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敏彦是否知晓自己的反常是因温颜的离开而起”这一命题上,第一总管福公公也不确定答案了。

福公公这边还没整理出头绪,永泰殿那边就又传来了大事。

太上皇陛下的小儿子、敏彦陛下与如意殿下最为宠爱的弟弟、太后娘娘的心头肉——宛佑殿下,又一次宣布绝食,以博皇姐注目。

眼见敏彦的脸瞬间铁青了一半,福公公忽然有种预感:除非这次宛佑殿下有足够的理由说服敏彦陛下,否则,他就真要凶多吉少了。

其实宛佑也吃不准他的皇姐会不会对他大发雷霆。

在过去的几年中,他从来不敢直接面对敏彦的怒火。因为皇姐怒极冷笑的样子实在太吓人了,足以让他连续三个月都边尖叫着边从噩梦中惊醒。

在敏彦到来之前,宛佑惶惑地问着母亲:“母后,如果被皇姐知道我们一起算计她,她……呃,母后,这样不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代为回答的是与梧桐一起躲在殿内一隅的如意,“你也不想想,等你皇姐和温颜成亲后,还能用这个法子把她引来吗?趁着这大好机会,赶紧能撒一次娇就多撒一次吧!反正你斗不过温颜,皇兄我又马上要搬到宫外去了,到时候远水救不了近火,你见不着敏彦,可别再哭着求皇兄帮你了啊。”

宛佑攥紧拳头,坚定了信念:“嗯!”

梧桐好笑地看着如意哄骗宛佑,心里却免不了伤感一番。

小女儿已经嫁人且远在越刍,大女儿很快就会变成别人的妻子,如意也要搬到宫外去住、不可能想见就见了,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几个孩子,竟然在一年之内就各有归宿,叫她想不落寞都难。

不过,现在需要面对的,是怎么让她的宝贝大女儿转怒为喜,以帝王的金口玉言祝福弟弟“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没错,今天是宛佑小殿下的生辰。

而我们难逢低谷的敏彦陛下,在迈进永泰殿之前,确确实实是忘记弟弟的生辰了。

但就在她的脚刚踏进永泰殿的一刹那,她突然身形一顿,扭头问道:“福公公,今天……可是三月初九?”

福公公立即恍然大悟:“啊,今天正是宛佑殿下的生辰!”

敏彦面上闪过一丝自责,放缓了脚步,慢慢朝里面走,边走边道:“派个仔细人回去把朕上个月收在盒子里的冷玉笔架取来。”

福公公见过这个雕工精致非常的玉质笔架,它是敏彦在泮宫读书时曾经用过的。他想了想,回道:“不如就让奴才去取,省得他们拿不住分寸,磕着碰着了也不好。”

说完,他就吩咐了随行的几个宫女,让她们小心伺候着敏彦,然后才疾步往熙政殿赶。

这一天,宛佑安稳地度过了他的九岁生辰,不仅没因谎报绝食而被皇姐训斥,甚至还收到了来自皇姐的一份大礼。而如意皇兄送的一对双耳瓷瓶,经几朵牡丹的润色,也为永泰殿增添了不少诗情画意。

也不知温颜是不是真的卯足了劲要惩罚敏彦,整整过了六天,在宛佑生辰的第二日傍晚,他才伴着天边红彤彤的落霞,回到了宫中。

“回来了?温太傅身体还好吧?”

敏彦很平淡地问完,就不声不响地把一张练坏了的字揉成一团,随手扔在了御案一角。她也没特意观察温颜,只自顾自地继续抽出纸来,运气提笔,专注地进行着她的一日一练。

自从温颜离宫,敏彦就又捡回了当年在泮宫时的练字习惯,借此来稍稍缓解因温颜不在身边而带来的莫名思虑。

温颜道:“父亲身体还好。就是总催着我回宫,在我耳边时时念叨着‘皇夫在家尽孝六天于理不合’之类的话,硬要把我赶出家门。”

“太傅大人循礼甚严,会这么做确在我意料之中。”敏彦的语气距阴阳怪气已不远矣。

温颜忍笑:“咳,他老人家还说,陛下不该顺着我的意思,更不该事事由我任性。”

敏彦哼了哼:“你不也没听温太傅的话么。横竖六天是你请下的,与朕无关,温太傅若是怪罪,也不该怪罪在朕的头上。等太傅进宫的时候,还是你自己去解释清楚吧!”

哎,又把“朕”搬出来了吗?

温颜一个没忍住,笑了起来。在敏彦怨气十足的注目下,他慢慢地走到了她面前,轻轻地握住了她的胳膊,让她动弹不得,也无法继续赌气练字。

“我回家三天还是六天,你就不要再耿耿于怀了。”温颜的手婆娑着敏彦的后颈,让她枕在自己肩上,“父亲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从我进宫,他就盼着每年能和我见上哪怕一面也好。虽然他嘴上说着以君为先,可换做是你,你能舍得自己的儿子一年到头都不在身边么?我知你心情不好,在家时也很想你,但该尽的孝道,我不能省。”

敏彦喃喃道:“我没阻止你尽孝,而且你以后又不是不能出宫了,何必非要执着于这次呢?”

温颜笑道:“只此六天,你就给我脸色看。若我以后真要回家,那你岂不整年不愿理我?”

敏彦抬脸,认真地承诺道:“不会。一旦你我成亲,你可以回去陪太傅大人。不过你得答应我,一次不能超过两天,每月不能多于五次。”

温颜故意板起了脸,做出一副惶恐的模样:“微臣遵旨。”

结果回应他的,是敏彦一记扎扎实实的白眼。

宛佑的生辰一过,三月中旬便如约而至。

三月中旬,礼部和户部忙得团团转,此时已到为敏彦的婚礼做最后准备的阶段了。

在敏彦的授意下,她的婚礼与以往的女帝大婚不同。她既没有将温颜摆在女子的位置,也没有让自己站在嫁人的立场。

敏彦的这一要求,着实令礼部和户部的两班大小官员头疼了好几天,但幸好有善于揣测圣意的辛非和深知妹妹心愿的如意。两人联手,终于使女帝陛下满意了他们对婚礼的众多安排,并完美地布置好了婚礼所用的新房。

三月二十九,宜婚娶、订盟。

大安朝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女帝,将要与太傅温庭之子温颜成亲。

熙政殿东侧殿经过整理收拾,成为了敏彦大婚的洞房。

侧殿门前挂了一对喜字大宫灯,欢庆的红色烛光照在侧殿外的回廊上,映得来来往往的宫女两颊生春,像是为她们多擦了几抹艳丽的脂粉。

屋内,龙凤喜床就摆放在层层屏风之后,床上铺着大红缎面百子被,外悬双喜红帐幔。

敏彦从早晨起就滴水未进,在祭祀祖先、叩拜父母并接受过五品以上京官们的祝贺后,她便被带到了新房。与她同时到达的,还有一身正红新服的温颜。

敏彦不敢直面温颜,就这么目不斜视地迈步,率先进入侧殿。

今夜,两人将要在此就寝。

温颜也在敏彦身后紧跟着她进入了新房。当他看到窗下的桌前整齐地摆着象征夫妻同席宴餐的豆笾簋篮俎时,他含笑回望敏彦。

实在招架不了温颜灼灼目光的敏彦,只能勉强把视线投向别处,不再让他干扰自己的心绪。

不多时,敏彦和温颜被请到桌边。

待两人入座后,在尚仪的协助下,他们分着吃了几口点心,又各自被塞了个酒杯。

敏彦接过,浅浅地抿了一口,然后与温颜交换,饮尽了他杯中的清酒。

旁有尚仪禀奏:“礼毕!兴!”

上当受骗

敏彦在两个宫女的服侍下换了喜服,穿上便装。

当她绕过几扇屏风来到喜床边时,温颜已经换好轻便的衣服,站在那里等着她了。

看着已经卸妆,恢复素面朝天模样的敏彦,温颜难免恍惚起来。

他想起几个时辰前,敏彦刚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面颊上居然淡淡地施了一层她向来厌恶的脂粉。在一袭大红喜服的映衬下,敏彦的脸色终于不再像往常那样苍白,略嫌英气的容颜又被胭脂化去了许多坚毅和犀利,使她变得更为柔媚。

温颜只觉得自己眼前一亮,然后沉溺于她这难得一见的柔媚之中。

但是因为大安朝皇室女子出嫁无需盖头,而敏彦又身为女帝,所以她的妆容不带分毫遮掩地就这么直接展示在外。

当时,等待接受百官祝贺的温颜仅朝台下扫了一眼,就发现不辞千里远道而来的那位新任漠南王同样两眼闪亮,更有其他站得比较靠前的、或年轻或年长的大臣,也目不转睛地盯着敏彦瞧个不停。

也许他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对女帝陛下的转变感到有些稀奇。

可温颜就是不舒服了。

他甚至在心底暗暗埋怨起皇室的规矩:娶了皇室女的新郎官,不仅被剥夺了为新婚娇妻掀盖头的权力,还要忍受其余男人的惊艳视线,真是太让人恼怒了。

一想到白天发生的这些烦心事,温颜就心头不爽。

温颜正压制着残存的怨气,敏彦却误认为他跟自己一样,从清晨就开始沐浴更衣、祭祀叩拜、接受贺喜、主持喜宴,累极了才会露出这种不好脸色。

敏彦悄悄地深呼吸了一下,借此安抚胸中那颗乱跳不已的心。

“累了吗?”她状似平静地问道,手指却止不住地在颤抖着,“要不要……先歇息一下?”

每个女孩子在出嫁前,都会由母亲为她们补全该知道的知识。

梧桐用了一整晚的时间让敏彦彻底了解了新婚夜将有什么事情等待着她。

虽然先前她和温颜亲热过几回,但每回他们都把持住了,从未逾越过那道禁忌的界线。敏彦隐约感觉也许成亲后可能要更亲密些,即便这样,在听母亲解释的时候,她依然还是免不了呆若木鸡了好几次。

尽量摆脱那晚母亲说过的话带来的影响,敏彦小幅度地拍拍已经发烫的脸蛋,努力为滚烫的两颊降温除热。

温颜见敏彦表情奇异,既像是害羞又像是害怕,于是情难自禁地靠近了她。

不过他暂时还不想太早吓着敏彦,所以他俯下身,低了头,放柔声音问道:“我倒不是很累。不过我看你眼睛都虚了,白天的事情确实太多,现在疲乏了吧?我们休息吧。”

疲乏?休息?!

敏彦错乱了:“不、不是的!我不乏,我不用休息,好像、好像……我只想坐坐歇歇腿脚,对,坐坐就行……”

坐坐就行?

当然不行。

温颜面带春风,眉眼含笑,以很轻的动作,缓缓地将双手搭上了敏彦的肩头,不着痕迹地小心使力,把她牵引到他想去的地方。

敏彦心思不在这里,神游天外似的由着温颜带领,被动走向那张看起来就适于躺卧的喜床。

从早到晚,她都处在表里不一的状态中。

心里明明是为晚上担心,生怕自己做错什么、说错什么,但表面上,她还得摆着女帝的架子,接受众人的祝福与恭维,一边算计着该怎么应酬才不致失礼失仪,一边又得注意着自己的形象是否光彩依旧。

就这样自我折磨了一天,敏彦不可能不累。

所以,此时的敏彦急需一张柔软又舒适的大床,以供她安稳入眠。

她累得发傻,又心虚得要命,不敢抬头看温颜的脸,也不敢太过接近他。平时的威严在此刻忽然就无用武之地了,只剩下满腔的矛盾——又欢喜又羞怯。

欢喜的是今日大婚,总算了却了一桩心事;羞怯的是接下来不可避免的洞房花烛夜,据说……很疼。

好吧,母后也告诫过她了。作为一国之君,理应勇敢无畏,这点区区小疼,实在不该放在眼里、塞在心上。

敏彦再三勉励,好不容易做完了心理准备,刚要对温颜表示“速战速决、切勿拖延”,却惊觉自己已被带到了床边。

而她的新婚丈夫、大安朝刚刚走马上任的皇夫殿下,正帮她处理着碍事的衣服。

“……温颜!你干什么?!”

女帝陛下神游完毕,终于清醒,也在最后最关键的时刻,保住了即将壮烈牺牲的外衣。

真遗憾啊!原本以为她会一直这么发呆下去,直到被拐上喜床后才能回过神来。

温颜笑眯眯地想着。

可他不能这么诚实地把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挂在嘴边,话到了口中,就变成了:“我们都累了,难道不该提前更衣、早些休息吗?”

“不对……”敏彦头晕眼花地力求坚持正义,“刚才我们不都更衣了?你做什么脱我的衣服?我自己来就好,你、你忙你的……”

温颜很无辜:“敏彦,咱们都成夫妻了,你该不会就以为人家女帝和皇夫只倒头躺在床上,聊聊国事聊聊皇储吧?”

“哪能……”敏彦艰难地咽口口水,往常的冷然严肃完全维持不住,只一副“我很心虚”的样子,眼神四处乱飘,像极了被人抓住办坏事又无处可逃的小女孩儿,“该做什么我都知道,母后有说……”

温颜很温和,动作很细腻。

他再次趁着敏彦不断纠结的时分,将心中所想付诸于行动,先帮她褪了外衣,继而又扶着她把她轻轻地放在了床上。

“你要是害怕,那我今天就什么都不做。”

温颜随后躺在她身边,守住了外侧,面朝床内揽着敏彦,不让她挣扎。

敏彦抗议:“难受。”

只听温颜轻笑几声,嘴唇紧贴在敏彦的发际,细声耳语道:“可是你必须要让我和你一起。都成夫妻了,陛下总不能还让微臣睡在软榻上吧?再说了,咱们又不是没这样过,不会很难受的。”

敏彦通体火燎,她想起自己确实曾经和温颜不止一次地同睡在一张床上。可那感觉和现在的不一样,而且当时她还不十分清楚所谓的“敦伦”究竟为何,虽有害羞,却不像如今这般满身不自在。

“真不对我——你明白我指什么,你真不……”

敏彦问得小心,边躲着温颜的呵气,边试图挽救即将告罄的理智。她总怀疑温颜在削弱着她费尽心思才建立起来的防线,但他都承诺说什么都不做了,再怀疑似乎不太符合夫妻间的信任关系。

温颜呵呵地笑了:“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拜交杯酒所赐,敏彦感到醉意在逐渐涌上,她展开一抹小小的笑容,语焉不详地说道:“我有点儿睁不开眼了……嗯……嗯,温颜……你……”

温颜狡猾地保证道:“我不会弄疼你的。”

泛着迷糊的敏彦竟然满意地闭上了眼睛,一点一滴地投进了安心的梦乡。

梧桐把所有需要注意的事情全都教给了女儿,可她偏偏就是忘了告诉敏彦一点:在新婚夜,男人的话最好不要轻易相信,因为他们根本不可能做出任何真心实意的承诺。

——这也许是太后娘娘的新婚夜比较奇特的原因吧!

然而,敏彦疏于防范,没听出温颜话里玄机。

温颜并没有给她一个正面的、绝对的回答。

他说“你要是害怕,那我今天就什么都不做”,那么如果敏彦睡着了,不就没了害怕的意思了吗?他又说“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可谁又能指出这个“怎么样”到底是什么样的“怎么样”?

敏彦上当受骗了。

静静地支起上身,温颜靠在敏彦身边,半眯着眼睛,仔细地逡巡着她的睡颜。

他不是第一次这样看着敏彦入睡了,但这却是他第一次在婚后看着妻子入睡。

尽管知道敏彦最终会属于自己,可他还是想抛下矜持和风度,跳到门外去大吼大叫,让全天下的人都能听到,敏彦现在是他温颜的妻子了。

其实换个说法也没问题:他现在是敏彦的丈夫了。

潮水一般的喜悦一波一波地冲在温颜的心田,他等了这么久。他曾经甚至还想过放弃,只求一生守候,不必取得名分。现在,怀里的女子在天下人的见证下与自己结为夫妻,他不用再焦急,不用再焦虑。

温颜知道,敏彦一向重承诺,不会食言。既然她已经说过,“皇夫”这个人人眼红的职位不需多人分担,那就代表着他将会是她唯一的丈夫。

这个掌握着天下的女子,居然真的可以为一个微不足道的温颜做到这一步……

心念一动,温颜柔柔地吻上了敏彦的额头。顺着眉毛、鼻梁、嘴唇,来到了她的下巴,又越过脖颈,探进她那柔软的胸脯。

随着这一长吻的下移,温颜加深了力度。最后,他停留在了敏彦的胸前,逗留许久。半敞的衣襟掩不住外泄春光,温颜刻意磨蹭着,想把敏彦从睡梦中拉回来。

敏彦在温颜吻上她额头的时候,就已经感到阵阵酥痒,像羽毛扫过似的,一路挠得她不得不拔出急欲入眠的意志。

她半睁了眼,迷迷蒙蒙地看着眼前放肆着的人,嗓音发软,带着浓浓的鼻音嘟囔道:“轻点儿……啊,别咬我……”

这般不经意的娇娆,怎能不让温颜恣意爱怜?

他暂时挪开了正在进行中的埋头劳作,挽唇一笑,附于敏彦耳畔,吻着她的耳垂,恶意地让自己的声音像虫子一样钻进她的脑海:“敏彦、敏彦……你要是再不醒来,我就要爱你咯。”

好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