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如意天马行空地假设了无数个可能,却最终在数过两边箭靶上的竹箭个数并检查过箭尾的记号后,不得不承认温颜箭术之高超绝伦。
大出如意所料,孙歆发挥失常,十箭有七枚射中靶心,另外三枚虽在靶上,可距靶心还有那么一点点的距离,他惜败于温颜,屈居第三。
然而第一并不是温颜,而是冯将军的外甥。他那十支竹箭,首尾相抵,次第没入箭靶,一箭打落一箭,神乎其神。如意从未见过这么精妙的箭术,连前后的距离都计算得恰到好处、分毫不差。
强中自有强中手,别看这位将门英杰不擅书画,这冯家的神射,他倒继承得彻底。
反观辛禾……
如意只觉惨不忍睹。
十支竹箭,没能全部挤在靶上也就罢了,居然还有五六支落在了箭靶前的地面上?他老兄刚才到底吃饭了没?怎么这点力气都没有?
好歹,你也得把弓拉满了才能放箭啊!
咳,这位辛四公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是奇才。
见识过辛四公子的烂箭术,在众人踏入比试骑术的场地后,如意看到他接二连三地从马背上滑落时,一点儿都不惊讶。
如意心想:向来圆融的辛非辛尚书,在教育孩子的时候,一定忘了为儿子们请位好师父。
策论、琴棋书画、箭术、骑术,这些花样逐一玩完,在翔成的授意下,如意算了算余下六人的“总成绩”,发现竟是温颜高居榜首。
策论第一、琴艺第三、书画第二,箭术和骑术皆排第二,总体看来,温颜居然比孙歆更能耐,枉费他还捏了一把汗,根本就是杞人忧天。
奇迹么?
奇迹。
综合了所有的比试,如意把结果呈交于皇父。
温颜、孙歆。
硕果仅存的二人。
“兜来兜去,最后竟还是他们两个。”
翔成对此没发表任何意见,只用如意和容可都能听懂的方式,感慨了这么一句。
重头人物闪亮登场。
骑射两项比试完毕,翔成审视着最后获胜的两个男子。
“孙歆,温颜,你们一直是我最认可的两个孩子。”他放慢了声音,缓缓问道:“那么,在你们看来,皇夫应具的品质,该是什么呢?”
孙歆不假思索:“责任!”
“……坦荡。”温颜思考了一下,才坚定了答案。
“坦荡?”
资深情敌容太傅发难了:“呵,我这里倒有一个问题:若今日你二人同时入选而陛下又欲一并接纳,温颜,你待如何?”
皇恩浩荡
这次,温颜考虑了很久很久,久到容可几乎要放弃从他嘴中挖出答案了。
半天过去,温颜这才抬起脸,却没有直视这位曾经的老师。
他低垂着眼睛,将视线投在地上,如实地回复了容可的问题:“太傅大人,不可否认,我在最初听到您的问题时,第一个想到的正是目前进行着的皇夫之争。但我发现自己似乎已经被您牵着鼻子走远了,在此我想我需要说明:我所谓的皇夫应具备的‘坦荡’品质,并非只包括对待敏彦陛下纳夫多少的态度,还与其本身的原则有关。”
“是吗?听你这么一讲,倒真有些意思了。你心中的坦荡原则是什么,说来听听也无妨。”容可调换了个坐姿,抬抬手示意他继续,大有一副“我洗耳恭听”的样子。
翔成挑挑眉毛,没有制止容可,也在静候温颜的回答。
温颜斟酌了一下字句,将心中所想慢慢地表达出来:“我所认定的坦荡,只要我能做到,那就不会因一己之私而为难陛下,问心无愧、不惧外人指点。至于陛下打算拥有多少位皇夫……”他看了看身边的孙歆,“又何必斤斤计较呢?”
知晓内情的翔成腹诽起来:你小子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有本事就别赖在熙政殿不肯走,有本事也别霸占着敏彦不放手!哼,表里不一、故作姿态!
——每位即将嫁女儿的父亲都喜欢刻薄准女婿。已成太上皇的翔成陛下也难逃这条法则,尤其他这次要嫁的,是自己手把手抚养长大的女儿敏彦。
见容可点了点头,面上似有赞赏,翔成绷着脸转向孙歆,问他:“孙歆,你对责任的解释是什么?或者,你认为入宫成为皇夫,只用‘责任’就能使所有事情都迎刃而解了吗?”
孙歆稍微愣了一小下。
从刚才听到温颜的回答后,他就一直在思考。
孙歆从小在祖父的严厉教导下,完整且深刻地认识到“责任”一词的重要性。
如果不是为了责任,他也不会冒着天大的危险逃离敏彦身边;如果不是为了责任,他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政务国事上顶撞敏彦;如果不是为了责任,他怎么可能答应祖父这么离谱的条件,参加采贤的比试?
“责任”二字好像是个最简单不过的词语,可又有几个人能真正完全担负起人生本该担负的责任?这两个简简单单的字,可以让无忧无虑的男孩子迅速成长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然而责任太多,同样可以击垮一个人的意志。
支持着孙歆走到今天的,除了责任,确无其他。他没有被击垮。但是他喜欢着敏彦,却终不能放开心底最后的那份关于“责任”的坚持。
所以他总是站在错过的岸边,怅惘地遥望着彼岸的亮丽风景,待看得累了,回头便更顽固地死守责任,一边自欺欺人地默念着“我不需要这种风景”,一边用永无止境的忙碌和视而不见的任性麻痹着自己。
孙歆疲惫地闭上了眼。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回答了仍在等着答案的翔成:“责任就是——无法摆脱的、不能不做的事情。有的可以让人愉快地接受,但大部分的责任,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翔成和容可同时沉默。
温颜也略微皱了皱眉头。
突然间,里面传来了笑声。
梧桐走了出来,拍手赞道:“责任是无法摆脱的不能不做的事情……哈哈,说得好!不愧是敏彦倚重的朝中重臣,看问题就是看得透彻!”
这么几句浓墨重彩的褒扬之语,虽然听上去好像不怎么带有特殊含义,可往深处细细一想,就能领悟到梧桐已经间接宣判了孙歆的落选。
只是被倚重的重臣吗?
孙歆深呼吸,再次闭眼,敛首为礼,以一种对失败者来说有些过分平静的语气说道:“孙歆谢娘娘成全。”
他是要感谢的。
感谢太后在最关键的时刻露了面,帮他化解掉可能会产生的僵局。
孙歆从一开始就没抱着必胜的决心,微弱的斗志连仅有点头之交的辛禾都感觉到了,太上皇陛下和太傅大人不应该看不出来。
与其自不量力地去追求一个遥远的梦想,倒不如亲手打破这个只会腐蚀人心的梦境。反正在爷爷的算计中,娶了礼王府小郡主、和乐平成为连襟,也一样可以巩固孙家地位,那他为何非要与温颜一争高下?
责任让孙歆不得已接受了孙老爷子的安排,他的名字是敏彦命户部添加在名单上的,他不能抗旨。孙歆原本打算自己可以在最大限度地维护着尊严的情况下,以最小的差距输给温颜。
孰料,温颜根本就没给他这个退让的机会。
轻敌的后果蛮严重,孙歆觉得心里有点儿酸。
梧桐才不管孙歆的内心转了几个弯弯。她只短促地轻“嘿”了一声,受之无愧地接下了孙歆的谢恩。
然后梧桐走到了温颜面前,满脸笑容地将敏彦打小就随身佩戴的龙纹白玉放在了他的手上,并指引着他、让他握好这枚玉佩。
她说:“温颜,你真是从来没让我失望过一次啊!敏彦以后的幸福,就靠你了。”
饶是不常将感情外显的温颜,此时也有些经受不住梧桐这短短的两句话。他喉头发紧,紧紧地攥着那块犹散余温的玉佩,轻而有力地点点头,郑重说道:“我会的,娘娘。”
“还是早些改口叫母后吧!”
梧桐习惯性地把眼睛笑眯成了一条线。
她轻松地转身面对还陷在不解泥淖中的翔成,“好啦,敏彦早就说要让我这个做母亲的来为她定下最后的皇夫人选,现在我的任务完成,你们两位也该退场了。”
看看一脸了然的容可,翔成这才明白:敢情他还没有最终决定权?女儿央他们两人当考官,竟只是为了能在既定的几项比试中出题考察这些皇夫候选?
这也太令他火大了!
太上皇陛下吃了个大闷亏,心情极其不好。
三日后,采贤的结果公诸于众,最后的赢家温颜将在下个月的月末与敏彦陛下完婚。
另外,因此番采贤有不少优秀人才脱颖而出,敏彦特意下了道圣旨,总体指向十分明确,她要为礼王家的小郡主赐婚。
礼王山呼“皇恩浩荡”,然后乐颠颠地跟在敏彦身后,跑去选女婿了。
但是,在该将谁指婚给小郡主的这个问题上,敏彦和礼王各有打算,分歧不小。
敏彦主张选孙歆,因为他在比试中的表现仅次于温颜,容貌上乘、家世显赫,不管从哪方面看,都足以匹配礼王府小郡主,无疑是最佳人选。
可礼王却不这么认为。
他选中了冯将军的外甥,理由很充分:他与冯将军同为武将,家风相近,结为亲家也好说话。而孙歆此次虽被弹劾,可再过一段时间,他就能官复原职,这明显不符合礼王对女婿的要求。
“既然礼王叔这么喜欢找个布衣做半子,那您还不如选辛禾呢!”似礼王这般挑挑拣拣的态度,让敏彦也忍不住要恼了,“朕倒是觉得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入朝为官。”
礼王鼻孔眼里哼气:“辛家的那群小子们,有几个抡得起刀枪剑戟?本王就唾弃辛禾这个小子,他连箭都射不上靶子,算什么男人!”
敏彦默然。
辛禾擅文弱武是不争的事实。
可是——
“礼王叔,您别告诉朕您真不知道冯将军的外甥是什么身份。”
礼王瞪眼:“什么什么的身份?还能有什么身份!你想说啥就直接说,别拐弯抹角,本王听着怪不舒服的。”
敏彦似笑非笑:“据朕所知,冯将军仅有一姐,就是咱们那位早年嫁往漠南的枚太妃。除此之外,朕可从没听说皇姑奶奶有其他女儿。您自己想想,冯历他可能是冯将军的亲外甥吗?他的母亲家世不明、身世不清,也不知道皇姑奶奶打哪里抱来的这个女儿。冯历的父亲是屠夫,您把小郡主交给他,不怕王妃砸烂您的王府?”
礼王头疼地想起了自家夫人的倔脾气,还有那总不满足于现状又极度看重家世的坏毛病。
“这些陈年往事,本王当然比陛下更清楚……不过,陛下既然知道了,那为什么还让他进了采贤的名单?”礼王端起了长辈的架子,愤愤然地质问道。
敏彦笑了:“表面上看,他满足了朕开出的所有条件,户部也无可挑剔,只能放他入选了。再者,朕若想广纳贤才,就不能讲究‘出身’这一套陈词滥调。”
礼王讪讪道:“呃,不考虑冯历也行。但本王是绝对不会同意孙歆的!那个孙老头家里,哼,能出来什么好人?个个都满肚子的坏水,只知道怎么巩固自己的地位。本王才不要让女儿嫁给这种人受委屈。”
敏彦力推孙歆,其实也是有她自己的私心在里面。
孙家经采贤一事被驳了面子,她若能做足人情,让礼王的掌上明珠嫁入孙府,也算是补偿了他们。
而且指婚对孙歆来讲也是件好事。
敏彦转了转眼珠,换下有事好商量的语气,拿出了帝王的威严:“礼王爷,朕敬你如父,才破格让你参与选婿。若在平常,朕何须因小小的赐婚而与臣子商议?”
礼王一愣。
他没想到敏彦会这么较劲,较劲到连她最为重视的辈分都暂且抛下了。
“啊,孙歆也不是不可以……”礼王妥协。
敏彦道:“不是‘也不是不可以’,而是‘完全就可以’。嗯,等过了这段日子,朕会帮礼王叔催催乐平,让他速与长郡主完婚,也好让小郡主准备婚事。”
“……遵旨。”
礼王不情不愿地告退后,温颜这才从一旁走出。
他笑问敏彦:“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孙歆的婚事这么关心了?只是为了补偿他输给了我吗?还是想安抚孙家,尽量挽回他们的面子?”
敏彦道:“一听你这番评论,就知道你又想偏了。放心吧,我可没对孙歆动过情,自然也不会用这么无聊的手段补偿他。”
温颜被敏彦点透了心思,某些别扭的情绪泛了上来。
于是——
“有关引水的奏折,工部那边刚递上来了。李大人最近身体不适,他托福公公向你告罪,说是怕自己的病气影响太大,等过了这几天,再觐见女帝陛下,与陛下详细讨论其中细节。”
敏彦道:“我已经知道了。”
“礼部刚才派人来探口风,因见礼王在此,所以就没敢求见。我听他们的意思,似乎是想问问如意殿下的封号该用什么字才好。”
敏彦道:“嗯,‘祚’字比较好。”
“还有,萧近那边回了信,据说现在局势不错,百姓也慢慢安定了。他随便还问了问孙歆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官职。喏,信在我这里。”
说着,一封信就送到了敏彦的手上。
帝王的悲哀,就是永远都有处理不完的国务。每天,大量等待裁决的事情只增不减地堆积在案头,好似压在头顶的一座大山。幸而那些不计其数的小事全分派到了六部,让他们酌情处理去了。否则,大安朝第一个累死的人一定就是皇帝。
“既然他自己能稳定住局面,那孙歆也就不用再回漠南了。”
敏彦接了信,当着温颜的面拆开,浏览了一遍就放下了。
“吏部侍郎空缺,陛下正好可以将孙歆安插进去。”
“……温颜,你究竟在想什么呢?”敏彦好笑地盯着温颜那双冷淡无波的眼睛,“咱们下个月就要成亲,怎么说也不该再和无关的人较量了吧?”
“微臣没有。”
敏彦失笑:“还敢说没有,你这个样子,明明就是吃醋了又不愿意讲出来,憋在心里憋得难受,所以才摆这种脸色给我看。”
温颜平平板板地说道:“微臣不敢。”
“居然还来劲儿了。”
敏彦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拾起御案上那份工部刚刚呈上的奏折看了起来。
她得承认,她就是想故意晾晾温颜。
“嗯哼。”
没人理他。
“嗯咳。”
还是没人理他。
“敏彦。”
这回有人理他了。
“怎么?”
敏彦一脸“茫然”地抬头。
“你头上的钗子歪了。”温颜微笑,明着是为敏彦扶正钗子,暗地里却伸手拨乱了她的头发, “这样就好多了。”
“是吗?”敏彦怀疑地摸了摸头发。
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