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她醉了,不再说话。而他也不胜酒力的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月亮很亮,而夜空里居然有依稀的小雪纷飞而落。雪鹞还用爪子倒挂在架子上打摆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嘀咕,空气中浮动着白梅的清香,红泥火炉里的火舌静静地跳跃,映照着他们的脸——天地间的一切忽然间显得从未有过的静谧。
他静静地躺着,心里充满了长久未曾有过的安宁。
——那是八年来一直奔波于各地,风尘仆仆血战前行的他几乎忘却了的平和与充实。明月年年升起,雪花年年飘落,可他居然从留意过。生命本来应该是如此的宁静和美丽,可是,到底他是为了什么还在沉溺于遥远的往事中不可自拔?从头到尾,其实都没有他的什么事。
自己…难道真是一个傻瓜么?
“嗯…”趴在案上睡的人动了动,嘀咕了一句,将身子蜷起。
沉浸于这一刻宁静的他惊醒过来,看了看醉的人事不知的薛紫夜,不由叹着气摇了摇头:这个女人年纪也不小了,还是一点也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那样冷的夜,居然就这样趴在案上睡着了。
他把她从桌上扶起,想让她搬到榻上。然而她头一歪,顺势便靠上了他的肩膀,继续沉沉睡去。他有些哭笑不得,只好任她靠着,一边用脚尖踢起了掉落到塌下的毯子,披到熟睡人的身上,将她裹紧。
“雪怀…”忽然间,听到她喃喃说了一句,将身体缩紧,“冷…好冷啊…”
她微微颤抖着,向着他怀里蜷缩,仿佛一只怕冷的猫。沉睡中,她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茫然和依赖,仿佛寻求温暖和安慰一样的一直靠过来。他不敢动,只任她将头靠上他的胸口,蹭了蹭,然后满足地叹息了一声继续睡去。
他觉得自己的心忽然漏跳了几拍,然后立刻心虚的低下头,想知道那个习惯耍弄他的女人是否在装睡——然而她睡的那样安静,脸上还带着未褪的酒晕。
于是他长长松了一口气,用毯子把她在胸前裹起来,然后看着雪中的月亮出神。
天地一时间显得如此空旷,却又如此的充盈,连落下来的雪仿佛都是温暖的。
他望着身边睡去的女子,心里却忽然也涌起了暖意。
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生命是一场负重的奔跑,他和她都已经疲惫不堪,那为什么不停下片刻,就这样对饮一夜?这一场浮生里,一切都是虚妄和不长久的,什么都靠不住,什么都终将会改变,哪怕是生命中曾经最深切的爱恋、也抵不过时间的摧折和消磨。
唯有,此刻身边人平稳的呼吸才是真实的,唯有这相拥取暖的夜才是真实的。
这种感觉…便是相依为命罢?
四、雪·第三夜
风绿和霜红一大早赶过来的时候,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小姐居然裹着毯子,在霍展白怀里安静地睡去了!霍展白将下颔支在紫衣丽人的头顶上,双臂环着她的腰,倚着梅树打着瞌睡,砌下落梅如雪,凋了两人一身。雪鹞早已醒来,却反常地乖乖的站在架子上,侧头看着梅树下的两个人,发出温柔的咕咕声。
“我的天啊,怎么回事?”绿儿看到小姐身边的正是那个自己最讨厌的家伙,眼珠子几乎要掉出来,“这——呜!”
一旁的霜红及时的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拉了出去。
“从来没见过小姐睡的这样安静呢…”跟了薛紫夜最久的霜红喃喃,“以前生了再多的火也总是嚷着冷,半夜三更的睡不着,起来不停走来走去——现在就让她多睡一会儿吧。”
“可是…秋之苑那边的病人…”绿儿皱了皱眉,有些不放心。
那个病人昨天折腾了一夜,不停的抱着脑袋厉呼,听得她们都以为他会立刻死掉,一大早慌的跑过来想问问小姐,结果就看到了这样尴尬的一幕。
“啊?!”正在几个侍女商量进退的时候,庭院里却传来了一声惊呼,震动内外,“这、这是干吗?”
“小姐醒了!”绿儿惊喜道。随即却听到了砰的一声,一物破门从院外飞了进来。
“霍展白!你占我便宜!”
还没睡醒的人来不及应变,就这样四脚朝天的狼狈落地,一下子痛醒了过来。
“你…”睡眼惺忪的人一时间还没回忆起昨天到底做了什么让这个女人如此暴跳,只是下意识地躲避着如雨般飞来的杯盏,在一只酒杯砸中额头之时,他终于回忆起来了,大叫,“不许乱打!是你自己投怀送抱的!不关我事…对,是你占了我便宜!”
“胡说!你这个色鬼!根本不是好人!”薛紫夜冲出来,恶狠狠指着他的鼻子,吩咐左右侍女,“这里可没你的柳花魁!给我把他关起来,弄好了药就把他踢出谷去!”
“是,小姐!”绿儿欢喜地答应着,完全没看到霜红在一边皱眉头。
薛紫夜拉下了脸,看也不看他一眼,哼了一声掉头就走:“去秋之苑!”
在所有人都呼拉拉走后,霍展白才回过神来,从地上爬了起来,摸了摸打破的额头——这算是医者对病人的态度么?这样气势汹汹的恶女人,完全和昨夜那个猫一样安静乖巧的女子两样啊…自己…是不是做梦了?
可是,等一下!刚才她说什么?“柳花魁”?
她、她怎么知道自己认识扬州玲珑花界的柳非非?
他忽然一拍大腿跳了起来。完了,难道是昨夜喝多了,连这等事都被套了出来?他泄气地耷拉下了眼皮,用力捶着自己的脑袋,恨不得把它敲破一个洞。
薛紫夜带着人往秋之苑匆匆走去,尤自咬牙切齿。
居然敢占她的便宜!看回头怎么收拾那家伙!…她气冲冲地往前走,旁边绿儿送上了一袭翠云裘:“小姐,你忘了披大氅呢,昨夜又下小雪了,冷不冷?”
冷?她忽然愣住了——是啊,下雪了么?可昨夜的梦里,为什么一直是那样的温暖?
她拿着翠云裘,站在药圃里出神。
※※※
来到秋之苑的时候,打开门就被满室的浓香熏住。
“一群蠢丫头,想熏死病人么?”她怒骂着值夜的丫头,一边动手卷起四面的帘子,推开窗,“一句话吩咐不到就成这样,你们长点脑子好不好?”
“别…”忽然间,黑暗深处有声音低微的传来,“别打开。”
薛紫夜吃惊的侧头看去,只见榻上厚厚的被褥阴影里,一双浅蓝色的眼睛奕奕闪光,低低地开口:“关上…我不喜欢风和光。受不了…”
她心里微微一震,却依然一言不发地一直将帘子卷到了底,雪光唰的映射了进来,耀住了里面人的眼睛。
“关上!”陷在被褥里的人立刻将头转向床内,厉声。
她挥了挥手,示意侍女们退出去,自己坐到了榻边。
“没有风,没有光,关着的话,会在黑暗里腐烂掉的。”她笑着,耳语一样对那个面色苍白的病人道,“你要慢慢习惯,明介。你不能总是呆在黑夜里。”
她的手搭上了他的腕脉,却被他甩开。
“你叫谁明介?”他呆在黑暗里,冷冷的问,“为什么要救我?你想要什么?”
他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喜怒,只是带着某种冷酷和提防,以及无所谓。
她愣住,半晌才伸过手去探了探他的额头,喃喃:“你…应该已经恢复了一部分记忆了,怎么还会问这样的问题?我救你,自然是因为我们从小就认识,你是我的弟弟啊。”
“呵。”他却在黑暗里讥讽地笑了起来,那双眼睛隐隐露出淡淡的碧色,“弟弟?”
出自大光明宫修罗场的绝顶杀手是不可能有亲友的——如果有,就不可能从三界里活下来;如果有,也会被教官勒令亲手格杀。
这个女人在骗他!
说什么拔出金针,说什么帮他治病——她一定也是中原武林那一边派来的人,他脑海里浮现的一切,只不过是用药物造出来的幻象而已!她救了他,只是想用尽各种手段、从他身上挖出一点魔教的秘密——
这种事他已经经历过太多。
半年前,在刺杀敦煌城主得手后来不及撤退,他一度被守护城主的中原武林擒获,关押了整整一个月才寻到机会逃离。为了逼他吐露真像,那些道貌岸然的正派人士用尽了各种骇人听闻的手段——其中,就尝试过用药物击溃他的神智。
连那样的酷刑都不曾让他吐露半句,何况面前这个显然不熟悉如何逼供的女人。
他在黑暗中冷笑着,手指慢慢握紧,准备找机会发出瞬间一击。
他必须要拿到龙血珠…必须要拿到!
“你还没记起来么?你叫明介,是雪怀的朋友,我们一起在摩迦村寨里长大。”顿了顿,薛紫夜的眼睛忽然黯淡下来,轻声,“你六岁就认识我了…那时候…你为我第一次杀了人——你不记得了么?”
黑暗里的眼睛忽然闪了一下,仿佛回忆着什么,泛出了微微的紫。
他的眼眸,仿佛可以随着情绪的不同而闪现出不同的色泽,诱惑人的心。
杀人…第一次杀人。
他顿住了被褥底下刚刚抬起来的手,只觉的后脑隐约的痛起来。眼前忽然有血色泼下,两张浮肿的脸从记忆里浮凸出来了——那是穿着官府服装的两名差役。他们的眼睛瞪得那样大,脸成了青紫色,居然自己卡住了自己的喉咙,生生将自己勒死!
地上…地上躺着一个苍白瘦弱的女人,被凌辱后的一地血红。
那个小女孩抱着那个衣不蔽体的女人嘤嘤的哭泣,眸子是纯粹的黑白色的。
他忽然觉得喘不过气来。
“你不记得了么?十九年前,我和母亲被押解着路过摩迦村寨,在村前的驿站里歇脚。那两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却想凌辱我母亲…”即使是说着这样的往事,薛紫夜的语气也是波澜不惊,“那时候你和雪怀正好在外头玩耍,听到我呼救,冲进来想阻拦他们,却被恶狠狠的毒打——就在那时候,你第一次用瞳术杀了人。”
“母亲死后我成了孤儿,流落在摩迦村寨,全靠雪怀和你的照顾才得以立足。
“我们三个人成了很好的朋友——我比你大一岁,还认了你当弟弟。”
他抱着头,拼命对抗着脑中那些随着话语不停涌出的画面,急促的呼吸。
是假的…是假的!就如瞳术可以蛊惑人心一样,她也在用某种方法试图控制他的记忆!
“你不记得了么?就是因为杀了那两个差役、你才被族里人发现了身上的奇异天赋,被视为妖瞳再世,关了起来。”薛紫夜的声音轻而远,“明介,你被关了七年,我和雪怀每天都来找你说话…一直到灭族的那一夜。”
灭族那一夜…灭族那一夜…
记忆再度不受控制地翻涌而起。
外面的雪在飘,房子阴暗而冰冷,手足被铁索钉在墙上,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
有人打开了黑暗的房间,对他说话:
“你,想出去么?”
那个声音不停的问他,带着某种诱惑和魔力。
那一群猪狗一样的俗人,不知道你有多大的力量…只有我知道你的力量,也只有我能激发出你真正的力量。你,想跟我走么?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放我出去…他在黑暗中大喊,感觉自己快要被逼疯。
好,我带你出去。那个声音微笑着,但是,你要臣服于我,成为我的瞳,凌驾于武林之上,替我俯视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你,答应么?
——还是,愿意被歧视,被幽禁,被挖出双眼一辈子活在黑暗里?
放我出去!他用力地拍着墙壁,想起今日就是族长说的最后期限,心魂欲裂,不顾一切的大声呼喊:只要你放我出去!
忽然间,黑暗裂开了,光线将他的视野四分五裂,一切都变成了空白。
空白中,有血色迸射开来,伴随着凄厉的惨叫。
那是、那是…血和火!
“那一夜…”她垂下了眼睛,语声里带着悲伤和仇恨。
“闭嘴!”他忽然间低低的叫出声来,再也无法控制地暴起,一把就扼住了薛紫夜的咽喉!
“闭嘴…”他低哑地怒喝,双手瑟瑟发抖,“给我闭嘴!”
她被抵在墙上,惊讶地望着面前转变成琉璃色的眸子,一瞬间惊觉了他要做什么,在瞳术发动之前及时地闭上了眼睛。
“看着我!”他却腾出一只手来,毫不留情地拨开了她的眼睛,指甲几乎抠入了她的眼球,“看着我!”
她被迫睁开了眼,望着面前那双妖瞳,感觉到一种强大的力量正在侵入她的心。
“听着,马上把龙血珠还给我!否则…否则我…会让你慢慢的死。”
他的脸色苍白而惨厉,充满了不顾一切的杀气,宛如修罗。明介怎么会变成这样?如今的他,就如一个嗜血无情的修罗,什么也不相信,什么也不容情,只不顾一切的追逐着自己想要的东西,连血都已经慢慢变冷。
这,就是大光明宫修罗场里的杀手?
意识开始涣散,身体逐渐不听大脑的指挥,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做什么——然而,就在那个瞬间,掐着她喉咙的手松开了。仿佛是精神力耗尽,那双琉璃色的眼睛瞬间失去了摄人心魄的光芒,黯淡无光。
瞳急促的呼吸着,整个人忽然砰的一声向后倒去,在黑暗里一动不动。
她也瘫倒在地。
不知多久,她先回复了神智,第一个反应便是扑到他身侧,探了探他的脑后——那里,第二枚金针已经被这一轮激烈的情绪波动逼了出来,针的末尾脱离了灵台穴,有细细的血开始渗出。
“明介…”她第一次有了心惊的感觉,有些不知所措地将他的头抬起放在自己怀里,望着外面的天空,喃喃——明介,如今的你,已经连自己的回忆都不相信了么?
那么多年来,你到底受了什么样的折磨啊。
※※※
霍展白明显的觉得自己受冷落了——自从那一夜拚酒后,那个恶女人就很少来冬之馆看他,连风绿霜红两位管事的大丫头都很少来了,只有一些粗使丫头每日来送一些饭菜。
虽然他的伤已经开始好转,也不至于这样把他搁置一旁吧?
难道是因为那个小气的女人还在后悔那天晚上的投怀送报?应该不会啊…那么凶的人,脸皮不会那么薄。那么,难道是因为他说漏了嘴提到了风情苑那个花魁柳非非,打破了他在她心中一贯的光辉形象?
心里放不下执念是真,但他也并不是什么圣贤人物,可以十几年来不近女色。快三十的男人,孤身未娶,身边有一帮狐朋狗友,平日出入一些秦楼楚馆消磨时间也是正常的——他们八大名剑哪个不自命风流呢?何况柳花魁那么善解人意,偶尔过去说说话也是舒服的。
他无趣地左右看着,脑袋里想入非非起来。
丫头进来布菜,他在一旁看着,无聊地问:“你们谷主呢?”
“谷主在秋之苑…”那个细眉细眼的丫头低声回答。
“哦,秋之苑还有病人么?”他看似随意的套话。
“嗯,是啊。”那个丫头果然想也不想的脱口答应,立刻又变了颜色,“啊…糟糕。谷主说过这事不能告诉霍公子的!”
霍展白眼神陡然亮了一下,脸色却不变,微笑:“为什么呢?”
那个丫头却一句话也不敢多说,放下菜,立刻逃了出去。
她走后,霍展白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冬之馆里,望着庭外的梅花发呆。为什么呢?…加上自己,十面回天令已经全部收回,今年的病人应该都看完了,怎么到了现在又出来一个?——以那个女人的性格,肯浪费精力额外再收治,想来只有两个原因:要么是那个病人非常之有钱,要么…就是长得非常之有型。
如今这个,到底是哪一种呢?难道比自己还帅?
他摸着下巴,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忽然间蹙眉:可是,为什么不想让他知道?
“喂,你说,那个女人最近抽什么风啊?”他对架子上的雪鹞说话,“你知不知道?替我去看看究竟可好?”
“咕。”雪鹞歪着头看了看主人,忽地扑扇翅膀飞了出去。
※※※
第二枚金针静静地躺在了金盘上,针末同样沾染着黑色的血迹。
榻上的人在细微而急促的呼吸,节奏凌乱。
薛紫夜坐在床前,静静地凝视着那个被痛苦折磨的人——那样苍白英俊的脸,却隐含着冷酷和杀戮,即使昏迷中眼角眉梢都带着逼人的杀气…他,真的已经不再是昔年的那个明介了,而是大光明宫修罗场里的杀手之王:瞳。
瞳…她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想起了他那双诡异的眼睛。
作为医者,她知道相对于武学一道,还存在着念力和幻术——但是,她却从来不敢想象一个人可以将念力通过双眸来扩张到极至!那已经超出了她所能理解的范围。
难道,如村里老人们所说,这真的是摩迦一族血脉里传承着的魔力?
最后一枚金针还留在顶心的百汇穴上。她隔着发丝触摸着,双手微微发抖——没有把握…她真的没有把握,在这枚入脑的金针拔出来后,还能让明介毫发无损的活下去!
行医十年来,她还是第一次遇到了“不敢动手”的情况!
联想起这八年来一直困扰她的事,想起那个叫沫儿的孩子终究无法治好,她的心就更加的难受——无能为力…尽管她一直被人称为“神医”,可她毕竟只是一个医生,而不是神啊!
怎么办…怎么办…
深沉而激烈的无力感,几乎在瞬间将一直以来充满了自信的女医者击倒。
十二年前她已经失去了雪怀,今日怎么可以再失去明介?
薛紫夜静静坐了许久,霍然长身立起,握紧了双手,身子微微颤抖,朝着春之庭那边疾步走了出去——一定要想出法子来,一定要想出法子来!
※※※
不同于冬之馆和秋之苑,在湖的另一边,风却是和煦的。
温泉从夏之园涌出,一路流经了这一个春之庭,然后注入了湖中,和冷泉交融。此处的庭院里,处处都是旖旎春光,盛开着一簇簇的碧桃,荠菜青青,绿柳如线。
一个苍老的妇人拿着云帚,在阶下打扫,忽地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谷主,是您?”春之庭的侍女已经老了,看到她来有些惊讶。
谷主已经有很久没有回这里来了…她天赋出众,勤奋好学,又有着深厚的家学渊源,十四岁师从前代药师廖青染后,更是进步一日千里,短短四年即告出师,十八岁开始正式接掌了药师谷。其天赋之高,实为历代药师之首。
自从她出师以来,就很少再回到这个作为藏书阁的春之庭了。
“宁姨,麻烦你开一下藏书阁的门。”薛紫夜站住,望着紧闭的高楼,眼角有一种坚决的神色,“我要进去查一些书。”
“哦,哦,好好。”老侍女连忙点头,扔了扫帚走过来,拿出了一枚锈迹斑斑的铜钥匙,喃喃,“谷主还要回来看书啊?…那些书,你在十八岁时候不就能倒背如流了么?”
薛紫夜不置可否。
老侍女偷偷看了一眼,发觉谷主的脸色有些苍白疲惫,似是多日未曾得到充足的休息。她心里咯噔了一声,暗自叹了一口气——是遇到了麻烦的病人了?还是谷主她依旧不死心,隔了多年,还如十几岁时候那样想找法子复活那一具冰下的尸体?
门一打开,长久幽闭的阴冷气息从里面散出来。
长明灯还吊在阁顶上静静燃烧,阁中内室呈八角形,书柜沿着墙一直砌到了顶,按照病名、病因、病机、治则、方名、用药、医案、医论分为八类。每一类都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的位置,从羊皮卷到贝叶书,从竹简到帛书,应有尽有。
薛紫夜负手站在这浩瀚如烟海的典籍里,仰头四顾一圈,深深吸了一口气,抬手压了压发上那枚紫玉簪:“宁姨,我大概会有两三天不出来——麻烦你替我送一些饭菜进来。”
老侍女怔了一下:“哦…好的,谷主。”
在掩门而出的时候,老侍女回头望了一眼室内——长明灯下,紫衣女子伫立于浩瀚典籍中,沉吟思考,面上有呕心沥血的忧戚。
“谷主。”心里猛然一跳,她忍不住站住脚。
“嗯?”薛紫夜很不高兴思维被打断,蹙眉,“怎么?”
“请您爱惜自己,量力而行。”老侍女深深对着她弯下了腰,声音里带着叹息,“您不是神,很多事,作不到也是应该的——请不要像临夏祖师那样。”
临夏祖师…薛紫夜猛地一惊,停止了思考。
传说中,二十年前药师谷的唐临夏谷主,她师傅廖青染的授业恩师,就是吐血死在这个藏书阁里的,年仅三十一岁——一直到死,他手里还握着一本《药性赋》,还在苦苦思索七星海棠之毒的解法。
“您应该学学青染谷主。”老侍女最后说了一句,掩上了门,“她如今很幸福。”
门关上了,薛紫夜却还是望着那个背影的方向,一时间有些茫然——这个老侍女侍奉过三代谷主,知道很多的往事和秘密。可是,她又怎么知道一个医者在眼睁睁看着病人走向死亡时,那种无力和挫败感呢?
她颓然坐倒在阁中,望着自己苍白纤细的双手,出神。
※※※
那双眼睛,是在门刚阖上的瞬间睁开的。
片刻前还陷在昏迷挣扎里的瞳,睁眼的时候眸中竟然雪亮,默默凝视着薛紫夜离去时的方向,在瞬间闪过无数复杂的光:猜疑、警惕、杀意以及…茫然。
其实,在三天前身上伤口好转的时候,他已然可以恢复意识,然而却没有让周围的人察觉——他一直装睡,装着一次次发病,以求让对方解除防备。
他在暗中窥探着那个女医者的表情,想知道她救他究竟是为了什么,也想确认自己如今处于什么样的境地,又该采取什么样的行动——他是出身于大光明宫修罗场的顶尖杀手,可以在任何绝境下冷定地观察和谋划。
然而,在他嘶声在榻上滚来滚去时,她的眼神是关切而焦急的;
在他苦痛地抱头大叫时,她握住他肩膀的手是冰冷而颤抖的;
甚至,在最后他假装陷入沉睡,并时不时冒出一句梦呓来试探时,她俯身看着他,眼里的泪水无声的坠落在他脸上…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到底为了什么要这样?
难道,真的如她所说…他是她昔日认识的人?他是她的弟弟?
飘着雪的村庄,漆黑的房子,那个叫雪怀的少年和叫小夜的女孩…到底…自己是不是因为中了对方的道儿,才产生了这些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