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件事,那就一定要通过族长了,不是私设一个牌位可以了事的。——也的确比较难以操办,至少桂太太那一关,几乎就根本都过不了。

善桐望着含沁,见他长长的睫毛低垂下来,遮住了眼中的神色,唇边竟似乎还带了一点笑意,看起来竟很是习惯了这被拿捏的境况,心中又是好一阵酸楚。真恨不得打上桂家去,将桂太太不由分说,先敲打一顿再说,她又挪动了一下,将头枕在含沁肩上,一边轻声道。“你放心,后院的事,你是鞭长莫及,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受她的搓摩,可我就不一样了……后院的事,你就交给后院的人来办吧。”

含沁挪动了一下身子,醒了醒鼻子,过了一会才轻轻地说,“唉,到底是有媳妇了,回到家有热锅热灶不说,连我桂含沁都有人心疼起来!”

善桐咯咯直笑,“从前难道就不心疼你了?就会装可怜。你那次到山上来见我,手冻得通红,我不是当时就把我的手套解下来给你?是你自己不要!”

“那是私相授受嘛。”含沁理直气壮地说。“我这么正经的人,能做出这种事来?”

大家不由得又发一笑,这才坐下来吃饭。善桐又想起来问含沁,“这回打得激烈吗?你上阵了没有,分了多少功劳呀?”

含沁便说了些战场上的事给她听,无非是和谁在哪里打,“上阵冲杀的都是大哥,这个是谁都抢不过他的爱好。耿叔叔做中军将。我们都听他的,我就是四处逛逛,在他身边出出主意。最后一次和罗春打的时候,跟着凑合了一把热闹,说起来也惭愧,都没有亲手杀了一个人。”

他说得这样轻描淡写,善桐却听着不对,“按你叔叔的意思,你这样浮皮潦草地凑一把热闹,你大哥和耿总兵能放你过关?你别是和我还谦虚谨慎起来了吧。”

含沁不禁大窘,罕见地连耳朵都红了。“那不然呢?我难道告诉你主意都是我出的,我干的是主帅的活计?”

善桐道,“你就是这么告诉我,那我也信呀。你又不是没有主帅的能耐。”

她其实也就是随口一说,见含沁默不做声,反而有些诧异,再细细一想,就觉得不对了。当下细问道,“该不会是你真的行了主帅的职吧?”

“那倒没有!就是的确也没怎么得闲,耿叔叔为人方正,没有多少做主帅的经验,打仗其实也就是两家互相算计。罗春狡猾多智,没有一个人和他互相算着,我们是占不到多少便宜的。我肯定要在耿叔身边跟着参赞,但具体怎么打,还是耿叔的主意。”含沁忙解释了一句。善桐又追问道,“那论功行赏,这一次你们都得了什么功呀?”

“大功那肯定还是大哥的了,我也就是随常的小功罢了,指着这个升职,那是没有的事。”含沁见瞒不过善桐,只得老实道。“要是那时候消息传过来了,我和含芳的功劳还能大一点,没传过来,那肯定是这么办的。耿叔也没有亏待我,这就是规矩,计较也没用——”

善桐面色不禁就沉了下来,含沁看她这样,便哄她道,“不要紧,将来不愁没有八抬大轿给你坐!只是现在时机毕竟还没到……”

便和善桐说些战场上的事,又道,“其实含芳的伤还是护着我才受的,最后一战我们都各自领军上去冲杀了,含芳人在我身边,为我接了那边射来的一箭……身上擦伤好几处呢。这件事不要被婶婶知道了,不然又是枝节。”

不论规矩如何,至少桂家兄弟对含沁是没话说的。善桐自然也是感佩的,两人因就谈到含芳,善桐说,“他今天似乎又想找我说话的样子,估计还是为了善喜的事,你们到村子里,他和善喜见上面了?”

“我哪里敢管敢问,就假装不知道呗。”含沁一边说一边看善桐的脸色。“现在他肯定还是想要娶的,只是十三房大姑娘家里特别一点,就算桂家提亲,也未必会应,他恐怕还是想请你出面,在姑婆耳边说几句好话,让姑婆来问一问十三房的意思呢。”

按桂太太的性子来说,要是一次提亲没应,含芳这辈子再别想和善喜在一处了。桂含芳想要先行打点,那还算是他看得透母亲。不过这件事要办也必须着急一点,过了年桂太太和善桐一上京就是小半年,善喜随时可能定亲。要问,那也就是过年回去拜年那一次来问了。

善桐待要不管,可想到桂含芳还帮了含沁一把,为护他自己受伤。善桐就又有三分心软,这才明白原来人世间好些事,不是你看得透就能不进局中的。就好比这件事,明摆着管了那就没准要落下一辈子的埋怨,将来善喜要是糊涂一点,嫁进府中日子过得不舒坦了,随时掉转头就可以埋怨自己夫妇,又还有桂太太肯定也反感自己插手含芳婚事。这些善桐也不是看不透,但打虎亲兄弟,人家桂含芳好说歹说,在战阵上是护着这个弟弟的,刀枪无眼,多少猛将都是死在阵上的,人家诚心诚意让你帮这个你也不是帮不到的忙,你要是说不,讲难听一点,桂含芳和别人谈起来,善桐那就是没有良心。再说,善桐是那种人吗?这件事她也不好意思不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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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天到了元帅府内,善桐心中已经拿定了主意,看到桂含芳过来,就不像是老鼠见到猫,只想着跑了。因为桂太太没精神,府中大清扫、大采购等等事情,都要慕容氏和善桐分担着去做,慕容氏领了清扫的事情去做,善桐就只好拿了账本和婆子们站在厨房外头,看着一筐筐吃食进去了,又现勾销对账,远远看见桂含芳踱过来,她也没走,只等含芳到了近处,才笑道,“三哥,我还没有谢你呢!”

桂含芳眼前顿时一亮,显然是明白了善桐的潜台词,他摆了摆手,道,“这算什么,分内的事,我们不看顾弟弟,还有谁疼含沁?”

便又将善桐拉到了一边,略带祈求地道,“这件事还要请你帮忙了,我……我上回路过村子,确实是见到她了。她固然也情愿,但心里也不是没有顾忌,最怕是我们家门第太高了,婆婆不好处——”

“婆婆是不好处。”善桐说,“这也不是瞎担心……你能保证善喜进了门就不受委屈了?”

桂含芳毕竟是老儿子,头一摆,就显出了那理所当然的受宠样子来了。

“婆婆给点气受也不算什么,我保证她在屋里没人给她气受。”他说。“娘脾气也就是那个样子,顺着毛摸,还能怎么着?就是大嫂闹成这样了,不也没怎么着么!”

“那你就和你娘先说好了。”善桐道。“劝你一句话,你自己这里定不下来,就不要去招惹别人家的闺女啦。她心里有你就够了,等家里自己定下来,可以上门提亲的时候,我特地跑一趟村子里帮你说话,成不成?”

这样举措,含芳自然是什么话说不出来了,他就要去找桂太太,“我现在就去说!”

善桐忙又道,“三哥!你急什么,现在婶婶心里正不舒服呢,你去找她,可不是又添了心病了?少说也得等年后再说了。”

桂含芳平时看起来阴沉沉的一个人,——也真是桂含欣的兄弟,事情一扯到善喜,就换了个人了,看起来如所有情窦初开的少年一般,显得又激动又无措,好像晚去一天,善喜就会跑了一样。搓手跺脚的,只是安静不下来。善桐看在眼里,不期然想起琦玉,不禁就轻轻地叹了口气,又道,“你可要想好了,看看大嫂……其实还不是没有娘家撑腰!大户媳妇不易做,有时候有些事,不是你心疼她就算数的。”

含芳又哪里听得进去?善桐正这样规劝,刚好桂含春看着一群人担了十多只羊进来,一边和善桐道,“都是野山羊,他们路上打了回来孝敬的。山羊腿拿烟熏了,下酒的好菜,从爹起一家人都爱。弟妹看着命人料理着——辛苦了!”

又诧异地看了桂含芳一眼,对善桐投以疑问的眼神。善桐咳嗽了一声,想到桂含芳的婚事要真定了,含春身上压力岂不是更大,便道,“三哥你自己和二哥说吧,二哥在婶婶跟前几句好话,比别人几百句都强呢。”

一时便拔脚走开,自己忙去了。等一会回来,看桂含春站在原地,好像才送走含芳,便又掩不住好奇,上前问道,“二哥,三哥——”

桂含春猛地就回过神来,一边笑,一边自失地摇了摇头,自嘲道,“一家子都不是省油的灯,他急成那个样子,我肯定答应,横竖家里娶高门妇这个担子,不是已经交给我了?又何必耽误他。这不是就喜得出门呼朋唤友去了?到底还是个孩子!”

两人对了一眼,都想到了从前那未成的婚事。善桐忽然间倒更理解了桂含春的为难,她真心实意地道。“老实人就是吃亏的!一家人,也没办法去计较……就是要辛苦二哥多担待了!”

桂含春见她态度坦然,也微微一笑,举了举手和善桐示意,便回过身子,出了厨房院门。善桐目注他挺拔的背影融入了西北苍灰色天空之下,一时间倒是有几分感慨,也有几分为桂含春不平:怎么越是能耐,越是本分,越是负责的人,肩上的担子,往往也就越重呢?

189、拜年

新皇改元第一年,对桂家也好、杨家也罢,都着实是有几分惊险刺激的。不过,虽说各自有各自的烦恼,但两家毕竟是西北有数的大家大族,在新皇登基前后掀起的政治风暴中,不论是桂家也好,杨家也罢,起码都不是输家。在这动荡的年代里,还有什么比得上这一点更令人欣悦呢?

老九房一向是在西安过年的,今年因为桂含欣才从前线回来,便派桂含春回去主持祭祀。西安和天水距离遥远,他自然只能在天水过年了。桂太太虽然也有抱怨“多少年了,家里总是吃不上真正的团圆饭”,但到底也已经习惯了这常年的分离,一家人从腊月二十六开始就凑到了一桌吃饭,又有好些在西安城内谋生的近支子弟,自然也都聚集到了元帅府内,大家热热闹闹地也开家祠祭拜了祖宗等等,又在除夕吃了一顿团圆饭:就算是桂太太,这时候也是终日笑面迎人,年节里的,谁都不想落下不快。

大年初一一大早,含沁就和善桐一道进元帅府拜见了桂元帅、桂太太,桂元帅旋即招呼含沁道,“跟我到前院来,有几位先生是孤身在这里过年的,我们也不能怠慢了。”

说着就把含沁给领走了,含欣、含芳自然也概莫能外。慕容氏、桂太太和善桐在后堂也没闲着,一天都有络绎不绝的桂家族人上门拜年,到了第二天,含沁还要过去元帅府陪着桂元帅应酬,“今天要比昨天更忙,有很多世叔都要上门来拜年了。你想不想跟着一起去?”

按桂元帅和这些老部下的关系,世叔来了,世婶也肯定要来的,含沁要和这些叔叔打好关系,善桐自然也不能拉他的后腿,尽管她已经疲惫得连手指尖儿都抬不起来了,还是笑道,“那肯定也是要去凑一凑热闹的了。”

说着,小夫妻就又收拾停当,出门往元帅府过去,果然到了府中,桂太太已经拉着一个中年妇人的手亲亲热热地说起话来,见到善桐来了,她便亲切地把善桐叫过去笑道,“说起来,你耿世婶这大半年身子一直不大好,还没见过你这个新媳妇呢,还不快来拜见?含沁在前线,多得耿帅照顾。”

耿世婶看着果然有几分消瘦,面上却堆满了欢容,听见桂太太这么一说,她忙叫道,“您这是折煞我们了,什么耿帅!底下人胡叫罢了,您也跟着砢碜我们!我这老脸还不知道往哪放呢!”

说着,便又握住了善桐的手,用神细看了半日,才笑道,“不愧是巡抚家的闺女,真是大方有神。也亏得您有心,为含沁说了这么一门亲事,要不这里里外外,都夸您贤惠呢?”

桂太太当着众人的面,自然是不会显摆和善桐之间的那点不和的,她笑得春风拂面,拍了拍善桐的肩头,慈爱地道。“这贤惠可不敢当,要不是看着从前亲戚情分上,杨家老太太也舍不得把掌上明珠嫁过来不是?这姻缘的事,还真是谁都说不清楚的。”

竟然是丝毫没有否认,就把这个贤惠的名声给认了下来,善桐不禁很有几分无语,她的肩胛骨又被桂太太拍得生疼,可却又不敢去揉。好在耿太太看着也是个场面上的人物,夸了新媳妇几句,就转移火力主攻慕容氏,说着又有众位军官太太进了内堂,有的还连儿媳妇一道带来了,都笑道,“桂太太,给您拜年来啦。”

要不然说桂太太是西北的土皇后呢?能进桂家内堂拜年说话的,少说身上都带了五品军衔,更有二品、三品的军中大员。军队和文官不同,是最重派系传承的,军官从上到下都必须抱团,别看平国公平日里似乎威风八面的,但他身在京城,其实所能影响到的也就是河北道、山西道,就是山西道这几年来还起了一个太后牛家的牛德宝,而西北军界最大的一系却毋庸置疑,非桂家莫属。满城里的武将,十停有九停都是桂家出身,品爵比不上许家又如何?在西北里里外外,还真没有谁敢碍着了桂家的眼……当然,这也是要建立在桂家和朝廷始终保持和睦的基础上,才能将这样的威势继续下去。

到了这时候,桂太太的宗妇功力终于就显示出来了,善桐冷眼旁观,也终于明白了过来:人家平时摆谱,那是因为文官太太们,根本就不入桂太太的法眼。没几年不是调动就是罢黜,就是有升任的,又能拿桂家怎么办?总不能因为一点不快,就不自量力,来捏桂家这个庞然大物了吧?到了武官太太们跟前,到了桂家自己的这些嫡系太太们跟前,桂太太是没有一点跋扈的架子,她非但笑面迎人,而且面面俱到,显得和蔼可亲极了,对着谁都是一口叫出名字不说,还能随口就问些家常话。“我记得你去年跟着你家老爷在何家山住了半年——那个地方可苦!”

被提问的那个自然是受宠若惊,一开口就是河南腔调,“可不是苦?有什么办法!老爷那把年纪了还不省心,我不跟去,难道让小妖精们跟去?”

这一群太太顿时哄堂大笑,个个都道,“说得好!这就是正房太太该有的腔调!”

行伍人家,的确就是爽快,要比文官太太们那细声细气钩心斗角的阴私劲儿来得热闹多了。虽说和文官人家应酬的时候,就显得粗糙了,但彼此粗在一块儿,倒也其乐融融。善桐不禁抿着唇儿直笑,她倒也有心插上几句嘴,和含沁素日里来往不少的几户人家套套近乎,但看着一脸微笑,却几乎从不开口的慕容氏一眼,又遗憾地收敛了这个念头:长子长媳都不说话,不好抢了人家的风头……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先说前线的情势,桂太太又问耿太太,“不是说一家人都去前线过年?”

耿太太道,“我身子不好,禁不得长途劳顿,就一个人留在西安了。倒是打发小子们过去跟着爹,看看能不能学些战场上的手艺,您说这边境,要是宁静了似乎也不好,咱们家的小子们就没有晋身的台阶。可要是不宁静了,我们的心又跟着吊起来了。这也是不好——你看卫太太,她家小子还没去前线,就听说要去呢,她不就是脸上连笑容都罕见了?”

卫太太今日自然也过来了,在这一群武官太太里,她还排不到前头,不论是官衔还是资历,都大有在她跟前的,因此卫太太也就不抢着别人的话头,此时听见耿太太这样说,才笑道。“我这个做娘的就是爱瞎操心,大家可别笑话我!”

众人都道,“这有什么,我们还不是一样?”

就有人问慕容氏道,“大少奶奶看着气色就要比从前见到好多了,可不是因为大少爷回来了?”

这是摆明了要把慕容氏拉进话题里,慕容氏也不至于不明白这点,她看了桂太太一眼,便笑道,“确实,咱们都是粗人,也就不客气了。我刚过门,大少爷就去前线了,那段时间真是睡着睡着都要惊醒过来。”

她难得说话,众人都七嘴八舌地接了腔,都夸慕容氏,“心疼相公。”桂太太看着也颇疼爱慕容氏似的,还顺了顺她的鬓角,善桐离得近看得清楚——慕容氏僵得要命,好在还是屏住了,没有躲开,否则场面必定不可收拾。

如此说了半上午的话,善桐只能陪坐,极为无聊,好容易等到席开花厅内,众人往内走时,耿太太才找了个空当,冲善桐笑着招了招手,等善桐到了近前,便笑道,“你这孩子,过门这么久也都不上门坐坐。我和儿媳妇日常家居无聊,就少人上门说话的。这回含沁回来,还帮他耿叔带了信呢。你就不知道跟着他上门坐坐?”

比起和慕容氏说话时的口吻,这才真叫亲切。善桐也颇为佩服含沁:耿总兵在桂元帅手底下地位如何,只看耿太太就略知一二了。他能和耿家关系打得这么好,交际能力也实在是出众了——只看耿太太要到现在才和她说话,就知道这位武官太太,终究是粗中有细。十八房和老九房之间的尴尬关系,并没有能瞒得过她的法眼。可就算这样,耿家竟也不避讳和含沁往来,这就显见得是真有情谊了。

善桐不好意思地说,“我过门没有几天,含沁就去前线了,好些事他也没和我说——”

两人才说了几句,那边桂太太回过头来招呼耿太太,便又彼此一笑,分开了手。又有几个太太和善桐搭话,无非是释出善意。善桐也就一一记下了这几户人家的名字,到晚上回家和含沁道,“看来众目睽睽之下,桂家事也瞒不了人,这几个世婶心里都清楚得很。”

“那是肯定的事,”含沁道。“别看她们说话粗,心思都是细的。能混到这地步,这么多年下来也都养出心机了。宗子的事那是现在都还没露出风声,风声一露,下回对大嫂说不定就不是这张脸了。反正人情冷暖,到哪里都一样。”

善桐也有几分感慨,但这毕竟是别人家的事,她也就不提了。只是和含沁商量,“明天一早就要起来,可我还是担心路上难走,不知道能不能进村里吃午饭呢。要不然,我和你一道骑马过去?路上冰天雪地的不说,车还多,万一哪辆车坏了,堵起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大年初三是姑奶奶回娘家的日子,那是雷打不动的风俗,就是慕容氏也都要去娘家亲戚那里走动。善桐早和含沁说好,今年回村子里去,免得受到巡抚府的冷眼。含沁当时就不置可否,她现在说出来,也有敲砖钉脚的意思。果然含沁支支吾吾了一会儿,还是说,“三妮,我看咱们明天还是过去巡抚府算了,直接回村子里,终究并不是长久之计。”

善桐顿时沉下脸来,满心不是滋味,她虽自知理亏,但却也不肯让步,只是扭过头去不搭理含沁。含沁扳了扳她的肩膀,又被她甩开了,一心的委屈,只是没处使。

不过,她毕竟是个养尊处优的大闺女,论力气哪里比得过含沁?含沁见她闹脾气,也不哄她,只是握住了她的腰,轻轻一提,就将善桐举起来放到了自己怀里,搂着她的双臂不使她反抗,在她耳边低声道,“三妞,我是没有娘了,生母也好,嗣母也罢,都去得早。我要是有娘,那我不知道多开心呢,人生在世,除了爹娘,谁还会掏心挖肺地对你好?是好是歹,岳母也把你养那么大了,从前我和你说话的时候,可没见你抱怨过她待你不好。不就是亲事上闹了些不快吗?一家人哪有迈不过去的坎,你也不是三岁孩子了,难道就抱着这个结往牛角尖里钻到死?这都小半年了,你也该消气了吧?”

善桐略微挣扎,又只觉得含沁的手臂和钢铁铸就的一样,难以挣脱,她索性也就不动了,听着含沁这样柔柔和和地和她说理,真恨不得把耳朵闭起来,偏偏含沁所言句句在理,她也实在没法挑出刺来,想要说‘我还不是因为你!’,又怕让含沁尴尬,只好咕嘟了嘴,不看含沁,也不做声。含沁见了又道,“我知道,你是怕我受委屈嘛……不要紧!我早就说过了,脸面?脸面值几个钱。我娶走了岳父岳母捧在手心的明珠,受点气算什么?应该的!就是送上门去受气,那也是我情愿,我愿意犯贱。”

他口气生动逗趣,善桐听了,再忍不住,不禁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含沁这才一面揉搓着她的肩背,一面续道,“做人女婿的,没这点准备可怎么行?要我说,咱们明天就先去巡抚府,岳母怎么冷落我,你也别生气,就受点气怕什么,身为小辈还不是该当的?你也和家里人叙叙旧。后天我们再去村子里,你说行不行?”

善桐早知道自己就算有千般厉害,在含沁跟前也就是一团软泥,此人手段眼力,都不是她能比较,他要铁了心去巡抚府,自己就算再咬死了不去,多半也是斗不过含沁的。只好委委屈屈地道,“既然你上赶着要去被人揉搓,我还怕什么?你说去,咱们就去呗!”

含沁笑着叹了口气,手就开始又有些不规矩了,他轻轻地在善桐耳边道,“没良心,我还不是为了你……”

善桐却推开了他,摇头道,“明儿还要出门呢,不和你来了。我最近忙得身上酸软酸软的……”

她本想说,“连月事都迟了几天。”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只道,“反正,是你说要去巡抚府的!今晚就不许你毛手毛脚——”

含沁自然是不依的,又闹了善桐一会儿,善桐到底还是没让他得逞,只是也不免失守了些阵地。这小夫妻的旖旎情事,就不必多说了。到了第二天早上,善桐被含沁催了几次才起得来床,呵欠连天地梳妆打扮了,就又套了车往巡抚府过去,不想在半路上还撞见了卫麒山夫妇,他们也是去巡抚府拜年的,于是就正好做了一道,往杨家去了。

190、破冰

就算是再疏远的姐妹,出嫁后见了都要亲近几分,更不要说善桃和善桐虽然不说心心相印,但彼此也颇为友好了。两帮人马到了巡抚府跟前,自然畅通无阻,善桐下了车就挽住善桃的手,和她亲亲热热地咬耳朵。“昨天怎么没去元帅府?你婆婆都去了呢,我还当你也来,等了半天都没看见。”

善桃显得容光焕发,打扮也要比出嫁前鲜亮了不少,不知是在夫家日子真的熨贴,还是今日刻意穿戴出来走亲戚的,总之看着就让人舒心。她让卫麒山和含沁走在前头,自己解释给善桐听,“家里人口少嘛,婆婆出去了,我就要在家招待亲友。我也惦记着你呢,还想问你什么时候回村子里去,我和你一道走,回去看看娘。”

“应该就是这几天了。”善桐说。“若要一道,便还要看你们的安排,我们是没事人,最自由的。”

“我也没什么大事,随时都能走的,你定了日子就行。”善桃冲卫麒山摆了摆下巴,“他随时都要换防出去的,就不跟着我回村子里了。”

其实按说,卫麒山是应该回去拜见老太太的,毕竟善桃婚事是在西安城里办的,老太太当时忙着为善桐置办嫁妆,人就没有亲到。善桐眉头微微一皱就又舒展了开来,若无其事地道,“嗯,那我随时打发人上门告诉你。”

又悄悄地问善桃,“婆婆管你严不严?我几次想和你送信,请你上门做客来着,又不敢随便打发人。怕招惹了你们家的忌讳。”

新媳妇在家第一年,那往往是最受气、最不自由的,有的婆家管得严的,不要说回娘家,或者是娘家来人看望了,连一般的应酬都不让出面,为的就是削去了闺女在家的傲气,此后就能安生服侍舅姑、执掌家务,事事以夫家为先了。当然,这也分不同的门户,像善桐这样低嫁的姑娘,其实也就是和娘家生分了,不然就是天天往娘家去,含沁也不能说她什么,只是在外头他就难免要遭人取笑了而已。

“倒是还好!”善桃看了卫麒山的背影一眼,便也压低了声音,“改天再和你细说吧。”

善桐会意地点了点头,眼见到了内堂,她不禁也有几分紧张,便不再说话,只是暗暗运气,唯恐王氏余怒未消,见到含沁又要闹出什么不体面的事来。其实今天要不是和善桃等人一块上门,她还怕大新年的就吃一个闭门羹呢。

不过,这个担心似乎现在看是有些多余的,善桃姐妹的脚步比姑爷们落后了一步,两个人才走近门边,就已经听到了二老爷的笑声。

因为檀哥、榕哥、梧哥都要上京去赶春闱,桂哥和柏哥回村子里去了,其实今年过年巡抚府也冷清,就只有榆哥在厅里和含沁等人说话,王氏、善樱自然也都是在的了,大过年的,虽说众人面上也不可能有太多的喜色,但也都尽量露出笑意来,也不知道含沁还是卫麒山说了句俏皮话,二老爷乐得前仰后合的,善樱、善榆脸上也都露出笑意,善桐看了母亲一眼,见王氏呆着脸不说话,就知道是含沁又卖弄俏皮了。

毕竟事情已经过去几个月了,王氏虽然肯定还没有消气,但也不可能气得和从前一样不顾体面,善桃和善桐双双同王氏行了礼,王氏也就微微露出客气的笑意,大家分宾主坐下,二老爷先留神打量了善桃几眼,笑道,“出嫁后倒是胖了。”

这说明媳妇儿在婆家的日子过得好,却是好事,善桃望了卫麒山一眼,不禁微微一笑。卫麒山倒是面色寻常,善桐有心想看看两夫妻处得如何,不过当时年轻夫妇,当着长辈的面也没有谁敢眉来眼去的,大家看着也都是那正儿八经的样子。就是含沁,在老丈人、岳母娘和大舅哥跟前,也显得规规矩矩的,只说了一个笑话,也许是因为看出来王氏没那么容易取悦,也就默不做声,尽量正经了起来。

二老爷应酬过了侄女,便来细细地看善桐了,亲生女儿,毕竟是要看得更仔细一些的,看了半天,眉头略略一皱,却不说话。只若无其事,向着含沁笑道,“这一路去定西,辛苦了吧?”

含沁是多识得进退的人?一个人就能撑起一个场面的,哪里不知道接二老爷的话茬?便将一路上的趣事绘声绘色地说出来了,卫麒山正好也是要上前线去换防的,听得自然用心,场面自然而然就热起来。王氏虽然显然心不在焉,但好在也不多说话,善桐时不时看她一眼,只觉得母亲似乎老了一些,每一眼都看得她心里很不得劲,像是有针直刺进了眼底似的,却又忍不住不看。

她已有几个月没有好好端详王氏了,如今运足眼神细看,自然是吓了一跳,只觉得母亲不但鬓边多了几星白发,就是脸上看着都像是一下老了几岁,皱纹多了不说,最重要还是没有了往年那安闲淡然的精气神,她本来看起来是要比二老爷年轻得多的,现在看着倒像是一般大似的,都靠近了知天命的年纪……其实说起来,母亲今年根本离五十岁还有好大一截呢……

也因为此,她就很有几分心不在焉,善樱和善桃拉了好几句家常,来和她说话时,善桐才回过神来。因见男人们说得热闹,她便也就不再挂心含沁,而是露出笑来,听善樱问她,“怎么脸色看着苍白了好些,倒是要比出嫁前瘦了。”

善桐这才明白自己在父亲眼底,怕是没有善桃那样珠圆玉润的——自己家的女儿,看得也要更苛刻一点是真的。她摸了摸脸,便避重就轻地道,“出嫁呃嘛,就不比在家了。最近不是过年吗?又和二姐不一样,家里人口少。我们家虽然就我和姑爷两个,但叔叔、婶婶家,事情是多的。大堂嫂又——”

善桃就想起来问善桐,“我听说你们宗房现在正闹着要换宗子呢,可有这事没有?”

也真是传得快!卫太太的消息也真是灵通!

善桐微微一怔,一时倒不知道该如何答话,又想到卫麒山和桂含芳是好的,说不定消息是从桂含芳嘴巴里漏出去的,倒觉得含芳多嘴了。二老爷咳嗽一声,站起身来给王氏使了个眼色,就道,“女人家长里短的,我们听着没劲,到书房里来吧!有几个世叔,你们也该见识见识。”

这是要带子侄辈去见器重的幕僚了,想来也是要把含沁和王氏分开。善桐倒不担心含沁——说来好笑,这里虽然是她的娘家,但含沁要起身走开,却让她很有几分不安,她强自压抑住了心底的不舍,只是冲含沁微微一笑,便又轻轻地吸一口气,动静也不敢大了,唯恐刺激到王氏,让她又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

果然,卫麒山前脚才出屋门,王氏的脸顿时就挂了下来,虽不说面罩寒霜,但对着善桐也没什么好脸色,还是同往常一样不闻不问。还是善樱做张做致的,拉着王氏又扯了善桐,这才让大家都进了里屋到炕上说话。善桃又旧事重提,问善桐,“怎么,看你脸色,是真有这样的事?”

这种事也是瞒不得人的,善桐点了点头,便避重就轻地道,“其实也都是我没过门时候的事了,我也知道得不清楚,反正大哥大嫂都是乐意的。一门宗妇,也是担子嘛……”

慕容氏的出身,几个女眷都是清楚的。善桃脸上闪过了一丝不以为然,低声道,“可这胡乱换人,哪里是大家大族该有的作为。”

王氏却开口冲善桃道,“这样一来,禁卫军的那个职位也就空出来了。你们麒山要是有意,不妨运作一下!在京里呆上几年,对他应该也是有益无害的。”

禁卫军?善桐的耳朵顿时竖起来了。善桃看了她一眼,态度却不很热络,只道,“麒山是定了要去前线换防的,他现在少的倒是军功。说起来,差事是不差的,本来以为定了是桂家二少爷,现在看来,既然是要换宗子了,那宗子也没有长年累月离家在外的道理。再说,将来的镇西将军,也不适合这份差事。不过这差事几乎定死了是桂家的,选谁过去,还是要看他们自己的定夺了。”

这其实就是摆明了要说给善桐听的,善桐也不是不明白,卫麒山换防的事都发了公文了,这还哪里能改?就是能改,善桃也把话说得极为明白,王氏拐了个弯,还是要提醒善桐,现在禁卫军有一份出缺,桂含春去不了了,含沁却可以争一争的。

只是王氏这说得含含糊糊的,她又不敢细问,看了母亲一眼,张开口要说话时,还是善桃见她局促,便抿唇一笑,低声道,“这个差事是真不错,我们都觉得是为桂家人量身定做——毕竟是有几十年没有桂家人进京了。皇上也许是想和桂家多亲近亲近呢?正四品的禁卫军统领,得了闲在御前上差,又清闲不说,御驾出宫多半还能随侍在侧。天子近臣嘛——”

被这么一说,善桐也就知道好了,她要说话,又想到桂元帅当时的布置,心中不禁一动,寻思了片刻才道,“这还是要看长辈的安排了,其实就是二哥没有做这个宗子,也是不大合适,毕竟是破了相……”

就和善桃、善樱聊得热闹,王氏并不太说话,只是偶然撩女儿一眼。善桐又问了善樱的婚事,得知几乎是已经和王家定下来了,便恭喜她道,“也是大姑娘,转眼就要出门啦。”

善樱就红了脸低下头不做声,善桐又想到琦玉年纪也不小了,只怕该定亲事。想要问善桃,看了王氏一眼,又问善樱,“听说哥哥定了亲?是哪户人家?大姑娘长得怎么样?你见过了没有?”

“倒的确是沉鱼落雁。”善樱怯生生地道。“是铜川县丞家的闺女,上回进城的时候见过一次的,也是家里的老闺女了,性子娇娇怯怯的,很惹人怜惜。”

或许是因为榆哥婚事,是母女不和的导火索,善樱说得就很有几分小心了。王氏脸色也不大好看,善桐见状便不敢再问。善桃也不便多说什么,气氛一时又有些僵硬,王氏看了看屋角的自鸣钟,便道,“也到了吃饭的时辰了!”

便吩咐丫鬟们去外院请爷们进来,自己倒是起身进了净房,善桃冲善樱使了个眼色,两姐妹倒是拿起脚来走了。善桐心知肚明:这还是给母女俩留出说私话的时间。

她想到母亲和自己的种种恩怨,一时又有了几分踌躇,再想到含沁的那几句话,母亲显著苍老的面孔,忽然间又感到浓重的后悔,正欲站起身来,忽然觉得腿间一热,不禁大惊,起身一看,果然见得圆凳上隐隐映了血色,再一摸,便发觉不知不觉间,连裙子都洇出来了——进了屋炕烧得暖,大家都解了皮裙,这绸裙是最不禁得洇的,废了一条裙子不说,她这一阵子忙得倒是忘了这月事的事,月事带也不在身边,这可不真是尴尬了?

正是踌躇时,王氏正好掀帘子出来,两人四目相对时,善桐也顾不得什么尴尬什么僵冷了,忙急道,“我、我……我来事了!”

这一说起来,她才觉得小腹果然要比平时坠涨,这才明白也许是近日太过操劳,月事晚了几天,就又要比平时更难受,心情也更低沉。当下也顾不得是正月里了,就哭丧着脸说,“您别站着呀,快找条裙子来我穿!”

王氏倒真是呆住了,她本来板着个脸,见到善桐还要格外作出不好来。现在眼中终于禁不住有了笑意,回身出去喊了个丫鬟,便又回来开了衣柜,找了一条月事带出来递给善桐,善桐接过去就冲进净房,没有多久,她一身下裙就送来了,连内衬到外裙全都齐活。善桐拿在手中看时,却还是自己留在府中的旧衣,一时间不禁心潮起伏。站在当地发了一会呆,外头又来人道,“太太请姑娘出去穿外裙,净房冷呢,仔细冻着了。”

这百转千回的心事,不禁又化作了一丝丝暖意,或许因为是月事里,善桐一下就觉得眼眶发热,差一点没

191、要求

善桐从净房出去的时候,果然就只穿了外裙,她满心里还以为王氏会在屋内等她,不想出去后母亲已经不在,三姑娘不禁有了几分失落。换过衣裙,又到外头一家人坐下来吃了饭。席间气氛虽依旧有几分尴尬,王氏还是对含沁爱搭不理的,但含沁敬酒时,她冷冷地瞟了这位新科姑爷一眼,到底还是喝了。

场面能圆过来,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善桃又问了问兄弟的事,得知杨家几兄弟到了京城,阁老府自然会安排起居饮食,这才放下心来,几人便议论起了京城几家亲戚的事,因善桃外婆家是在京城的,还有王大老爷现在也在京城居住,大家也不算没有话聊。吃过了饭卫麒山就给善桃使眼色,小夫妻便起身笑着道,“按理是不该这样早告辞的……”

二老爷和王氏都是满面笑容,把小两口送出门去了。二老爷回来又点了点善桐,道,“你和我去书房说话。”

善桐倒是不怕父亲,但却很忧虑含沁和母亲单独相处,没了转圜后是否会受到委屈。她扫了夫婿一眼,见含沁只是微笑,便想:算了,长辈的气,受了也是受了,以他水磨工夫,说不定没人在一边,他不用顾忌面子了,还能出个奇招呢。

便随着父亲到了小书房落座,二老爷先没说话,用了一盏浓茶,才淡淡地道,“你这个堂姐夫,人不简单。现在算得上是亲戚了,你们应当多同他们一家结交结交。不要看他母亲那样,其实这个人很知道进退,小小年纪,便能识人脸色,又是家里长子,要是能够立功,将来在西北肯定也是一号人物。”

对外,整个杨家小五房是个大家庭,对内就分了亲疏,这话是对女儿的贴心话,善桐自然知道好歹,她低头受过了教诲。二老爷看了她一眼,又叹道,“出嫁三四个月,没有好消息不说,人还瘦了!我料着你就是后悔了也不好意思说的,自己心里知道甜苦就好!”

善桐不禁有了几分不服气,她低声说,“含沁才去了前线几个月……再说,最近不是年节嘛,老往老九房去,又赶上身上不好,看着才瘦了!”

“老九房,老九房也不太平。”二老爷叹了口气,“什么事都要扯上你们十八房,可你们又没法不和他们亲近……我刚才问过了,这次含沁去北疆,成天到晚地在城里城外跑,自己做了山川地势图,考察那附近的民情,给耿总兵出谋划策,末了亲自督战……这是他一个偏将的活?这操的是将军的心啊。到末了怎么样,桂含欣领了头功,桂含芳受了伤,安慰他,领了次功,三功才是他的,往上报的时候,在折子里能有他一句话就算不错了。你现在是主母了,家事那是小事,这种事才是大事呢,别糊里糊涂的,只顾着抓大放小,往老九房的家事里掺和。”

这几句话是句句在理,句句都现出了二老爷为女儿的贴心打算。善桐别的不觉得,就觉得娘家人还惦记着自己,事情还没到不能收拾的地步——一下仿佛就令她有了底气似的,连窗外阴霾的天空,看起来都晴明了几分。她便垂下头去,半含半露地告诉父亲,“其实您也知道,含沁在城里是有粮号的,我……我陪嫁虽不多,可他也不嫌我。家里的进项也挺丰富,这都是他叔叔婶婶不知道的,日子不算难过……”

“钱算什么。”没想到二老爷反而嗤之以鼻。“含沁那个脑瓜,他会缺钱使?这个爹是一点都不担心。但人这一辈子,不能只看着钱,尤其是男子汉大丈夫,仕途上不要求进步怎么行?难道他要一辈子陪太子读书,就这么出力不落好,给老九房打下手?”

他哼了一声,“你不能只顾着把日子过下去,你心气就这么低?你得想着把日子过好!当时我和你娘在京城,进项虽不多也不少,一家人日子难道过不下去?可不是当时往手里搂了一点,现在二房还有什么家私可言,还不是就只能看老太太的脸色过日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你爹还没退下去,靠着你小四房大爷,在西北说话也管用。你不乘着这个时候和含沁一起运动运动,把他的位置提拔上来,好歹谋个五品、四品的实缺,难道还要等人走茶凉,别人开始挤你们家的钱了,你再来后悔?从来财势都是分不开的,你以为失势后,浮财能留得住?浮财要是留得住,那也就不叫浮财了!你现在大了,回头想想昭明十八年,那时候办点事多难!”

善桐仿佛被谁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一下就冷到了心底,只觉得自己前段时间浑浑噩噩,就仿佛在做梦似的,现在醒来一看,才觉得自己真是糊涂得到了头。她本能地就要附和,可又隐约觉得不对,再一细想,便又觉得父亲其实还是没有跳脱文官的桎梏。桂家要倒了,那可就是倾族的大祸,换句话说,如果不是族诛的大罪,桂家要倒也没那么容易。含沁和老九房之间的关系,是他的弱点,其实也是他的优势。

就算随着成长,她也渐渐发觉长辈们并非事事都不出错,但到了现在什么事都有自己想法了,善桐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如何同父亲沟通,她只好轻声道,“但身份摆在这里,就是我们不想和老九房掺和,那也……”

“所以这话我从前也不曾说。”二老爷便斩钉截铁地道,“这个去京城的位置,含沁必须拿下。刚才毕竟当了你堂姐夫的面,有些话我也不好说得太白,他又毕竟是外姓人……话说重了,他又要觉得我们看不起他家门第浅。但现在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本来我就想着,桂二少爷破了相,不很适合在御前走动,这位置几乎天造地设就是给含沁的。现在更好,只要能搬动了桂三少,含沁几乎肯定可以谋求得到这个位置。他性格机灵会来事,又有桂家做后盾,没准得巧就在皇上身边献美了?机缘都是说不清的事!你看看你大舅舅,不得意的时候何等不得意?现在就因为见地合皇上的口味,虽然官位不高,但日日里有面圣机会。多少大官见到他都要陪笑,就连你小四房大爷都来信说他,‘恐怕将来能带着王家由黑翻红’。要是含沁没这个能力,我也就不开口了,可含沁分明也是个能人……金鳞本是池中物,一遇风云就化龙。这风云也是挣回来的,这话,你是要往心里去!”

善桐也不禁蹙眉沉思,过了半晌,才慢慢地说。“可这份差事多美,谁心里都有数。二少爷不能去了不要紧,还有个三少爷呢……”

“这该怎么搬动他,那就是你们小夫妻的事了。”二老爷淡淡地道。“我不好多出主意,听说含沁和几个兄弟感情都不错,这件事办下来,最好是能办得漂亮一点,也不要伤到了兄弟间的感情。”

可这又谈何容易?善桐想了半日,索性不想了,又问父亲,“您和母亲、大哥最近都还好?”

她忍不住就叹了口气,“我看着娘是老了许多……”

“你娘现在年纪大了,情绪容易积在心里。”提到这事,二老爷也似乎有几分尴尬,“上回回门的事,我知道,是伤了你的心。我已经狠狠说过她了,连你哥哥都说了她几次。她现在倒是收敛多了!心思也渐渐平复下来……你们不要害怕,等过了第一年,你还是要多回来走动。慢慢的,事情自然也就淡了。”

善桐一时间真是说不出话来了,要是在刚才,也许她还觉得理所当然,觉得母亲的确应当受到这样的约束。可也许现在她正是最为感性的时候,她忽然间又觉得母亲也实在是太不容易了……现在这个家里,除了远嫁的大姐之外,还有谁和她是心贴心的?丈夫是不必说了,连她最为关怀的榆哥,都不能和她达成和谐——这把年纪了,连个贴心的家人都没有。做女儿的想起来心里就好像有把刀在绞。

可要说是自己一手把她推到了现在的境地,善桐又觉得这说法并不公平。她是后悔自己不该一心想着报复,把事情做得太绝。可只要她立心要嫁含沁,和母亲决裂几乎就不可避免。母亲走的这条路,从一开始就是偏的,只是此时要再纠正过来,已经是错恨难返,不能不痛彻心扉了。

但即使如此,她也依然感到了几乎是一样的痛楚在心口搅动,她突然间有了几分恐惧,她觉得事情再也不会变好了。她和母亲之间的关系,就算能恢复过表面上的宁静,但裂痕也永远都不可能被真正弥补过来。榆哥越长越大,渐渐地符合了母亲对他的预测:他这一辈子也许是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成就了,二品大员的嫡子,他不可能去从事营生。也就只能过着这清风明月的优雅日子,也许能逍遥一世,但却不可能顶天立地,撑起家里的天空。他就是有这份心,也没这份力。

还有梧哥,将来万一要是见过生母,万一要是自己琢磨明白了嫡母的把戏,是的,碍于颜面,他不可能有任何反击。就像是含沁一辈子都不能反对桂元帅和桂太太,但只看含沁就能明白,生恩难忘。梧哥又怎么可能和母亲贴心呢?他本来也就和母亲不贴心。

楠哥就不说了,母亲把善樱嫁回王家去,也许就是为了敲打拿捏他,令他还是要和二房贴心。可明摆着的事,大姨娘不显山不露水,两个亲生儿女却都和他贴心,这样看来,这个家里,母亲又是一个人都靠不上了……善桐就是不明白,到底是有谁在哪里做错了,才会造成今天的局面。又或者是谁都没有做错,这……这就是命呢?

她毕竟年轻,从没有想过这莫测的、威严的命字,是怎样残酷地拨弄着所有人的一生,年少时读过的诗词突然又有了新的含义,她开始明白这命运两字的重量了,她感觉到自己几乎被这两个字给压得喘不过气来。一时间连父亲的话都顾不上回答,恍惚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我……我以后自然会常回来的……”

“倒是宁愿你们去了京城的好。”二老爷三言两语,又把话题给拉了回来,显出了十成十的看重。“这件事你务必详加琢磨,再不能放松了。这件事你听爹的,爹不会害你!”

善桐只好点头答应了下来,道,“我回头和含沁再商量商量。”一时站起来告辞出去,得知王氏已经睡了午觉,便不曾当面辞别,而是和含沁一道回了家。她这时候又惦记着新的事了,一下车就问含沁,“受了委屈没有?”

含沁面色淡淡的,看起来也有心事,慢了一拍才道,“倒没有,说了几句话,还谈了谈京城,后来岳母就进去了。”

看来,母亲只要一回转过来,终究还是不会给姑爷难看的。善桐舒了一口气,又觉得含沁看着心事重重地,便追问道,“是不是那个羽林军统领的事情?”

含沁点头道,“看来,今天他们也告诉你了?我倒是没想过!从前听他们谈起来,我只当是二哥的事,后来知道变化,又觉得肯定是三哥过去。想着没我什么事,我就没和你说……”

妻族的期望,有时候也是一种压力,善桐默然片刻,见含沁也是欲言又止,便道,“索性就直说了吧!人眼向上看,这个差事要能落到你头上,那自然是好的。但前头还有个三哥,我是想,你们兄弟感情这么好,咱们犯不着背地里玩弄手段。公平不公平合适不合适,那是另一回事,这该三哥的东西,咱们不能去抢。你又怎么看的?”

含沁望了她一眼,便皱眉道,“我本来也没想着这事,不然,说不准也着手安排了。就是你爹、你娘……”

善桐便知道王氏还是说起了此事,说不定还明确对含沁做了要求:这本来其实也不能说不好,毕竟说明母亲已经渐渐在接受了含沁。以她作风,自然会希望含沁日趋进步,尽量使自己配得上小五房的门第。只是这个进步,却不是没有代价的。

两夫妻对视了一眼,都明白对方的想法:要限制含芳去京城,其实现成就有个办法。只要把善喜亲事略微推后一点,含芳心系此事,自然不愿过去。而且这件事,也是可以办得神不知、鬼不觉,令人察觉不出一点不妥的。

192、交心

这一天晚上善桐就没有睡好。

因为善桃要同他们一道回村子里去,小夫妻不免商量了一下日子,便决定等初五再走,初四还是要到各长辈家都拜拜年,才算是不失了礼数。善桐一边和含沁商量着早起打发谁去卫家给善桃送信,一边翻着身子,含沁先不说话,后来便扳着善桐的肩头道,“你怎么,今天这个不舒坦?”

善桐便将来事的尴尬告诉含沁,“也许是最近累着了,这一次特别不舒服……在母亲屋里,还洇到裙子上了!不过,这是女人的事,你就不要多管了。”

含沁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也就没有多问:这种事确实不是他一个男人该管的。两人又都沉默了下来,善桐左思右想,都觉得心里极不得劲,她翻着眼睛瞪着床顶的帐子,过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推了推含沁的肩膀,低声道,“你睡着了没有?”

含沁的呼吸声本来已经渐渐匀净了下来,被善桐这一推,他浑身一个机灵,登时翻身坐起,倒是把善桐也吓了一跳。想到他必定是在军营里住惯了,睡得很浅,心里倒有几分愧疚的,不过含沁自然没有生气,他打了个呵欠,便道,“你是还惦记着三哥的婚事吧!”

以含沁的聪明,私底下揣测了她几年,对自己肯定是很有几分了解的,善桐略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声道,“我也不是要装乖,不晓得往上爬有时候就是要脏了手。你在外头的勾当,有的我想知道,有的我不想知道,这都不要紧……但我就觉得,拿婚事来捏三哥,这件事不地道,不是我们该做的事。”

说了这句话出来,她心底倒是猛然一片释然:不管母亲怎么想,父亲怎么说,不管他们是否的确是真心实意地为善桐考虑,辜负了他们的期望,又是否会令他们极为失望与失落。是否会令母亲对含沁更加不满,但不论如何,善桐总觉得,人可以算计陌生人,可以算计敌人,甚至如果是实在没有办法了,轻轻地算计一把亲人,在无害于他的情况下谋取自己的利益,她也都不会过分责怪自己又或者是当事人。不要看大家大族,也算是锦衣玉食,有时候在这重重礼教孝道之下,留给他们的路实在是太窄了,事急从权,这也都是没有办法的事。

但纯粹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去损伤桂含芳的利益,这就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不管桂太太怎么样,老九房又如何,桂含芳至少是在自己的能力许可范围内,尽心尽力地待含沁这个弟弟好,他也的确是把含沁当作了自己的亲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