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屋子都在刹那间寂静下来了,几个中年赌徒立刻都把目光投向了钟茗,紧接着,又把目光转到了钟方伟的身上,一个满脸堆笑的人站出来说:“老钟,既然你姑娘说出这话来了,你自己看着办啊!”

钟方伟的脸皮刹那间涨成了紫红色,不由分说一脚就朝着钟茗的肚子踹过来,一面踹一面破口大骂,“操你妈的!”

钟茗一头栽到了地上去,一口气没喘上来,腹部的疼痛让她一阵猛咳,她用手捂住自己的肚子,转过头来望着父亲,脸上的笑容有些瘆人的惨白,“那是,你个狗屁混账王八蛋,我相信你有这本事,不然哪来的我和钟年!”

下楼的时候她疼的额头上全都是冷汗。

肚子一抽一抽地疼,跟有人在那里一下下地揪着她的肠子一样,钟茗一步一挪地走到自己的自行车旁,夜风呼呼地从她的耳边吹过,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人叫她,“钟茗。”

钟茗回过头,看到刚才给她开门的一个中年男子走过来,一脸和善的笑容,“茗茗啊,家里没钱了是吧?关叔叔给你。”

他从衣袋里拿出几张一百块来,塞到了钟茗的手里,钟茗始终低着头,关叔叔把手放在她的肩头上,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你爸就在这玩几天,到时候就回家去了啊。”

钟茗的手里握着那一把钱,她的眼眸里一片死寂,如被潮水淹没的黑夜,透着充满恨意的寒冷。

“告诉钟方伟那个王八蛋,他一辈子都别回去,他最好死在外面!”

推着自行车在路边等绿灯的时候,对面正巧是一家火锅店。

隔着玻璃窗就能看到里面热热闹闹吃火锅的人,锅里沸腾的汤冒出冲鼻的香味,各种美味在锅里不停地翻腾着,她看到了一个女孩和一对中年夫妇坐在一起,笑呵呵的中年男人从火锅里挟出了满满一筷子东西,全都放在了女孩的碗里,正在喝可乐的女孩不耐地摇摇头,用筷子把碗里不爱吃的东西全都挑了出来。

钟茗记得爸和妈以前带着她和钟年一起来吃过火锅,那时候她和钟年都才七八岁,那时候妈还没有结识某个可以一掷千金的大富翁,爸也没有染上赌瘾,那时候她和钟年闹着要喝可乐,妈说可乐喝多了对身体不好,小孩子更不应该喝。

爸笑呵呵地说:喝吧喝吧,一次两次没关系。

绿灯亮了。

钟茗低着头推车过马路,眼泪就像是开了闸的水龙头,源源不断地从她的脸上流下来,一滴滴地落在斑马线上。

身上的手机振动起来。

钟茗把自行车停在花坛一边,自己拿出手机坐在花坛上,路灯从她的头顶照下来,她看到手机屏幕上出现了钟年的名字,钟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调整好自己的情绪,这才按下了电话接通键。

“姐,你上哪去了?”

钟茗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呵呵地笑着,“去面试你说的那个家教啊,结果人家不要我,说要大学生,他家一个小学的孩子还要大学生当家教,真变态。”

钟年说:“算了,你快回来吧,都快十点了,我等着你啊。”

钟茗握着手机,深深地低下头,眼泪一颗颗地落在地面上的一片落叶上,她没有办法张口说话,因为害怕自己一张口就是啜泣的声音,她努力地压抑了好久,终于稳定了声音,应了一声:

“嗯,我这就回家,你等着我。”

放下电话的时候,眼泪已经汹涌而出。

钟茗低着头坐在花坛上哭了半天,嘴里全都是咸涩的味道,肚子还是一抽一抽的疼,后来她咬咬牙,从花坛上站起来,就在她准备推车走的时候,她看到了一个挺高大的男生站在花坛边上,用奇怪的目光望着她。

钟茗掉头就走。

那个男生忽然开口说:“你哭什么呀?”

钟茗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莫名其妙出现的男生,她毫不吝啬地给了他一个大白眼,冷冷地道:“你管得着吗?你是谁啊你?”

“我是裴源。”

【三】

——茗茗,我喜欢你

——少开玩笑了。

——你看我的样子像开玩笑吗?再说我有那么无聊吗?

——……你这臭小子是不是想害死我!

突然而至的大雾,把眼前所有的景物都遮挡住了,哀伤在那个笑起来像小孩子一样的少年眼中无声的凝聚。

慢慢地,形成大片大片鲜血淋漓的伤口。

宛如横亘在心口上的,一片锋利的刀片,心脏每跳动一下,都可以感受到,刀片跟着切下去的痛楚。

而那个笑起来像小孩子一样温柔的少年,就那样慢慢地被大雾掩盖了最后的映像。

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个星期我们是值日生,我们负责扫校门口前面的一片卫生区。”

上早自习的时候,林森传了一张纸条给钟茗,纸条上面写好了中午要清扫的卫生区位置,因为上一个月,钟茗没有来。

钟茗低头看了看纸条,她拿起笔在林森递过来的纸条上写道:“好了,我知道了,如果你害怕和我说话被班上其他学生孤立的话,麻烦你给我发短信吧,传纸条也会被发现的,我可不想连累你。”

她把写好的纸条团成一团丢回去,身后传来簌簌的纸声,林森正在看她回的纸条,不一会又有一条新的纸条丢了过来。

——你有新浪博客吗?我回去加你做好友。

钟茗有点不耐烦,她在纸条上龙飞凤舞地写上“对不起,我家暂时还没电脑那么奢侈的电子产品,就算是有也早被我们家里的那个王八蛋给卖了!”这句话之后,把纸条重新丢了回去。

这一次,林森再没传纸条过来。

中午,钟茗发短信给钟年,告诉他自己不去食堂吃饭了。她和林森拿着扫帚,到校门口去扫那一片新分过来的卫生角,结果林森主动承担了大部分的清扫工作,钟茗只是拿着簸箕跟在他后面。

学校的栅栏一侧是大片大片盛开的夹竹桃,林森望了望低头捡落叶的钟茗,他犹豫了半天,低声说道:“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啊?”钟茗抬头看了看林森,目光里充满了疑惑,林森又把目光躲闪开了,他低头看着脚边的落叶,“那件事以后,你不是走了吗?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钟茗终于知道了林森说的是哪件事!

她说:“你以为我不敢回来呀?”

“没有。”林森似乎觉得自己被误会了,所以他开始费力地辩解,脸都涨红了,“就算别人都说你,我也知道那件事与你无关。”

“别傻了,她们说得都没错,你应该相信。”钟茗望了望林森涨得通红的面孔,无声地笑一笑,眼底里却是一片淡淡的光芒,“我就是始作俑者,不然你以为江琪为什么那么恨我?!”

林森终于抬头来看了钟茗一眼。

中午的阳光下,钟茗美丽年轻的脸上散发着盛放的夹竹桃一般灿烂明媚的气息,但是谁都知道,夹竹桃是有毒的。

学校栅栏的外面忽然骚动的声音,有人喊:“小子,你不要以为你躲到这里来我们就找不到你!”“今天不打到你跪地求饶,你也不知道我的厉害!”“砰!”“啊!”“哐!”……

有人重重地撞在了栅栏上,紧接着依靠着栅栏长出来的大片夹竹桃一阵猛烈的晃动,稀里哗啦地又是一地的落叶,林森和钟茗一个小中午的劳动算是彻底白费了,林森和钟茗都有些目瞪口呆。

钟茗朝前走了几步,在夹竹桃生长较稀疏的地方,看到了栅栏外面的情况。

一个瘦高的男生和几个凶神恶煞的社会混混在打架,而且战况很明显,男生的动作也很利索,几个混混很快就成了老大复仇的炮灰,而老大,一转头就跑了一个无影无踪。

那个男生回过头来,看到了站在学校栅栏里面的钟茗,他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笑起来,笑容居然干净好看极了,一点都不像刚刚打完架的人。

他斜背着书包,穿着和钟茗一样的校服,然后朝着钟茗挥了挥手,“你好,我是新来的转校生裴源。”

钟茗指了指他身上的校服,“你刚入学就有新校服穿啊?不是应该量尺码再做吗?”

裴源又怔了怔,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校服,然后抬头依然朝着钟茗笑一笑,“是啊,我运气比较好,来了就捡到一套。”

钟茗靠在栏杆上,“哦”了一声。

等到裴源走远的时候,始终沉默的林森努力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他还是难掩眉宇间的郁闷,小声地说道:“连校服这样的事情你也问,你是他什么人啊?”

钟茗望了望满地刚被那些人打架震下来的落叶子,“受害人。”

回班级上课的时候接到了钟年的短信,很长的一条——姐,我给你买了面包和牛奶,就放在你的书桌上,你别忘了回去吃。

合上手机,就可以想象得到钟年那幅笑呵呵的样子。

回到桌位上的时候,果然看到的是空荡荡的桌面,钟茗抬起头,看到班级的卫生角垃圾桶里,赫然是还没有开封的面包和牛奶,牛奶是红枣味道的,钟年知道那是她最喜欢喝的一种。

第一节课的老师还没来,全班的人都在上自习。

钟茗没说话。

身后传来细细簌簌的声音,一块德芙巧克力出现在钟茗的面前,巧克力上面附着一张纸条,纸条上面写着,“吃这个吧,一会有考试。”

不用想就知道是林森。

钟茗拿起笔在纸条后面写上“谢谢你了,我不吃,我怕胖!”,然后把纸条和巧克力丢还给林森,打开书默不作声地在心里念,周围有女生发出细细的窃笑声,很小的声音传了过来,“活该”“你应该把牛奶撕开了洒在她课本上才对”“我还没有你那么缺德啊!”“少来,你才缺德!”。

林森看了看前座的倔强女孩,他低下头,默默地把那一大块德芙巧克力放回到了桌膛里。

他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脸上的表情,都被坐在另外一排的江琪收入眼底,江琪单手撑着面颊,看看林森,又看看坐在前面的钟茗,嘴角流露出淡淡的冷笑。

傍晚放学的时候,钟茗先去体育馆找钟年。

钟年一直都是篮球队的主力,一三五晚上放学后一个小时,都要参加篮球队的训练,钟茗每次都去等钟年,顺便再在一旁的台阶上把作业给做了。

篮球场上是奔跑的人影,欢呼的声音,篮球落在地上,发出嘭嘭的声音,运动鞋在地板上划过,又是一阵嘎吱嘎吱的声响,大台阶上,放着一堆篮球队员脱下来的校服,钟茗走过去,她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来,往那堆校服上看了一眼。

一件洁白的校服,袖子内侧是用颜料涂出来的一个“M”。

钟茗的脸色一下子就变白了。

“裴源,传球传球。”

激昂的声音从球场上传过来,钟茗回过头,她看到了一个修长的人影飞快地从她的眼前跑过,他先把球传给对方,紧接着,自己率先奔跑到禁区内,在对方再次传球给自己的一刹那,纵身跃起,跳起来的高度简直令人咂舌,一个大灌篮!

“那是今天新加入的篮球队员,裴源,弹跳力惊人。”下场喝水的钟年对钟茗说道:“有好几次,都被我的球给断走了,他比我强。”

钟茗有点不服气,“你是一年级生,他是二年级生。”

钟年呵呵地笑起来,“姐,你这明显是偏向,其实裴源哥可好了呢,刚才还教我怎么转身才不容易被对方抢到球!不过他体力不好,跑几步就要休息好久。”

“少来了,我还不知道你,从小别人给你一块糖你就能跟着那人走,最好哄了。”钟茗拿过毛巾扔给钟年,自己转身整理钟年的东西,“擦擦脸上的汗,收拾收拾我们回家,我警告你,你最好别和小混混称兄道弟的。”

“谁是小混混?”

“废话,当然是你猛夸的那个弹跳力超好的裴源,他打架的时候弹跳力也超好!”

“姐……”

“干什么?”

“你不要再说了。”钟年的声音有点惨兮兮的。

钟茗回过头,她看到表情有点尴尬的钟年,还有站在钟年身边满头大汗的裴源,他望着钟茗,乌黑的眼睛里全都是笑容,很明显,那句“谁是小混混?”的问句是从他的嘴里发出来的。

钟茗彻底傻了。

林森把今天收到的作业搬回到教室,他从自己的书包里拿出那一大块德芙巧克力,默不作声地塞到了钟茗的桌膛里,这才拿着书包下楼。

教学楼的前面是一大片花坛,林森正准备绕过花坛往自行车车棚走,就看到有三个人朝着这边走过来了。

钟茗,钟年和那个叫做裴源的男生。

林森默默地顿住步子。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接着回过头,背着书包重新走回到教学楼里去,他走得很快,简直就像是害怕那三个人发现自己的一样逃窜,教学楼空荡荡的走廊里回响着他的脚步声,杂乱如心跳。

钟茗一面推着车一面有点愤懑地看着与裴源一起讨论篮球的钟年,他的眼睛里此刻根本就没有她这个姐姐了。

一口一个“裴源哥”,听着就让人很生气。

到了学校前面的公交交站牌下,三个人将要分开走的时候,钟年和裴源才舍得回头看了一眼一直跟在后面的钟茗,钟年说:“姐,裴源哥分到你们班了,以后你们就在一个教室里上课了。”

钟茗在心里说“关我什么事”,但嘴上却不得不说:“哦,好,我知道了。”裴源似乎有所察觉地回过头来看看钟茗,他笑一笑,那笑容中竟然带着点挑衅的,钟茗甚至觉得自己是幻觉眼花了。

等到裴源坐着2路公交车离开,钟茗和钟年准备过马路的时候,钟茗对钟年说:“以后你离裴源远点。”

钟年有点吃惊,“为什么?”

钟茗认真地注意着街道两边的车辆,“我今天看到他和几个混混打架。”

钟年忍不住为裴源辩解,而且还有点急赤白脸,“那也有可能是那些社会上的混混来找他的麻烦。”

“笨蛋,他要是没有惹到那些混混,那些混混怎么可能来找他!”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记住少跟他来往,……好了,别瞪我,准备过马路了。”

公交车在绿灯前停了片刻,坐在最后座的裴源回过头,看到了那一对推着自行车慢慢超前行走的姐弟,钟茗把弟弟让到马路的里侧,她身上的白色校服明晃耀眼的像一朵芬芳馥郁的花朵。

裴源低声自言自语说:“就是她吗?”当然没有人回答他,裴源低下头,从校服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手机屏幕上显示了一条未读短信,裴源打开短信,屏幕上出现了一个陌生号码和一行字迹。

——我知道你是谁!

裴源望了手机屏幕片刻,他微微地皱皱眉头,直接按下了通话键,然后把手机放在耳边,手机里不时地传来嘟嘟的声响,但就在响了几声之后,电话被人挂断了。

裴源静静地看了看手机,他略微思考了一下,然后又迅速地在手机上打下一行字,很快很利落。

——如果你真知道我是谁,就最好少管闲事!

【四】

黑暗中,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的声音,在她的耳膜边不停地回响着,一下一下地刻在她的脑海里,脑袋里的血管似乎被这种声音压得砰砰直跳,随时都会崩裂开来,可以想象那刹那间的血流如注。

——茗茗,你真的以为我不敢是不是?

泪水的滚烫吞噬了肌肤的冰冷……

狠狠压在内心深处的画面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地翻绞出来,疼痛一点点地渗入她身体里最脆弱的地方。

她痛得发不出声音来,整个身体都已经被那种疼痛侵蚀,也许更像是蚕食,蚕食掉她的每一根神经,没一丝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