依赖这个关系微妙的庶子。

连桂太太都这样了,善桐还有什么好说的?她也不再说话了,只是随着桂太太一起默默地注视着含沁,含沁却仿佛不知道这两个女人的期待,他似乎已经深陷进自己的世界里,只是望着跳跃的灯火出神。这张年轻而清秀的脸仿佛戴上了一张面具,就连善桐都看不出他的情绪,只是偶然看见含沁眼珠子一转,眼神冷得简直像是冰棱子,落到地上都有回声。

又过了一会,等桂太太的呼吸声越来越浊重越来越紊乱时,含沁才抬起头,他先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望着桂太太。桂太太还要说话,善桐推了她一把,她才会意过来,整个人渐次平静下来,终于连呼吸声都稳住了。含沁这才低声说,“这件事,肯定还没到最坏地步,否则孙家赶着和我们划清界限都来不及,又哪里有这隐隐联手的意思?您不必担心,牛家就是有这个意思,一时半会,也抓不住小辫子的。”

他说得很慢,一字一句都像是从牙齿里挤出来一样,有一种说不出的狠劲。但就是这狠劲,倒让善桐心底更安宁了下来。她本来就对含沁有信心的,现在更是肯定:就是全家坏了事,只怕含沁都能从绝境里想出办法来,保全她和女儿,万一实在保不了家族,他也一定会用尽最后一丝力量来保全这个小家庭的。她知道自己并不孤单,在她头顶还有个含沁,虽然看着似乎不大靠谱,但其实一直都在设法为她挡风遮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