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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敦煌城主,”眼睛里有深深的冷笑,他收起了剑,定定看着那个女子,“不用想也知道教王会派你来:魔教在中原遭到朝野围剿、连昔日盟友南疆拜月教都袖手旁观,形势危急。而你们无法穿过敦煌去中原支援,连五明子都铩羽而归,总坛不得不派遣出三圣女了吧?教王他还有什么法子?总不能自己拿着圣火令来杀我——他已经老了,根本无法奔波数千里、穿过沙漠来敦煌向我挑战。”
顿了顿,公子舒夜继续冷笑:“而‘日月星’三圣女中,日圣女苏萨珊为波斯长公主,入教之时便发誓永远守护明教总坛;月圣女梅霓雅尚在回纥担任国教教母;那么这次来的、也只能是最年轻的星圣女沙曼华了。何况,三圣女中,也只有你在武学上造诣最高。”
“…”白狮上的女子显然愣住了,不料这个人对教内了如指掌,“你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的事情,远多于你想象。”公子舒夜微笑起来,冷然回答,“我知道所有初际、中际和后际里发生的一切。过去,现在,和未来,都知道。”
“胡说,只有明尊才有如此力量。”沙曼华反驳,忽然微微诧异,“初际、中际和后际?咦,你也知道二宗三际、也懂我们明教的教义?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公子舒夜。”城头上的白衣公子再度回答,“敦煌城主公子舒夜。”
“公子舒夜…公子舒夜…我以前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白狮上的女子微微沉吟,忽然觉得额角一跳,脑子里隐约开始疼痛。终于摇了摇头:“慈父派我东去中原,接替那儿死去的萧云鹤教主。他告诉我:敦煌城主是亵渎践踏明尊的恶人,而我,需用无色之箭将敦煌击破、东去中原,拯救那些被皇帝和正教围攻的教民。你为何非要与我明教为敌?”
“如果我不与你们魔教为敌、难道就放任你们东去流毒中原?让你们把更多的无辜孩子变成修罗场里的杀手,把更多无知的百姓变成子民?”公子舒夜长声大笑,眼里霍然有了极怒的意味,抬剑遥指城中火刑架上的焦尸,“魔教还要害多少人?我恨不得把所有魔教教徒放到火上烤!包括你那个‘慈父’!”
“恶徒!”沙曼华眉头一蹙,手中无形之箭激射而出。
箭气将公子舒夜脸上的白玉面具一裂为七,然而他却动也不动。在面具迸裂的一刹那、他碧色的眼睛直视着银弓的沙曼华,一瞬不瞬,仿佛想抓住女子脸上那一刻的每一个神色。
然而,在面具乍然裂开的刹那,星圣女却没有丝毫的表情,只有凝神运气时的专注神色。白狮继续嘶吼着在城头跳跃,狮子上的女子弯弓放箭,无数气劲凌厉地呼啸而来,将他包围。而那一瞬间他仿佛失了神,居然站在风暴的核心里,连剑都忘了拔。
“公子!”城下那么多人里只有霍青雷看得出无形箭气的厉害,脱口惊呼,“拔剑!”
箭势尚未及身,然而箭风似乎将身侧的酷热空气都凝固成冰,千百道利气直刺周身,然而远远凝望那个飞跃于城头发箭的女子身影,公子舒夜只觉霍然有一支冰箭洞穿了他的心肺。那样无动于衷的、漠然凝神的脸——
竟然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在敦煌等待了十年,而她居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公子!公子!”城下的霍青雷急促地惊叫, “快拔剑!”
“公子拔剑!” 将军的焦急感染了身侧士兵,所有城下的人一起惊呼,声音响彻了大漠,“公子拔剑!”
在四围利气逼射过来的最后一刹那,他忽然一声长啸,承影剑如同闪电腾起在城头。
七十四剑——她射了七十四箭,他便封了七十四剑,将每一缕箭气截断。她射箭之时,用了八种气劲,他便用了八种剑法将其一一击溃。那一袭白衣穿行在城头的漫天箭气里,腾挪之间犹如疾风闪电,居然丝毫没有伤到分毫。
最终,白狮停住了,不停地低吼,而白狮背上的女子控弦不发,震惊地望着他:“从来没有人能接的住我的箭。你究竟是谁?”她惊讶之极:“居然用了八种不同的剑法!”
“哈哈哈哈…看来你记性不好,眼力倒是不差。”公子舒夜忽然间大笑起来,看着远处沙曼华震惊的脸,冷睨,“你可猜得出我是哪一派?”
沙曼华蹙眉沉思,久久不答,忽然间收起了银弓,双手交叉胸前、如抱满月,缓缓作出了一个虚空拉弓的姿式。那一箭不比前面一轮密雨般的急射,动作极缓、气息绵长,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女子空空两手中居然隐约凝聚出了一道淡淡的银色!
那一箭射来,无形无质、公子舒夜却听得到黄沙被一粒粒击穿的声音——在极其短暂的一瞬,他看到城头十丈内所有的风沙都静止了。
月冰疾风箭?!无色之箭的最高境界!
公子舒夜猛然对着城下军士民众大喊:“退开!退开十丈!”
在霍青雷带领军队后撤的那一瞬间,他再度挥剑——用尽了全力,顾不上任何流派的花俏剑法,只发出了一剑!剑芒从剑尖吞吐而出、承影在他掌心发出久违的可怖怒吼,仿佛要辟开天地间的一切——而那一剑只是辟在沙尘凝定的虚空里。
轰然的白光从敦煌城头腾起,扩散,黄沙一瞬间飞溅开来,射向城下,那被箭气拦截的一粒粒细小砂子、居然仿佛一支支利箭,将那些正在退开的军士刺出满脸的血来!
白狮上的少女颓然松手,那一箭似乎耗尽了她的真气,她低头微微喘息,额角冒出了细密的汗珠。白狮也仿佛被那一箭的反挫之力所逼,往后倒退了几步,几乎从城头跌落。
那一边趁着城中这一刻的混乱,长老妙水已经带着那十几名教徒突围,穿过了东门奔入沙漠。此刻喘了口气,老妇抽空回顾城头战况,却也是一惊——一个照面、便已经拼得你死我活了么?而星圣女…居然处于下风?
明教内武学第一的星圣女沙曼华,居然出尽全力也无法击败那个敦煌城主?教王的担忧终于成真了:明教里,居然没有人能对付那个修罗场里叛出的小子!
难道,真的要向远在回纥的月圣女梅霓雅请求支援?
“铁马冰河?你用的内功心法是铁马冰河!”白狮上的沙曼华静默半晌,忽然脱口惊呼——在这样竭尽全力的交手一击中,任何人都无法隐瞒自己最本源的武学,然而、眼前这个敦煌城主使出的却居然是…!湛蓝色的眼睛里是不可思议的光,她怔怔看着城头持剑迎风的男子:“这是我们明教圣火令上的秘典!你怎么可能会?你、你难道是…”
“是啊,我是从修罗场里出来的。”公子舒夜忽然一笑,转腕收剑,“十年前。”
“修罗场?”那三个字让沙曼华忽然头痛欲裂,她下意识地用手按着脑后,喃喃,“大光明宫总坛里的修罗场?十年前…昆仑?”
“是。昆仑雪域。大光明宫。修罗场。”公子舒夜忽地微笑起来,那笑容却带着说不出的苦涩,“我和墨香离开那里后,一别十年,不想今日竟能有幸重见星圣女沙曼华。”
沙曼华看着他的笑笑容、隐约间居然有一种触目惊心的感觉,只觉脑中三根金针蓦然直刺进来、一下子扎入了内心最深处。她陡然觉得窒息,用手按着后脑,感觉到秀发下血脉的搏动,眼神也开始有些动摇:“你、你说你是从修罗场里出来的?…为什么…我没见过你?”
公子舒夜又是一笑,眼色深沉,看着白狮上的女子苦痛地用手按着头颅,齿间透出微微的冷气:“真是可怜…是被金针封了脑么?你的慈父真是慈爱啊。”
因为剧痛,沙曼华的手在脑后摸索、按住了那三粒冷冷的坚硬金属——沿着发际中缝,百汇穴、玉枕穴、扶风穴上依次钉着三根长针,隐藏在秀发之下,赫然可怖。
那是她一切记忆的开始之处——自从她有记忆开始,头上便有这样的三根长针,将所有一切死死钉在空无的记忆里。少女时起,梳头的时候、象牙梳子就经常磕断在发下的钉子上,她曾对镜摸着发隙低呼,然而却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十年前…我应该才十六岁。我不记得那之前的事情。”她喃喃低语,头痛欲裂,“我认识你么?…在昆仑雪山的明教总坛?修罗场…修罗场。那可是教中培养杀手的地方啊!你、你难道是我教杀手?…可我为什么不认识你…”
“你大约已经不认得我了——可你的弓箭必然还认得我。”公子舒夜忽地笑起来,手臂一震、雪熊皮大氅无声落地,他回手点在自己的胸口正中,“你曾经一箭把我钉死在‘乐园’后山的绝壁之上——忘了么?”
手指点落的时候,衣襟散开。坚实如玉的胸口上,赫然有一个巨大的褐色伤疤!
“呀!”看到那个触目惊心的伤口,仿佛猛然受到强烈刺激,沙曼华脱口惊叫起来,手中的银弓跌落在城墙上,“啊,你!…这是、这是…啊啊啊!”
她忽然再也无法抑止地抱着头颅惊呼起来,片刻前那种飘逸淡定的风度荡然无存。
“飞光!飞光!”城下的长老妙水眼见城头形势不妙,此刻在城下断然开口,呼唤那只白狮,“快带圣女回来!”
被主人的失态惊吓,白狮一听到长老的召唤便一跃而下,如疾风闪电一样、掠回了城外,和那些明教教徒汇合。一行黄尘向着西方滚滚而去。
公子舒夜没有动,也制止了手下军队出城拦截,就让那一行人绝尘远去。
“墨香,如你所料、我终于又见到她了。虽然她已经不记得我。”望着消失在大漠里的明教人马,敦煌城主喃喃低呼着一个伙伴的名字,嘴角含着冷笑,“从修罗场里逃出的那一天,你就和我说:只要我扼守敦煌、抵制明教,终究有一天会再见到她。”
第三章 莺巢
白光笼罩城头的一瞬间,城下的百姓和军队什么都看不到,只听到了城头魔教女子最后失声的惊呼,然后听得大批明教教徒呼啸远去。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不知道是不是城主击败了魔教——然而这次十几名明教教徒从大摊祭祀上被救走,却是无可辩驳的。
公子舒夜执掌敦煌近十年,铁腕雷霆之下、还从未有过这般丢脸的事情发生。
片刻之后,公子舒夜从城头缓步走下,面无表情地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霍青雷嘴唇动了动,终究忍住了没有问,只是一挥手,带领神武军随着公子回营。
北方袭来的冷风还在城中绞动,卷起黄沙万千。敦煌城里一片寂静,只有无数双眼睛随着白衣公子的身形移动。方才欢腾的气氛转瞬消失,所有客商、百姓和舞姬歌女都瑟缩着躲回了房中,生怕这个喜怒无常的城主在受挫后会爆发出可怕的怒气。
连自幼就跟随公子舒夜的霍青雷都有些忐忑。然而,公子舒夜脸上似依旧带了一个面具,只是毫无表情地走向城中心那金壁辉煌的府邸,一路没有说一句话。
“绿姬还没回来么?”在踏入府邸的一瞬间,公子舒夜忽然头也不回地问。
霍青雷一惊,脱口回答:“是。”顿了顿,又道:“属下立刻派人去找她回来!”
“不用。”公子舒夜忽地一笑,“由她去。还能跑出我手心去?”
“是。”霍青雷听得那般语气,微微觉得有些胆寒,想了半天,终于道,“公子莫要责怪她…她或许是…或许是在府里待得太久了,所以忍不住跑出去…”
“哈哈。”公子舒夜忽然大笑,吓了下属一跳。他在朱门前霍然回头,失声笑:“老雷,不要担心,我不会对她如何——你不用吞吞吐吐地为她求情。”顿了顿,抬手抚摩着朱门上镏金的兽头,敦煌城主深碧色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冷光:“我知道你喜欢绿姬。或许,等这次事情过去后,我可以把她赐给你。”
“公子!”霍青雷一惊,黝黑的脸居然也红了一下,立刻跪下,“多谢城主。”
“不要高兴的太早。”公子舒夜抬手推开了大门,沉重的朱门发出悠缓低哑的声音,“那个女人,也已经不是你记忆中的那个小丫头了。”
霍青雷讷讷不知所对——他是看着绿姬长大的。那时候他不过是老城主的一个门客的孩子,而绿姬是府里从波斯商人手里买来的一个女奴,入府的时候不过八岁。她善良温柔、聪明伶俐,才半年就习惯了汉人的生活,十三岁上做了前任城主夫人的贴身侍女,得到了瑶华夫人的提携和看顾,学琴学舞,竟像小姐也似的供了起来。后来,不知她从那里学来了巫卜之术,凡有所言无不灵验,惊动敦煌上下。后来连老城主都极相信她的占卜,每次有难以决断的事情,便要她来打上一卦。
而除此之外,她也不过是个弱女子而已,公子何必这样危言耸听?
霍青雷抓了抓头发,跟着公子步入了府邸。候门如海深,重重院落似乎看不到底。
高氏为敦煌城主有将近百年,历代经营下来、这府邸规模更是惊人的庞大,占地百顷有余,居中堆山布林,曲折百变。即便是霍青雷这样自小在府里长大的门客,三十余年来所走过的、也不过是府邸的十之二三罢了。
“今天跟我去‘莺巢’罢。”忽然间,他听到公子舒夜走在前面说了一句,然后径自向重重院落中走去,进入了那座名为“千叠嶂”的假山。
霍青雷猛一听此言,不禁又吃了一惊。今日要去莺巢?
这条假山中的密洞是通往莺巢的,那是历代城主建起用来蓄积姬妾女伎的享乐所在。
敦煌位于丝路要冲,商贸兴旺,百姓富庶,来自各方的驼队和商人给这座城市带来了源源不断的财富,历代敦煌城主更是富可敌国,百年积累下来,敦煌城主在声色享乐方面甚至比长安的中原皇帝更胜一筹。
而莺巢,便是历任城主投入巨大财力物力、营造出的秘密温柔乡,只供个人穷奢极欲地享用。只有极少数时候,为了炫耀财富、敦煌城主会邀请极少数的客人前去莺巢做客。
那些有幸去过莺巢的客人回来都有如梦寐,说自己从极乐之国返回。
在那些客人的描述里,那是一个琉璃宝石铸成的世界,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里面随处点缀着金瑜石、珊瑚、琥珀、玛瑙、真珠、琉璃,有黄金八宝树,翡翠碧玉泉,泉里浸着珍珠、涌出的都是甘美的酒,林间有永不凋谢的宝石花朵,在泉水树林之间,无数珍奇鸟儿歌唱、见所未见的异兽徜徉。泉边、林间、迷楼里,来往的都是美丽的少女和英俊的童子,来自于波斯、天竺、贵霜等不同的国度,发如黄金肤白如玉,用湛蓝或碧绿色的眼睛对每个来客微笑、温柔地满足他们的所有要求。
客人们的叙述大致雷同,然而细节上却各有出入、似乎每个人在那里都有些神智迷离的感觉。但总而言之,那是一个“极乐世界”,超出凡人想象力的穷奢极欲的乐园。而自从公子舒夜成为敦煌城主后,更是投入了空前的金钱和人力,让莺巢极尽奢华。
霍青雷跟随公子舒夜多年,屡次出入莺巢。但在这样惊人的豪华温柔乡里,即使生性粗犷坚忍如他,也不得不感叹人世竟有如此穷奢极欲的所在。
而今日明教大举来犯,夺走了十几名俘虏,公子居然还有心思去莺巢寻欢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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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暮的时候,他已经陪着公子舒夜在莺巢的迷楼里用晚膳。
一色洁白的玉石铺满了整个房间,帘子上的珍珠一颗颗都有龙眼大小,珠光照亮了内室,根本无需烛火。绝世的美人在此被当作丫鬟使用,在鱼贯端上了十八个银盘后便静静退了下去。桌上银盘里盛着的、是霍青雷这种粗人一辈子没有见过的珍馐,他只勉强认出其中一种似乎是烂熟的熊掌,而另一种则是巨大的比目鱼。
“尝尝看这个,”公子舒夜将犀角筷子点在比目鱼上,笑,“这是日前洛阳来的客商带来的礼物、据说一路用海水养着,竟活着带入了敦煌。”
将东海的比目鱼活着带入敦煌?风沙里长大的霍青雷压抑不住好奇心,提起筷子尝了一口,入口之鲜美让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做的还可以…烧这次晚膳的是我从长安请回的厨子,据说以前是大内尚膳监主管。”公子舒夜浅浅尝了一口,便搁下了筷子,执杯微笑,“那人本来不喜欢来沙漠里,可我许了他十倍重金,又命人割下了他一只耳朵扔到锅里,他便肯了。”
“公子!”嘴里的食物陡然难以下咽,霍青雷讷讷的看着这个喜怒无常的年轻城主。
怎么会变成这样…十三岁那一次失踪于昆仑雪山后,归来的公子舒夜身上有了可怕而深远的变化,那样优雅仪态下弥漫出的危险气质,让每个接近他的人无不心怀忐忑。
旁边的舞姬在跳着胡旋舞。那个有着蜜色皮肤的年轻胡姬穿着紧身舞衣,裸露着小蛮腰和肩臂,急速地在三尺见方的地毯上旋转着,纵横腾踏、而两足终不出毯子边缘。眉目斜飞,眼波灵动,满身的缨络相互撞击、发出如流水般不断绝的叮咚声。旁边一排十二位乐师,手持曲颈琵琶、五弦、笙、笛、排箫和筚篥,合奏着龟兹乐曲《拓枝》。
美人如玉,歌舞彻夜。枝头花蔓袅,金樽酒不空。旖旎糜艳的气息流荡在空气中,在这个梦境般的销金窟、温柔乡里,各种欲望催得人昏昏然如饮醇酒。
“老雷,要不要尝一下这个?”用过了晚膳,公子舒夜斜靠在软榻上,拿出了一只碧玉小瓶,悠然问了一句——在他手指间的,是一粒豌豆大小的淡绿色药丸,发出淡淡的清香。
不知道已经是第几次受到这个邀请了,然而霍青雷依然警惕地摇了摇头,如往日那样回答:“我没病,不需要吃药。”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他只知道公子随身带着的这种药,十年来几乎每一天都要服用。服用后这种奇怪的药后,就会有片刻的低迷恍惚,呼吸低沉悠缓,仿佛沉入了仙境,脸上出现恍惚的欢喜神情、旁人对他说话、似乎充耳不闻。
“真是固执的家伙啊…这种滋味不尝一下,一辈子都会遗憾。”公子舒夜将一粒药丸弹到面前的酒杯中,立时化开。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闭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老雷,你活了三十多年,相信有极乐世界么?相信有天国么?——所有答案都在这杯中。吃了极乐丹,你就能看到彼岸天国。”
药力发作得很快,短短几句话到了尾声时已经低迷下去,公子舒夜原本白皙的脸霍然间褪尽了血色,更是苍白。他猛地往铺满了雪貂皮的榻子上一躺,眼神涣散开来。
“极乐丹?这到底是什么东西?”终于忍不住,霍青雷叫了起来,“公子你一直在服什么药?!如果你身体不舒服,应该找城里的大夫来看,怎么吃这种古怪的东西?”
“它是什么?它是天上的玉露琼浆,仙人瑶池会上的甘露…”公子舒夜闭着眼睛,唇角忽然露出一丝笑意,“这是大麻精啊…此外还有天竺的阿芙蓉、波斯的迷迭香、苗疆的曼陀罗…这种种草药混和成了这药丸。可以为你打开人间未见的乐园之门…你若试过了它的魔力,便能看到一切你所想要的东西…你便会相信…极乐世界的存在…”
声音到了最后,已经渐渐低迷。
然而霍青雷却惊得跳了起来,脱口:“你说什么?阿芙蓉?曼陀螺?那些不都是毒草么!让人迷失神智、产生幻境的妖花!公子,你、你服的居然是这样的迷药?!”
然而公子舒夜已经不再回答他。苍白英俊的敦煌城主静静躺在胡榻上,雪貂裘覆满了他的身子,将他埋入了厚厚的白色绒毛中。周围的声乐舞蹈还在继续,华丽旖旎,宝石的辉光闪烁在莺巢的每一个角落。公子舒夜沉沉浅睡,呼吸慢慢由急促变得舒缓。
忽然间他睁开了眼睛,眼神却迷离恍惚。细细看去,原本深碧色的瞳孔忽然间扩大了,散漫而没有焦点。然后公子舒夜动作缓慢地坐了起来,微笑着,脸上那种奇异的欢喜和不可捉摸的愉悦、让原本惊怒交集的霍青雷都一时胆怯,不敢直言。公子舒夜对着虚空微笑起来,仿佛眼前缓缓打开了无比绚丽美丽的天国大门。
绝色的舞姬还在回旋起舞,蜜色的肌肤在珠光下发出诱人的色泽,佩戴的缨络珠玉叮咚不绝,舞姿越发美丽动人起来。
“唉…”忽然间,神色恍惚的公子舒夜从胸臆中吐出长叹,坐在胡榻上、微微张开了双臂。得到了允许,美丽的舞姬一个旋舞、便顺势倒入了他怀中,蜜色的双臂柔软地缠上了他的腰,仰头送上了饱满丰润的红唇。
乐曲也已经从《拓枝》转成了香艳奢靡的《春莺啭》。
霍青雷本来想跳起来问个究竟,然而看到如此情境也只有连忙退出,一行舞姬簇拥着他离开,最后一个舞姬在金兽里添了一把苏合香,顺手阖上了门。
药力让一切都变得虚幻而缥缈,所有都按照着他心里最盼望的样子浮现出来,包括眼前女子的模样——当人不能得到某些东西的时候,唯一的选择、便是尽力不要忘记吧?
然而,她却已经将他遗忘…他在敦煌等了十年,等来的居然就这样一个什么都忘记了人?她为何要忘记?自愿的,抑或是被迫?
“沙曼华…”忽然间,神色恍惚的公子嘴里吐出了这样一句低低的问话,双手却抱紧了那个绝色的舞姬,将她放倒在铺满了雪貂皮的胡榻上,扯开了她脖子上的缨络和红绫的抹胸,将头埋入胜雪的肌肤中,喃喃,“沙曼华…你终于回来了么?”
舞姬似是见惯了主人服药后这般恍惚的样子,只管温柔至极的爱抚着,褪去了外面的长衫。
胸口正中、那个褐色的巨大疤痕赫然入目。舞姬轻轻吻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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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拂晓的时候,推开了身侧尚自娇慵沉睡的美人,敦煌城主披衣出去。外面沙风凛冽,黄尘笼罩了全城,天色刚刚透亮。然而霍青雷已经在外面等待了多时,似乎一夜未睡。
“怎么这么早起来?”显然已经忘记了昨夜迷醉时候的事情,公子舒夜挑着剑眉调侃,神态又回复到了一贯的冷冽决断,“难道侍寝的美人没侍侯周到?”
话音未落,重重的一拳击在他胸口,几乎把他震飞了出去。
“高舒夜,你他妈的是个疯子!”霍青雷的脸都黑了,压抑着的怒气终于爆发出来,几乎忘了主仆之分、直喝城主的名字,“你一直都服用迷药?是不是疯了!你知不知道那种东西一旦上瘾根本无法戒除!你他妈的想找死么?”
“啊?…我昨天告诉你那是迷药了?”那一拳的惊骇让公子舒夜也正经了起来,忽然喃喃苦笑,“我真是变得多话了…自从她来了以后。”
“她?”霍青雷怔了一下,陡然明白过来,“昨日来的那个明教女子?”
“沙曼华…沙曼华。”公子舒夜喃喃叹了口气,转过头去看着他秘密的王国,“这些年来,我一直都等着她回到我面前,然后——”他的手指穿过散落的前襟,点在自己胸口正中的巨大疤痕上:“然后,如十年前那样、一箭射穿这里。”
“什么?”霍青雷脱口惊呼,“你十年前垂死而归,就是被这个妖女所害?”
“是的。”公子舒夜微微点头,唇角浮起一丝琢磨不透的笑,看着西方尽头漫漫黄沙和隐约可见的巍峨雪山,“那时候,我和墨香从大光明宫出逃、翻越昆仑的雪山绝壁…她在崖下弯弓,一连对我射了十三箭。最后一箭射穿了我的胸口,把我钉在冰川绝壁之上。”
“十三箭…”想起昨日在城上看到那女子箭法之惊人,霍青雷倒吸了一口冷气。迟疑着,终于忍不住问:“那么说来,公子的确是去了昆仑雪山?如今一身绝技也是从那里学来的罢?可是…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服用这种迷药的?也是那时候?”
“呵呵。”公子舒夜用手拍着白玉栏杆,但笑不语,却似含了无限心事。
“公子,那五年里…你到底在昆仑雪山遇上了什么?”霍青雷并不是个多话的人,然而压抑了十年的好奇心终于忍不住。
“遇到了仙境。”忽然间,公子舒夜大笑起来。
“仙境?”霍青雷吃了一惊,“昆仑雪山飞鸟难度,人迹绝踪,如何有仙境?”
公子舒夜摇头,微微笑:“你进入过昆仑的最深之处么?如何知道那里会没有人迹?我告诉你:在昆仑雪域的极高之处,万丈绝壁之上,便是明教总坛大光明宫的所在!”
“大光明宫?”霍青雷脱口,想起了这个正在中原遭到打击的教派——明教总坛大光明宫、真的在雪域绝顶之上?那么明教教主,那个让西域诸国闻声颤栗的“慈父”、“教王”,也居住在昆仑雪山?
“是啊…这就是为什么明教历任教主、也被西域诸国称为‘山中老人’的原因。”提到那个名字,连公子舒夜那般飞扬凌厉的人都沉静下来,用一种淡淡的语气,“你也应该听过西域一代流传的山中老人的传说吧?”
霍青雷默默点头,眼神也敬畏慎重起来。怎么可能没听过呢?虽然昆仑雪山在敦煌以西几千里,然而丝路上的商队依然带来了那些惊人的传说——
传说,在极西尽头昆仑的某一座险峰上,有着一座世外桃源般的宫殿,称为大光明宫。那是明教的总坛,历任教王都在那里接见下属分坛的教民。同时,那里也培养出了一批批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西域那些小国家的国君对那位老人无不敬畏有加——因为他控制着庞大可怕的杀戮力量,若西域那些小国家里哪个敢压制明教、不敬明尊,便立刻派出刺客刺杀该国的国君。
二十多年前,前任回纥可汗原本抵制明教,结果壮年的他就在某个夜里莫名其妙死去,他的弟弟继承了王位。新可汗一上任就宣布立明教为国教,并派最钟爱的长女梅霓雅前往大光明宫,做明教的三圣女之一。得到回纥支持的明教势力大增、一时间在西域更为兴旺,甚至通过丝绸之路、把势力渗透到了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