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就又沉默了下来,所谓得意人逢得意人,有说不完的话,失意人对失意人,却只有喝不完的酒,大约就是这个道理。王大老爷手拈长须,也收敛了那带着玩世不恭的潇洒,半晌才打破了沉默,“记得你们家梧哥倒是个读书种子,要比楠哥好些,可要留心养育,别让他走了歪路。”
男人见事,就是这样直通通的,一点弯儿都不会转。就算为了二房着想,要全力培养梧哥,免得被大房越甩越远,但这话说出来,小姑子心里如何好受?米氏倒是白了丈夫一眼,想来想去,竟想不出一个不烦心的话题。她同王氏姑嫂相得,一看小姑子,就知道她虽然面上不显,但心底却毕竟是极苦涩的。正为难时,倒听得善桐问道,“方才在门外听见舅母说,倒是宁可先去桂家拜访,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呢?”
她就扫了外甥女一眼,见小外甥女一脸的纯净无邪,倒像是无心间问出来的,不似有意缓颊。却也并没有再看姐姐,拿姐姐的婚事来打趣,心中不禁暗暗点头,想道,“毕竟是西北的女儿,又在京城养过,又是精细,又落落大方,倒是个大家闺秀的样子。”
就抓住机会,拉开了话题,“你们毕竟没有在西安住过,这里不比京城,高官权贵数不胜数,再大的官儿,也大不过四九城那位。说难听些,就是街头卖花郎,没准都有亲戚穿朱着紫的,因此就是一品国公夫人,待人都是谦和的。西北这穷地方,这些年来又不太平。你们宝鸡杨名声虽然响亮,但毕竟走的是文官,总要回避的,小四房大爷人又在江南……整个西北,现在倒是桂家说话最顶用。这两年许元帅虽然来了,但又没带家眷,十多年来,凡是到西安来走亲访友的也好,办事的也罢,哪怕就是路过,也都习惯了到桂家打声招呼。”
她顿了顿,多少有些自失地一笑,“说难听些,桂家就是西北的土皇帝,那些个小官夫人们,倒也无所谓了。如今妹夫又坐到四品,不是小官,这方面还是要多注意些,咱宁可多礼,也不能让人挑了理去。”
这就是明摆着说二老爷如今身在军队系统,要看桂家脸色度日,自然不能得罪了桂家。王氏不禁蹙起眉来,低声道,“这桂家也未免有些太嚣张了吧?十多年前我在西北的时候,老九房声誉极好的,都说虽然发达,可行事厚道,深知韬晦之理,怎么这十多年间,就变了个做派?”
“再韬晦也没有用,十多年前那是桂老帅刚刚晋升,自然要小心做人。如今桂老帅地位稳若泰山,拍马的人多了,这做派就是不变也得变。”米氏撇了撇嘴,倒也为桂太太说了几句好话,“不过桂太太人倒还是公道的,架子也不大,就是多年来养尊处优,又没往京里跑,脾气多少有些古怪了。”
王氏面上凝重之色越浓,直起腰来正要再问,王大老爷听得不耐烦,已是插入道,“宝鸡一带米价如何了?这几个月,西安的米价竟是翻了倍的长,城北一带,桂家牵头几个富户开了粥棚,筷子立不起来的稀粥,我往年看着也就是百十个人来领,如今是排出了几里的队去!”
米氏也紧接着道,“偏偏今年春天雨水又多,官道冲毁了那几处,榆林库又不肯再放粮,说是前线快没得吃了……唉!”
她终于是忍不住抱怨道,“怪道都说北边穷,在我们福建,哪里有这样的事!从前在京城住的,觉得北方也不怎么穷苦,日用百货是应有尽有,西安这样住了三年,才觉得西北人日子真不好过!我和你大哥说,我们倒不如索性辞官回家算了,好歹咱们王家架子还没倒,一口安稳饭是有的!”
谈到粮价民生,一家人都关心,也都有话题。虽说米氏没有绷住,将落魄稍微外露,但也无人在意,厅内气氛反而热闹了起来。到了晚上,米氏安排出一桌宴席来,又遗憾道,“你们难得过来,可惜我们家二郎去法门寺了,一家子到底是不齐的。”
王家两子,长子和檀哥一样,都在老家侍奉于祖父母膝下,次子随着父母在任上的。王二郎王时善榴、善桐也都是相熟的,说起他来又是一箩筐趣事。王氏不免又问过王时的功名,王大老爷道,“什么功名!我如今把这些都看得淡了,他爱做学问,如今也薄有文名,只是不愿应试,我问他明年下场不下,他说再看,我也随他胡闹去。”
舅舅从来都是在功名上最热心的人,如今口气大改,形容清减,虽然一字不提,但仕途上的不顺,已经渲染得淋漓尽致。善桐虽然勉强做了欢颜,但心中却好似被小虫子咬个不住,麻麻的有一股酸疼,听到他这样说话,险些就没有绷住。见母亲点头不语,竟似乎又要红了眼圈,忙眨巴着眼睛,又换了话题,“您在省城住着,倒是要比我们消息灵通些,也不知道现在京里斗得怎么样了?”
王大老爷似乎对妹妹的情绪一无所觉,他笑话善桐,“小小姑娘,也知道关心京里的局势!”
善桐很有些不服气,抗声道,“舅舅,一叶落知天下秋,这边又在打仗,依我看,这一仗能不能赢,看的却是朝中的胜负。我们毕竟住在西北,又怎么能不关心呢?”
王大老爷还没说话,王氏就皱眉道,“三妞又胡说什么,朝廷里的事,你懂得?在舅舅跟前也罢了,到了别人跟前,切不可胡乱卖弄,不然人家心里要笑话你了!”
米氏和善榴虽然都不说话,但面上却均有赞同之色。
王大老爷心里有事的人,喝酒就猛些,已是有了几分醉意,他扫了妻子、妹妹一眼,不屑地道,“妇人之见!朝廷里的事若是不懂,怎能相机行事,得风气之先?难道什么事都要等家里的男人发了话,才知道该怎么行事?”
见米氏和王氏都有些不服气,便在心底叹了口气:毕竟家里的出身还是低了些,不知道真正的大家大族,越是当家主母,就越关心朝中局势。就是大外甥女,自己看着是最大气的人,也被母亲活脱脱地养小了眼界。倒是小外甥女毕竟是在小五房亲家老太太跟前养过的,和他们家长房长孙一样,眼界要宽得多了。
“你怎么知道这一仗能不能赢,看的就是朝中的胜负?”他就笑眯眯地逗起小外甥女来,“难道你和你大堂兄一样,身在杨家村里,心怀的却是天下?”
善桐明知舅舅是在逗自己多说几句话,可却实在受不了宴席间隐约可见的沉闷,心中想:就是回头被母亲责骂,也要多说几句,免得大舅舅看着开心,却是一杯接一杯的喝酒。聊得开心了能少喝些,也是好的。
“这是明摆着的事嘛。”她就扳着手指头,半真半假地道,“我听爹偶然说起来,平国公家里出的太妃娘娘,是太子爷的养母。您说这都是养母了,许老帅不是东宫党,又有谁是东宫党呢?皇上派他出来打仗,我看啊,也是看重他的能力,也是要为太子养势……皇长子又怎么能善罢甘休呢?肯定要想方设法地使绊子了。这打仗没有粮草也没法打,可粮草是朝廷给的,军队也不能自己就地割麦子。要我是皇长子,我就卡着前线的军马,一个月就给一点点粮食,就不让许老帅立功……等皇上顶不住了,临阵换将,换了自己的人上去。我就敞开了供应,军队吃饱了肚子,自然就能打仗了……”
话还没说完,王大老爷已是满腔惊喜,一下握住善桐的肩膀,将她拉到了自己身侧,搂住外甥女放声大笑,“我家有女,我家有女!”
到底是有了酒的人,嘴上没有把门的,又冲着王氏嚷道。“正月里你们家檀哥过西安,在我们这里住了两天,我已经觉得是个俊彦。没想到我们三娘子今年多大,已经聪慧成这样!若是个男儿,只怕将来成就,要高过我们多了!你又何须愁成那样!”
他又沉下脸来盘问善桐,“这番话,都是你自己想的?”
能引得舅舅这样失态的赞美,善桐心里也不是不得意的,她一翘嘴巴,不甘示弱,“可不是我自己想的?村子里的人吃饱了肚子就算数,还有谁没事琢磨这个!”
王大老爷仍有几分将信将疑,见王氏面上讪讪,略一思索,就觉出自己说错话了,忙道,“既然如此,舅舅索性告诉你。你猜得不错!就是今年四月里,你小四房大伯在江南就地免了浙江布政使刘徵的职务,摘了他的官帽,现场就锁起来送到京城去了……这位刘徵,就是个铁杆的皇长子党!”
这话说出来,连王氏都不免惊得变了颜色,颤声道,‘大哥,江南那边,到这个地步了?’倒是善榴多少有几分怡然自得。王大老爷也不理会妹妹,直盯着外甥女,又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问,“眼下看来,南边胜负已分,粮道打通,军粮是不日必到的。你说,舅舅该不该借这股东风,鼓翼而上呢?”
善桐心中悚然一惊,在这个绝对兴奋,又绝对紧张的时刻,她的脑子似乎也要比平时更灵醒得多了,几乎是立刻,她已经意识到了,自己这个看似已经无意仕途寄情山水的大舅舅,其实心中依然怀着勃勃雄心,正等待着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只是孤独的环境,似乎已经将他逼到了一个极寂寞的境地,他甚至已经徘徊彷徨到了一个地步,连自己这个孩子的意见,都不愿意放过。
话就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一样,从她的嘴唇里溜了出来。
“我祖母常说,卖力气的活儿,即使只需要五分,也得出十分的力气。可要拿钱出去的生意,即使十拿九稳,也只能用五分的本去做。朝廷里的事,善桐不懂,可舅舅要是连九分主意都拿不稳,我看这门生意,风险还是大了一点!”
王大老爷不说话了,他沉默了很久,忽然又推开善桐,慎重地对王氏道,“妹子,这个小娃娃你要好好教,万不能耽误了。将来就算进宫做个娘娘,我看都很够格了!你的期望,十有八九是要落到她头上的,大哥这句话,你记在心里!”
竟是口齿分明,神色冷静,哪里又还有丝毫醉态。
不等王氏回话,他又站起身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长笑中,歪歪倒倒醉态可掬地出了屋子,隔着窗户,都能隐约听见他的长吟声,“三年不翅,将以长羽翼。不飞不鸣,将以……”
眼看王大老爷居然就这样拐出了院子,米氏无奈地叹了口气,歉然对王氏道,“你大哥这几年心里苦得很!家人跟前,更是放浪形骸……妹子别和他一般见识!”
王氏就算有千般思绪,又怎么会露出不快来?忙跟着叹了口气,“大哥心里苦,我也明白——时辰也晚了,明天还要上桂家去,我看,就散了吧?”
这一席接风宴于是曲终人散。
善桐牵着姐姐的手出了院子,走到一半,又忍不住仰望星空,只见满天星辰密密如织,一时不知为何,竟有了一丝惶然,忙调开了视线,又紧了紧姐姐的手。
60、初见
第二日一大早,王氏果然吩咐贴身带着的媳妇,同王家大管家为伴,上门向桂太太问好。因两家虽然没有正式见面,但桂家、杨家都是陕西望族,彼此总是熟悉的。西北地界上,四品官也值钱得很,更别提二老爷怎么说也是粮道,这是当红实缺,谁见了都要给三分面子。桂太太也并不曾怠慢,上午才收了王氏的拜帖,下午就来人请王氏并米氏过府吃酒,“我们太太说,‘自从年前听说您回了西北,就一直惦记着,难得嫂夫人进西安省亲小住,务必要赏脸过来吃顿饭,因如今西北日子过得苦,并不曾预备下戏班子,请嫂夫人勿怪呢’。”
这才是小五房熟悉的桂家作风:其实按照桂家家底,就是日日唱戏,又能怎么了?因桂老帅人在前线,西北今年又的确缺粮,桂太太是宁可事先道歉,这样低调朴素的做派,老九房是十多年未改了。
若非如此,自己也不会将老九房目为良配……王氏一时倒有些出神,同那媳妇好言好语了几句,米氏自然命人将她带下去奉茶。因见小姑子走神,便笑道,“就是我们也吓了一跳,桂太太这几年来,很少有待人这样客气的。非但打发了手底下有脸面的媳妇来请,还纡尊降贵,叫了你一声嫂夫人。”
“我们家那口子要比老帅年轻了几岁,这声嫂夫人,桂太太是真的客气了。”王氏倒不介意米氏话里微微的酸意,自觉面上也有些光辉,吃了几口茶,又不禁叹息,“在村子里住了半年多,几乎都把自己当个村妇了,哪里还记得身上是带诰命的。还是进了城里,才有了些往日的味道。”
“你们老太太不忘本,发达了也还是老样子。”米氏不禁微笑,“我们在西安这三年,四时八节,都打发人送节礼来。倒是没甚好回送的,说来也有愧。”
婆媳之间纵然不合,但当着娘家人,还是舍得为自己做面子的。王氏心头千般的苦,顿时又不愿往外说了,沉默了一会才道,“说起来,大郎、二郎也都到说亲的年纪了吧?”
总之如今不比王家得意时,伤心话说多了也是无味,又没有多少喜事,说来说去,还是只好说西北的战况同粮况,米氏扳着手指头只是算,“都说江南鱼米之地,真是一点不错。咱们福建就是富庶,真到了荒年,地里没收成了。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怎么都能活,这边就不成了,你看看,就因为两年收成不好。你们什么样的人家,也这样苦起来。”
其实杨家村放言西北,都是有数的村子里了。就是去年那样艰难的年景,村子里也都没有饿死人,只是住在村墙边上的下人们有些无法生活,收拾包袱外出谋生罢了。王氏想到诸家村不但在更贫瘠些的甘肃,而且还遭胡子抢了一把。女儿嫁过去,虽然不是宗妇,却也胜似宗妇。要是老人家脑筋死板一些,竟不愿意放嫡长孙外出,想必在西北战事出一个结果之前,都要费尽心思操持家务,对战事就格外多了几分抓心挠肺的关切。她就压低了声音问米氏,“说起来,你经常见桂太太的,怎么样,战事如何,有消息吗?”
米氏的神色更阴沉了些,只是轻轻摇头不语,过了半晌才道,“其实三娘子说得一点错没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件事,根本来说还是看朝廷。我看……皇长子千岁这一次做得过分了,桂家本来立志明哲保身,这一年多的仗打下来,倒是有些心灰意冷的样子。和许元帅非但没有互相猜忌牵制,走动得还越发密切起来,互通有无,粮草都是一块用的。要不是许家只有几个庶女,身份低了不说,年纪也小了几岁,桂家又没有庶子,我看两家是大有结亲的意思了。”
满朝文武,谁不知道许家是最铁杆的太子党?难怪会把主意打到小四房庶女头上,毕竟有个岳父在那里,小四房大爷不是东宫党也是东宫党。王氏不禁低眉不语,又多添了几分心事,慢慢地道。“怎么说都是嫡子,娶个庶女,又不是续弦呀、填房,说出去总有巴结的意思,也不大好听的。我看老九房行事,还不至于这么没有章法。”
大凡天下的嫡太太,只要看着姨娘、庶子、庶女,天然都有三分的酸意。任是彼此再谈不上来的,一说起此事,顿时同病相怜,米氏叹了口气,想了想又道,“是这么个理,但天下事,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出来的。就是不合情理,我看西北也没人能给桂太太颜色看,还不是凭着她怎么喜欢怎么办了。”
未进桂家门,王氏心中已经先凉了三分,她面色沉了片刻,见大嫂似乎发觉要问,几乎是立刻又转移了话题。“现在进来的粮食都在西安转运,恐怕各家各族都有人在西安常住吧?也不知道明日里席上会有哪些奶奶太太们,这里不像京城,送来的帖子上是要写全宾客的,倒要废点心思来猜。”
米氏果然不疑有他,兴致勃勃地道,“少不了牛家四太太的,还有诸家姑奶奶,新出炉的慕容家亲家母、张家太太,大差不差这几户人家,关陇地方小,能做你陪客的,也就是这几户人家了。”
的确,西北几家大户,慕容家不多说了,和自己也算是沾亲带故。牛家本家现在正是显赫的时候,皇后虽然无宠,但索性膝下有个太子,这么多年来和许家合力,也算是要捧出来了,还有诸家更不必多说。至于张家,倒要更东一些,虽然也算是关陇世家,但这些年来最出名的反而是那个名满天下的张唯亭。自己丈夫走的又不是文人领袖路子,倒是可惜了大哥没有女儿,要不然,现成就是鼓吹的好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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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的心事,就一直重到了第二天上路去桂家。
天气炎热,车内实在是闷热难当,众位女眷们乘的都是街头巷尾雇来的小竹轿。一溜四乘轿子出了王府所在的街坊,又往南走了约一射之地,便可见到一条小巷内,诸官署匾额次第悬挂,轿子从巷中穿行而出,又走了不过一炷香时分,众人头顶一黑,已是又拐进了一条夹道。善桐心中好奇难当,见这夹道并不宽敞,恐怕轿边没有外人跟随,便微微掀起轿帘探看时,却只见两边已经是一色的白墙,下头是平整圆润的青石板,隐约可见夹道终点一扇垂花门……原来这夹道竟是桂家二门内女眷们专门出入的一条甬道,方才眼前一暗,已是穿过了桂家大门。
按京城规矩,在大门前就有小厮换了轿夫,二门前便有婆子上前换下小厮们。只是西北毕竟不如京城讲究,这四顶轿子一路进到垂花门前才住了。众人次第下轿,倒也未曾刻意遮盖头脸:隔着墙头,还能隐约听见墙那边有弓马之声,并有女子隐隐娇喝声传来。善桐却只微微一偏头,便不动声色地跟在桂家人身后,随母亲、舅母、大姐一道,徐徐进了桂府后院。
毕竟是武将人家,这院子里竟没有多少花草,反而处处都是松柏,偶然还有几个侍卫自后院匆匆穿行出来,男女交通竟不大避讳。善榴是要出嫁的人,不免有些避嫌,早扭过头去,不和这些年轻外男做视线接触。善桐年纪尚小,反而更放得开些,陪在舅母身边目不斜视,随舅母一道又过了几扇门,进了正房内室,屋内却空荡荡的,一时不见人影。就是米氏都有了几分纳闷,刚同王氏交换了一个眼色,屋外已传来笑声,“贵客临门,倒是我来迟了,杨太太别和我计较!”
这是个高挑健美的妇人,尽管大儿子今年也有十七八岁了,但看着却仿佛才三十出头,虽说容色平常,但双颊嫣红,气色极佳,装束又甚利落,穿了一身窄袖袍子,看上去竟如同刚过门没多久的少奶奶一般,哪有当家主母那喜怒不形于色的威严。进得门来,人却是极热情的,和两位太太都见了礼,又笑道,“真是失礼了,家居无聊,这骑射又是一天不练就生的,索性每天早上起来演习演习,不想今日兴起,多射了一壶箭,倒险些怠慢了客人。”
这样的待客之道,也委实令人绝倒。王氏嘴角勾勒出一抹笑来,才要让两个女儿拜见桂太太,桂太太又歉然一笑,“出了一身汗!两位容我再失陪片刻,换件衣服出来!”
她额角颈边顿时有些汗迹,王氏同米氏还能说什么?两人只好都笑道,“桂太太尽管自便,不用着急。”目送桂太太进了屋子,便又坐下来喝茶。两姑嫂都很没兴致,相对默然无语,屋内的气氛,倒有了些滞涩。
桂太太手脚却也利落,不多时便换了一身贡缎长衫出来,面上脂粉也重新匀过,也多插了几件头面,此时她面上红晕渐渐消退,善桐才觉出眼角眉梢,毕竟是有了纹路,又兼气息喘匀了,神色也深沉了几分,这一下,她才真正像个当家主母,像个长辈的样子了。
“这就是两位千金吧?”一开口却还是高声大气,豪爽不减。“来来来,我看看,嗯,真是春兰秋菊,竟说不出谁更强些了!”
善榴和善桐自然规矩拜见,众人这才算是全过礼了,各自落座了,又寒暄闲话起来。桂太太倒也直接,说不多几句话,问过老太太并杨家村好,便笑道,“杨太太这两位千金,都说了人家了?”
多年来众星捧月,毕竟是将桂太太的脾气捧得古怪了起来。老九房行事大面不差,私底下谈吐就见了粗糙了。王氏自恃二老爷究竟是以文官身份行武事,且在西北做得也是有声有色,与仕途上并无求于桂家,一时间倒有些当不得桂太太的作风,只是想到大哥大嫂还要再西安住着,到底耐了下来,和颜悦色地道,“大的已是说了人家了,这一次来,也带她给婆家人看看。我们家说亲按序齿,小的这一位,家里排行第三,二姑娘还没说呢,轮不到她。”不免又解释一番,二姑娘善桃现在随父亲合家在任上云云。
桂太太又细细地打量了善榴善桐姐妹几眼,方才拊掌道,“真是可惜了,我满以为大姑娘也没有说亲,这一次来,是想在城里物色一户人家。正窃喜奇货可居——以大姑娘的人品做派,城里哪户人家不想抢回去做儿媳妇?——却恰好杨太太在城内人头也不熟悉,我正好讨了人情来,这边带杨太太相看一家,那边再介绍杨太太认识一家,骗些酒来吃也是好的!”
还当她是迫不及待,已经以为自己有攀亲的意思,要大剌剌地回绝起来,没想到却是要赞善榴。这赞得虽然也粗、也随意,但王氏听在耳中,总是舒服的。
看桂太太意思,未必无意于善榴……她心中念头亦不过一闪即逝,便又从容笑道,“桂太太真说笑了,以小女资质,只怕是要托赖了桂太太的面子,我们才有酒吃呢。”
她平时在家最是稳重,纵使玩笑,也是私室独处时偶一为之,此时却是满面春风,说起俏皮话来连眼皮都不眨。这个玩笑又恰巧开中了桂太太的脾气,她原本又有些深沉的表情一下就亮了起来,合掌笑道,“杨太太太谦虚——又会说话,我可说不过你!”
不几句话,就已经和王氏说得投机起来。一时就连米氏亦不过陪笑而已,竟插不进话去,善榴、善桐自然更不开口,只是闪着眼睛,在一边见习母亲的社交能力。又过了一会,众陪客们也都到了,各自厮见之余,都拉着善榴、善桐的手笑道,“真是难得见到这样娴静秀气,又灵慧大方的闺秀。”两姐妹都得了一盘子的表礼。
牛姑太太尤其喜爱善桐,将她拉在一边细细地相看了些时,才向众人道,“大家都是有女儿的人,我也不客气。咱们久住西北,养出来的女儿大方是大方了,可总透了些粗气。就是再三养护,也养不出这孩子蛋清一样细嫩透亮的脸颊,这乌鸦鸦的头发。还有这眼神,亮得就透了灵气儿,又雾蒙蒙的,一笑起来可好看,可招人疼!哎哎哎,害羞了——又笑了,好孩子,你再笑一个给伯母瞧瞧?”
善桐虽说是嫡女出身,但养得并不娇贵,性子烈是烈,同骄纵倒有一段路的。乍然得了牛姑太太的喜爱,双颊自然飞起红晕,樱花一样粉嫩的唇瓣微微抿起来,略略害羞地看了看母亲,又转回来一笑,落落大方地道,“承蒙伯母偏爱,其实善桐哪有您夸得这样好。”
这几句说话虽然也平常,但做派就透了说不出的风味,几位太太都道,“看她姐姐也是一样,不愧是京里养出来的姑娘。满西北都难找第三个!”
桂太太被牛姑太太这一说,也留意起善桐来了,她本来粗粗看过,心思并不在善桐身上,此时留神一看,也不禁随意笑道,“真是漂亮,最难得又大方。杨太太真好福气——”
正说着,一拍大腿又念叨起来。“你们杨家也真是会调理女儿,前几年小四房的七姑娘同母亲经过西安要到苏州去,在谁家借了一宿,我正好在他们家吃酒,隔远看了几眼,虽说长相不比你强,穿得也朴素多了,可做派却是一样样的精致!”
善桐只觉得心头似乎压了一块大石头,好似正往无底深渊沉去,怎么都沉不到实处。她一时间几乎都要喘不上气来,只能咬着舌尖,在心底暗暗地提醒自己:周身环绕着这遍身珠翠的官太太,可不是杨家村里的叔叔婶婶,能由着她七情上面的。这一个个都是人精,哪怕是露出了一点端倪,自己的——在此时看来,是如此不合适的想望——没准就能被揣测得底儿掉!
她就尽力自然地微微一笑,作出害羞的样子,垂下眼帘道,“桂伯母也来闹我,善桐不依啦。”
小姑娘的娇声软语,桂太太又是爱开玩笑的,自然欣然受落。一边慕容家太太又问,“嗯?都说你们小四房要更富贵些的,怎么他们家七姑娘反而要穿得朴素了。”
这里面牵扯到的弯弯绕绕,就不足为外人道了。真要说起来,七姑娘以庶女身份,同姨娘忽喇巴回老家住,细细琢磨,小四房主母难免要挨几句风言风语。善桐不及细想,倒没觉出那么深,只是本能地遮掩了一句,“七妹妹平时就不爱红啊绿的,那些年找她玩,箱子里压着的红石榴小裙子,怎么都不肯拿出来穿。我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还笑她不懂得打扮呢。还是她教我的,这居家行旅,打扮得朴素些,并不碍什么,只有方便的。横竖场面上不出错,也就尽够啦。”
王氏也忙帮着弥缝,“正是这话,虽说小四房大哥如今发达了,但毕竟是白手起家,极是念旧,衣食起居素来都很简朴——倒不比我们,有了些银子就要穿戴出来。”
她恼慕容太太不会说话,难免也绵里藏针村她一句。慕容太太本人却怡然自得,顶着那硕大的金镶玉楼阁钗,竟似乎毫无所觉,倒是牛姑太太同张太太、诸太太互相递了个眼神,都撇着嘴笑了。
家里没读过书出过官,就是上不得台盘……人家杨家一百多年的积累,就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说出来的话都这样得体大方,真是人比人,比死人。
牛姑太太就哎呀一声,向着桂太太道,“倒是忘了,我们家麒山从定西回来了,今儿也来给您请安。不巧才进来,又被含芳劫走,两个小子不知在咕哝什么呢,我这就让他进来?”
61、其人
如今的定西自然是众人关心的焦点,连桂太太也不例外,一叠声道,“还不快喊进来!”
她又亲昵地对牛姑太太数落起了小儿子含芳,“还是你们家麒山听教听话,我这个含芳,家里两个哥哥都出去了,唯独剩他一个男丁,我要支使他往定西去给他爹送点夏衣,这个小奴才,有一千句话等着我呢!”
众人都笑道,“三少爷聪明伶俐也是好事嘛,再说年纪还小,去前线做什么?”
一并得米氏也问牛姑太太,“只听说您家麒山去了定西,倒真不知道做什么去的。也不知道现在定西情形怎么样,粮草紧张不紧张。”
牛姑太太夫家姓卫,也是桂元帅麾下的猛将,因有勇有谋,如今身上带的是五品正千户的头衔。因屡次都有斩获,这一战结束之后,一个将军是十拿九稳的,说起来要比米氏还高了两集,同王氏却只是平级了。她对米氏对王氏,却都很客气,“粮草还行,多亏了杨家二老爷周旋,虽不说尽善尽美,但好歹从上到下都能吃个八九分饱。军营里也挺平稳,没闹幺蛾子。听说不独桂老帅满口夸奖,就是远在延安的平国公,都道把二老爷要回老家,这步棋真是走对了!如若不然,现在恐怕早就乱起来啦。”
王氏米氏面上都甚有光辉,就是善榴姐妹听了,心里自然也是喜欢的。善桐绽开一朵大大的笑,看了看母亲,忙又不着痕迹地收敛了下来,同姐姐一道退过一边,将热闹让给了大人们。
定西平安,在座众人心里也都安稳多了,牛姑太太这才接了米氏的问话,向着她道,“您也知道,麒山他爷爷一刮风腿脚就疼,多少年来寻医问药,都没能见好。可巧权家小神医不是到定西去给桂老帅把脉么,我就让他紧赶着捧了脉案过去,想方设法,到底是让小神医看了一眼。小神医说了个方子,回来抓了一吃,果然是缓和多了!”
这是她一桩得意事,说来自然是眉飞色舞。众人都感慨道,“都说这小神医出于蓝而胜于蓝,听起来真是神乎其技!”
王氏几乎都听得呆了,她甚至是本能地一把攥住了女儿的手,似乎要用这温软的小手,来约束自己的仪态,闭上眼又咽了一口,才追问道,“这是良国公家的二公子?一直听说他跟着先生在江南学艺,出师都没有几年。不想医术居然这么高明——又、又到了西北?”
——却到底是露了急促。
米氏也是一呆,也顾不得是否失礼了,忙紧跟着王氏问牛太太:“这事怎么我们一点风声都没收到呢,是什么时候来的西安——又是什么时候走的呀!”
“嗐,小神医的做派,您也是知道的。”牛姑太太情不自禁,就是一脸的得色。“他身份又尊贵,性子又和闲云野鹤似的。这一次要不是自己愿意到西北来,恐怕是皇上都差遣不动呢。就是这样,也是悄悄地来,谁都没有告诉——他这边一出京,那边宫里就飞马送信来了。我派人在城门口等了五天,险些都没有堵住。可就这没能留着住一个晚上,只好让麒山把脉案捧过去,一来呢也是为了慎重,二来,也让这眼高于顶的小子见识见识,什么才叫真正的天之骄子、一时俊彦。”
众人都纷纷道,“您真是花费了好些心思,就是牛千户在,怕也做不得这样十全十美了。”
“也都是尽力罢了,闻说小神医针灸之术是极神奇的。”牛太太嘘了一口气,又将声音压低了几分,“听说在江南,也不知哪户人家的小娘子,脸上划了一道血口子,竟是要破相了——他不知怎么,一上药,又施了一针,居然也就好了!真可以说是神乎其技了,据说这一手绝技,连欧阳老神医都瞠乎其后。人家今年也不过才刚刚二十岁呢!”
纵使手心被母亲捏得隐隐作疼,善桐一时竟也顾不得计较了,她不禁和姐姐交换了一个兴奋的眼色,只是碍于场合,不得不将满心的喜悦硬生生地又捺了下去,主动提醒王氏。“娘,说起来,祖母也有腿风呢……”
榆哥的病,一家人毕竟不愿意外传,王氏得女儿一语提醒,也回过神来,真是一下连坐都要坐不住了,又沉淀了一会儿,才笑道,“可不是,我这不就是想到这茬了?你看看人家卫世伯母,消息多么灵通,打点得多么妥当。真可谓是孝道表率了!我倒一时都坐不住了,只觉得臊得厉害!”
“杨太太风趣!”由桂太太起,众人顿时又笑成了一片。桂太太拿手点着牛姑太太,“要不是宫里那一位娘娘疼她,肯跑死了马来送信,您瞧她消息还灵通不灵通了!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您还当真了。”
再怎么亲昵,到底当着自己一个生客,这又是得力属下的夫人……王氏一时间对桂家这门亲事,倒是淡了几分心思,全心全意想的都是权仲白的行踪,忍不住又问,“这到了定西,按理说也有段日子了。我们家那位是最孝顺的,知道这事,必定会捎信回来——”
“小神医古怪着呢。”这连桂太太都知道了。“别看他年年在各地义诊,这四处行走时,却都是尽量隐姓埋名,绝不喜大肆张扬。杨大人要是稍微忙一点儿,没收到风声,那是再平常不过了。依我看,您就是要去求诊,也都得把声音放软和些,这是国公府的次子,大长公主的亲外孙,货真价实的皇亲国戚,可不是一般大夫能比的。”
从前在京城的时候,小神医倒是难得回京城来,都在江南一带行医。自己又觉得他毕竟只是十多岁的毛头小子,能懂得多少?这样看来,真是白白错过了多少良机!早知道,就亲自带了榆哥下江南去,现成的小四房大爷还欠了小五房半个人情,举手之劳顺水人情,断断不会不帮的……
王氏一反方才的兴奋与期待,一下在心底又懊悔无极。要不是她多年养气,心思深沉,只怕早已经形诸于外。饶是如此,也是平复了一会儿,才又参与到众位太太的谈话中去,却是寡言少语,再没有之前的从容挥洒。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位杨太太,是添了心事了。
众人又说了几句话,便有两三个面容平实身材健壮的丫鬟进来回报,“太太,酒菜已备下了。”
牛姑太太这才咦了一声,“那个小兔崽子,又跑到哪里去了!”桂太太又现叫人去找去催,众人再等了一会,两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少年这才手牵着手进了屋子,给一屋子桃红柳绿的衣裳们行礼请安——虽说来得极慢,但礼数却还很到位。王氏是头次相见,自然也预备了表礼相送不提。
善桐倒是第一眼就认出了桂含芳:桂家这一代几个兄弟,都有一双丹凤眼,可就是这几乎一色一样的丹凤眼,都挑出了不一样的气质。桂含沁眼仁就浅得多了,似乎还镶了一圈淡淡的黄边,细看时又觉得不是。他眼皮要厚些,就是睁着眼,看起来也和没睡醒似的,挑出了一身的惫懒。桂含春的丹凤眼就很精神,瞳仁儿也黑,不说话时别有一股铁血的味道,好似刚长成的小老虎,双目炯炯有神,整个人跃跃欲试,要一试身手。一说话却又温厚起来,偶然开起玩笑,丹凤眼一眯,虽说人生得并不多风流,但善桐自己……就是挺喜欢的。
桂含芳呢,这双丹凤眼挑得要高些,他脸又尖,要比含春、含沁都俊俏多了,可这丹凤眼却挑出了无限的杀意。虽说年纪尚小,脸上也还带着笑,但那股浓重的煞气,却似乎是与生俱来,怎么都抹不掉的。善桐只看他一眼,就有些害怕,别开眼去,又打量起了卫麒山。
怪道这两个人这么没有规矩,又有恃无恐的:在西北住了这大半年,一路从杨家村过西安,也不是没有见过路人,没有见过所谓的‘翩翩俗世佳公子’,但说老实话,也就只有许凤佳的仪容,能和这两人一比了。要是抛掉他谈吐间那股说不出的味道,只从外表来看,没准还输卫麒山一截呢。
他虽然是武将家的子弟,但却居然高高瘦瘦的,并不虎背熊腰,年纪虽小,已见剑眉星目,站在那里,就似一株临风玉树。最妙眉宇间居然带了一丝病容,看着似乎没精打采,但双眼偶一顾盼,却又神光四射。这样的反差竟是说不出的耐人寻味,看着越发让人打从心底涌出一股溺爱似的,就连牛姑太太自己都舍不得太说他,才数落了几句,“以后喊你就马上过来,在别处磨磨蹭蹭的干什么?”
便一脸慈爱地把他推到桂太太跟前,“他也跟着他爹,在老帅帐下听用了几日的,您想知道什么,就只管问!”
桂太太自然有一堆的话要问,“老帅瘦了没有?这一向旧伤没疼吧?小神医怎么说?”
卫麒山便逐一回答,“看着虽然瘦了几分,但精神好得很,一顿省着省着,还要吃两碗冒尖的小米饭。旧伤本来犯疼的,权世兄用了两次针就好得多了,听说再用一个月的针便能断根儿。”
他的声音也要比一般男孩更清凉几分,桂太太也不知道是听得声音舒坦,还是听得回话舒坦,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爽利倒是褪去不少,又浮现了几许慈祥。这慈祥,可是连善榴姐妹都没能享受到的待遇。“还是麒山知道伯母的心思,亲兵们笨死了,总是问不到点子上!”
这个桂太太,论变化之大,面容之多,也真可谓是独一无二了。
善桐不禁在心底暗暗斟酌:她身边的成年女性,几乎人人都有几套面孔,譬如说母亲王氏,在家时稳重,出门应酬时,或者寡言少语,或者玩笑连连。总是挥洒如意,不使场面太过冷清,又或者热闹得不像话。还有祖母,哄自己时故作威严,遇到大事杀伐果决,小事却似乎一团和气并不过问,或者深沉或者无奈,或者精明或者大度。可这都毕竟只是人的几个侧面罢了,毕竟底子还是在的,江山易改,本性总难移。母亲——(她目前也只敢在心底小声承认)稳重中的高傲,祖母的霸气,都并不是不一样的几张面具可以全然掩盖过去的。
可桂太太就不同了,也不知道是否认识尚浅,从见面以来,她几次变脸,都变得很快很果断,变得让人竟有些无所适从:虽不说喜怒无常,但说句大不韪的话,竟有几分天威难测的意思。虽说每一张面孔都端得好,但总似乎是在做戏……不知怎么回事,善桐居然有几分怕她,只觉得她虽然这一刻在笑,但没准下一刻就能掀桌子拔剑,翻脸无情。
才这样想,外头就又进了一个圆脸丫鬟,在桂太太耳边一阵低语——却到底是嗓门天生高了,没能把调子压下来。
“邱千户的夫人在外头等着见您……”
桂太太脸上特别的的慈祥和善,一下就褪得一干二净,她好似一桩泥雕,不说话也不动弹,一下就把厅内说说笑笑的热闹气氛都压了下来——就连诸姑奶奶,正问卫麒山定西的事呢,都一下不自然地收住了声音。
虽说这个高挑健美的贵妇人,脸上并没有浮现多少戾气,但仅仅是一沉下脸,就能收到如此效果,也还真是善桐生平仅见。她注视着这张略带焦黄的脸,注视着那好似入过窑烧制过的沉默表情,忽然间觉得桂太太的确是三个孩子的娘——在这一刻,她看起来是和年纪一样的老了……
她一下有些胆怯,便又垂下头去,主动抓住了母亲的手。王氏略微一怔,便回握了片刻,才抽出手来端茶。
屋内虽然人口不少,但让人窒息的沉默,却持续了许久,才随着桂太太的一句话,被狠狠打破了。
“军令如山。”桂太太就淡淡地道,“老帅人在定西,我怎能在西安吹枕头风,把前线的军令都吹歪了?我口气再大,也应不下这件事。你让她回去好生歇着,改日再来找我说话吧。我这里待客呢,她一个待罪官眷进来,场面上不大好看!”
这句话,简直硬得能绷掉这梨木桌一角。几个太太顿时都交换了几个眼色,就是善桐,不禁都越发不自在起来。
邱千户获罪的消息,还是大舅母说的,杨家村消息闭塞,母亲和祖母一直都还以为,邱千户是桂元帅手底下的实权派。
就是邱太太,听说当年也是和桂太太常来常往,亲密逾恒的……
62镇定
有了邱太太这个插曲,虽说桂太太很快又恢复了笑脸,但厅里的气氛,到底还是冷淡了不少。
有资格做王氏陪客的奶奶太太,断不是那些个苍蝇逐血一般,围绕着权势打转的小官太太们。在座出身最低微的反而是慕容太太——丈夫没有实权不说,家里也没有出过一个官儿,纯粹因为是天水的大地主,和桂家一衣带水,家事着实丰厚,又是桂家的亲家,这才做了陪客。别的打从牛姑太太起,诸家的大姑奶奶、张家太太,或多或少都有亲戚在桂元帅手底下做事。反倒是王氏,因二老爷的编制算是甘肃布政使司下头的粮道署,反而是文官编制,职务上有交叉,也算是弃笔从戎,可说到晋升,走的就是文官路子。米氏更不必说了,王大老爷不论升黜,都和桂家这个外地武将没有关系,文武殊途,和桂家走得近,是大家互相给面子,就是疏远些也没什么。
这些官太太们,在家也是说一不二,由着人哄由着人巴结的,为什么对桂太太这样迁就?无非因为上司太太,多少有些荫庇,打好关系,将来有好事多说几句,也能多落着点好处,有坏事那更不必多说了,得桂太太一句好话,比别人的一千句都好使呢。
可桂太太就这样当着大家的面,把邱太太给发落出去了:好说歹说,大家也都来往了快十年了。就是铁了心不给说情,怎么也好言相劝几句,再婉转拒绝,大家都留点情面为上嘛……
就是王氏,面上笑着,心里都不由得费起了思量,对桂家这门亲事的心思,再冷了三分。她此时全心全意想的倒不是桂家,而是这个出身权贵行踪诡秘,却又据说医术通神的小神医权仲白。席间酒菜过半,见张家太太打点起精神,同桂太太说马事说得起劲,便又笑着向牛姑太太道,“这位小神医今年才十九岁吧,前些年来,也听说他居然是个学医的奇才,不过才十五六岁,就已经可以四处问诊了。只是他素来懒得应酬我们这些官场上的人物,一心只给义诊,我还当他是——”
这话说出来有些不好听,王氏住了口,又不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也明白您的顾虑!”牛姑太太已经是一脸的推心置腹了。“说老实话,一开始宫里给出信来,让我等着等着,把小神医接到家里,我也犯嘀咕呢!名门世家出身的公子,没得是个脾气大本事小的,又做张做致弄出这无数的规矩来,倒很有……”
良国公府出身高贵,虽然没有掌兵,但素来位高权重,红得发紫。论根基,又不是王氏、牛姑太太这样的身份可以妄加议论的。因此牛姑太太的话,也就断到了一半,这位略微有些丰满的官太太露出了和王氏一色一样的笑,捂着嘴道,“一边派人在城门口等着,一边我又打发人亲自到河北去问了二堂哥——您也知道,就是娘娘的亲二哥,老犯咳嗽的那个。”
就絮絮叨叨地同王氏说起这个小神医权仲白的神奇来。
善榴和善桐都坐在母亲身边,拉长了耳朵听得专心,还是善桐灵醒些,见诸姑奶奶含笑目注善榴,忙拉了姐姐一把,又要去推王氏。诸姑奶奶已经察觉了,对善桐额外一笑,便起身踱过来,拉着善榴的手,笑着向桂太太同王氏道,“我要告个罪了,吃多了,胃气不大舒适,想散散步——今儿豪华,有两朵玉一样的姐妹花陪着,索性就拉了她们走走,桂太太、杨太太可别笑话我。”
王氏心知肚明,这是大姑子要来相弟媳妇了,虽说当着桂家的面,做得不够婉转,不过毕竟也是人之常情,自己又未能头一个拜访诸姑奶奶,说来也有些不对,又兼心切多打听些权仲白的事迹,便只笑道,“只怕善榴粗陋,碍了您的眼呢。”
桂太太自然不会留难了,倒还记得吩咐下人,“后院小花园罩房里,预备下点心、酸汤子,日头大,免得中了暑。”
善桐就只好随着双颊酡红的姐姐一道去做烟幕,随在诸姑奶奶身后,听诸姑奶奶一左一右地问善榴,“今年多大了?平时在家都做些什么?瞧你们姐妹花儿一样的脸颊,只怕是不大出门吧?西北日头毒呢,晒一晒脸蛋就粗了,你们看,我今年多大,脸上就有些细纹了。”
她同诸燕生在轮廓上很相似,都是白净的脸儿,清秀温文的眉目,说起话来文雅中透着爽朗,并不难亲近,也全没有拿捏大姑子架子的意思。善榴又不是个没谱没弦的人,两人自然说得投机,诸姑奶奶还照应着善桐,不一会就问她几句话。善桐不抢姐姐风头,中规中矩回答几句,也就算是完过场面了。
“今日在桂太太家里相见,倒是好事。”没有多久,诸姑奶奶就同善榴低声说起私话了。“虽说自己家更方便些,但毕竟有婆婆在,要拉你进房说几句私话呢,又碍着亲家太太……”
“倒还要向您道歉呢,按理说,是该先上您家里送帖子的——”善榴也是轻声细语,两姑嫂你也客气,我也客气,倒显得和姐妹一样亲密。
“这是哪里的话,我们哪里敢抢桂太太的风头呢。你们到了西安,自然是要先送拜帖过桂家,拜过了山头再做别的计较的。”诸姑奶奶反而吓了一跳,“快别不好意思了,这些年南来北往,哪家的亲戚来了都一样。倒是桂太太对你们特别客气,还特地设宴招待,想来是很看重的。”
两人相对一笑,善榴不免又看了妹妹一眼,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在人家地盘上坐着,总不好说太多主人家的事。
毕竟是午后,天气相当渥热,三人没有散多久的步,就进了后罩房喝茶说话,善桐告罪进了净房,从净房出来走到窗下,隐隐约约听到了‘婶母、续弦、江南、妹妹’几个字,便站住脚不肯进去,反而转身在树荫下站着纳凉。
西北倒有个好处,甭管日头多毒,在树荫下要再有一丝凉风,便不觉闷热。这桂府也的确和善桐去过的几个园林不同,虽说占地也很大气,但处处可见武风。这小花园里不过敷衍了事地栽了几株芍药,余下一律都是松柏,看年份也都不短。善桐便在树下的石凳下坐了,手里把玩着一杯冰茶,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
没过了多久,就听得远处起了笑声,两个少年一边说话,一边相携进了后院,见到善桐,倒都是一怔。还是善桐先点头打了招呼,“桂三世兄好,卫世兄好。”
她今年才十一岁,还没到十三四岁要说亲的年纪。就是桂含芳、卫麒山,也都是十三岁上下,如若不然,又怎能不随着父兄上阵作战?两边见面也不忙着回避,桂含芳回了礼,还问她,“你在这里做什么?孤孤单单的,也没个人陪着。”
论自来熟程度,此人真是不输桂含沁的。善桐笑道,“嗯,就是吃饱了,出来走走坐坐,看看风景。”
卫麒山本来没有做声,只是站在当地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善桐,此时忽然笑起来,一拉含芳,在他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话。一边说,一边还看着善桐,摆明了在议论她。略微清瘦的脸上毫无遮掩地就现出了一个坏笑,善桐看着心底倒是有些毛毛的:这个千户公子,虽然出身不如,长得也更文雅些,甚至很有江南文士略带病容的风流,但双目一转神光熠熠,却令她感到了一股只有许凤佳这个国公府世子爷才有的逼人。
她本来性子倔强,若是一年之前,管他什么身份,老早就要一扬眉喝过去:“鬼鬼祟祟的,看什么看!”虽说如今性格沉潜多了,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却也不愿示弱走开,白了卫麒山一眼,便不理会两人,又坐回去喝自己的茶。
桂含芳却也没有喝止卫麒山的意思,呵呵一笑,竟坐到善桐对面,冲一边侍女道,“来两碗凉茶,跑了半天,真渴死人了!”又亲热地问,“哎,世妹,你说你胆子大不大?”
这一听就是要生事的语气,善桐就是再不怕事,此时也知道再待下去恐怕要生事了。她移开茶杯,冷下脸来正要说话,只听得波的一声,手中骤然一轻,一股凉意顿时就从腿上沁了下来,低头看时,却见得手中茶杯下半截,不知什么时候已成齑粉,余下一点茶水,却是将自己的半边裙摆都染得褐了。
时逢夏日,又是出来做客,这条香云纱裙子就是京城都颇为名贵,如今眼看着染了色,是不能再要了。善桐一下有些心疼,耳边又听得那侍女道,“卫公子,三少爷!”
她虽然做呵斥状,但声音发虚,显见得有些畏惧这两个小恶少,善桐抬头一看,果然就见此二人根本未曾害怕走开,卫麒山手中犹抛接一枚小石子,见善桐望来,还作出无辜的样子,望向了别的地方。
虽说他迄今未发一语,但善桐却已经想将手中半个茶杯冲他抛掷过去。她深吸一口气,垂下头撇去了裙摆上的污渍,站起身将茶杯放回桌上,在心底告诫自己:这样的人,你越理他他就越来劲的,别惹麻烦!
要起身走开时,见到这两人脸上的笑,终于再忍不住,刻意笑得甜美,一副不怒反喜的样子,轻轻鼓了鼓掌,“卫世兄真是好俊的身手,这一手好绝技,将来想必能在班子里讨个满堂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