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仲白是大夫,对天癸的事的确是了解更多,但……她……她还对他有过浮念呢!这种事也实在太丢脸了……

小姑娘满心的无措,又因为面对的是含沁,心防不高,十分里倒有五分露在了外头。含沁看在眼里,越发挑起眉头,望着善桐满面关切。善桐心中一软,吞吞吐吐,话好像长了腿儿,自己就溜出了唇。

“我……我……我刚才好像……来……来……”

“是月信到了?”含沁居然猜得神准,善桐大松了一口气,却也不禁闹了个霞生双颊,她嗫嚅着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含羞带臊地点了点头,把脸低低地埋起来,不敢看含沁。

“看你这见不得人的样子,这有什么?”含沁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态度却够坦然的了,见怪不怪的,好像来天癸的是他,而善桐才是那个大惊小怪的局外人。“天下不来天癸的女儿家,那就只有石女啦。”

“沁表哥你知道什么。”善桐不禁白了含沁一眼,倒也不羞涩了。“人家这不是第一次……还不知道该怎么……”

话说到尾,到底还是又垂下头去,又是为难又是着急地叹了口气。

以含沁的机变,也不禁打了个磕巴,“这、这可是够不巧的了。”

便挠着脑袋,同善桐一道想辙,想了半天,一拍脑袋。“从前不懂事四处乱跑的时候,好像记得看到过哪家的大婶,在院子里晾条兜裆布来着,我问那是什么,她还骂我——”

善桐顿时灵光一闪,也想起来六州前段日子手里做着的一样物事,她忙弹身进了自己帐篷,寻了针线出来,含沁已经不在帐篷内了,她也顾不得害臊,就着灯拿了剪子,咔嚓咔嚓不一会儿,便飞针走线,以从未有过的神速做了一条带子出来,又回净房寻了草纸塞了厚厚一层,戴在腰间,果然觉得要比之前那薄薄的软布舒适多了。

善桐再出小帐篷的时候,就透过帐子,看到含沁的影子映在上头。她心下暖暖热热的,又是感激,又混合着难以说出口的尴尬:虽然是亲戚,但也没有让表哥来管她天癸的道理……她轻轻地掀开帘子,探出头去,见含沁在进门后的第一个小套间内呆呆蹲着,眼望着帐篷顶,又不知发什么呆,面上还略略带了一丝赧色,心下忽然就想:也许沁表哥方才不是不害羞的,就是怕我更不知所措,所以才藏住了。唉,一个人心思要是深沉一些,就是体贴你,你也不容易觉出来。

她轻轻咳嗽了一声,便努力压下了羞意,东看西看,一边走到含沁身边,含沁便站起来若无其事地道,“好了?”

善桐点了点头,扯开话题,低声问,“沁哥,你说今晚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罗春不是来了吗。”含沁淡淡地道,“这消息,纸包不住火,达延汗是迟早会知道的。他当然也怕啦。”

善桐到何家山以来,因为是冬季天气严寒,一般两边都有默契,不会发动大规模交战。虽然到了前线,却几乎没有感受到那朝不保夕的战争气氛,听到含沁这样一说,才不寒而栗,更坚定了早日回宝鸡去的心情。尤其是现在天癸来到,她更觉得自己和男孩子之间,虽然智力上她自忖是不差什么,但不论是体力,还是社会给予的行为规范那无形的压力,都使得她越来越不适合停留在前线,给父亲家人添乱了。

这样一想,她便更盼着二老爷能早些回来了。可又担心不知该怎么安排,才能将自己妥当地送回杨家村去,正是满腹心事时,含沁忽然又问,“肚子疼不疼?”

于是满腹的心事,又化作了满面的红霞,善桐轻轻跺了跺脚,带得小腹一阵闷痛,她嗔怪地道,“沁表哥——”

又不禁压低了声音叮嘱,“这件事,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就是亲哥都不体面呢,我虽然拿你当亲哥看,可……”

含沁瞅了善桐一眼,面色忽然一整,他的语气也一下严肃了起来,几乎是盯着善桐,一字一句地道。“咱俩虽然要好,可三妮,你却不能把我当你亲哥。”

善桐顿时一怔,望着含沁,心下几乎立刻就漂过了几个想法:他怎么忽然这样说,是要和我们家划清界限了,还是不愿意再搭理我,嫌我太野了?可又都不像啊……

或许是小腹处的闷痛作祟,或者是连这样私密的第一次,都无意间和含沁分享,善桐忽然间脑子已经一团浆糊,想不清含沁到底是什么用意,也拿不定他们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她一直是将含沁当自己的亲哥看待的。其实两个人虽然不是朝夕相处,但有时候她对含沁的信赖,甚至比对善榆、善梧更甚。但现在含沁又这样说——

见善桐微张双唇,呆呆地看着自己,桃花一样的脸颊都渐渐要褪成白色,含沁忽然又噗嗤一声,揉着肚子笑了起来,“傻姑娘,你是我亲妹妹,还不就要跟着我姓桂了?现在改姓,是不是还早了点啊?”

话中的戏谑,又是过了一刻才被善桐领会得到,她的心一下就落到了实处,直到这一刻,才发觉自己已经屏住了老大一口气没有呼出来。她猛地送了含沁一颗大白眼,气哼哼地道,“沁表哥你就总是这样,没个正经的时候!”

一边说,一边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和含沁又说笑了几句,帐篷外鼓声再响,两人又都沉默了下来,竖着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待得鼓声歇了,也久久都不曾说话。

夜渐渐地深了,帐篷外的夜风也猛了起来,吹得牛皮一阵阵鼓荡,两人的身影也随着忽大忽小。善桐望望影子,再看看含沁,见含沁垂着睫毛,似乎已经站着睡了过去,长长的睫毛落在脸上,被烛光映出了一长条阴影,唇瓣又微微紧抿着,眉宇深锁,似乎在睡中依然有无限心事。她心头忽然一跳,暗想:表哥安静下来,才看得出他真是心事重重,别看他笑口常开,可从小到大,他又有多少时候真个无忧无虑呢?

一回过神来,又忙调回眼神,望着帐篷口缝得密密实实、花花绿绿的棉帘子,在心中想道,“杨善桐,你真个过分了,权神医也就算了,现在连表哥都——你难道真要变成个水性杨花的下贱人吗?”

她心里存了这份害怕,便不敢再看含沁,又觉得和他呆在一起大不自在,东摸摸西摸摸,又站得离含沁远了一点,想要回身进里头去,又不愿意离含沁太远——在这个漫长而难熬的冬夜里,比起酣睡中的兄长和叔父,含沁无疑更是个坚实而有力的支柱,和他在一块,就算天塌下来,这个油嘴滑舌没个正经样子的表哥,恐怕也会顶住吧。

含沁不过开了一句玩笑,便也不再和善桐斗嘴皮子,他今晚竟真的心事重重,连善桐都看出来了——偶然一句玩笑过后,他又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久久都没有说话。善桐又好奇又担心,时不时闪含沁一眼,又回过眼来望着脚尖,也想起了自己的心事。

远远的,轮值的军士打了三更梆鼓,这鼓声又和方才那急促的大鼓声不一样,缓慢中透了令人安心的枯燥与孤寂,这在每一个深夜中,有效地抚慰了无眠夜客的梆鼓声,似乎一下令这两个各有心思的少男少女都回过神来,他们同时看了对方一眼,又不好意思地都笑了起来。含沁便问,“累不累?要不你还是进去睡吧,说不定会要开到明早,都是难说的事。”

“我再等一会,要撑不住就去睡,不和你客气。”善桐也觉得有些困倦,但兴奋劲儿还没过去,她一面说,一面回身要掀帘子。“进去坐吧,里面毕竟热些。”

打起了帘子,她习惯性地等着含沁先进去,可等了一刻也没感觉到动静,善桐便回过眼去望含沁。

这帘子带起了一片阴影,含沁本人恰好被遮挡住了,阴影中他的表情,善桐看不清楚,只能看到他炯然明亮的眼神,虽然不如许凤佳权仲白,甚至是封子绣那样,亮得都有些渗人,但却好像两把勃勃的小火把,透了股倔强,透了股韧性。

他轻声说,“三妮,今儿下午我没来得及问你。要是……要是我真的做了没良心的事,你会怎么办?”

善桐手还撑着帘子,却是被含沁这天马行空地一问,问得愣在当场。她侧着头想了想,不大肯定地问,“多——多没良心啊?”

见含沁没有答话,她只好预设了条件,“要是有一点点违背良心,那也没什么呀,我知道表哥你是不得已的。下次尽量别背着良心做事,也就是了。”

“很违背良心,就要放下脸来劝你了,再不行,便朝我祖母……向你叔叔告状!让他们管束住你!”善桐说起来倒是很神气活现,说到这里,还意犹未尽地补了一句,“要是表哥你欺负我太厉害,也比照此法办理!”

含沁果然被她逗得轻笑起来,“那要是我丧尽天良,譬如说去年囤积居奇,就是不肯卖粮——你又会怎么样呢?”

“我、我不知道……”善桐倒被他问住了,她略带慌乱地道。“我就劝你呗,你要是肯改,那就算了。要不肯改……那我只好不理你啦。”

含沁嗯了一声,他的眼神又柔和起来,却只是一瞬间,又为熟悉的玩笑之色掩盖了过去。他笑嘻嘻地道,“那,要是我拿带子的事儿来勒索三妮你,给我多做几双袜子,这算是违背了多少良心呀?”

善桐气得把帘子往含沁脸上摔过去,“这可不是丧尽天良!桂含沁,你就贫嘴吧你!将来你下拔舌地狱的时候,我可就在一边看着呢!”

两人正闹得欢,含沁忽然又止住了善桐,侧耳细听起来,善桐也跟着仔细听着,没过一会,果然听到马蹄声得儿得儿,踏碎了寂静的夜。没有多久便近了帐篷——

二老爷哗地一声拉开了帐篷门,善桐已经高高地顶起了棉帘子,他扫了女儿一眼,大步进了屋,第一句话便道,“去收拾包袱,明儿一早就送你们走。何家山不能久呆了!”

【卷三:微雨独立,拈花问谁共我,携手于归】

118、省亲

时间好似一条蜿蜒的小溪,曲曲折折缓缓流淌,一不留神,就流过了一整个春夏秋冬,又到了花开处处,鸟鸣声声的春天。

经过昭明二十一年、二十二年的粮荒,昭明二十三年的连番大战,虽说连日来捷报频传,似乎战争已经到了尾声,但毕竟受到损害的元气,并不是一天两天可以恢复得了的。今年春季里,西北大地上时常可以见到刺眼的灰褐色:那是主人或者外出投亲,或者因故殒命而抛下的荒地,并没能乘着这罕见地风调雨顺的春天尽快耕作,令田地回复以往的一片葱绿。

到了这时候,大家大族的底蕴就看得出来了,整个陕西也就是宝鸡、西安一带,受到战乱影响较小,不比宝鸡往西,已经是连绵焦土,连农户都不剩几名。凤鸣府在这个春天却是绿意处处,随处可以见到佃户们在田间劳作。而又有谁不知道,这凤鸣府的土地,十成里倒有七成都在宝鸡杨家名下呢?

诸大奶奶自从出了函谷关,便觉得西北这些年来实在是多灾多难、命运多舛,着实担心起了家中亲朋。直到过了西安进入宝鸡地界,望见了满目的绿,心头才渐渐松了下来,居然还顺着马车颠簸的节奏打了个小盹儿,待得车行渐渐缓慢下来,才猛地一点头,徐徐醒转过来。又掀起帘子娇声问,“燕生,这都走到哪儿了,怎么还没到啊?”

诸大少爷便从马上弯下腰来,微微笑道,“你再睡一会儿不妨事的,前头有兵士运粮要过,咱们得慢点儿走,免得反而堵住了路。”

运粮、运兵,虽说自从去年冬天开始,北戎终于支持不住,开始节节败退,但大秦并未鸣金收兵,反而是接连前犯,现在的前线早已经不在善喜境内,甚至连甘肃这条狭窄的河西走廊,都有大部分全落入了秦兵掌握之中。帅营也从定西一带,前迁了八百里不止,这收复失土,固然是令天下振奋的大好事。但对诸大奶奶来说,打从西安出来,一天的路走了两天,全是因为时不时要给军队让道,就是再好的耐心也都将将要耗尽了,她唇儿一翘,不禁就和诸大少爷抱怨,“越打越前,这粮食也就越送越远,难怪爹越来越瘦,看着足足老了十岁!这千钧的担子是都压在了他一个人肩上,略出差错,就是砍头的大罪,可就是事事做好了,也不见得有什么功劳。怪道没人和他争这个粮道的位置——最是实心的傻瓜蛋,才肯去做粮道呢。”

事关岳父声誉,诸大少爷不能不出声了,“五十岁不到就是从二品的地方大员,去年是连着升了两级……朝廷待岳父,已算不薄啦。”

这还不是因为杨家内有小四房大爷隐隐荫庇助力,外有自己公公诸总兵在朝中上下打点,母亲在陕西把桂家老九房哄得开开心心,自己在京城也没有闲着,时常到国公府上拜访……要不然,就是有天大的功劳,还不是要被许、桂两家人全都昧去?爹能升上半级,都算是老帅们的慷慨了。

毕竟是出门在外,有些话也懒得细说,诸大奶奶微微一哼,便也放下了这个话题,而是同夫婿念叨,“也不知道妞妞儿如今生得多高了,长大了没有,梧哥、榆哥今年也都是可以下场的年纪了,榆哥要是治好了结巴,我看拿个秀才是没有二话的……”

出嫁至今已经四年,前几年西北乱成了一锅粥,连通消息都困难,也就是到了这一两年间,才渐渐和娘家恢复通信。这一番回家省亲,大奶奶自然是着急上火,恨不得肋生双翅,能一下飞过这十几里路,飞回村子里去。和诸大少爷有一搭没一搭,说了好半个时辰的话,等前头运粮的民夫队过完了,一行人顿时放开马速,不过一个时辰,便已经远远望见了杨家村的轮廓——夕阳西下,岐山一角远远看去,似乎不过是一块大青石,而建筑多而密集的杨家村被村墙一围,夕阳下眯眼看过去,倒像是一座小小的城池,很有几分森然的味道。诸大奶奶归心似箭,一时间真恨不得从车里出来,上了丈夫的马,和并肩飞驰过去。

好容易到了河边,过桥时诸大奶奶还道,“看,扶手上有好些刀剑痕!这都是从前所没有的——”

话才说了半句,她一下就掀起了帘子,又惊又喜地道,“哎呀,那不是梧哥吗!傻孩子,在桥头等多久了!——长高了,是个大小伙子了!”

话还没有说完,诸大少爷已经拨马迎了过去,高声招呼了起来。欢声笑语顿时点缀了寂静的黄昏,在桥头洒下了一串又一串由足音、蹄音、话音、笑音混在一块儿的热闹。诸大奶奶在村口下了车,一把就挽住了弟弟的胳膊,就着夕阳仔细地相了相,她满意地道,“真长大了,三弟,很有些玉树临风的味道了——怎么没见榆哥,三妞?”

善梧今年也的确算是个大小伙子了,刚满十六岁,已经开始二次发身,身形要比大奶奶远嫁时蹿高了足足几个头,他和生母颇有几分相似,面容清俊中,又带了分精致的妩媚,虽然年纪大了,但并不大有西北汉子的飒爽憨厚,反倒很像是京城中那些个淡眉淡眼的富家子弟,气质也带了冷清。虽然此时见到姐姐,已经是满面欢笑,但依然隐隐给人以清高出尘之感。

他闻听得姐姐询问,便道,“大哥自从前年去了定西,就再没回来,一直跟在权神医身边持续针灸,上个月刚捎了封信,说是也快动身回来了。恐怕这几天也能到家了吧!至于三妞,她说自己年纪到了,也不好随意出来抛头露面,便在院子里等姐姐了。”

“哦!”诸大奶奶不禁精神一振,“好,能针灸必定就是可以治。听说已经几乎不结巴了,我们的榆木疙瘩也有开窍的一天——还有三妞妞,多大的人,才刚成年没有一年两年,也就学着讲究起来了?”

梧哥不禁莞尔,“喝,姐你是不知道,打从何家山回来,就好像换了一个人。心也不野了,也不爱骑马了,成天就窝在屋子里,和善樱一道刺绣呀,同隔房的善喜一道读书练字呀,贞静得就好像南边的大家小姐一样。就是娘和祖母都吓了老大一跳,直说出去见识一番世面,倒是把妞妞儿给历练得老成得多了。现在虽然才十四岁,可看着就和小大人一样,几乎是从不行差踏错的。家里的事,好些都是她帮着祖母打点呢。”

早就看出来三妞是个可造之才,虽说善桂、善柏并善檀几兄弟,都已经由大伯安排,进京中读书,两个婶婶这两年倒是都回了村里服侍祖母,三个儿媳妇在一边呢,祖母谁都不挑,挑的却是妞妞过来帮忙,肯定还是存了历练她的意思。看来,还是想为善桐物色个诗礼传家的大户人家,让她出门做当家主母的……也好,善桐那性子,做个二儿媳妇、三儿媳妇,肯定和大嫂犯相,倒的确是块当家主母的材料。

诸大奶奶心不在焉地思忖了一会儿,便又露出笑来,补了一句,“樱娘呢?也是个大姑娘了吧?”

“都大了,樱娘也出落得和花骨朵一样,都说满村里除了三妞,也就是樱娘最出挑了。”善梧一边领路,一边就和诸大奶奶如数家珍。“现在家里的兄弟们,檀哥、榕哥、桂哥、柏哥、楠哥都在京城,姐妹们也就是二姐姐在大伯母身边,大家也都平安,万幸我们家这一次虽然经过一点风波,大体也都还保全了。就是可惜了四妹身体弱……没有熬过去。”

诸大奶奶面色一整,忙和丈夫道,“拜见过长辈,我们也去四妹灵前拈一柱香。”

她又换出笑容来,欣赏地看了梧哥一眼,“祖母身子好?娘身体好?三叔、四叔都还好?”如此一路问,善梧一路答,总不过都好两个字——又反过来问二老爷‘爹在西安还好吧?’,一行人边走边说,已经进了小五房祖屋所在的巷子,一路自然不乏招呼声。诸大少爷夫妇也都一一认真问好,等近了门前,才要推门而入时,吱呀呀一声,一个俏生生的小姑娘已经推开门来,欢喜地招呼了起来,“大姐!”

诸大奶奶顿时眼前一亮,她欣赏地望着眼前这个柳眼梅腮,娉娉婷婷,柳条儿一样纤弱的小姑娘——“樱娘真是大了!”

一边忍不住就握住了她的肩膀,轻轻一拥,一转身王氏早已经掀起帘子,几步出了屋就向着女儿来了,虽说双唇紧抿,但眼眶边上却无疑已经挂起了泪珠儿,大奶奶看见,眼角顿时也是一酸,才要行礼,早被王氏扶了起来。母女俩头碰了头,要说话时,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已经一声接一声地低低啜泣了起来,多亏周围人劝解住了,又进了里屋拜见祖母并叔婶等人,大家彼此行了好一段礼,这才坐下说话。诸大奶奶又游目四顾,牵挂之情溢于言表,“三妞妞人呢?怎么不见!”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老太太和王氏面上都挂起一丝笑意,才要说话时,只听得屋外脚步悉索,节奏却依然不疾不徐,不片晌,便有一位少女转进屋内,掀帘子进来笑道,“大姐大姐夫,方才有事出去,没能在门口候着,真是失礼了!”

诸大奶奶哪会和她计较这么多?她几乎是失态地半站起了身子,又是惊喜,又是欣赏地望着善桐,半晌才道,“我们家三妞是真的大啦——”

话尤未已,不知为何,忽然又有些心酸,她的眼睛又红了。

杨家打从老太太马氏起,一家人长相都不算太差。就是长相相对最平庸一些的四太太萧氏,也是眉清目秀,气质文静。一家子的小辈,更是个个赏心悦目。打从诸大奶奶自己开始,往下几个妹妹,都算得上中上姿色。善桐小时候也是白里透红,一双桃花眼又生得好,朦朦胧胧的,似乎总含了笑意,略微眨一眨,便能眨得人会心一笑,打从心底发生怜爱。可没想到这四年不见,她居然脱胎换骨,长成了这么一个令人惊艳的豆蔻少女。就说那一双眼,虽然依然还是笑意弯弯,朦朦胧胧,可眼神里似乎就带了电,略微一眨动,就算是诸大奶奶,都有些麻麻痒痒,更别说眼波流转,似笑非笑略带羞涩时的风流态度了。

唇瓣更是无须蔻丹口脂,已经是天然一段樱红,不论是笑也好,抿紧也罢,看着都似乎带了一层水光。肤色更不用说,光滑得好像剥过壳的鸡蛋,又似乎是才点过卤的嫩豆腐,稍微一点,似乎就会哆哆嗦嗦。她就只是站在当地这么一笑一招呼,就把身边的善樱比成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圆脸小姑娘,什么柳眼梅腮娉娉婷婷,在善桐一笑之下,已经全不是个儿了。

就算是诸大奶奶,也不免要在心中略带妒忌地想了一句,“就算是我,恐怕也未必比妹妹生得好看。”这才发自内心地欣赏起了妹妹的姿态,又把她拉进怀里,紧紧抱住了,几乎是呻吟地说了一声,“姐姐真想死我们三妞了!”

这才松开手来,令善桐拜见姐夫。众人这才分主次坐下说话,老太太挑头,就问起了诸燕生一路上走来的见闻。

诸家当年究竟还是外出避祸,大部分族人在河北老家落脚,一些近支宗亲也有跟到江南去找诸总兵的。大奶奶跟着丈夫,大少爷进了京中国子监武学读书,小两口便在京城置办了产业,也有模有样地过起了自己的日子。两年前大奶奶生了个大胖小子,喜讯传到江南,非但诸总兵喜之不尽,连老太爷、老太太都要抱曾孙,小郎君过了周岁生日,便被送到江南,养在了曾祖父母膝下。到如今倒是还没见过母族一家,这一次回来,大奶奶本来要带他一道回来拜见的,无奈西北战事连绵多年,她一来是吃不准家里境况如何,二来也听说道路阻塞难行,带个孩子难免不便,也就只好留待下次有缘了。

“打得好!”三老爷、四老爷没多久就和诸燕生谈起了西北的军事。“现在已经打到西域里面去了,达延汗几乎是要被打散架啦。不过消息不便,也不知道西边现在是怎么个小局势……”

老太太见太阳都要下山了,便吩咐张姑姑摆饭,王氏、慕容氏等媳妇们忙都起身亲自端菜捧碗,诸大奶奶是归宁女儿,自然不用跟着服侍,她心下还是惦记着善桐,便拉了拉她的衣袖,悄声问道,“喂,你刚才死哪去了,姐姐回来,都不在门口等着?”

善桐面上顿时又飞起了一点红晕,她咬着唇,睨了姐姐一眼,又看得诸大奶奶心里一阵感慨,才悄声细语。“我等来着呢!就是——就是我等了等,肚子不巧疼起来……去一趟净房,这不就——”

饶是诸大奶奶出嫁以来,越发心思细腻深沉,也不禁瞪大了眼,瞪着妹妹,无语了好半日,才笑倒在妹妹身上,“三妞妞啊三妞妞,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是出脱成天下第一美人,你也还是那个着三不着两的三妞妞!”

话虽如此,可等吃过晚饭,同母亲在灯下细细叙话时,诸大奶奶还是主动提起了妹妹的婚事。“我看三妞已经发身长成,是个姑娘家了,恐怕她的婚事,也不好再耽搁下去啦。”

119、婚事

“就是你祖母,这两年来也念叨起了妞妞儿的婚事。”王氏并不讶异,话语中甚至还有一丝解释的意味。“但老人家说得也对,西北战事这样紧张,叫得上名号的人家,子侄多半都在军中效力。那些个没进军中的少年郎呢,也不是个个都和咱们大姑爷一样,是碍于派系,不好在西北插上一手……要说外地的人家,现在通信这样不方便,也很不好操办。”

的确,西北的军事进展到这个阶段,区别也就仅仅在于是惨胜、小胜还是大胜了,如果说西北诸世家之前还抱持了观望态度,甚至有不少意欲离乡避祸的,那么到了战争的这个阶段,他们想的就不一样了。就是杨家村都有不少人家心思活动,托关系走了门路,把子侄塞到军中去,为的就是在将来的战果里分一杯羹。这个时候,说亲吧,人又还在战场上,刀枪无眼,谁知道有没有风险?要说那些个没上战场的子弟——连战场都没上,可见得家里实在不很重视,和善桐的出身,就又更不匹配了。

“昔年曾经想把妞妞儿说在陕西。”嫡亲的大姐,就像是半个娘,诸大奶奶心里记挂着善桐的婚事已经不止一日,现在说起这事,也是有板有眼,显见得是酝酿了许久的。“主要还是为了看顾榆哥,但我现在想着,榆哥既然能够治好结巴。秀才的功名,是怎么都能操办出来的,将来举人不指望他一定呀哦中,可监生那是稳稳落袋。有了这个功名在身,我和燕生日后又多半是要在西北的,妞妞儿就是嫁到京里,也不嫌远……”

王氏眼神一闪,露出沉吟之色,看来是把大女儿的话给听进去了。不过未几又岔开了话题,“现在她终究还小,才刚刚十四岁,战事未平,我们家急着说亲,人家也未必愿意应下。毕竟你爹的差事,那是把头别在裤腰带上的活计,一旦出错,恐怕——”

二老爷因为任务完成得实在出色,在前年年尾,达延汗忽然东犯,意欲绕过大军驻地切断粮道的那一场小动乱中,他临危受命,调动有限粮草,坐镇中军,非但保证三十几万大军吃饱了肚子,甚至还挤出了一部分粮食,供应给平国公四子许于潜所率的数千人往前突击,主动追击达延汗。战后议功时,两位老帅做主,给许于潜记的还是次功,竟是给二老爷记了首功。一并命他权知全军粮草辎重,坐实了全军后勤大管家的身份。如此一年下来,又积功升了两级,如今已经是从二品的都指挥同知,也不用东奔西跑了,竟是回西安坐镇大后方,将全国解来的粮草,源源不断地发往军前。

好消息传到杨家村的时候,老太太高兴之余,也不免和善桐犯起了嘀咕。“这军中打仗,从来都是战功第一。你爹这记的居然是首功,是不是耐人寻味了一些?”

善桐想到平国公三子许于升那悄无声息的死亡,不禁就打了个寒颤,想要和祖母念叨几句呢,又顾虑着善梧在祖母跟前已经是处处小心,便含糊了过去。“恐怕还是两位老帅,一位看在小四房大爷面上尽力提拔,另一位和爹关系也不坏,自然乐见爹升官升得快啦。”

“说起来,含沁家里亲戚零落,我这个姑婆,他就难免看得重了些。”老太太若有所思,“桂老帅似乎也很看重这个侄子,处处都算是提拔……想来这里头也许有含沁的工夫在,也是难说的事。”

和王氏不同,老太太素来是很中意这个虽然没有正形,但关键时刻却从来都不掉链子的侄孙的,她又叮嘱三妞。“听含沁几次说起来,他和老九房也不是那样肝胆相照。现在他小小年纪,官衔倒是要比哥哥还高,要是再仗着老帅的宠爱为你爹说话,传扬出去,一来他恐怕越发遭到兄长的猜忌,二来人家为善不欲人知,是他的涵养。我们从容查证,若是你表哥的功劳,自然是要有报答的。”

想来想去,也想不到该怎么报答桂含沁:说身份,小小年纪就是实权千户,这一年多来也都在战场上风风火火地积累功勋,正五品的官衔,以他十六岁年纪已经足够显赫不说,战后只怕还要再升;说财富,小五房自己家产并不太丰盛,恐怕还不如含沁自己生财有道,米铺是做得风风火火;至于说关系,更不要说了,文武殊途,含沁天然又有生父一支庇护,别看他平时似乎孤苦可怜,但真的计较起来,老太太还真不知道该怎样报答含沁才好。

“索性就运足眼力,为他说一门上好的亲事罢了!”这话和善桐说了一嘴巴,见善桐不大自在,老太太也就住了嘴,多少有些自失地一笑。“是啊,忘记我们妞妞儿也大啦,说起这男女间的事,也晓得害羞了!”

善桐其实却并不是因为含沁的婚事而害羞,她之所以脸红,乃是想到含沁上回经过村子,在亭子里悄悄告诉她,“你爹这一次升官,其实我们桂家内部也不是没人眼红,都说升得太快了……想让叔叔压他一压,是二哥私底下和爹说了许多话,爹才不置可否,没有闹大。”

不过,虽然含沁没有提到自己的功劳,但善桐心底也是有数的:这小子肯定没少敲边鼓,没准桂二哥去嚼父亲的耳朵,还是因为沁表哥的提醒呢……

自从何家山外剖白心事之后,阴错阳差之下,善桐再没能见到桂含春一面,便已经被父亲果断地同四老爷一道送回了定西,正好含沁也要回西安有事,便辗转将她携带回了宝鸡。也还好她走得快——那之后又下了一场大雪,宝鸡一带大雪封路,一直到开春三月,秦岭才能通车行人。这一场大雪使得后勤运输无法跟上,大军缺粮,却也成就了父亲腾挪周转、调粮运粮的大功。不过,那几个月前线物资匮乏,却也是难免的事。以她女儿身的身份,当时要再住在军营,不免就要带累家人了。

虽说榆哥没能跟着善桐回家,但王氏只听得‘结巴有望痊愈,现在已经好了大半’这一句话,就喜得关上门搂住善桐,掉了半天的眼泪。老太太嘴上不说,也是吃了一整个月的净素,两个长辈虽然挂心榆哥单身在前线侍奉父亲,又要跟随权仲白的足迹,以便随时针灸,但经过善桐一句话说破,“先不说爹是管粮草的,肯定只在后方走动。就是权先生,那是皇上御用的名医,身边不知跟了多少高手暗中保护,只怕要落一根睫毛,都有人捡起来。跟在权先生身边,倒是比在宝鸡都安全得多了。”

这也的确是正理不错,小五房余下几个人口,便安心在村中过活起来,因家里人口少了,无事并不到外头走动。善桐更是性子大改,闷在家里足足学了一年的女红刺绣,闲暇时也练字读书,她的气质除了西北女儿家所特有的勃勃生气之外,那几乎是无边无际的活力,也渐渐被少女的娇羞给束缚住了,平时抿唇一笑,也大有静女其姝的味道。

诸大奶奶这一回在杨家村,始终不过是匆匆落脚,小住了三天,便急着要上路同夫君一道赶回兰州去,令诸燕生去领他的差事:虽说时机已经晚了,诸总兵自己又不方便亲自过来抢功,但他到底还是辗转为长子安排了一个小小的官职,也令到诸燕生的仕途有了个光明的开始。这三天内小五房自然是开了几桌宴席,全家人都将两夫妻做了上宾对待。王氏尤其忙得厉害,前前后后亲自照顾女儿,等送走了善榴,这一天请安,她才借故留下来,和老太太商议了半日。第二天起,就张罗着给善桐姐妹们做新衣服。

“年纪也大了,老梳着大辫子,还当自己是个小妮妮?”王氏一边打量善桐,一边就和望江商量,“这些年都没进京了,大姑娘回来的时候,也没问问京里、江南,都流行什么样的头发。你看她,一张瓜子脸,不如梳个垂鬟分肖髻,倒是又得体,又显得俏丽简便。”

“真个要梳,倒不如梳起百花分肖髻试试。”望江一边说就一边笑,又为善桐打散了头发,左右打量一番,便道,“姑娘是真个大了,连这样披散着头发,都显得有披散着的漂亮。”

年少的女儿家,谁不是顾盼生姿,怎么都是漂亮?善桐被望江夸得有些面红,白了她一眼,便赶她,“好嫂子,该吩咐着做饭了,您快去忙吧。”

的确也近了午饭时点,王氏哎呀一声,忙忙地吩咐望江,“二姨娘手巧,让她给三妞梳个百花分肖髻试试,若好,再让六州六丑两个人学起来。”

一边说,一边就出了屋子。望江望着善桐就只是笑,善桐一吐舌头,问了一声,“望江嫂子你笑什么?”她又只道,“姑娘大了,真是怎么看都看不腻。”

少女怀春容易害羞,这半年来,善桐没少被望江打趣,虽然也不免脸红,但终究是被打趣得惯了,她也不理会望江,自己揽镜照了片刻,又眯着眼凑近了玻璃镜,仔仔细细地看了脸上前几天发起来的一点点小红疙瘩,见已经消退下去,这才满意地回过神来,要和望江说闲话时,就见得望江虽然人站在自己身侧,但眼神却已经投向了窗户外头。

善桐一下就明白了望江方才的笑意,究竟是针对何人,她忽然间就没了梳妆打扮的兴趣,啪地一声,倒关上了镜盒,往后一倒,冷漠地扫了望江一眼,便也跟着望江一道等待了起来。

没有多久,二姨娘的声音就已经先传进了院子。

或许是因为这位红姨娘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见到二老爷,而二老爷捎回家的信里,又根本从未提及自己。又或者是因为梧哥对她越来越有礼、虽依然尊敬,但却渐渐敬而远之,各种事情,都更愿意听王氏的说话。二姨娘这些年来,脾气是越发古怪了,也就是在善桐跟前,还稍微收敛一点儿,别个儿要敢支使她做一点琐事,虽不说指天骂地,但高声大气、阴阳怪气、指桑骂槐等等手段,却也已经为她所惯用。老太太几次看不过眼,暗示王氏敲打一番,可王氏这头敲打,她安静不了几天,又要故态复萌。这又不比从前,二房还单独住在外头小院子里,如今一家人聚居一处,二姨娘便慢慢有了些猫憎狗嫌的气质出来。

“都有五六年没有梳头了,自打嫁进了杨家,吃穿都有丫头伺候,头也是别人来梳——就怕把姐儿的头给梳坏了,又要挨老太太的数落呢!”

从嫁字开始,这句话里少说有五六个话缝,七八处暗藏的不满,二姨娘于是就以这句话为开场白,摇摇摆摆地扶着大椿,进了善桐所居的东上房。

因为老太太格外疼爱,也因为家里人口实在不多,善桐如今是独自住在老太太院子背后的小跨院里,一人倒占了一个院子,她又爱好亲近,此时院子里除了望江并六州、六丑之外,倒是没什么外人。梧哥虽然就住在隔院,但去宗学上课还没回来,这满是挑衅意味的一句话,应当还不至于传到不该听的人耳中。

善桐看了望江一眼,在心底叹了口气,她冲二姨娘点了点下巴,态度倒还算尊重。“二姨娘到了。”

说话声虽然平淡,但话中似乎又蕴含了一股说不出的威严,语气里更有几分难以捉摸的沉重暗示,令二姨娘不禁为之一怔,她再开口的时候,语气就正经了不少,也不再抱怨,只是简洁地道,“三姑娘要梳百花分肖髻?”

一边说,一边握起善桐的长发来,善桐就势抬起头,又开了镜盒,眼神倒是和二姨娘在镜中相会,她神色木然,微微点了点头,既不愿露出喜色,给二姨娘明褒暗贬、明枪暗箭的机会,也不愿意过分肃穆,又给二姨娘说嘴的借口。——两三年前,粮荒时期的那件密事,曾经的确是令二姨娘老实了大半年,不过,随着事情渐渐事过境迁,梧哥的文章越写越好,却因为战事迟迟不能下场,而榆哥的好消息又一个接一个地传到了家里,二姨娘的脾气也就越来越古怪,对善桐,她也有点渐渐不服管教了。

不过,今天二姨娘的心情似乎还算不错,她垂下头来,长指一阵飞舞,便已经快而灵巧地分出了几股头发,一边分,一边就低低地叹了口气,轻声道,“三姑娘都要打扮起来说人家了,几个哥哥却连一门亲事都没有……”

虽然还是抱怨,但毕竟是抱怨到了点子上,也不算是无理取闹。善桐微微一笑,也懒得搭理,倒是望江眼神闪动,不知在想些什么,又望住了二姨娘,只是沉吟不语——不想自己的眼神映在镜子里,却已经被善桐尽收眼底,令得三姑娘微微一怔,也犯起了沉思。

二姨娘却丝毫未曾留意,她的全副心思,都放在了善桐乌鸦鸦的一头黑发上,拿起篦子又为善桐篦了篦头顶——动作居然出乎意料地温柔,尖锐的梳齿,都未刺痛善桐头皮,梳着梳着,她又叹了口气,“人家小四房的二太太可是才从京里过来的,这七八年前时兴过的头式,现在顶着过去见她,岂不是白白遭人笑话?”

这句话出来,善桐面色就变了,她一下坐直了身子,也不顾扯动头皮一阵锐痛,就扭过头望向望江,沉了声音,满不高兴地问,“怎么,这打扮起来,是要去见她?”

120、交际

就算满心不情愿,但毕竟也不好正面违逆长辈们的决定。这一天太阳西下时候,善桐还是跟着王氏一道,进了小四房位于村子外围的祖屋。

小四房的这位二太太,听说是因为身体不好,索性回老家休养,一并为小四房祭祀祖宗、管理祖产的。刚回乡的那几个月,也的确深居简出,除了同宗房一家应酬之外,也就是同小五房、老三房这样兴旺的分支略做来往。王氏本来还颇以为这位京中内长大,又是翰林主母的二太太,可以和自己来往起来,彼此也有话说些,但带着善桐去坐了一次,便觉得二太太神思恍惚、寡言少语,似乎的确病得不轻,便也熄了结交的念头。倒是萧氏成天和她来往走动,两人倒是多少有了些交情,萧氏口中渐渐就挂起了“小四房二嫂子”,什么事都是“小四房二嫂子说了,当年她在江南的时候……”。善桐对小四房二太太,多少是有些厌屋及乌。

不过话说回来,王氏这次登门,萧氏倒也是尽心尽力陪在一边,还特地挑了晚饭后,二太太一天最精神的时候上门,还特地拉了小二房的主母刘氏作陪。

虽说有了这个重量级人物回归,但小四房也只是将原有的屋宇做了一番整修,却并未添置多少名贵家具,善桐之前上门的时候,还觉得恐怕是因为二太太才安顿下来,没能从容布置。不过这半年多之后,屋子里居然还是和从前一样,只是一套樟木家具……

小五房虽然这些年来也经营生发得不错,家业算得上丰盛,但和小四房在江南的身家,那是没得比的了。当然,也因为老太太是苦出身,节俭惯了,家里没有成套的名贵家具。可就是从前在京城的时候,二房靠着自己的私房,还都置办了一整套的铁力木家私呢。这官宦人家往来,看的还不是主人身上的衣饰,首先就是家具摆设,毕竟衣服再名贵,能值几个钱?真正家事如何,还是要看大件。

善桐一扫屋内,便觉得有几分纳罕,她小心地看了母亲一眼,见王氏也正不落痕迹地巡梭着屋内的陈设,但面上的笑容却依旧十分自然,似乎一点都没有发觉个中不合情理之处。便也就收敛起了一点讶异,笑着在刘氏之后向二太太行礼,“许久没过来看望族伯母,真是失礼了。”

二太太虽然年纪并不大,但倒显得很老相,虽然容颜清秀、神色和蔼,但鬓边的银丝,让她看着要比王氏老了十岁以上,再加上眼角眉梢那股说不出的威严和肃穆,倒是比王氏更显得像个当家掌权的主母,而不像是个回老家养病的官太太。她俨然地看了善桐一眼,眼底到底也闪过了一丝惊艳,唇角露出一丝笑意来,便向着王氏道,“不愧是嫡出的女儿,光是这份做派,就是在京城也难得的了!”

夸了这一句,便没有多余的话,只是闭上眼徐徐地啜着茶,看起来是大有端茶送客的意思。

小五房再怎么说,现在也有个从二品的官儿,这从二品里头有没有水分那是一回事,但就二太太本身来说,她丈夫不过还是一个落魄翰林,借的全是小四房大爷的势。王氏此番上门,肯定是有事要求,她不帮着搭台阶递话脚也就算了,还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这位二太太的性子要是能不那么古怪,恐怕在村子里也就早有了手帕交了。

却到底还是萧氏深悉二太太的性子,她忙道,“光坐着说话,那多无聊啊?不如边推牌边谈,大家也自在些!”

二太太嘴角便露出一丝笑来,她的下巴略略圆了,语气也带了几分亲切,“还是四弟妹瘾头重!”

善桐看在眼里,眉头就微微一拢,可几年来的历练,毕竟使得她有了城府,不快就被压在了心里。她默不做声,就坐在母亲身后看牌,四个太太于是坐了一桌,搓起了二太太特特备下的一副竹麻将。

“从前在江南的时候。”二太太才捻起竹牌,话匣子顿时就打开了,脸上也现出了亲切的笑意,同之前那个神色恹恹、兴致缺缺的官太太比,她简直就像是换了个人。“也是喜欢推牌九抹骨牌的,那时候家里一套白玉镶红宝石的骨牌,还是西洋舶来的好东西,可惜回来走得急,都不曾带回来。打算到西安城去再做一套呢,又觉得太费事儿——罢了罢了,这竹骨牌也不是不能打,也就跟着将就了。”

就算小二房素来出手也是豪阔的,在族内更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殷实人家,但刘氏的眼睛依然随着二太太的叙述而瞪大了一分,她眼底射出了憧憬而羡慕的光来,虽然只是啧啧连声,并无一语奉承,但依然使得二太太眼中闪过了一丝得意,她推了一张牌出来,轻描淡写地道,“三万——对了,嫂子,今儿善婷是身上不大舒服,怎么没跟着一道过来?”

西北连年的战事,对居民的影响自然是方方面面,不说别的,就说这少男少女的婚事,便因为政局、战局的动荡而被耽误了下来。善婷今年虽然已经十六岁了,但还没有说得人家——的确也是,现在各村之间缺乏走动,一般人家的女眷也不敢随意出门,到西安城去社交应酬,善婷就是要说亲,家里人又上哪里说去?

刘氏也跟着二太太打了一张三万,“嗐,女儿家还不就那点毛病?身上不好懒得走动,我也就随她了。横竖日后出嫁了生过孩子,也就不至于月月都痛成那个样子——这村子里没有良医也的确不大方便,想要开药,都要跑到宝鸡府里去,路上虽然不远,但……”

东家长西家短,哪个当家主母没有一肚皮的琐事要说?二太太虽然只是微微一笑,并不接话,奈何刘氏说得热闹起劲,场面倒也并不冷清。转过来萧氏出了一张筒子,二太太吃了下来,王氏出一张三筒又被碰了,刘氏便也不再说话,只是专心打牌。

场面静了不一会儿,萧氏看了善桐一眼,便向着二太太问道,“这仗打得如火如荼,往外地送信可实在是太不方便了。我们二哥人虽然就在西安,但这一两年间也就回来了一次两次,二嫂子家里几个少爷,人是在江南还是在京城?这一向可好,有收到信么?”

“现在应该是要预备回西安下场了!”二太太顿时容光焕发。“只盼着路上走得顺些,早回来几日,能回村子里见我。一两年没见,真是想得厉害!”

“与其等着孩子们回来,二弟妹倒不如先到西安去等着。”刘氏便出了一张八筒,“别的不说,西安的大夫总是比宝鸡好的,二弟妹也可以找大夫扶扶脉,开点太平方来将养身子,这是一个,二来,虽然西安也不是没有咱们杨家的会馆,但毕竟不如你亲身过去方便照应。要是嫌没有房子,住着不大方便,我们在城里倒是有个小院子,就在贡院附近的,又清静又宽敞,正空着呢,您就只管住上一两年也都不打紧的。”

又是连着出筒子,又是口口声声赶不及地献院子……讨好的意思也实在是太明显了些。善桐在心底叹了口气,望了刘氏一眼,却见刘氏表情自然,面上还带了微微的笑,似乎根本并不觉得自己的奉承,有什么跌身份的地方。

就算是在村子里,在杨家内部,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小二房对小五房虽然客气,但可就没有这么上赶着巴结过了……

萧氏似乎也觉得刘氏有些过露了,她转了转眼珠子,倒是和王氏一样,都认可刘氏的提议,“这可不是正理?让孩子们来来往往的,总不如您亲自住到西安看管起居,来得安心些。”

二太太也不禁有几分心动,她略想了想,便当着众人的面叫了身边最得用的仆妇过来商量,“姚妈妈,你看怎么样?一年半载倒不至于,三个孩子回来下场那几个月到西安住一住,我看还行得通的。”

二太太自己身体不大好,里里外外的事,似乎都是这个姚妈妈一手包办,王氏和萧氏、刘氏不免都笑着对了个眼神,善桐心中也觉得二太太有些软了:哪有个主母这样和气,当着外人的面这样和下人商量的……

可下一刻,姚妈妈的回答就更让善桐吃惊了,这位中年仆妇犹豫了一下,却没有应承下来,而是低声道,“太太,您身子不好,禁得住这样折腾吗?大夫说了,您最好连院门都别出呢,这要是路上出了事——”

二太太一下拉长了脸,她多少有些孩子气地,一把就推翻了桌上的牌堆,猛地便站起身来进了里间。三个太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居然都呆在当场,作声不得。

姚妈妈忙歉意地对王氏一笑,“您别介意,我们太太身子不好,久病难免性子也跟着差了……”

王氏眼神闪动,她淡淡地笑了,“多大的事——既然嫂子她眼下心绪波动,咱们还是先告辞了吧。”

姚妈妈到底还是进了里间,低低地劝了半日,二太太又重新换了笑脸,出来道,“刚才真是失态了——”

居然把这一页就这样揭开,又邀着几个人重新坐下,推起了牌九。却是连着做了两把大牌,全是刘氏出错牌点了炮,于是一桌人互相埋怨说笑,气氛顿时又热闹了起来。直到进了二更,这才分头散开,各自回了院子。

萧氏进了院子,就和王氏感慨,“刘氏也算是下足了本钱了,看来对善婷期望是很高的,也是真心疼她——二嫂,我看你要是也有一样的意思,恐怕日后还是要多做点工夫。”

都是一家人,王氏的目的也不是见不得人,自然是瞒不过消息灵通的萧氏。就是善桐也没有露出惊异:她也不傻,还没进小四房院门呢,多少就已经猜到了母亲的意图。

“其实就是家居无聊。”王氏却矢口否认,“得了闲,也想带着妞妞儿见识一下京中主母的做派……不过,这位二嫂子脾气变化莫测,看来受累于病魔颇多,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得了这病的,又请没请名医来治。”

“她也说得含含糊糊的,”萧氏顿时来了兴致,“照我看,怕是被通房姨娘给气着了,这才回来躲个空闲。身子上的病不是病,心里被气出来的病,那才是病呢……听说小四房二爷京里很有几房宠姬的,对嫡女倒是平平,倒是很宠爱几个庶出的女儿!”

一边说,一边就看着王氏笑,又压低了声音,推心置腹,“这御下之道,二嫂倒是可以和她谈谈,一来二去,两边一熟,以她的关系体面,京里娘家递一句话,都有适龄求配的少年郎——”

王氏和女儿对视了一眼,均感一阵无力。善桐轻轻咳嗽了一声,刻意抬高了声音,埋怨道,“四婶——”

便作势要扯母亲,“娘,咱们回去!四婶老没正经的,不搭理她了!”

王氏一脸的无奈,也只好被女儿扯回了自己住的小院子,她一时也不着急回去,在善桐屋子里转了几圈,才问善桐,“妞妞儿,你怎么看?”

“恐怕是有蹊跷的,也就是四婶那样小户人家出身,没有见识过大场面的……”善桐硬生生吞下了乡下人三个字,“才会把这个二太太当回事了,穿的虽然还光鲜,但摆设那么一般,可显不出她的身份。连去不去西安,都要一个仆妇来做主,是不是病了,也含含糊糊的说不清楚……照我看,她到底病了没有,也还难说呢!”

见王氏嗯了一声,似乎默认了自己的分析,善桐不禁又哼了一声,“四婶就不说了,连小二房伯母都这样巴结,真是叫人看不过眼。还有四婶,家训是严禁赌博的,她倒好了,没事出去做客,原来是去推骨牌的,也不怕祖母知道了,又数落她!连四叔都跟着有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