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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位公子……请、请把书还给我吧。”心里一动,她蓦然红了脸,低下头细声道。

  琉璃灯映着她的侧脸,一明一灭。

  ※※※

  “二师姐!二师姐你来了……这个家伙他、他敢打我!师姐你要帮我!”一见到华璎,六师妹便叫了起来,眼睛亮晶晶的。

  白云宫的弟子都见识过二师姐和师傅那一场比剑,所以在华嫦心里、觉得二师姐既然来了,那便是比师傅亲自来了还可喜:自己和大师姐如今的狼狈样子,大大丢了师门的脸,如果师傅看到了回去一定要狠狠的责罚。幸亏来的是清闲和顺的二师姐,自然不会回去多话,更不会撺掇师父责骂。

  然而她只顾着高兴,却丝毫没有看见华璎师姐苍白的脸色和明灭不定的眼波。华清毕竟老练一些,看出了二师妹的反常,只是心里暗暗担心,只道是二师妹江湖经验不够,见了这等场面先自心怯起来。

  华璎苦笑了一下,看着被点了穴道的大师姐和六师妹——华嫦的脸上还留着一长条红色的印记,大约便是方才被鼎剑阁这位二公子所打的。

  连女孩子都下手打——

  果然,这个人的脾气一点都没有变,依然还是率性而为、无所顾忌。

  “贵帮扣留白云宫女弟子,强索灵药,未免太过无礼了。”她暗自吸了一口气,力图让自己的声音清静平稳,这些场面上的话,对于自小受过诗礼家教的她来说是熟极而流,“卫二公子,今日华璎和师妹们前来,便是要带回我们的姐妹。”

  她的一番话如珠玉般清亮的落在楼里,然后手指握紧了剑鞘,等着倚窗而立的那个人回答——一瞬间,华璎只觉得心里翻江倒海。

  如若他不答应放人——依他那样的脾气,是绝对不会轻易退后一步让人的。

  ——那末,难道她真的只能对他拔剑么?

  然而,她的话放出去了,半晌,那个站在窗前看着外面雨帘的人却没有回话。

  连旁边站着的鼎剑阁弟子都觉得当家的未免太凌人——毕竟风阁主病入膏肓,解药还要靠着人家手里的那株青鸾花,这般的不给面子,只怕白云宫真的会恼羞成怒了。

  许久,当窗而立的紫衣人摊开手心,低头看了一眼,忽然头也不回的冷冷笑了一声:“原来,如今你竟是叫‘华璎’!”

  “不错,小道七年前束发入山学道,师傅赐予道号华璎。”素衣玉冠的女子垂下眼睛,淡淡的回答着,然而握着剑的手却因为用力而有些苍白,她的眼睛瞄着桌上横放的出鞘利剑,古朴的剑锋依旧澄澈如水,只是上面“流光”两字已经更加的模糊了。

  “原来卫怀冰,便是鼎剑阁四大名剑里的卫二公子。小道孤陋,竟是今日才知。”她的声音里,亦然有微微的讥刺锋芒和辽远的叹息意味。

  然而,听到她直接叫出二公子的表字,所有楼上的鼎剑阁弟子都不由微微一惊。在座的除了几位堂主以上的人物,都根本不知道二公子除了本名外,居然还有这样的表字。

  “在下姓卫名庄,怀冰是我的表字,不足为外人言。”窗边的人冷冷说了一句。

  不等华璎回答,他蓦然回头,看着伫立在楼中的素衣束发女子,看着她一身道袍和手中那把长剑,眼神停滞了片刻,忽然振眉大笑:“小妍小妍,你看看你今日是什么样子!——堂堂淮南节度使的千金,知书识礼只可妻王侯的薛大小姐,居然这种打扮?不怕令尊震怒令堂悲泣么?”

  华璎的眼睛里渐渐结起了一层薄冰,一直低着的眉眼微微一抬,眼色如风:“卫公子,家慈已经仙逝五年了,请莫妄语,议及亡人。”

  怔了一下,卫庄缓缓地,收敛了笑意,然而那层冷锐依旧停留在眼角眉梢。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负手回过身来:“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重逢——薛小姐成了武林中人,带人携剑前来争论江湖是非?有意思,真有意思……我记得令尊最看不起的便是江湖人,是也不是?”

  “修道之人尘缘已断,卫公子何必多问世俗往事。”华璎没有回答他的问话,然而秀眉微微一蹙,似乎有一丝丝的痛楚钻入心底。

  看到了四周大师姐和众位师妹们好奇探究的眼神,华璎不想再说下去,长剑平举:“华璎今日冒昧前来,是要将同门姐妹带回。青鸾花是白云宫之宝,能否赠与、全在师傅一念之间,卫公子若是讲理之人,便不该强行扣留人质。”

  “我本就不是讲理的人——你应该知道。”他唇角有似笑非笑的表情,也不看她,长袖一展,卷起案上的长剑,铮的一声入手扣紧,“话不投机。如此,那么按照江湖规矩,剑底分高下便是——

  “华璎道长,请教了!”

  长剑入手,在楼中流出万缕清辉,如同流光飞舞。卫庄振眉冷觑对面道装的女子,看见她脸色白了一下,似乎有些无措的咬了咬下唇,贝齿噬得朱唇一片惨淡。

  毕竟没有什么江湖经验……虽然手里拿着凝碧剑,只怕还没有杀过一个人罢?

  然而那个熟悉的动作,还是让卫公子振起的眉峰微微收敛了一下,瞬忽之间,有什么又冷又锐利的东西、如同钢丝一般蜿蜒刺入他心底。

  ※※※

  “我捡到了就归我,为什么要还给你?”

  七年前,西子湖的疏柳冷月下,他一手按着伤口,一手握着那卷脆黄的书,不知道为什么,居然用如此无赖的口吻对着树下的少女说。

  那时“惊神一剑”的名号震动江湖已有三年,一袭紫衣来去于江湖之间,只凭掌中的剑快意恩仇、笑傲天下。

  他卫庄虽然不拘于甚么江湖道义,但是这般强占一个女孩的区区一本书,却也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果然,他看见柳树下那个提着琉璃灯的少女微微蹙起了眉头,有些无措的咬了咬下唇角,一顿足:“你、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讲理啊……”

  顿足的时候,她手里的琉璃灯猛烈的颤了一下,灯火明灭,映得少女的侧脸美得几乎不真实——一个恍惚,他居然想起了此地的种种传说,比如白娘子,比如梁祝和西子。

  临安,本是传奇之地,然而他却在此遇到了他的传奇。

  “我给你银子,你把书卖给我好不好?——没了书,父亲知道了可了不得呢。”她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了她认为唯一能解决的方法。眉目间满是委屈,几乎要哭出来,偏偏硬生生做出平静从容的样子,怕被人看轻了,让他看了忍不住要失笑。

  真是天真到无知的女孩子,只怕又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千金——深更半夜一个人在如此荒僻的地方遇到陌生男子,居然不知道害怕,还为了一本书如此认真的争论?

  他想笑,然而一笑就感觉右胸的伤口被扯得剧痛,想想自己也是,今日刚料理了那样厉害的对头,趁着长江水帮的人没有追上来,该是好好养伤的时候——居然还有心思和一个稚气未脱的丫头开玩笑?

  他叹了口气,将手中的书卷丢给了她:“好了好了,可别哭啊……喏,还你就是。你快回家去,别让爹娘担心。”

  她连忙伸手去接,接到手里,先自吃了一惊:脆黄的书卷上,有一片殷红的艳色,刺目惊心。

  “哎呀,你弄脏了我的书!”她蹙起了秀眉,连忙拿出绢子去擦拭书页,然而很快的,白色的丝巾上也染上了一片,温热而湿润。

  那是、那是——血?

  她心里蓦然害怕起来,握紧了书卷丝巾,抬头向树上那人看去。

  “咳咳……不好意思。捡来放在怀里,刚才受伤时溅上了。”树上那个紫衣的男子有些抱歉地笑了笑,靠着柳树坐着,将一直捂在右胸上的手放了下来——满襟的鲜血,从手指间沿着衣襟、树干缓缓流下来,一片殷红。

  她还看见他的身侧搁着一把剑,古朴简洁,然而却有令人惧怕的凌厉气质从中渗出。

  ——他、他难道杀了人?

  抓紧了书卷和琉璃灯,女孩惊惶失措的退了一步。

  就在这时,她在寂静的荒野里听到了人声。

  抬起头,就看见前方有一行火把和灯笼,远远的沿着白堤蜿蜒过来。风里传来了刀兵的铿锵声和搜索的叱喝声,声势不小。

  “该死的,这么快就追到这里了……”她正惊慌之间,却听到树上的紫衣男子低低说了一句。耳边风声一动,却看见那个人已经从树上一跃而下,站到了她身边,负手握着那柄冷芒四射的长剑,淡淡道:“你快走,被卷进去就麻烦了。”

  惨淡的月光下,映着琉璃灯明灭不定的光,她有些怯生生的看着这个人,血从他衣襟上一直流下来,染上地面。而他的目光却是雪亮的可怕。

  那一柄剑,在他手中流转出清光万千。

  前方的人群渐渐逼近,火把照亮了一湖澄净的碧水。她看见那些人都拿着亮晃晃的刀枪兵器,似乎是一路追得急了,每个人的脸色有些扭曲狰狞。她吓得腿都软了,只是呆呆的看着围上来的人。

  “在这里!姓卫那个小子在这里!兄弟们,为帮主报仇啊!”火把的光投射到了她脸上,她有些惧怕的退了一步,躲到那个紫衣人身后的阴影里,听见那一群人中有人高声大喊。

  “唉……”看着那群人,又看看脸色苍白呆看着的少女,紫衣男子叹了口气,摇摇头——今晚本来已经够麻烦了,居然还要捎带上这样一个累赘?

  她手脚都有些发软,然而依然下意识紧紧握住那卷书。忽然只觉得身子一轻,腾云驾雾般的飞了起来,等反应过来,已经坐在了柳树上。

  “你好好在上面呆着,别乱动,等我料理完了他们再送你回去……唉唉,真是的,麻烦死了。”一边叹息,那个紫衣人解下头上的银色丝绦,束紧了头发,将丝绦的末端咬在嘴里,眼色冰冷的看着来人。

  ※※※

  “呛”的一声,拇指轻轻弹在剑柄上,凝碧剑有灵气般的从吞口中跳出,在空中一个转折,分毫不差的落入她的手中。她转过手腕,剑尖指地。

  华璎依旧是垂着眼睛,看着剑尖,脸色有些苍白:“既然如此,那么,卫二公子,多有得罪了。”

  她虽然只是随随便便的拔剑指地,然而卫庄的脸色却略微变了变:在他看来,凝碧剑的剑尖在不停地颤动,每一次变幻的去势都极端快速和巧妙。

  白云千幻。

  看方才小妍拔剑的手法和如今的起手剑势,她使的居然是白云宫秘而不传的那一路剑法!

  ——十五年前,大哥风涧月就是伤在白云宫掌门大弟子静冥的一招“空山灵雨”下,伤势之重,十几年后至今未愈。

  年轻的女冠素衣白袜,拔剑指地,微微低着头,眼神宁静空灵,眼里除了手里的剑、剑尖的那一缕碧色,全无它物。

  白云千幻剑法讲求的便是这“清、空、幻”三字,看来她已经深的其中精髓。才七年不见,记忆中那个娇赣秀气的节度使千金小姐,居然能领悟这样精妙的剑法了。

  小妍……本来就是一个灵慧的女子啊。

  ※※※

  那一夜他杀的昏了头,西子湖带着桃杏芬芳的空气中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手中的剑一次次穿透那些人的身体,带出一蓬蓬的血花。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慢慢安静下来。他站在血泊里,最后掠了一眼那些或死或伤的人。慢慢来到湖边,蹲下身用碧水冲洗着剑上的血迹。

  “好了吗?”忽然,听到树上有人怯生生的问了一句,带着微微的哭音。

  他一怔:方才杀的性起,居然忘了那个女孩子还呆在树上。

  他抬头看去,此时天已经微微泛白,朦胧的烟水笼罩了西子湖,在氤氲的水气霞光之间,他看见垂柳上那个女孩子仍然抱着膝,将头埋在膝盖上,闷闷的问。一粒蓝瓷耳坠,在她漆黑的鬓边晃晃荡荡。

  他不禁笑了起来,然而一笑就扯动了大大小小的伤口,他皱了皱眉头:“好了,你可以抬起头来了。”

  “我不要看……”树上的少女依然固执地将头埋下,声音里面已经带了颤音,“你一定杀了很多人……你不是个好人!我不要看,我要回去找父亲来抓你!”

  浓重的血腥味飘在空气里,伴随着桃李花芬芳的香味,显得诡异而瑰丽。

  紫衣的剑客大笑起来,收起剑攀上柳树来,坐在另外一个枝杈上:“你也看到的:那个时候我不杀他,他便要杀我。你说我是不是该站在这里等着被他砍成十块八块、才算是‘好人’呢?何况……嗯,他们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来着。”

  “他们是坏人,所以你才杀他们,是不是?”陡然间,仿佛明白了过来,伏膝的女孩一下子抬起了头,恍然的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有些止不住的兴奋,“你是侠客,是不是?就像荆轲刺秦、李寄斩蛇那样,是不是?”

  他怔了一下,对于她那样的比喻实在是有些哭笑不得——什么荆轲刺秦、李寄斩蛇啊?这个大家小姐,大约是书读的胡涂了。

  这不过是江湖恩怨而已,谁是谁非一时如何能说清楚。只是长江水帮,平日的确倒是做了许多不干不净的事情,在武林里引起了公愤——所以,这次虽然是为了阁主的命令斩杀帮主李腾蛟,但是说是替天行道……那个,似乎也有一点点的沾边吧?

  他懒得费力说明,便含含糊糊的点了点头,当作默认。

  少女的脸陡然明丽起来,手指紧紧抓着那本玉豀生诗集,仿佛舒了一口气似的微笑:“啊……我就知道,你喜欢读李义山的诗,哪里会是个胡作非为的歹人?”

  他好笑的侧头看看她:原来,她是爱屋及乌。

  “嗯,天快亮了,我送你回去罢。不然你父母要着急了。”虽然有心继续逗她说话,但是看看时辰不早,他不得不出声提议——其实他也是怕一直呆在此地,天明以后被人看见了有麻烦。

  那个少女一下地,身子就软了一下,连忙抬手撑住身边的柳树。看到地上血污狼藉,脸色苍白的咬着牙,差点叫出声来。

  “唉,来,我扶你回去。”他只好对她伸出手去,出乎意料的,那个少女脸微微一红,白了他一眼后自顾自的举步走开。

  “我进去了。”到了别院的后门,觑着那里还没人早起经过,她依旧是低了头,有些不好意思的对他说。他只是随意的挥挥手,应了一声。

  “我、我回去了。”她莫名其妙的重复了一遍,脚下却没有动,似乎一直等着他说什么,然而等了片刻,不见他开口,脸便白了一白,还是低着头,微微躬身行了个礼,终于退回到侧门背后。

  朱红色的门缓缓阖起。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从身边擦身而过——那是他一生之中都难得遇见的“真”,此刻抓不住,那么便是永不复返。忽然间,他抬手,撑住了那扇将要关上的门。

  “我叫卫怀冰。”他低下头,对着门后那个人一字一字的说。仿佛知道这个名字一旦说出来,便是如刻入石上般无法抹去。

  那个少女似乎吃了一惊,依然没有抬头,但是他看见,有红晕慢慢地升上了她的侧颊。

  原来,她一直都在等自己说这句话——

  “我、我姓薛……叫薛楚妍。”


二、昨夜星辰昨夜风

  便是那样的开始。如同一切传奇里面那样,缥缈而瑰丽。

  有英雄的长剑,有美人的柔情。一个是仗剑飘摇江湖的惊世剑客,另一个是明珠玉露一般娇妍纯真的候门千金。

  即使这么多年的风尘过后,夜雨里挑灯看剑,今日的他依旧会为当日的旖旎风光而迷醉——似乎邂逅过那样传奇的人,并不是他自己。

  他卫庄如何能遇见那样的人呢?或者说,他自己怎么会是故事里的人呢?

  然而,此刻的灯下,风雨大作的望湖楼顶层,看着素衣束发的女子,看着她低着头温文而安静地说话,看着她咬着唇角的表情——忽然间,他终于知道一切、终究是明明白白的刻在了那里。

  记忆里那个少女娇赣的笑靥,和俯首间渐渐飞红的面颊在眼前反复交叠,片刻间遮住了他的眼睛。

  在碧光到达眼前的时候,周围子弟的一片惊呼,紫衣的卫二公子才仿佛如梦初醒般,陡然翻转手腕,长剑直立而起。

  “叮”的一声,双剑相击,声音冷冷的,有着钢与铁的尖锐。

  凝碧剑荡了开来,然而剑身上萦绕的内力透过长剑一层层如同暗涌般推来,他只觉得虎口一阵酸麻,掌中的剑居然有几分松动。

  略为一惊,卫庄惊电般的抬头,眉目扫到之间,只见那一袭素衣瞬忽飘远,手挽长剑,身影空灵曼妙无双,一击即走,有如变幻无方的云。

  如此剑法……难怪当年大哥便是伤在这凝碧剑下。想起多年来一直抱病、如今伤势垂危的兄长,卫二公子的眉毛一振,眼睛里面闪露出冷冷的光,手腕微微一振,内力透入处,流光剑瞬地绷直,发出轻轻一声长吟。

  瞬忽之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望湖楼上的所有人的眼睛都花了一下——仿佛有强烈的光芒陡然间从紫衣人的剑上四射而出。

  ※※※

  “对了,你最喜欢李义山的哪一首诗呢?”

  坐在阁楼的飞檐上,小心翼翼地扶着身侧的垂脊,将脚放下,悬空晃荡着,挽着双髻的少女笑靥如花,在月下侧头问身边的紫衣男子,蓝瓷耳坠也晃晃悠悠。

  “唉唉……为什么你们女孩子家老是喜欢问‘最’喜欢‘最’爱什么的?”一听到她这样追问,他就觉得头大,有些无可奈何,“义山的诗自然是好,可我从未一首首比较过呀。”

  “啊?女孩子都喜欢这么问?还有谁这样问过你么?”反过来却立刻被薛楚妍抓了字眼,一双大眼睛便一眨不眨地看了过来。

  “《风雨》最好吧。我喜欢那个‘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他苦笑,低头拍拍手中的长剑,上面“流光”两个字已经模糊了,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江湖上的风雨飘摇,“还有那些无题,也都是极好的——只是太含糊,不够爽利干脆,看得人憋气。”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然后又低下了头去——不知道为何,她总是喜欢低着头。

  过了半晌,不见她说话,他便有些奇怪的看了看她。陡然间微微一惊,看见一颗泪珠扑簌簌的从她丝绸的衣襟上滚落下去。

  “怎么了?小妍?”他问,不明白这个瓷人儿一般的女孩心里又在想些什么。

  她却只是低着头,但是已经不再哭了,手指下意识的在旁边的琉璃瓦上划着什么,过了半天,才压着声音,轻轻道:“我在想……在我没有遇到你之前,怀冰又是什么样子的呢?你、你遇见过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情?有多少女孩子问过你这样傻的问题呢?”

  “小妍。”他苦笑了起来——这个丫头的心思,还真是九曲七窍,随便的一句话,就能让她想那么远?本来以为这样足不出户的女孩子是天真单纯的,然而,谁能想到心里居然有这么多的弯弯绕绕啊。

  “没有呀……真的没有。”他叹了口气,一再的重申。

  她却不依不饶:“一定有的!……你不老实和我说。”

  “唉唉,是有一个,行了吧?”被缠了半晌,卫怀冰终于露出无可奈何地表情。

  “啊?是什么、什么样的人呢?”薛楚妍身子一颤,飞快的抬头看了他一眼。

  “嗯……是个,怎么说呢?很温柔、很漂亮的女子,一笑两个酒窝,武功也很好。”紫衣的男子手指轻轻叩着身侧的剑,看着天上的明月,有些深思意味的缓缓说。

  薛楚妍的手更加用力的在瓦当上划着,咬着嘴角,嗯了一声,然后问:“后来呢?”

  “后来……”卫怀冰低下头去,叹了口气,“后来她喜欢我的大哥啦,就完了。”

  “啊。”薛楚妍脱口低呼了一声,然而却没有如释重负的神气,也叹了口气,幽幽道,“你、你一定很难过吧?”

  “是啊,那时候我难过的几天吃不下饭,大哥还以为我又为了缠着他教我剑法在闹情绪呢。”想起当年的往事,紫衣男子眉毛一扬,忍不住笑了起来,“小妍你不知道,我大哥才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就是义山的诗,也是一开始他教我的。”

  “哦……”少女更加闷闷不乐的应了一句,然而终究心细,沉吟一会儿反应了过来,抬头惊诧的问,“啊?还闹着不吃饭?那时候……那时候你多大呀?”

  卫怀冰看着她,但笑不语。

  那样明澈如同湖水的眼睛映着天上的星辰,璀璨夺目,他微笑着,抬手抚摩她乌鸦鸦的头发:“才十一岁呀!唉,我是不是很可怜?”

  “啊?”薛楚妍惊诧的抬起了头,一抬头便看见紫衣男子眉目间的笑意,知道自己上了当,登时脸上飞红,“讨厌!你作弄我!不理你了!”

  忘了是坐在飞檐边缘,她便要站起来返身就走,方一侧身,便发觉脚下一空。

  “小心!”卫怀冰身子一倾,出手如电,将她拉了回来。薛楚妍跌靠在他怀里,脸上便又是一红,听了他的话后不知为何又是半晌不出声。许久,她才仰了头,看着天上的月亮,轻轻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这几天,娘的病又重了。”

  “嗯,我听说碧城山白云宫有一株青鸾花,有起死回生之功——什么时候我去取了来给你娘治病。”卫怀冰轻轻抚摩她丝绸一般的长发,叹息了一声,不知道为何,他声音也有些低沉起来,“该死的……就是大哥有死命令,不准我去那儿拿!”

  薛楚妍听他又说起江湖上的事情,心下有些不耐,只是靠在他怀中,将自己的发丝和他的一缕头发搅在一起,打了个结,岔开话题:“啊,对了,那么那个女子……那个很温柔很漂亮武功又很好的女子,后来嫁给你大哥了么?”

  卫怀冰的身子忽然轻轻一震,不知为何也是半晌不回答,许久许久,才摇了摇头:“没有……很惨的。别问了。”

  她还是第一次听见他飞扬的语气中有如此深重的叹息,然而她终究没有再问下去。

  ※※※

  望湖楼内剑气横空,纵横凌厉,一干旁观者都被逼得连连倒退,到了楼梯口上。

  而宽敞的房间内,紫衣和素衣如同闪电般交错飞舞,瞬息万变。

  凝碧剑如同流星,瞬忽来去,空灵不可方物,没有刹那的停顿。华璎拂袖回首,手中的长剑突然幻成了两道影子,同时分刺卫庄的左胸和右肩,一点寒芒迅速一分为二,宛如白云骤合又分,无从判断何虚何实。

  紫衣闪动,卫庄迅速回身,剑幕展开,又是两声冷锐的金属交击之声,两剑无功而返。飘忽的素衣人影一沾即走,顺势穿过敞开的窗户,落在望湖楼外面的挑檐上。

  卫庄知道她是觉得这个场地限制太大——白云千幻剑法一旦施展开来,飘摇游走无定,离了这个楼阁,在外面动手自然对她更加有利。

  然而,看着秋雨中那个婷婷立在飞檐一角上的人,他还是暗自长长叹息了一声,足尖一点,纵身而出。

  往事还如一梦中。

  ※※※

  渐渐地,他注意到小妍开始少有笑容。因为喜欢低了头说话,他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或许,她脸上那样悒郁的神色非止一日了吧?只是他没有留意。

  他开初以为她是担心着母亲长年的卧病,或者脾气暴躁的父亲又发了火。然而时间一长,他渐渐明白了她的心事。

  ——那是他们谁都无法回避的未来。

  那一夜,他从外面来看她。这些日子他经常要游走于江湖之间,继续做着鼎剑阁二公子该做的事情——大哥七年前伤在白云宫子弟手里后一直没有恢复,只能在暖阁里面运筹帷幄,而实际上的事务则完全交给了他。

  这一走已是两个月。了结了鼎剑阁在两广的事务后,他归心似箭,一路换马直奔那个水云疏柳的城市。穿过那条柳暗花明的长堤,在那扇静谧的朱门下系马,轻轻掠上阁楼,推开那扇熟悉的窗子——

  然而,他没有看见那个梳着双髻的女孩子挑灯拿着诗集、支着腮朦胧欲睡的等他回来,听到窗子轻轻吱呀一声就惊喜的扑到他怀里——如同以往。

  她正背着窗坐在镜子前,解散了发绳,一缕缕的梳着头发。

  卫怀冰从镜子里看着她,发觉这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在一年内变了很多。眸子里居然有迷蒙辽远的雾气,让人一眼看不到底。他一直觉着她是个小孩子,然而今夜才忽然发觉,原来她的眼神也并非他能够懂得。

  “帮我把头发拢起来,好么?”她知道他已经回来了,却没有回头看他,甚至也没有看镜子里的他。只是低着头,放下了梳子,说。

  她的头发很长,想来是自小起就没有剪过,养护的很好,如同一匹墨色的丝绸。他们都默不作声,仿佛有什么奇异的空气弥漫在妆楼中,一开口就会打破。

  他拿惯了剑的手拿着白玉的梳子,缓缓给她梳着头,她的长发一束一束,温柔的贴着他的手肘。

  “父亲说,要我从下个月初起好好学习礼仪歌舞——因为明年开春,便是懿德太子的选妃大典。父亲他为了打点上下已经花了很多心思。”看着头发慢慢地被拢上去,她忽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