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了和这个人在一起,不惜杀了我,是么?”风涯继续淡淡问,拂了拂袖,将满襟血珠甩了出去,缓步走过来,眼里的光温温凉凉,宛如此刻月色,“你曾承诺过要留在月宫、发誓过永远不背叛我——然而你学夷湘,却学得那般快。”

“不,不是的…”她一步步倒退,忽然间觉得对方的眼睛宛如深渊,令她窒息。

“怎么不是呢?夷湘为了她个人的野心,你为了你自己的爱情——就算出自不同的欲望,可是…你们想要的性命,却还是同一条!”那个人却一步步的走过来,声音里隐约有某种死寂,“你们为了别的东西、都不惜置我于死地——沙曼华呵,我以为你会是一个好孩子…可是连你、也这样报答我的‘养育之恩’么?”

语声仿佛利箭直刺她心底,那样的眼神让她不敢直视,忽地将银弓扔到了地上,掩面痛哭:“我…我只是想离开这里!我想和舒夜一起生活…我想离开这里!”

风涯走到了她身边,忽地微喟:“所以,你要杀我。”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手指停在了她的颈侧动脉上。

“不是!”沙曼华只觉脑子里极痛,血涌了上来,让她无法呼吸,她抱着头大喊起来,“我只求你不要杀舒夜…并不想杀你!我根本不想杀你!”

风涯眼里有一丝苦笑,松开了手,从左肩将那支金箭连血带肉拔了出来,递到她面前。

她侧过头去不敢看,耳边却听祭司静静问了一句:“那么,你为何要在箭上抹血龙之毒?这是普天之下唯一能伤我的毒…这般处心积虑。难道不是得知了长孙斯远到来、便想里应外合杀了我,好和高舒夜远走高飞?”

沙曼华惊诧之极地抬起了头,看着那一支她弓上发出的金箭。

锋利的金色箭头上,果然闪着隐约的血红色冷光,狰狞可怖——血龙之毒?那是可杀神鬼的毒!普天之下,能伤到拜月教大祭司的、仅有的剧毒。

“不是我!不是我!”那一瞬间的震惊和恐惧让她几近嘶声,“我…我怎么会杀你?我怎么会杀你!”她一把夺过了那支箭,看了又看,忽然明白了什么,脸色渐渐惨白。抬起头,仿佛要说什么、然而刚一开口、却冲口吐出一口血来,向前栽倒。

“沙曼华!”风涯下意识地将她抱住,发现她脑后三处伤口汩汩涌出暗色的血来。

那般的大喜大悲,让她的脑子再也承受不住了么?祭司眼神一黯,将她放到了白狮背上,然而忽然一震!沙曼华的颈后、出现了铜钱大的血斑!是蛊毒?这个月宫里,有谁竟然对沙曼华下了蛊毒?除了杀他、有人还想杀了沙曼华?

心念电转之时,他觉得袖子忽然被轻轻拉住。低下头,便看到沙曼华睁开了眼睛,微弱地说了一句什么,随即昏死。

风涯侧耳过去,只听得一句话:“小心昀息。”

 

月下一场恶战,在分出生死之时、忽然被一箭解开。

拜月教主和大祭司交手,射穿风涯的肩膀,拜月教内竟是为了公子舒夜起了内讧!

长孙斯远刚走到廊下,看得那样兔起鹄落、急转直下的一幕,不由惊得几乎叫了起来——他没想到几近天人的拜月教大祭司、竟然真的伤在沙曼华手里。在风涯的手抵在公子舒夜后心的时候、他几乎就要冲过去,却被昀息制止。

“放心,他应该不会杀高舒夜…”站在回廊的暗影里,白衣少年淡淡道,“沙曼华已经出箭、他此刻再杀高舒夜,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在他说完这句话的刹那,远处的风涯祭司果然已经放开了公子舒夜,向沙曼华走去。

长孙斯远微微一凛,看向那个白衣少年,却听得昀息又说了一句:“他也不会杀沙曼华。他此刻应该根本不想杀任何人…真是可悲啊…除了明教教王、这世上只有一种人才能伤得了拜月教的大祭司——他真正信赖和关爱着的人。”

“这一切,都在你预计之中?”长孙斯远凛然心惊,不由问了一句。

白衣少年从长廊的阴影里走了出来,站到月光下,对他笑了一笑——那样的一笑,洁白无瑕而璀璨透明、宛如春风吹开了枝头第一朵梨花。然而少年深碧色的眼睛却是和笑容截然相反的阴沉,仿佛一口看不到底的古井,将任何落入的东西吞没。

“我只是掌握了历代祭司的魔咒。”昀息忽地眨了眨眼睛,然后转身——那边,风涯祭司的手果然从沙曼华的颈部放下了,横抱着昏迷过去的女子,直奔青龙宫而去。

昀息指了指湖边曼珠沙华中被封了穴道的公子舒夜:“我已令所有教中弟子一律留在原地、不可阻拦。长孙先生,趁着这机会你赶快把这个人带走吧!你说过你有方法,我信——你们速速出宫,直接回帝都,莫要停留!”

长孙斯远微一迟疑:“可是风涯祭司…”

“我自然有方法。”昀息的神色淡定老练,简直不像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年,扬手扔给他一个锦囊,嘱咐,“你只管一路回帝都——风涯大祭司定会来长安找你。”

长孙斯远有些不敢相信地望着这个少年——他也是出谋划策钩心斗角惯了的人、如何看不出这个昀息显然是设计了自己的师傅?如今出了这般激变、以风涯祭司的能力,难保不查出真像。而这个少年、居然还敢说有十足的把握,再让师傅成为他交易中的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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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师徒

 

长孙斯远刚一离开,昀息随即转身,沿着回廊向青龙宫走去。一路上教中弟子的眼神惊疑不定,却无一人敢公开询问究竟发生了何事——不久前夷湘教主刚和大祭司起了冲突,为了不让此事外传,昀息一早便将所有人调离了月宫。拜月教中等级森严、高层权力斗争时不时发生,那些教中弟子已经习惯了不多问其他。

刚走到宫门口,就闻到了血的味道——风涯祭司已经带着沙曼华、在厅中等待。

果然也是聪明人。少年笑了笑,却是毫不畏惧地揽襟、迈入了厅里。

“师傅。”他从旁边案几上拿起茶壶,到了一杯茶,“你来了?请坐。喝茶。”

风涯祭司坐在厅堂里,看着缓步归来的弟子,眼神却是不易觉察地变了变——昀息变了…变得气定神闲、从容自信,甚至让人一眼看不到底起来。仅仅在一夜之间,那个恭谦聪颖的弟子身上就有了如此微妙可怕的改变!

“沙曼华身上的毒是你下的?”最终沉不住气的还是他,率先开口斥问。

昀息微微一笑,倒了两杯茶,放到桌上,然后在师傅的对面座下——他口中虽然仍称风涯为师,然而举止之间早已不以弟子自律。

风涯看着他,手指缓缓收紧、又放开,最终只是将昏迷的沙曼华放在身侧的软榻上,转头沉声:“这几天来能接触她的,只有你一人。不可能是别人下的毒。”

“不错,是我下了连心蛊。师傅,你知道么?——我早就打破了祭司不得修习蛊术的禁条。”昀息一笑,坦然承认,吹了吹茶沫,“不过下得还真是容易,她一点防范都没有。”

风涯的脸色严厉起来:“你为何要杀她?”

“杀她?我才不要杀她…杀她有什么好处?”昀息放下茶盏,忽地微笑,“我对她下蛊、只为让师傅您此刻无法杀我——”顿了顿,少年耸耸肩,看着风涯肩上不停流血的大祭司:“因为金箭上龙血之毒,是我涂上去的。我想,您此刻也应该猜到了吧?——不错,是我借了她的手杀你!你看,像她这样的人、虽然会为了某种原因背叛您,可又怎么会做得出毒杀的行径呢?”

风涯深碧色的瞳孔陡然收缩、凝视着对面年轻的弟子,却没有立刻说话。

祭司的手按在左肩上,血无法停止地流了出来、染红他的衣衫和手指。然而风涯仿佛没有痛感,只是静静看了昀息片刻,忽然问:“为何?为何背叛我?我一手将你从流落乞讨的境地带出,教给你一切——而你等这个祭司的位置,已经等得这般不及了么?”

昀息微笑着摇了摇头,眼里忽地掠过一丝愤恨:“不为这个。”

顿了顿,少年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师傅,一字一顿地回答:“只为、我一门三生三世里受过的侮辱与流落!只为、有生之年若不杀你,便无法解除的厄运!”

风涯惊住,那一瞬间昀息眼里放出的光芒是如此炽热锋利,仿佛穿透了时空。

“你是…你是那个…”他忽然隐约想起了什么极遥远的往事,脱口低呼。

“我就是那个被你所杀的、琼州鬼师的后人。”昀息说着、将手中茶盏缓缓放回案上,他动作极慢,然而那茶盏居然一分一分地被他无声“放”入了紫檀木的桌面中!

少年看着师傅,眼睛里的光芒极其可怕:“你应该知道在琼州、凡是在斗法中失败的术士会得到什么样的歧视!他的后人再也无法学习术法,也无法从事任何职业,只能乞讨为生——拜您所赐,从曾祖开始、我们世代沦为乞丐,已经过了百年!”

风涯大祭司眼神瞬忽万变、似是悲凉,却又似恍然:在苗疆有些地方、地方百姓极度崇拜精通术法之人。术士被视为可以和神灵直接对话的智者,受到所有人尊敬;然而那些术士一旦失败,便立刻失去全部的尊严、沦落为最下等的人,直到报了当初的仇、禁咒才能解开!

许久,风涯祭司才缓缓道:“怪不得你在术法上资质惊人——原来是世家出身。看来,你当初遇到我、拜在门下,早就处处算好了计策?只为在某一日,能够把我击败?”

“是。你有无限的时间等待,而我却只有有限的时间可以复仇——所以在我有生之年,不择一切手段都要杀了你!”昀息嘴角浮出一丝冷笑,似是感叹般地喃喃,“我练一辈子的术法武功、可能都不是你的对手。所以我只好修习你所没有修习过的法门:研究人的心和欲望——这些,恐怕是活了几百年的您、也无法和我相比的。”

顿了顿,少年有些感慨地摇摇头:“您知不知道,其实夷湘也是我策反的?她不过是不服您的独断、有些小小的野心,我顺便就鼓动了一下——只可惜那个笨妞居然去和你硬碰硬斗法,到最后还是死在你手上。”

“原来是这样…”风涯祭司的眼神从凝聚又慢慢散开来,居然也没有丝毫杀气,只是疲惫得看不到底,忽地笑,“十年来、你一直是我的好弟子…你们一个个都是为了各自的欲望而接近我、进而背叛我,是么?”

昀息刻毒一笑,阴阴道:“你以为有谁会真的喜欢和一个怪物在一起?”

那样的话就像那一支金箭一样直刺心底,风涯大祭司霍然站了起来,看着自己一手栽培出的弟子,杀气逼人而来。

“师傅,我劝您还是不要动手为好。我知道龙血之毒虽然杀不了你、但至少会让您重伤无力。目下您的能力、只怕和我一搏也未必有胜算。而且…”昀息只是望着他,回指自己的心口,微笑,“连心蛊啊,师傅您不会不知道连心蛊是什么吧?这颗心停止跳动的时候、沙曼华的心脉也会断——”

“我…”风涯蹙眉低喝,转头看着昏死的女子,“我为什么要管她的死活?!”

“您不会不管的。”昀息笑了起来,施施然摊开手,“不然您为什么不方才就杀了她呢?没有人比我更知道您是怎样的人——您很容易被背叛,却更容易原谅。”

长久的沉默,长久到仿佛又过了一次轮回。

这个空旷的青龙宫里,只有血珠不停溅落在地的微微响声——从风涯祭司的肩头和沙曼华的脑后汩汩流出,染红了地面。万种表情在眼底一掠而过,最终化为说不出的疲惫。

然而昀息眼里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师傅,我想您还是应该多关心一下自己的伤——被龙血之毒伤到、既便您力量惊人而不至于死亡,可同样也是无法愈合的吧?如果不解毒,血就会不停流下去,人也会一直衰弱下去!”

风涯望了自己的弟子一眼,那个白衣少年眼里有隐秘的光芒——那是他即将打出另一张牌之前的雀跃吧?这种幽暗的鬼火,以前他居然从未注意。

“我不害怕死亡——历代祭司从来都不曾害怕过死亡。”他微微一笑,看着指尖滴落的血,“我们怕的,反而是相反的事。这些,即使你再聪明、现在也还不会明白。”

那样的答案,让昀息脸色微微一变。然而他随即开口,语气恭谦、却透出了彻骨的寒意:“是。不过如果您一旦衰竭,我自然也将立新教主——那么,与您相关的所有一切都将被清洗,包括…沙曼华。”顿了顿,看到风涯骤然蹙起的双眉,昀息终于展露出了微笑:“我最了解师傅了:您不害怕死亡,但却不希望目睹别人的死亡——难道不是么?”

“你到底想要什么!”风涯终于愤怒起来,举手就将那张紫檀木茶几劈了个粉碎,从额环上一把摘下那枚象征着祭司身份的“月魄”宝石,扔到地上,“要我的命?要拜月教?都拿去就是!别再在我面前耍弄你的心计了!”

“啊,您快别生气,”昀息却是迅速阻止,正色,“一动气、龙血毒会发作的更快——这样,您就根本无法支持到去长安了。”

“去长安?为何?”风涯祭司微微一诧,脑子里闪过长孙斯远写在案上的那个名字,忽然间就静了静,仿佛想到了什么主意,半晌不语,脸色平静的抬头,看着自己的弟子:“昀息,你希望我去长安?”

昀息俯身从地上捡起月魄宝石,紧握在手心,微笑着点了点头:“是为您好呀!龙血之毒、需要另一颗同样的龙血珠来解。所以当世除了长孙先生、没人能救您了——所以您还是去一趟长安吧…”顿了顿,昀息嘴角浮出笑容:“至于如何才能从他手里拿到另一颗龙血珠,相信师傅您一定知道。”

风涯祭司眉梢一扬,有冷笑的表情:“这些,你是和长孙斯远商量好了的?”

“不敢。我们所求不同,”昀息微微一躬身,不动声色,“只不过在想让师傅去帝都这件事上,正好想法都很一致。”

“去长安?也好…我也盼着能再见那个人。”风涯祭司嘴角微微一动,浮出一个不知是笑还是悲的表情,“可是——沙曼华那般信任、亲近你,你还是想也不想地出卖了她么?”

昀息冷笑:“她那样的人、活该被利用。”

风涯祭司叹了口气,忽地伸出手来——昀息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然而那只滴着血的手却是毫无力道地轻轻按在他的肩上。

“这是我的错…昀息,你将来该如何是好?”祭司的深碧眼睛宛如看不到底的大海,涌动着暗流,忽地低声叹息:“你跟了我十年,什么都学了,却唯独没有学到最重要的。你将来做了祭司后,又该如何是好啊。”

被那样突如其来的感喟惊了一惊,昀息迅速镇定下来:“我还没学到什么?分血大法?鬼降之术?还是残月半像心法?——不,我会的要比您预计的多得多。”

“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到最后只会成为你的负累。”风涯祭司轻蔑地笑了一下,看着惊才绝艳的弟子,眼里却有悲哀无奈的光,“你对天地神鬼没有半丝的敬畏;对众生也没有任何悲悯;你不会爱人、也不会被人爱——”

“我不需要这些,”昀息傲然回答,“如果我足够强。”

听得那样的回答,风涯大祭司微微苦笑起来:“记住:我们不是神,可我们也不是人,我们只是怪物…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所有的物欲膨胀到极限后也终将消失,可在那么漫长的岁月里,如果除了仇恨内心什么也没有、你又将何以为继啊!”

昀息一怔,然后立刻微微冷笑起来。

何以为继?难道那些反复背叛他的凡人,就是支撑着将来无尽岁月的支柱?既便善良如沙曼华、也会为了自己的欲望而毫不迟疑地将箭射向恩人——一次次的背叛,一次次的原谅,直至心灰意冷!难道师傅要自己学他、为这种凡俗羁绊而陷入危境么?

知道自己一生也无法在术法或者武学上、超越几近天人的师傅,所以他只有抓住师傅心里的弱点:夷湘,沙曼华,他自己…所有师傅在意的、相信的、关注着的——他要一根一根地、将这个“神”内心的支柱完全敲碎!在轰然倒塌的刹那,他才能寻到机会吧?

然而此刻、师傅却想将那个致命弱点也传给他?冷笑。

“昀息,虽然我教并不提倡、我们自身也未必能做到——但你要记住:对某些‘真’或‘善’应该心存敬畏。”临走前,俯身静静凝视沙曼华沉睡的脸,风涯祭司抬起头来看着弟子,说了最后一句话,“这一点本心,是上窥天道的奠基之处…否则,便是入了魔道。”

“你知道未来有多长?看不到尽头…你将何以为继啊。”

师傅走的时候,外面已经透出了微亮的曙光。昀息推开窗,默默的看着那一袭白衣穿过开满火红曼珠沙华的圣湖畔,沿着碧水离去。灵鹫山顶的风带来木叶清冷的气息,推开窗的刹那、湿润的云雾翻涌而入,模糊了师傅的背影。

他知道、师傅是要去月神庙做最后的祈祷和告别,然后离开南疆去往帝都。

白衣少年无言地握紧了手心的那颗月魄,微微蹙起了眉头——说什么治伤,说什么龙血之毒,都不过是借口。师傅恐怕不会不知道自己如此威逼利诱他前往帝都的真实意图罢?然而,如他所料、师傅还是去了——那一去,恐怕不会再回来。因为那个人也会去帝都…普天之下,他若要死、也只配死在那个人的手下吧?

昀息想起了那些被苗疆百姓视为神明的白象——那些洁白强悍的庞然大物一生骄傲、能预知自己的死期,在死亡到来之前,它们唯一做的事情,便是离开所有人、找一个秘密的地方静静等待死亡来临。那是一种维持到最后一刻的生命尊严。

云气和晨雾涌上他的脸,微凉而湿润。

昀息回头看了看昏迷中的女子,抬手按上了脑后三处深入见骨的伤,眉头皱得更加紧——这种多年金针封脑落下的病,连师傅都没能治好,加上如今这一折腾、脑中旧伤复发,只怕内部已经积了血块吧?唯一的方法就是破颅疏通淤血——但这样又该冒多大的风险?

然而,为了以防万一、这个女子无论如何还是必须活着。那只有冒险破颅了——白衣少年的手指慢慢握紧了宝石,冷定漠然地想着。

“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你将何以为继啊。”

那样悲悯担忧的语气、仿佛一种不祥的咒语在他心中回响。

――――――――――――――――――――――

 

黎明前夕,急促的马蹄声从山道上传来,惊起扑簌簌一群飞鸟。

马车上一行人纷纷惊呼怒骂、却留不住那个夺路而去的白衣公子——虽然在动弹不得的情况下被连夜带出月宫、可一旦点穴解除,公子舒夜就再也不顾长孙斯远的阻拦,立刻夺马回奔月宫!终于再次见到了沙曼华…难道又要相见不能相从地擦肩而过?

那个念头是如此强烈、以至于长孙斯远神色慎重苦口婆心地对他说了什么,旁边那些帝都来的武林高手又说了什么,他都没有仔细听;甚至也没有去想如何对付那个妖鬼般可怕的大祭司——公子舒夜只是纵身跃起、夺马、回头狂奔而去。

“公子!”旁边长安探丸郎的黑九郎沉不住气,厉声,“你回月宫只有送死!”

“别管我!”白衣公子同样厉声回答,掠上马背。

“可你就不管候爷的死活了么?你知道候爷在帝都被那个女人害成什么样?”白六郎几乎要发出暗器去击落这个奔走的人,怒骂,“你们是生死兄弟啊!大家都在长安等着公子来替我们作主报仇!可为了一个女人,你就不管——”

马背上的人似乎听到了一句两句,身子微微一震。然而转瞬马已经跑远了。

“他妈的!见了女人就忘了兄弟!”“候爷瞎了眼,认了这样的兄弟!”马车上陡然被怒骂声湮没,当下探丸郎中几个杀手便要追出去,然而长孙斯远微微摆手,阻止了所有人的躁动。“不要追,追了也追不回来。”

这个三十许男子清俊的脸上有一种深深的疲惫,把玩着手里的什么东西,淡淡道:“停车。我们在这里等他——”

“那小子还会回来么?”黑九郎愤愤不平。

“等到傍晚。”长孙斯远看着晨雾弥漫的来路,慢慢道,一贯从容的神色里却有再也掩不住的萧瑟,“如果他不回来、我们就自行回帝都。”

黑九郎恨恨:“也是。总不成没他就不救候爷了——最多大家齐心合力,和那个女人拼了!”周围的杀手们轰然应了一声,个个眼里都有不顾生死只为报君恩的坚决。

——这些,就是鼎剑候多年来网罗的江湖奇人异士里、剩下最中坚也最有力的死党了。然而这一群摆在台面上、吸引着帝都追杀的力量,也不过是一张早就打算要舍弃的牌罢了。

长孙斯远眼神微微一闪,只是垂头玩着那个东西:那是一个小小的木偶,白杨雕刻,关节上都有隼铆相连,可以随意活动。他聚精会神地挪动着偶人的双手,摆出一个个姿态,不顾旁边人诧异的眼光。

——谁也不知道这个在帝都呼风唤雨的谋士、为何身边会携带着这样一个东西。

不过半日,太阳刚到头顶,马蹄声猝然响起在远处,所有人不由精神一振,望向来路,连长孙斯远都不例外——那里,一袭白衣从浓翠的竹林中直穿而来,闪电般飘落。

公子舒夜。那个决然而去的人、不过片刻居然又重新回到了这里!

“你刚才说、墨香他出了什么事?”一掠而来,便拉起了长孙斯远的衣襟,急促地问,“再说一遍!你刚才是说…他、他被颐馨长公主给幽禁了?他怎么会被那女人幽禁!”

显然是方才心急之下没有仔细听清,奔到半路才慢慢回过神来,公子舒夜策马狂奔而回,厉声向他喝问,脸色狰狞可怖。

“颐馨长公主和明教勾结、暗中培植党羽骤然发动政变,候爷被暗算,”长孙斯远神色不动地重复了一遍,加了一句,“如今被挑断了手脚筋脉、摄去了心神,幽禁在紫宸宫里,已经成了一个傀儡——长安探丸郎多次营救、都不曾成功。”

“怎么会这样!”公子舒夜一声厉喝,将长孙斯远的领子拉紧,“墨香那家伙应该是个很精明的人!我离开敦煌不过一年多啊…他怎么就会弄到了这种地步?是不是内部有奸细出卖了他?——你这个军师是怎么当的?”

被勒得几乎喘不过气来,长孙斯远蹙眉,却不回答一个字,只问:“那你随不随我去帝都?还是,依旧要去月宫送死?”

公子舒夜一怔,松开了手,回头望着极远处那一座笼罩在云雾里的灵鹫山,久久不语。

那么象…居然那么象!和一年前在祁连雪山顶上、因为要救墨香和敦煌,生生错过的时候竟然一模一样!——咫尺之遥,却始终缘吝一面,命运的巨手拨弄着两个人,竟是从不肯给上半丝的机会。难道真的要等到来生再见?而做兄弟,却是有今生没来世。

他忽然苦笑起来,笑了许久,终于抬头对那帮看着他的江湖人说出两个字:“我去。”

顿了顿,似是下了决断,公子舒夜扬起头来,直指北方,厉声:“我们一起回去、将那个女人拉出来斩了!”

“是!”所有武士和杀手都举刀欢叫起来,声震云霄、惊得飞鸟一群群扑簌飞出。

公子舒夜回头,却看到长孙斯远的目光。所有人都在欢呼,唯独这个清俊的男人却是沉默的,看着自己、忽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将那个奇怪的木偶放入了怀中,对他招了招手,轻声:“上车,我有话对你说。候爷临难前、预料了将来的全盘局势,做出了安排——他留了一封密函,要我亲手交给你。”

真是一个令人看不透的人啊…公子舒夜和鼎剑候相交数十年,对他身边这个谋臣也不是不熟悉。然而以他的眼光、却一直都不能猜透,这个男子心里到底都在想什么?

他最后朝着灵鹫山的方向看了一眼,足尖一点、便飞速掠上了马车,放下了垂帘。

人生是一场负重的狂奔、需要不停地在每一个岔路口作出选择,而每一个选择、都将通往另一条截然不同的命运之路。那么多年了,从昆仑雪域到敦煌古城、从苗疆月宫再到帝都长安…一次次命运的分叉路口,他选择了舍弃。如今他们之间、已经是越走越远了么?

沙曼华,沙曼华…此次若能平安化解帝都危局、我必当返回这里来找你。

那时与你重又相逢、如天地初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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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长安月

 

如以往中原很多王朝一样、大胤的开国之君神熙帝将国都选在了长安——这个“左据函谷二崤之阻,表以太华终南之山,右界褒斜陇首之险,带以洪河泾渭之川,披三条之广路,立十二之通门”的地方,的确也是绂冕所兴,冠带如云。

十年来镇守敦煌,公子舒夜踏入帝都的次数不过寥寥。

然而每次踏入帝都,他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窒息和快意。

那窒息、是某种压迫着他生存本能的重量,让他时时刻刻都像一头蓄满了力的猎豹窥探着左右,暴起攫人;而那种快意却是从最隐秘深心里沁出来的——在这些灯红酒绿、歌舞升平中,暗藏着暴风急雨、腐臭芳香,浓得仿佛眼前化不开的夜色。而他、就是要用掌中的剑、将这铁一般的古城和长夜斩开!

临决战、赌生死的快意直冒出来,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纵横西域的时代!帝都长安,给了他一种归属感和熟稔感,仿佛他就应该在这样的乱局中游走——这个杀机四伏的帝都、和当年厉兵秣马的敦煌一样,给了他最广阔、最有挑战感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