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表舅和你小四房大爷从前共事的时候,其实是面和心不和。王家和小四房在江南发生过几次冲突,从前我们家得势的时候还好说,等你堂舅倒台了。你十七房的表舅妈,从前和小四房大太太别提多么要好了,现在可好,上门说句话都得干等上一个来时辰。”王氏不禁叹了口气,低声道,“这样子,要上门去托人说人情,就难了点了。再说,他远在江南,又是封疆大吏,不好随意在人事上开口说话,倒不如我们自己打通关节,要来得爽快些。太监在这种事上是最讲信用的,收钱了就一定办事。就是要搭上连公公这条关系,那就难了。”

像连太监这样的人物,当然不可能随便任何一个人出了钱,都可以得到上好的官职。必定是有些深受信任的下线在为他活动,要打通这些关节,花费就不小了,也难怪大舅舅一家要不断开口借钱了。善桐的眉尖也不禁紧紧地蹙了起来,她犹豫着道,“这一回,是总算往上打通了一个关节了?”

“倒不是这样。”王氏语气中的烦躁,几乎都快满出来了。“听说是终于联系到了一个深受连公公信任的晚辈,一定能在连公公跟前说的上话的。就是人家目无下尘,要打动他就得多用心思,你舅妈怕一时不凑手,想着先从我们这再挪三千两过去,若是真能和连公公说话,到时候要拿多少,问不问我们拿,那就难说了……我本来就没打算答应,也就没细问了。”

三千两银子,虽然不是小数目,但对于小五房这样的家庭来说也不算太大了。王氏连三千两都不打算答应,善桐听了倒不是不吃惊的,她低声道,“若是那人真能说的上话……”

“那我也顾不上了。”王氏叹了口气,伸手拂过善桐的额发,淡淡地道,“你爹为了那两万两,和我闹成那个样子,这些日子以来,我是用了多少心思,才把他哄得回心转意?这时候要再借,那还不又要吵架,你大舅舅只能想点别的办法啦。”

善桐不禁默然无语,她顿了顿,才道,“或者还是和爹提一提吧,也算是尽了心了——”

“要是这三千两是救命钱,那不问我也借。”王氏的语气又烦躁了起来,她断然道,“这样的钱,我不借,那是谁都没法说我的一句不是。你大舅舅在西安这么多年,还不是靠着你爹的照应,才能处处顺畅?他要实在是缺钱缺得急了,王时那边自然会变卖祖产的,我也不是没有帮过——”

显然是动了感情了,善桐心底雪亮:母亲这是压根儿就不想再管大舅舅跑官的事了,她始终还是没能看好,大舅舅会在仕途上东山再起。

母亲和娘家之间的关系,她是不好多做评论的,再说父亲态度如何,善桐也并不清楚。她小心地应了一声,便不敢再多问多说,而是扯开话题,又同王氏拉了一段家常,母女俩便都没说话。善桐只觉得睡意渐渐袭来,到了临睡前,她似乎听到母亲翻了个身,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

不管米氏心里有多焦急,善桐这个大舅妈的行事,始终还是让人挑不出毛病来。她回家后也不曾再上门拜访,又过了七八天,等王大老爷回了西安,这才下帖子请杨家全家人上门做客,算是为善桐洗尘了。二老爷夫妻自然也不能就这么一口答应下来:王家地方狭小,还真接待不了杨家这么多住户。于是二老爷夫妻便单独带了善桐,捡了个休沐的日子,上王家的小院子里做客。

善桐这几年来都没有见到舅舅,这一次相见,她显著地感觉到舅舅瘦了、老了,更重要的是,他原本从容不迫的气度慢慢淡去,终究还是露出了一丝人在窘境中所特有的寒酸与落魄,他看上去已经不像是个犹带风流的清瘦文士——看起来彻彻底底,是个失意的小官僚了。

不过一开口,终究还是有从前的底蕴在的,说起话来还是轻声细语,没有多少逼人的势利气息。“好久没见咱们三妞妞了,这几年来,书读了多少?”

一边抚弄善桐的脑门,一边又向着二老爷笑道,“妹夫,我冒昧多说一句,三妞妞聪颖灵慧,你可要好生调.教,别耽误了我们姑娘。”

二老爷看着女儿的眼神也很柔和,“大哥别当着她的面夸她,我看她尾巴都要翘起来了。”

一屋子人顿时都捧场地笑起来,因没有外人,也就不曾回避,一家人用过饭。米氏站起身给王氏使了个眼色,善桐更是知情识趣,借口避出去散了散心,便逛到王大老爷的书房里,随手拿了一本游记走出来,坐在廊下就看得入了迷。连王大老爷同二老爷相携进了书房,也不过略做招呼。

这本书写的就是福建本土的风物,正好米氏说了些一路上的见闻,善桐看得极是得趣,蜷在廊柱边上读了半日,全翻阅完了,还是意犹未尽,想要进书房再搜刮一番,一时也没有多想,便拾级而上,从侧门进了书房,却是还没挑帘子,便听到了王大老爷的声气。

“这个封子绣,不但是探花身份,并且听说和连公公关系匪浅,你这么一说,他是还以燕云卫的身份到过边疆的了?如今看来,竟是那位身边一等一的心腹了,要能走通他这条线,在东宫耳边说几句好话。一来,我和东宫毕竟没有多少愁怨,当年也是为他讲过几次学的,二来,他燕云卫的身份,必定是可以清楚我们这一房的底细——和鲁王走得并不很近,也不至于不敢开口说情。这么一来,再调回到京城去,事情就方便得多了……这一两年来京城闹得那么厉害,他们也缺官啊。只要能实心任事,官一步一步做上去,能为国为民做点实事,也比在这位置上终老要好得多。”

他话里到底是露了急切,似乎是想要说服二老爷,将前景描绘得相当轻松。所谓一步一步做上去,竟是把这之间的努力一把抹杀。不过的确分析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如果只是想要回京,可以走通封子绣的关系,的确已经是足够了。

善桐不禁缓下了脚步,屏着呼吸等了等父亲的回答,可她等了许久,却只等到了二老爷云淡风轻的几句话,“这件事,还是要从长计议,现在朝中风波未平,大哥要是动作太急,难免露了痕迹。再说封子绣才起来没有多久,行迹又神秘得根本无从打听,连职务是什么都不知道,燕云卫中人又有探花功名……我看着还是险了些,要是能换条门路走,还是换一条为好吧?”

他又安慰王大老爷,“舅哥也别着急,这件事我也在为你打听……”

王大老爷便笑道,“这我知道,我也就只是说说!”

虽然语气欢悦,但笑声中那浓浓的失望之意,却是连善桐都听出来了。

她回家的路上就格外沉默,不知为何,脑中一会儿想到大舅舅几年前醉后击杯为歌的景象,一会儿又想到他最后那一句话中几乎滴得出水的失望……一会儿又想起了权仲白和她谈论封子绣时,那略带不屑的语气。

第二天一大早,善桐便借口“去爹的书房找几本书看”。溜进了二老爷的书屋里,她东摸摸西摸摸,等二老爷从衙门里回来,还没拿好书出去。二老爷倒很吃惊,“怎么一早上都消磨在这里了?”

善桐傻笑着随口敷衍了两句,也没和二老爷装样,便开门见山,“昨儿在舅舅家,听到舅舅谈到封子绣这个人……”

便添添减减,将权仲白说封子绣的那几句话提了出来,还格外强调。“虽然封子绣小小年纪,就很能耐,但似乎权先生却有几分看不起他。”

二老爷是见识过封子绣的绝世风姿的——年纪轻轻,为太监佞幸所引见,几年间就已经可以代表燕云卫,甚至就是代表东宫来办这样的大事。连对着平国公都没有一丝卑躬屈膝的意思……当时他甚至还没有功名呢!

一个并非出身世家,却已经在很轻的年纪,爬到很高地位的美人,往往和他的上司之间,都会有一些隐隐约约的桃色绯闻。权仲白虽然没有明说,但结合他的身份,有些联想,二老爷也是会做的。

而这么个身份的权贵,他不肯说话也就罢了,要是肯为王大老爷说一句话……说不定,还要比连公公本人说话,都更管用得多呢。

二老爷也没有装着不懂,他沉默了半日,才叹息道,“唉,你虽然年纪小,却比你三哥都要聪明……孩子,爹也和你交个底吧。这条路,其实也不是不能走,但你想过没有,银子借出去了,咱们什么时候能拿回来呢?”

140、钟情

善桐还是第一次从父亲这里,接触到二房私底下这笔经济账,一时倒是听得住了。二老爷也没有和女儿玩弄心机,便让善桐在他身边坐下,低声道,“你舅舅是个有大志的人,志向并不止于偏安一隅,还是想要走阁臣的路子的。他这几年来在地方上历练,其实职位也不能算低。当年皇上把他打发出来,有没有私心栽培的意思,爹也不敢妄言。但现在皇上自己病入膏肓,心底还想不想得起来他这个臣子,可就难说了。”

他顿了顿,略带失意地叹了口气,这才续道,“而这一次往上打通关节之后,你舅舅要是能如愿回京,他一心要往上走的人,手肯定不能伸得太长。京官穷困又是出了名的,就算他们家可以自给自足吧,咱们不必再帮衬了,但人家家境不好,我们好意思开口要钱吗?三妞,爹也不是不想帮,也不是觉得不能帮,但……”

二老爷没往下说,善桐已经低声道,“大舅能够起来,对我们毕竟还是有利的。现在爹你虽然位高权重,但什么事都得跟着小四房大爷的脚步在走。要是大舅舅能够起来,您在小四房大爷跟前,说话也都有力几分……再说,舅舅也不是志大才疏,扶不起的阿斗,这几年还不是干得有声有色的……没准时来运转,上京之后进步得快,过几年真就有入阁的希望了呢?”

没等二老爷回话,她眼珠子一转,又道,“不过这件事您说得对,不该由我们自个儿拿私房钱出来。这么大的数目,我们也没有这个底气。——我看,这件事大可以向祖母说道说道……”

二老爷面色一动,露出了沉吟之色,善桐唯恐父亲没能体会到里头的含义,便又补了一句,“虽说这些年来,您送回家的钱粮多半是拿来赎回祖产了,但家里也不是没有现钱。都是一家人,难道大舅舅是我们的亲戚,就不是家里的亲戚了?恐怕没有这个道理吧——再说,是家里出面借的,舅舅恐怕也就不好意思拖欠了——”

孩子还是略微有些急躁了。二老爷不禁微微一笑:个中文章被她这么一点,难免有些过露。其实说穿了无非就是这个道理:小五房的家业有泰半都是靠二房挣回来的,将来分家的时候怎么分是另说,现在在家里说话,二房的话语权,也应该要比兄弟们更大了。

他有意要磨练女儿的耐性,便没有马上答应下来,而是打发善桐,“你出去吧,爹好好想想,这件事,先别和你娘说。”

过得几日,冷眼看善桐,却还是言语安静行动和顺,不露丝毫忐忑不说。就是王氏那里,对自己的动摇也还是一无所知,满心里依然以为这件事也就这么过去了。二老爷心底这才暗自满意,却也不无感慨:要是善桐是个男儿身,家里很多事,又何必闹得这么难看。

便准备和王氏商量着,由女儿带一封信回去向老太太解说个中原委,并邀老太太及全家人到西安来过年等等。不想才进了后院,王氏就和他商量,“卫太太又打发人来接善桐姐妹们过去做客,说是她外甥女儿从老家过来了,想念从前的小伙伴。我想我们对卫家既然没有意思,就不必吊着人家,就回说了善樱这几天忌出院门,反而是请牛姑娘过来玩两天。你要是和卫大人遇见了提起来,可不要说漏嘴了。”

这样的小事,二老爷哪里放在心上,他随意地应了一声,反而勾起另一桩心事,“牛家这个外甥女,恐怕也是他们族内远房的一支,和皇后娘娘也不算是近亲了吧?”

“虽不是什么远亲,但她母亲去得早,父亲又只是个秀才,出身也就是一般。”王氏瞥了丈夫一眼,“这是想为善檀相看媳妇?先不说牛家女不好沾边,就是她虽然美貌知名,但出身也太低了点,嫡长媳压不住妯娌们,将来纷争可就更多了。”

“善檀的亲事,咱们别插手就对了。”二老爷漫不经心地道。“她又不是宗房女,其实就是结亲了也没有什么,按现在朝堂里的势头,谁背后没有靠山?最要紧是人品好、长得也好,我看说给楠哥或者梧哥倒不错。”

王氏眼神闪动,这一回,倒是没有埋怨二老爷把两个庶子放在了嫡子前头,她沉思了片刻才道,“琦玉这丫头生得实在是貌美如花,可人疼得厉害。要不是出身低,时运也低,只怕选秀入选的就不是她族内那个堂姐了。说实在话,楠哥配她,我觉得稍有不如。倒是和梧哥,也算得上郎才女貌……明日我留神看看,也就是了。”

两人又随意商议了几句话,二老爷便将善桐的提议说出来,“这孩子倒是别出心裁,我看向老太太开开口,那是准能行的。当时在京城里,咱们也没少托赖大哥照顾。”

王氏很有几分惊喜,“这孩子!一句话也没和我透出来,悄无声息地倒是把关节打到你跟前了。”

又有些遗憾,“这一回还想留她多住一两个月的,这样看来,要送信,她就又要赶日子回去了。还得靠她在老太太跟前多美言几句呢……年纪虽小,我看家里几个儿女,就属她最贴心,最能帮忙。”

“赶着送回去也好!”二老爷道,“留在这里,和一块鲜肉一样,什么人都想来咬一口。倒是耽误了她二姐——和善檀不同,桃姐的亲事你就要上心了……”

他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又添了一句,“说起来,含沁这一向倒是都在天水,有一两个月没上门来了。”

“怎么,你还想把含沁说给善桃啊?”王氏不禁失笑。“其实轮职等也不是不配,五品的女婿,岳父也还就是从三品呢,年纪也相当——就是你觉得好,那得你自己和大嫂说,别扯我出来背黑锅。”

“含沁从小聪明伶俐,办事又妥当牢靠,出身很差么?也不至于吧。”二老爷半真半假地道,想了想,又自失笑。“算了,按大嫂脾气,肯定看不上含沁,觉得他轻浮跳脱,又是孤家寡人,将来就是欺负善桃,都无人为她做主了。倒是你看善樱如何?”

王氏随口道,“你要觉得配,其实说着也配。不过樱娘怎么说是庶出了,做十八房当家主母,我看还是虚了点。再说,她那个绵羊一样的性子,也不知道和含沁能不能合得来。老太太可都没惦记着她,想的还是小二房的善婷呢。听老人家意思,含沁自己又看不上。”

两人说了半日,依然说不出所以然来。王氏很快就转了话题,“这一次桂太太生日办得大,到了几个月后肖太太肯定也要大操大办自己生日的。你看这礼该怎么送才好,小四房那边……”

#

这几年来常年怀着心事,的确是历练出了善桐的城府,她虽然也记挂着大舅舅的官事,但忖度着自己的提议,只要父亲真个仔细考虑过了,十有八九是必定会答应的,便也就若无其事地起居作息。因王氏还要时常带善桃出门做客,她便在家和善樱一道做做女红,日子虽然枯燥,但好在不必在大伯母跟前立规矩学管家,对小姑娘来说已经算是难得的休息了。

她和善樱提起来在大太太跟前的作息,“自鸣钟敲过五下就要起来,先见缝插针写了一百个大字,给祖母请过安,用过早饭。便要和二姐一起在大伯母身边端坐着,家务事随时考问不说,就是田地里的事,往年是怎么办的,心里也要有数,还有家里的亲戚红白应酬,往年是什么样的份例,都送了什么礼来,我们回了什么礼过去。亲戚间彼此是否又联络有亲——都要一一记在心里,好容易歇一个时辰,陪祖母说说话,去找善喜玩玩,午睡起来就要绣一个下午的花,吃过晚饭没多久,自己就困得不行啦。”

善樱就吓得直吐舌头,自顾自庆幸,“还好大伯母对我还算和气,没抓那么紧过,现在娘也和气。虽然也教我管家,但可没大伯母那样一板一眼的。”

善桐望着她笑,轻声道,“其实也还好,二姐比我还受约束呢,祖母好歹疼我,她呢,跟在母亲身边,连睡觉都得直挺挺的。不然,你当她不爱玩?她也爱玩,就是自己屏着而已——”

善樱待要说什么,忽然又觉得心里不是滋味,想了半天,反而怔住了,半日才笑道,“也是期望高,才会管得那样严嘛——”她随即又高兴了起来,自言自语,“还好,要是大家都期望起我来,我要不累死,也得吓死了。”

又关心善喜,“她还好呀?亲事说定了没有?我看海鹏婶头发都要愁白啦。”

“可还不是?”善桐隔着窗子,望见两个媳妇进了院子,便一边起身,一边随口道,“她虽然年纪小,但海鹏婶也看了两年了。可惜愿做上门女婿的,总归这儿那儿,都有些不妥,眼看着也耽误下来了。就是善喜本人提起来,也都透着着急……”

说着,便带了妹妹和王氏打了个招呼,在垂花门边亲自站着等着,过了一会,果然牛琦玉便在两个老妈妈的陪伴下从抄手游廊进了后院。

两个小姑娘虽然交往不多,但彼此倒是颇为投缘,尤其琦玉惊人的美貌,给善桐留下深刻印象。这经年不见,她也到了鲜花一样开放的年纪,当年仿若璞玉一样未经雕琢的楚楚风姿,果然次第盛放开来,仅仅是第一个照面,便让善樱发出了轻轻的吸气声。就是善桐,也不禁瞧直了眼睛,由衷笑道,“琦玉,你是越来越漂亮啦!”

牛琦玉见到是她,也微微眯起眼来,打量善桐的改变。她的眸子非但黑白分明,而且亮得离奇,不过是轻轻一转,便似乎给她止水一样宁静的面容,带来了一段动人的涟漪。她笑着过来握住了善桐的手,轻声道,“哪里有你这样夸人的?我看你也出落得娉娉婷婷的,可就在心里说了,没夸到嘴上来。”

两人虽然经年不见,但见即投缘,竟然丝毫没觉得生疏。善桐又把善樱介绍给琦玉认识,乘两个人说话时,自己又多打量了琦玉几眼,在心底略略纳罕地吸了一口气——琦玉的美貌虽然慑人,但善桐也不是没见过能和她相较的美人。

就是也说不上是巧合还是离奇,要不是最近刚提到了他,善桐恐怕一时还真想不起来:虽然男女的轮廓终究有别,但琦玉的眉眼在长开以后,居然和封子绣很有几分神似。

几个小姑娘很快就熟稔了起来,一道进堂屋见过王氏,王氏也被琦玉美貌惊艳,握住她的手仔仔细细地相看了许久,才笑道,“真是个挑不出毛病来的大美人儿,偏偏又这么惹人怜爱,难怪你姑姑这样中意你,才离开多久,又要接到身边来养活。”

琦玉顿时绯红了脸,轻声细语,“伯母太客气了——”

又歉然道,“本来姑姑也要一道过来的,偏偏老家又来了亲戚,一时就走不开。”

两边正在寒暄,王氏又问琦玉在家都做什么,说得入港时,忽然听到外面有人高声笑道。“娘、娘,你猜李先生今日给我寻了一本什么抄本回来——”

正说着,榆哥已经兴冲冲地掀帘子进了内室,众婆子连拦都来不及拦——因为王氏喜爱,榆哥又的确未曾举业,他如今还是和姐妹们一样住的后院,从侧门直入,的确可以未经通传。

王氏忙道,“鲁莽!这里你妹妹有客人在呢——”

话说了一半,望见榆哥神色,心中不禁一动,便抿嘴一笑,大有深意地看了琦玉一眼,才续道,“就算要进来,也该先通报一声才是啊。”

榆哥手里正捏着一卷书呢,本来还珍而重之,只是轻轻握住了书脊而已,现在整本书却都快被捏得烂了,他注视着琦玉,也不顾小姑娘脸上被他看出了两团红晕,已经低下头去望住脚尖,眼睛竟有些直勾勾的,罕见地从外表上露出了呆气。还是善桐清了清嗓子,他才回过神来,忽然间又闹出了几年没见的结巴,“我、我、我失礼了!世、世妹勿怪!”

王氏便若无其事地道,“也不要紧,你们都还小呢。既然撞见了,那就互相也行个礼吧。”

便让两人通过了姓名,榆哥站在当地,连手脚都不知道如何放,看看琦玉就走了神,却又舍不得不看,虽然这是他母亲的上房,却窘得鼻尖上都冒了汗。连善桐看了,都又觉得好笑,又有些替哥哥尴尬。倒是琦玉也不过羞涩片刻,便落落大方地抬起头来,和榆哥见过了礼。

男女有别,榆哥也不可能在上房赖着不走,见过礼了,便退出了屋子。也不知是去研究他新得的那本书,还是回自己院子里发呆了。王氏待他出了院门,才歉然又亲切地对琦玉一笑,“冒犯牛姑娘啦。”

她便给善桐使了个眼色,善桐心领神会,起身笑道,“好啦,娘,咱们也别瞎客气了。琦玉在你跟前,必定是不自在的,跟我一道回屋吃茶说话吧!”

141、说亲

有了之前这么个插曲,杨家三个姑娘虽然面上不说什么,但却是你一个眼色来,我一个眼色去,尤其善樱更是几次按捺不住,就要开口。虽然被善桐眼色止住,但琦玉又不是个死人,如何察觉不了?小姑娘就越发有些不自在了,连和善桐说话都带了拘谨。

善桐心里也挺着急:眼看着她就要回村子里去了,下次有机会和琦玉见面,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琦玉家现在没有主母,父亲又远在老家,看哥哥那样子,对她竟似乎是一见钟情,要真上门提亲,那琦玉父亲肯定是要问过女儿自己的意见的。

虽说杨家门第也不算矮了,配琦玉可以说是绰绰有余,但世间很多亲事,倒未必是一个高门一个低户,就能成就得顺理成章的。还是要先慢慢和琦玉聊开来,才好套问她对榆哥的看法不是?

若不说功名,其实榆哥生得也是文质彬彬的,绝对拿得出手。就怕刚才他表现得实在是太憨傻了些,琦玉未必看得上呢……

好容易等吃过了午饭,她这才找到空当,借口要拉着琦玉一道午休,将她拉进了自己屋内,才轻声道,“虽说咱们见面不多,但我心里是拿你当好朋友看的,前几年局势太乱,通信不方便,也没能联系。等我后来到了西安,你又回家去了。这些年来,家里事多,辛苦了吧?”

她没有把话题围绕着榆哥来说,显然令琦玉颇为放松,小姑娘摆弄着辫子,轻声说了一句,“唉,是我命苦……”

善桐也说了几件家里的烦心事儿,终于勾引得琦玉打开了话匣子,将她回乡预备选秀,偏巧继母感了时疫去世,连初选都没能参选,便不得不在家守孝的事和善桐细细道来,这一年间世情冷暖,自然有些心酸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善桐也颇为琦玉惋惜,“要是能够参选,以你的美貌,现在都是个娘娘了……”

“哎,多半也就是个陪太子读书的,现在宫中那位姐姐,也是侯门一系的嫡女出身,论身份要比我强得多了。”琦玉便轻声细语地道,“我除了这张人人都夸,其实并无一点好处的脸之外,还有什么能比得上她呢?”

她面上掠过了一丝惆怅,又轻声道,“就是可惜令姑姑失望了,从小她待我那样好,比爹待我都要和气得多,可我却没能让她如意。她也不在乎,还是对我这样好……”

两个小姑娘也唏嘘了一阵,善桐才问,“那你现在可说了人家没有?才出孝,怕是还没议亲吧?不过你也还小,也还能等得。”

琦玉面上顿时就飞过了一线红晕,她大胆地闪了善桐一眼,像是在掂量着善桐的心思,过了一会,才声若蚊蚋。“这我就不知道了,这种事肯定还是父亲做主,就是姑姑有意思为我说亲,也是直接写信回去问爹的意思,我一个女儿家,知道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呢?”

两个小姑娘一时都沉默了下来,善桐品着琦玉话里的意思,不禁暗暗皱眉。不过两个女孩子,话也不能说得太过露了,琦玉也说的对——这种事,没有当面和女儿家自己提起的道理。真要说出口来,那就是把琦玉当个丫鬟看待了。

她便不再说亲事,而是问起琦玉,“一路上都有什么好玩的事么?”

“也没什么!就是走着山路,鸟兽不少,有一天我们错过了宿头,只好在驿站打尖,表哥还打了一只獐子呢,现场就剥皮烤起来吃,。”琦玉便和善桐笑道,“味道的确是鲜美得很,结果又引来了一头老鹰!一来二去也不知怎么着,表哥就掏了它的窝了,得了两三只小鹰,现在家里喂小米粒,也不知道能养活不能,要是不能,可就造了孽了。”

善桐听得一惊一乍的,又和琦玉念叨,“年前有段时间,山上旱得慌,我们村里也有人在晚上,远远地看见老虎下山来喝水呢——”

这两个小姑娘说起山野间的事,一高兴,嘴上也就都没了把门的。善桐和琦玉指手画脚,比着个大小,“你一说老鹰我就想起来了,我大哥跟着他先生出门游历的时候,当地人打死了一只金雕,枪法也准,恰恰就是脑门进去了一个洞。火弹卡在里面,并没有炸。大哥也不知道怎么闹的,把金雕买回来了,这样那样炮制一番,居然做成个栩栩如生的标本,连毛都没掉的!现在就放在他院子里。前儿有人来看了,说是能卖上五百两银子不止!”

琦玉顿时来了兴致,“真有这样稀奇?我还没见过金雕呢,长得如何,威风不威风呀?”

她顿了顿,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不过,你大哥倒是悠闲,一般人在他这个年纪,像你们这样的人家,可不都是忙着考功名呢——”

善桐微微一怔,想了想,也不虚言相欺。“我大哥天分不在读书上,也就是相机取个秀才功名傍身就够了。他还是对杂学有兴趣多些,特别是算学、图学、炼丹……反正也不闲着就是了。”

琦玉眼神一闪,若有所思,“噢。”

#

到了向晚时分,卫太太便派车来接了琦玉回去。王氏倒也不甚留,只是握着琦玉的手笑道,“好生保重,在西安城多住些时日也好的。”

却并不提再接琦玉来玩的事,琦玉似乎品出了味道,便低了头腼腆地谢过王氏招待,又冲善桐招了招手,回过身一语不发地随着婆子就上了车。王氏母女自然回身预备用饭不提。

若是在往常,榆哥刚得了一本算学新书,不要说过来请安,要是二老爷不在家的时候——听王氏说起来,五六天不出院子都是有的。就是二老爷在家,当晚他也必定不出来请安用饭。可今日就不一样了,王氏那边人才一散,榆哥就踱进院来给母亲请安,他也不说话,就只是望着善桐——想必是打听出来了,这一位美若天仙的琦玉姑娘,是善桐的朋友。

他从小到大,性子都憨厚实诚,虽然年纪渐大,似乎应该渐渐知道人事,但却对王氏院子里那些个年轻丫鬟视若无睹,二老爷的两个通房也算有几分姿色了,进出遇到,榆哥待她们和待望江态度都不曾有多少差别。没想到如今情窦初开,居然这样急切,王氏忍不住要笑不说,就是善桐都禁不住逗他,“哥哥,我们下午还说起你呢!”

榆哥顿时扑到了善桐跟前,涨红了面,声音都期期艾艾的,又见了结巴。“怎、怎么说起我来了!怎、怎么说的!”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连善桃这样的老古板,都不禁掩唇莞尔。善桐倒不忍心再逗他,便老实把金雕的事说了,笑道,“前几天我要讨来看个新鲜,你还这样那样地拿捏我,现在好啦,要是摆在我屋里,牛姑娘早都看过了,又怎么会留桩遗憾呢?”

榆哥也自懊悔得很,他狠狠地跺了跺脚,回头就把金雕送善桐屋里了。“下回牛、牛姑娘来的时候,你给她看!”

看王氏意思,是已经想要托人上门说亲了,为了避嫌,肯定不会再邀琦玉上门做客。善桐笑眯眯地望着那威严的金雕标本,摆了摆手,和榆哥逗闷子,“现在晚啦,就是送来,人家也不爱看了。”

“怎么忽然就不爱看了呢?”榆哥顿时急眼了,见妹妹情不自禁露出笑意,才明白自己又被摆了一道,他上来就拧善桐的头顶心,“年纪大了,也敢和哥哥耍花样了?”

两兄妹打闹了一会,见婆子们没进来催善桐进里屋就寝,便知道二老爷还在里间和二太太说话。善桐索性拉着榆哥进了巡抚府的小花园,两兄妹肩并肩坐在假山石上,榆哥指了北斗七星给善桐看了,又随口说了好些善桐根本一无所知的星宿,一一点给她看。“这就是二十八宿里的心宿了,你看它和它周围那两颗星星,像不像一头蝎子?”

这一次相见,榆哥的改变就细微得多了,善桐也是到了如今才渐渐品味到了他举止中那淡淡的放松:显然父亲放松了对他功名上的期望,允许他在杂学上下工夫,的确是投合了榆哥的喜好。善桐回头看了看哥哥,见他面庞上除了宁静,还笼罩着一股淡淡的自信,心头便是一暖,她将头慢慢靠到榆哥肩上,轻声问,“哥哥,你在西安还住得开心吗?”

榆哥沉默了片刻,他低声而温暖地道,“和鸟儿一样开心,李先生待我很好,爹娘兄弟也都和睦,像鸟儿一样,能够四处高飞,我觉得顶顶开心。”

善桐微微一笑,她轻声附耳对榆哥道,“你就放心吧,娘心底都明白的,要是爹也点头,咱们肯定不日就上门提亲……到时候,你就更开心了。”

就算只有满天星光,和脚边的一盏灯笼,善桐依然可以看出,榆哥的面色渐渐放亮,在黑暗中,竟似乎可以与星月争辉。

#

善桐猜得不错,王氏果然和二老爷挑灯说到了半夜,第二天早上,二老爷就派人回村子里送信。

“本来想把你也打发回去的。”他就和善桐开玩笑。“可走的急了,就没来得及安排,等回信送来了,再打发你回去送一封更要紧的信吧。”

善桐一下就捕捉到了父亲的潜台词,她眼睛一亮,闪了父亲一眼,虽有喜悦,可又惦记着要稳重些,到末了也只是矜持地一笑——这小女儿情态落到二老爷眼里,倒惹得他哈哈大笑,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又随意地道。“这个牛琦玉,你看着如何呢?”

这是已经将善桐当个小大人,连哥哥的亲事,都要开玩笑一样问过她的意见了。善桐心底涌过一阵激动,她轻声道,“这是能送进宫中选秀的姑娘,调.教得有多精心,那是不用说的了。说老实话,要不是她家出身低了一点,恐怕哥哥还配不上她呢。”

言下之意,自然是很看好牛琦玉来做这个长媳,二老爷捻须不语,只是点头微笑。

又过了几天,等村里回信到了,王氏便带了善桐,罕见地主动上卫家拜访,卫太太自然是又惊又喜,安顿了酒席迎接。席尽了,善桐又被打发去和琦玉玩耍,没能旁听母亲和卫太太的私话,偏偏琦玉多少也意会到王氏上门的含义,羞得连一句话都不肯多说了。善桐无聊起来,又不好强拉着她说这说那的,只好站在院子里看着太阳影子出神。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忽然隐隐闹腾起来,似乎有追着喊要请大夫的声音,善桐倒吓了一跳,连琦玉也被惊动——不过,她侧耳细听了片刻,却又放松下来,笑着对善桐道,“不要紧,恐怕是表哥练武,又无意间伤到了陪练的兵士。”

几年不见,卫麒山功夫居然到了这样高深的境界,无意间就能把人伤出这么大的动静。善桐也吓了好大一跳,见琦玉神色宁静若无其事,便知道这是卫家常事——想到她几年前居然还和这么一个凶星起过冲突,小姑娘倒不禁有些后怕起来,喃喃道,“难怪说,江湖走老,胆子越小,我的胆子也真是越来越小了。”

过了一会,卫太太便派人来请两个小姑娘出去喝茶,当着女儿家的面,太太们自然是不动声色,言笑晏晏。善桐留心揣度母亲神色,见王氏神色宁静笃定,便先放下心来,倒是卫太太似乎有些心事,话也不多,同她素来爽快健谈的形象,差别颇大。

“这门亲事,按理可没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回家的路上,善桐就和母亲嘀咕,“要是能成,怎么说也都是两好合一好的美事,怎么我看着卫伯母却像是不大开心,连话都少了?”

王氏扫了善桐一眼,唇边不禁挂上了一丝骄傲的笑意,她抚了抚女儿顺滑的鬓角,轻声道。“你卫伯母对这门亲事,是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也答应下来,会写信给琦玉父亲提亲。她所虑者,倒是结了这门亲事,恐怕就不好说你做媳妇儿了。”

142、过继

牛家老家还在河南一带,送信回去需时日久。榆哥虽然着急,但这种事一旦开口,男方就只有等着女方回音,断断没有开口催问的道理。善桐在城里又住了小半个月,也没等到卫太太的回信,便不得不带着父亲给老太太的亲笔书信,先回了村里。

因西安毕竟离得近,二老爷三不五时就派人回家送东送西的,音信也传得勤快,这次回来,老太太也不过是问了几句孙辈们安好,便让善桐回去休息了。倒是大太太忙完了家务,又把善桐叫到身边,问了几句善檀、善榕的近况,便道,“你看你哥哥姐姐在西安城内不曾偷懒吧?可别仗着你父亲母亲心慈手软的,就自己也放松起来。善桃如今一天做多少针线?”

事实上善桃到了西安以后,因为王氏对女孩们教养得显然没有大太太严格,的确疏懒了一些,从前每天必要做两个时辰针线的,现在能有一个时辰在针线架子前坐着也就差不多了。善桐转了转眼珠子,便避重就轻地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到西安之后,舅舅那边不说,还有好些朋友都是小时候认识的,这么一走动,倒是很少在家呆着。也没能和姐姐多相处些时候。”

把善桃脱出来了倒好,可她自己就倒了霉了,被大太太数落了两句,“怎么能光顾着玩耍,就不做功课了?女儿家这样轻浮可不是好事——”要不是老太太遣人来问,“大太太又在数落三姑娘呢?她才回来,也让她好生回去休息休息再教她吧。”恐怕善桐回来第一天就要吃大伯母的亏了。

有这么个方方正正,一点情面不留的模范主母坐镇,小五房的家风不用说那是严正了许多。丫鬟们行动也都有了分寸不说,就是那些个老资格的婆子,怕大太太比怕老虎更甚。就是三太太、四太太,进出内院时行动都多带了几分小心。三太太年前小产了,心绪不佳,老太太打发三老爷跟她回娘家去小住,四太太呢,没事就更不敢到前院来和大太太在一块了。四老爷便成为大太太盯防重点,没事出门闲逛吃酒,凡是被大太太听说,就要正色和他讲起大道理来,因此这一向也不敢随意出门。偌大个小五房,成天都是安安静静的,老太太是又高兴又不高兴:虽然大太太所作所为,没有一点能挑剔的地方,大家大族,的确是理应如此。但话说回来,有什么样的人家真个是活成这样,那也实在是没有一点乐趣了。尤其她人老了又爱热闹,善桐在的时候还好,善桐一走,小五房小辈没人在家了,便常常把善喜接来说话。今儿也不例外,善桐回去梳洗了一番,便到堂屋里,和善喜盘腿坐在炕上帮老太太挑佛豆儿,一边和她说些在西安城里的见识。

既然要说在城里的事,自然少不得庞小姐和善婷的那一段公案。这件事说来是小儿女间的口角,二老爷自然不会特别写到信里。老太太和善喜都是第一次听说,也都听住了,过了一会,善喜才嘘了一口气,轻声道,“说起来,在村里谁不给他们家几分面子呢?没想到一出门,背地里还不是被人编排?”

“庞家的家教也太差了些。”老太太冷笑了一声,“这还是因为你父亲素来和气,又始终不是总督这个婆婆官,不然就因为她这一句话,日后她父亲的前程恐怕就此被妨碍住了,也都是难说的事呢。不说别的,三年考评开个贪弊,当时就能摘了他的帽子。多少事,就是因为管不住自己的嘴,一句话就惹出了祸来的。你们两个也引以为戒,小姐妹之间说说笑笑,褒贬装束打扮,也是常事,可除非是自己家里,在外私底下道人,只可道人长,不可道人短,知道了吗?”

善桐和善喜都应了是,善喜还嘀咕道,“唉,人家家里那样兴旺,出去应酬,就因为没个官,还要受人褒贬……”

十三房若是坐产招夫,将来赘婿出门会受到多少议论,善桐简直是可以想见的。她略带同情地看了善喜一眼,却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含糊着道,“可惜这一次过去,表哥似乎一直在忙,也没能上门来拜访。想来桂太太生日,他这个做侄子的,也有不少要出力的地方。”

一说到桂含沁,她顿时就想到了善婷露出的信息:小二房若对含沁有意,肯定不会因为自己的几句含糊就这么算了,就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登门露了请着牵线的意思,祖母又是怎么回的了……

也不知为什么,对这件事,善桐很是不好意思当面直接问出口,只敢旁敲侧击,又道,“也不知道善婷回来后亲事说得怎么样了,要是还没定,还能走动走动,定了之后,只怕就要专心绣嫁妆了。”

一边说,一边鬼鬼祟祟去看祖母的脸色,见祖母面色如常,似乎根本没被牵动心事,便知道或者出于各种顾虑,小二房还是没有提出这门亲事来——小姑娘不禁就松了口气,又欢笑着和老太太说。“您不知道,牛姑娘可真是漂亮极啦。要是能说进门来当我嫂子,别说哥哥了,就是我天天看着也开心的!”

“你开心什么!”老太太不禁笑骂了一句,“你以为你还能在家几年啊?等你二姐说出门,展眼就是你啦。明年这个时候你还在不在村子里,可就难说喽!”’善桐顿时绯红了脸,不乐意道,“祖母您就会开玩笑,我不依,我要向大伯母告状,说您、说您为老不尊!”

“嘿嘿,我还真有几分怕呢!”老太太半真半假地说了一句,两个小姑娘都笑了起来。说话间,海鹏婶又捧着个小坛子进了屋,她亲切地道,“善喜又来麻烦您了——我新做的虾酱,上回听您说炸了做面可香——”

老太太忙把海鹏婶让到身侧坐了,两人说些田间地头的闲话。善桐见海鹏婶虽然没什么话说,但却并不起身,时不时拿眼看看自己,神色虽然开朗,但眼下隐隐有一圈红,便知道多半是有委屈要诉,又不愿当着自己的面了。她便拉了善喜,“豆子也捡得差不多了,哥哥给我带了好些泥人,都做得新巧,到我屋里去,我给你看看!”

等两个小姑娘进了厢房,果然老太太那边也就关了堂屋门,海鹏婶和老人家的身影映在窗台上,一直到了晚饭时分海鹏婶都没出来。善喜先还不在意的,这会子也有点着慌了,“早上出门还好好的呢,怎么下午就这样了,难道又是谁上门来为难了?也不能呀,上回有人要来闹,被我使唤人打出去了之后,这都安静多久了,怎么还有人……”

善桐也一无所知,只好安慰她,“不要紧,说不准是田里的事呢?怕是有些我们听不得的事也未必吧——”

正说着,大太太和四太太也都打发人来问善桐,得知是海鹏婶在屋内,便都没有过来。好容易等天都黑了,海鹏婶才一边擦着眼睛,一边出来强笑着领走了善喜。善桐一面也是好奇担心,一面也是记挂着祖母说了这两个来时辰,恐怕精神疲惫,便忙赶着进了里屋,才一进去,就呛得险些都流了眼泪。

“您这是抽了几袋烟呀!”她一把抢过了老太太手里的烟锅,赶着开了窗透风去味,一边半带着埋怨地道,“下回可不许这样了,您就非得招我向大伯母告状不是?非”

老太太多少带了几分心虚,对孙女儿僭越的举动也不曾动怒,只是讨饶笑道,“行啦,吃饭、吃饭!这不抽了还不成么?”

说着,祖孙两个便摆了饭来吃。善桐一边往嘴里塞面,一边看老太太的脸色——却见老人家面色深沉,似乎正沉吟着什么,连筷子都动得慢了。

十三房眼下除了为善喜物色女婿这个问题之外,还能有什么事儿这么烦心?还就要求到老太太跟前来?善桐很有些想不明白了,但她还是忍住了强烈的好奇,等吃完了饭,便自个儿收拾回屋睡觉去了:真要是能拿出来商量的事,现在祖母也就只能和她商量了。祖母没开口,肯定是有不开口的理由。她自己的烦心事就已经够多了,也着实没必要再四处嗅闻别人的烦难。

不过,家就这么大,什么事也都不可能没个风声,不到两天,四太太的举动就显出不对来了。

平时除了晨昏定省之外,她也就是偶然出门和小四房二太太、小二房的刘氏说说话儿,因为大太太意思“大家大族的太太,可不能和寻常村妇一样,闲着没事就是三姑六婆、家长里短地传播是非”,老太太没得说自然也是赞同的,四太太很觉得没趣,又因为通房的事没得老太太喜欢,正好四房还添了个庶子,便成天在院子里带小孩儿,倒也其乐融融的,很少上前院来自讨没趣。

这几天她可就不这样了,成天到晚地带着那还没起名的小少爷到堂屋里,和老太太关着门一说话就是半天。善桐听丫头们唠起来,她时不时还上大房去和大太太谈天……纸包不住火,到了这地步,善桐也不可能再置身事外了,她毕竟是二房在老家唯一的成员,稍微使人一打听,便也就知道了事情真相。

海鹏婶到底还是顶不住压力,准备过继了。

“听说当时一关门就哭了,说是这一回媒婆是连个盲先生都往家里说,要不然就是穷乡僻壤,连饭都没得吃的人家,家里兄弟还多。要不然,就是无赖闲汉,是一个正经人家的汉子都没有……”六丑性格活泼,在家里亲戚又多,消息自然是灵通的,就活灵活现地给善桐学。“实在是忍不得姑娘受这份罪。思来想去,全族里也就是咱们家家风最正,一向走动得也频繁。就老着脸来,求老太太匀给他们房一个男丁……家产就是全留给他也成,只要能为他们家大姑娘做主,别让大姑娘在娘家没个依靠就成了……”

“那祖母答应了没有呢?”善桐不禁就追问了一句,心里影影绰绰,倒是有了些头绪。

六丑转了转眼珠子,“好姑娘,这要是没答应,四太太犯得着见天往前院跑吗?一开始老太太还说呢,说这一过继,别人难免说三道四的,让十三房太太安心找着,缘分都是说不准的事。后来——后来十三房太太在炕上就跪下了……老太太这就没顶住,说要和家里人商量……”

“难怪四婶这么着急上火。”善桐不禁微微冷笑。“手里正抱着一个呢——”

她忽然住了口,灵光一闪之间,已经恍然大悟,却又啼笑皆非,半晌,才感慨着摇了摇头:“我说四婶怎么忽然就改了做派,情愿犯祖母的忌讳——”

原来,是早就看出来了海鹏婶的心事,特地生了一个男丁预备在那里的!自己小产了一时半会生不出,就买个丫头来生——也亏得她心想事成,居然真生了个庶子!这会海鹏婶还真提出过继……这件事,看来四房是一定志在必得的了。

这么一想,的确也是:小五房自己人丁也不算太旺盛。三房一个独子,这就不说了。大房两个嫡子都中举人了,是谁也舍不得过继出去,二房儿子倒是多了,可一个不顶用,一个中了举人,还有一个么,恐怕按母亲的性子,也不会和四婶争这么个风头。就算祖母也和自己一样,看透了四婶的动机,但一旦答应了这件事,这挑来挑去,最后挑到四房头上的可能性,十成里竟有九成了。到那时候,生母就在隔邻,两房交情又厚,还拦得住生母和他往来不成?海鹏婶身体又不算好,万一过世得早,祖母又去了,恐怕十三房这剩下的家产,十有八九,还是要落到四婶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