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述现出不耐烦的表情,在榻畔坐下,陈星仍茫然坐着,项述便只得自己更衣,解腰带,现出雪白的里衣。陈星心想这身衣服还是我给你买的,见项述心情明显不好,只得上前去,将项述的外衣挂起来,过去打了热水,给他洗脸,将布巾往铜盆里一扔,溅了项述满襟的水。
项述:“…”
陈星:“我不会伺候人,也没伺候过人,别把我当你小厮。你要赶我走,我现在就出去。虽然你是大单于,我也不怕你。”
项述深吸一口气,只想捋袖子动手揍他,可堂堂大单于,揍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更不甚光彩,只得作罢,于是随手一指另一张榻,意思是滚一边去睡。
陈星爬到另一张榻上去,项述沉声道:“这段时间里,允许你住在宫中。条件是查清一件事…”
陈星面朝墙壁,盖上被子,侧躺着不动。
项述一瞥陈星背脊,又说:“魃乱究竟从何而来,背后是何人在主使。听见没有?”
“我在听!”陈星不耐烦道。
陈星越想越烦,项述分明没把他当一回事,不过细想起来也事实如此,他俩非亲非故,自己也没资格对项述发号施令,只得忍气吞声道:“行,知道了,我会去查,但必要之时,你得为我提供协助。”
项述却一口回绝道:“没这闲工夫。”
陈星:“你…”
陈星忍不住翻过身,本想挖苦他几句,你这么了不起,还不是被关在襄阳地底下的大牢里?要不是老子救你,你这会儿估计都死了…但一看项述在夜光下平躺,那英俊侧脸十分好看,一肚子火又消了,满肚子怨气骂不出口。心想罢了罢了,好歹是我自己救出来的人,怪就怪我倒霉。
“不用你跟着。”陈星说,“我需要查看长安文册与前朝记载,还得在城中调查,你与我行个方便就行。”
项述也不回答,陈星知道他听见了,便转身睡下。
这是他连日来睡得最为安稳与暖和的一夜,冬去春来,直睡到日上三竿时,皇宫庭院内桃花开了三两朵,陈星又被外间叽里咕噜的声音给吵醒了。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在睡觉时被偷偷卖到了某个塞外的市集上,一屏风之隔的殿外简直人声鼎沸,吵得他一个激灵坐起身。
项述已更衣洗漱用过早饭,换了一身藏蓝色的锦袍,袍上以金线绣有鹰、狼、蛇、狐、鹳、熊等等敕勒古盟中,十六胡的图腾。束了牛芒辫,左手戴三枚宝石戒指,腰缠腾龙暗金带,脚踏黑漆鹿皮长靴,双目明亮漆黑如点星,面庞冷峻,一副惫懒模样,如同野兽般盘踞在厅内正中榻上,一脚蹬住木几,面朝满厅拥挤就座的胡人。
奈何他长相实在太不粗犷,尤其修干净一张俊脸之后,面色白皙,朱唇红润,就像锦缎裹着白玉像一般,丝毫没有半分武人的野气。
陈星一身雪白单衣转出屏风来,厅里嘈杂人声忽地一静,众人目光齐刷刷落在这单薄汉人少年身上。
两人对视短短瞬间,陈星马上又转回屏风后去换衣服洗漱,听着屏风外传来的声音,大致猜测这伙人乃是前来朝项述哭诉的,各自归属于塞外不同的部族,除却已入关的五胡之外,还有其余势力较大的部落,譬如铁勒、柔然、室韦,以及匈奴不受治辖的不少偏远姓氏,这些比关内五胡更粗野的蛮子,被汉人们统称为“杂胡”。
其中有人在用鲜卑语说话,鲜卑话陈星倒是学过,听出这数十名胡人,乃是在抱怨苻坚今年来尊汉攘胡的政策,一致希望项述以大单于的身份出头,为移居关内的胡人做主。连“推翻苻坚”“尊奉项述为北方共主”“重新建国”等话都出来了。
项述沉默听着,也不答话,陈星心道这伙胡人当真不怕死,竟敢在苻坚的眼皮底下光明正大地提议如何干掉皇帝,再绕出屏风时,见厅内一张小案上放着自己的早饭,跟狗食似的用个铜盘装着,陈星便自顾自吃了。
陈星注意到项述一杯奶茶已喝完,手里却翻来覆去,玩着那镶满了宝石的银杯。
“我想去工曹一趟。”陈星忽然说,声音却被淹没在嘈杂的环境里。项述也不理会他,陈星却知道他一定听见了,盯着项述,只见项述摆出一副出神的模样,手指轻轻弹了下杯。
“项述!”陈星叫了几声,终于忍无可忍,怒吼道:“述律空!”
项述终于开口,不耐烦地喝道:“你和谁说话?!”
项述之声犹如雷霆,厅内一群人顿时惊了,一众老的少的胡人见陈星竟敢如此无礼,这还得了?当即纷纷拔刀的拔刀,出匕的出匕,大声呵斥,围过来亮了武器,明晃晃地架在陈星脖子上。
陈星:“…”
项述挑衅般地看着陈星,眉头稍稍一抬,本以为他会马上认怂求饶,没想到陈星却半点不怕。
“这汉人哪儿来的!”
“杀了杀了!”当即有人把匕首架在陈星脖子上,一边比画,一边转头朝项述说,“杀了好不?”
“不好!”陈星像只待宰的鸡,朝那人愤怒道,“正忙着呢!”
他向来不怕死,毕竟对于一个清楚知道自己还有几年可活的人而言,许多事都并不重要。
“我要去工曹一趟,查阅长安修缮时的旧居遗址名册。”陈星耐着性子说。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话?”项述冷冷道。
陈星:“你是他们的大单于,不是我的,昨晚说好的,你要我帮忙,就得为我提供协助。”
项述带着危险的意味打量陈星片刻,末了做了个手势,打发了围在陈星身边、剑拔弩张的一群胡人,沉声道:“来人。”
外头马上进来一名禁军侍卫,陈星便一脸不爽地整理衣袍,起身跟着走了。
说亲
门外禁军侍卫看了眼陈星,露出忐忑表情。
“我不会像述律空一样随便砍人,”陈星说,“放心好了,只要带我去工曹,帮我分说分说。”
那侍卫忙摆手,似乎十分紧张,眼睛只盯着陈星手上的戒指。
侍卫显然不会说汉语,看见戒指时忙稍稍躬身,十分局促。陈星想起来了,这枚古朴的夜光石戒指,乃是拓跋焱昨晚随手摘给他的,便用鲜卑语说:“拓跋焱呢?”
侍卫马上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陈星在此处稍候片刻,转身快步跑去通传。
陈星:“???”
不一会儿,长廊尽头转出一个身影,一身暗红武袍,腰佩一把尺许长的狼牙弯匕,穿过未央宫内满庭春日飞花,正是玉树临风的拓跋焱。
陈星笑道:“拓跋兄!”
拓跋焱在春风里一笑,打量四周,仿佛有点不大好意思,忙道:“上哪儿去?我陪你。”
陈星忙推迟不不,太麻烦你了,拓跋焱却笑道:“没关系,当值也是无聊,与你四处走走。”说着又褪下手腕上一串青金石珠子,递给陈星,亲切地说:“来,这个送你。”
“不不不!”陈星马上正色道,“怎么又送我东西?正想把戒指还你呢!”
拓跋焱一见面就要送他东西,这令陈星实在非常为难,两人推来推去,陈星要摘戒指,只是卡住了,摘不下来,坚持不敢收,拓跋焱说:“我都摘下来了,岂有收回来的道理?”
最后陈星只得依旧戴着戒指,说明来意,拓跋焱一想,便爽快道:“行,我带你去。”
宫中侍卫众多,却明显训练有素,行走如风,目不斜视,巡逻的侍卫们一见拓跋焱,便纷纷退到两道,躬身,行鲜卑礼,让手。
宫门口等着马车,拓跋焱先是请陈星上了一辆,陈星正给他挪位置时,拓跋焱却放下车帘,翻身上马,骑马跟在一侧。皇家禁卫开道,散骑常侍随行,这可是大秦天子才有的待遇,陈星不禁开始全身不自在起来,拉开车窗往外看了眼,正好拓跋焱随之也瞥了他一眼,左手指指自己绕着马缰的手,示意陈星看戒指。
“你一直戴着?”拓跋焱说。
“呃,是的。”陈星隐隐约约,开始觉得有点不对了,拓跋焱对自己实在太热情了,该不会是一见钟情了罢?只不知拓跋焱这人是对谁都这样,还是只是对他。
拓跋焱的性格半点不像鲜卑人,反而像个匈奴人,说话从来不拐弯抹角,又问:“你为什么会跟着大单于?你俩是什么关系?”
这话不问还好,一问出口,陈星终于憋不住了,从马车窗内伸手出去,把拓跋焱衣襟拉着:“你听我说,听我仔细说…”
陈星于是把自己如何认识项述的过程,朝拓跋焱原原本本说了一次,拓跋焱听得一脸茫然,最后到得工曹门口,朝他点点头。工曹官员一见拓跋焱,便纷纷行礼,两人一如走入无人之境,到得存放卷宗之地。
“…所以,”陈星说,“现在我得调查清楚官署变动问题。”
“原来如此。”拓跋焱若有所思,又笑道,“还以为你是大单于的家人,一直有人说,他和汉人是…嗯。”
“是什么?嗯…”陈星刚出口,马上就感觉到,拓跋焱也许想说“以为你是大单于的媳妇”,为免尴尬,两人都不吭声了。
苻坚统御之下,朝廷依旧沿用晋时的三省制,政事之下又分吏部、殿中、五兵、田曹、度支、左民六名尚书,吏部主持官员擢降,殿中分管帝家与宫廷,祭祀等仪仗,五兵乃征兵开战主掌部门。田曹负责全国田、地、水利、工建事宜,度支只管财政,左民则主管徭役、人口流动一应政务。六尚书统领十五曹,每曹各有郎中,负责政事之巨细。
陈星所到的工曹,即是长安、洛阳等城市改建、扩建的对应官衙。其时除却朝廷部分武官之外,文官几乎清一色全是汉人,书面往来,所用也俱是汉文。朝廷不是不想启用胡人,奈何五胡的官家子弟从来就只会搞破坏,谈到治理国家,实在是一窍不通。文字又不统一,看也看不懂,吵起架来都忍不住骂对方蛮子。一群蛮子们闹哄哄的做不成事,最后还是没办法,只得求助于汉人。
苻坚从小熟读圣贤书,心中向往中原诗书盛世,知道胡人虽靠武力强盛称霸北方,却决计不能长久。更何况打仗这种事天时地利人和,谁赢谁输实在不好说。汉人不过是近百年来因晋廷声色犬马,方有积羸显弱的局面。论行军打仗,汉人可是半点不含糊,自古从秦庄公退西戎救周王室开始,再到两汉时,哪怕曹魏一朝,每次都将塞外各族打得哭爹叫娘,听见李广、卫青、霍去病等人的名号便走不动路。
也正因如此,苻坚才下了严令,令所有的塞外胡族易胡俗,读汉人书,否则终究是沐猴而冠,必须趁汉人暂时无力反抗的数十年里,火速一统天下,否则等到中原的主人回过神,下场会是如何,可不好说。
工曹郎中见拓跋焱亲自陪同,便知陈星怠慢不得,于是亲手取来了长安城中上百年来的宗卷,供他翻阅。
“你看得懂?”拓跋焱见满眼密密麻麻的丝绢,上头全是方块字,对他来说如同天书一般。
“当然了!”陈星简直无言以对,答道,“我好歹也是个汉人吧。”
工曹郎中一手扶额,朝陈星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和胡蛮说话当心点,别激怒了他们。陈星端坐,稍一躬身,知道他是好意。工曹郎中便道:“两位大人慢慢看。”于是退了出去。
拓跋焱:“这是古文字?不少汉人也未必认得全呢。”
陈星便笑道:“我从小学的,就是读书作文章,天天跟着我爹耳濡目染的,就慢慢学会了。”
拓跋焱亲自去将帘子往上卷了些许,恰好天光能洒进来。长安城内到处都种着梨树,偶有几片雪白的花瓣飘入,春日空气令人心旷神怡。
“你会背《越人歌》吗?”拓跋焱又问。
陈星哭笑不得,翻开宗卷:“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拓跋焱笑道:“山有木兮,木有枝。”
陈星漫不经心,随口道:“心悦君兮,君不知。”
两人端坐宽榻上,陈星和衣,恭恭敬敬请出这封陈于木匣内,数百年前的案宗,将汉时碎纸勉强拼上,开始复原汉时的长安地图。
拓跋焱在旁看着陈星如变戏法般的举动,一时室内只听碎纸之声,陈星拼凑出了小半个长安的地图,发现拓跋焱在看他,联系到先前工曹郎中使的那眼色,隐隐察觉出,长安的胡人与汉人之间,有着太多暗流涌动,双方隔着难以度过的大江大河,充满警惕地互相对望着。
胡人对汉人提防忌惮,而这忌惮中,又能品出少许“仰慕”的况味来。仿佛汉人天生便高了胡人一等,如今像神仙般跌落了凡尘,五胡一时尚不知如何处置,只能愚昧疯狂地把曾经高高在上的中原主人圈起来,再肆意折辱发泄,一抒那残忍的破坏欲。
“你想学汉字么?”陈星想到这里,忽然朝拓跋焱说。
拓跋焱马上道:“想啊,可学不会。”
陈星猜测长安城中的大儒厌烦各胡,并无兴趣去针对他们开发什么教育方法,更懒得去学鲜卑这等蛮族的语言。只随便教教,学会了是他们的造化,学不会也就随他们去了。于是他大大方方,写了首诗,乃是《古诗十九首》第一卷的《行行重行行》,也是当年父亲教他识字时的第一首诗,用鲜卑语给每一个字注音。
“行行重行行,与君相别离,”拓跋焱认真地开始学汉字了,“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陈星找到三百年前汉长安的建筑标记,开始对应检索当年的图纸,笑道:“苻坚陛下是不是让你们读汉人的书,加以考核?”
“岂止?”拓跋焱无奈道,“每月初一、十五还要考试。当年学汉话,还是王猛大人教的我。”
拓跋焱汉语说得十分流利,奈何认不得字,幸而苻坚也知道武官不容易,考核标准比文官稍松。
“王猛啊。”陈星停下动作,从这个久违的名字里想到了许多事,到架子前去取下对应的图纸,随口道,“陛下看来挺喜欢汉人。”
拓跋焱双目注视那笺纸,两眼稍稍一抬,瞥向陈星,目光再度收回,又说:“今年初颁的法令,与你们汉族通婚,娶汉人的话,食俸加一,五品以上钦赐传家玉玦一对,陛下亲自驾临,为各族子弟主婚。”
陈星笑道:“那,拓跋兄打算讨个汉人媳妇吗?”
拓跋焱的脸突然红了,见陈星踮着脚去够书架最顶上一层的卷轴,便起身替他轻巧取下一大捆,抬起手指,指指上面,答道:“为兄还想再等等,只因陛下还有一条法令,正拟待颁布。”
“哦?”陈星伸手去接卷轴,道,“什么法令?”
“届时天下无论男女,俱可为妻。”拓跋焱一本正经地答道。
陈星顿时没接住,稀里哗啦卷轴掉了满地。
陈星:“…”
拓跋焱忙躬身为他捡起,说:“还是你们汉人都在反对,不然早成了。”
“这不是废话吗?!”陈星简直没脾气了,“男的怎么成亲?陛下也太乱来了吧!”
拓跋焱反驳道:“怎么就不能成亲了?”
陈星:“这…”
陈星捡好卷轴,听拓跋焱解释,方知道苻坚居然还存了这个心思。数年前,苻坚宠爱清河公主与慕容冲姐弟,尤其对慕容冲用情至深,称其为“凤凰儿”。更不避讳天下人议论。
自古以来上有所好,下必效之,各部贵族开始纷纷仿效苻坚,尤其武人出身,便常以追求长得漂亮的少年郎、谈情说爱为乐。长安风俗于是越演越烈,但凡贵族世家,都以结义为名,实则结秦晋之好,为推崇之举。
唯独长安汉人纷纷心想,养男宠就养男宠,都是我们老祖宗玩剩下的了,自刘邦以来,这等事还少了?非要光明正大地拿出来说,莫不是有毛病?
而苻坚再放眼望去,嗟叹之余,更是放不下远赴河间的平阳太守慕容冲,决意在全国推行新的婚配令,鼓励无论胡汉,适龄男丁,皆可男丁婚配。仿佛想用这条新法,来朝慕容冲一诉衷肠。
这下汉人文官们集体爆了,这怎么行?!这是颠覆礼教,阴阳紊乱,冒天下之大不讳,有违祖宗圣贤之法的!别的不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生育怎么办?
苻坚对此的回应是可以纳妾的嘛,或者过继也行不是吗?
不行不行,文官们群情汹涌,赶紧上谏,后代的问题先不说,男人与男人成婚,简直笑死人了,从来没听说过!当然,这些读书人也非常恐惧,万一男婚放开了,自己若被胡人武官给强娶过去,岂不是有损名节!
苻坚的回应是,自古以来,中华大地上外族当皇帝的事情也从来没听说过,我不照样登基了?有什么问题?你说是不是?
陈星赶紧道:“是是是,是我食古不化了…我要把眼光放长远,接受新事物。”
于是拓跋焱又低下头读诗,说:“我看你,嗯…所以…”
陈星突然觉得有点危险,既鼓励胡汉通婚,又鼓励男子之间成婚,你今天说这话…有别的含义吗?
“所以?”陈星警惕道,“所以什么?”
“所以我以为,你是大单于的…妻。”拓跋焱认真地说。
“我怎么可能是他媳妇!”陈星怒吼道,差点把案几掀了,“要说也是他是我媳妇!不!这不是谁是谁媳妇的问题,我和项述那王八蛋没有半点关系…”
未央宫内。
“哈啾!”项述忽然打了个喷嚏,把厅内众人吓了一跳。
时过日昳,来客已换了一拨,昨夜未央宫内一传出消息,长安各家听闻述律家少主入京,赶紧第一时间前来说亲。苻坚对待塞外故人最是宽厚,等候项述的,显然就是开府仪同三司的待遇。
虽具体官职尚未有风声,想必不会低于太尉,项述身后更有敕勒古盟的支持,这时不来说亲,再拖个几天就晚了!
长子都是要继承家业的,各家带来的少年,无一例外俱是小儿子。除此之外,也有父兄带着女儿画像以供大单于品鉴,管项述喜欢男的女的,先送来让过个目再说。
项述被吵得心烦,奈何都是贵族,得顾全面子,总不能把人打出去。
于是只见满厅少年郎眉目如画,鲜卑人,匈奴人,氐人,各有各的风采。六七家五胡贵族执事,还把画像不停地朝他面前送。
少年郎们依次一杯接一杯给项述斟过茶来,那是古盟中说亲的礼节,源自塞外游牧民族中,有小伙子上门,姑娘若看上了,便提壶斟一杯茶,以示可相识熟络,空了大伙儿纵马驰骋,以天为被地为席,轰轰烈烈一番。若看不上,便避而不出,改由父兄上茶,意思是你长得太差强人意,这就滚蛋吧。
久而久之,便演变为一杯亲手奶茶,以示说亲诚意。
项述实在不明白,苻坚喜欢搞慕容冲,自己搞去也就罢了,怎么就撺掇得整个长安都争先恐后地开始好起这口。奶茶送上来,他也不喝,只因喝了哪一家的,也就默认可以试着处着看看。
这么多家,全是胡人贵族,也不好当场打他们的脸,项述只得说:“稍后未动的奶茶,我将命人送回,空杯也是一样。”
说着瞥向一侧铜更漏,看了眼时辰,眉头微微拧了起来。
来客便陆陆续续走了,已近黄昏,项述只觉今日实在是头绪繁多,正想起身时,又见殿外有一人影,便开口道:“宇文辛?有什么事?进来。”
宇文辛得了传唤,马上满面春风地进来,其时世家少年们尚未走完,纷纷盯着他。项述本想嘲弄他几句,宇文辛却笑容可掬,直接拜伏在地:“拜见大单于!小人昨夜实在是有眼无珠了!”
项述冷冷看着宇文辛,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么一来,反而也不好发作,便道:“你有几个兄弟姊妹?画像放着。”
宇文辛嘿嘿笑,先是到一旁去,提壶斟了杯奶茶,在项述怪异的目光中,亲手奉到他的面前,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大单于,我没有兄弟姊妹…我只是一直…”
项述:“你出去。”
宇文辛放下茶杯,要来抱项述的腿,真切道:“大单于,我一直仰慕您。这些年来,迟迟没有成亲,就是希望,能像今日一般一睹您的风采,鞍前马后,为您…”
项述抬起一脚,避开宇文辛的一抱,直接把宇文辛踹了出去。
“去个人,告诉坚头!”项述怒吼道,“抄了宇文家,全家发配回幽州,一百年内不得再进关中。”
“大单于饶命!”宇文辛大惊,不知哪里惹到了他,跪在庭院内赶紧求饶,虽不知苻坚会不会听项述的话,真抄他的家,却也恐怕项述一旦身居高位,一定会找他的麻烦。正求饶时,外头却又来了个美貌女孩,也不通传,直接走进了殿里。
项述一瞥,见是清河公主,清河公主哭笑不得,看见宇文辛,说:“宇文家的又怎么惹你了?”
宇文辛忙道:“我不知道!我…”
项述:“我也不知道。”
清河公主:“…”
清河公主认得宇文辛,便好言几句,项述也不答话,清河公主示意宇文辛站起来,不说来意,只笑吟吟地翻看案上画像,笑道:“哟,看来今天说亲的不少,有汉人么?”
“没有。”项述冷冷道。
项述与清河公主乃是旧识,七年前在阴山下马会时,清河公主女扮男装,参与围猎,着实出了一把风头。昨夜两人一个照面,无暇多说,料想今日是叙旧来了。
“这么多茶,拜神用?”清河公主也不管站在外头的宇文辛,正要拿案上茶,项述却道:“也是说亲的,喝了哪一杯就要娶谁。”
清河公主知道规矩,只得不去碰那整整齐齐的十二杯茶,自顾自再倒了碗喝了,说:“刚从陛下那儿回来,嘴皮子都说干了,正好来你这儿讨碗茶喝。”
清河公主只有在苻坚面前,又是待客场合上才文文静静,平时无拘无束惯了,与昨夜判若两人。项述对着故识,语气便稍和缓了些:“你弟弟已经许人了,否则现在也赶你出去。”
清河公主明眸一转,却笑道:“述律大哥又知道我只有一个弟弟了?”
项述深吸一口气。
清河公主在一旁坐下,解释道:“陛下胡闹整出来的这法令,倒不是刻意要折腾你。今天特地过来,也不想给你说什么亲事…”
项述松了口气。
清河公主:“本来是想问问,你昨天带来的那汉人兄弟,成亲了不曾?他是你身边人?”
“小厮。”项述冷淡地说,“不是。”
清河公主欣喜地“啊”了一声,又说:“那就好,因为我还有一个弟弟。”
项述:“…”
清河公主又道:“名唤拓跋焱的,十四岁入的禁军,今年十八,跟在陛下身边已有好些年头了,昨天也不知为什么,一眼就看上了你那小厮…”
项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