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只能眼睁睁看她死去——国破家亡,良人竟是狼心狗肺之徒,她哀莫大于心死,强留她又有什么意思?!”
暗夜中,季馨的声音也带上了几分激越清昂,她柳眉一挑,竟凭空升起飒然金风——
“我眼睁睁看她死去,就是为了代替她被掳入京,做这些你正在做的事!”
这声音幽暗清漠,却有金石决断之风,传入宝锦耳中,惊得她双目圆睁,愕然不能自己,“你原本打算自己入宫?”
“是…”
季馨又叹了一声,“却没料到,城破之前,冷不防杀出你这么个人物,一手把我要做的揽了过去,我也只能继续善尽我侍女的职守,陪你入宫走这一遭了。”
宝锦听得心驰神往,望着她的眼神不由和缓许多,“我并不知道这些隐情,先前多有得罪…”
她口风一顿,微微一笑,又道:“可如今敌我难辨,你又要怎么证明你所说实情?”
季馨知道今日定要去她疑心,于是款款振衣而起,“殿下也算是元氏唯一的骨血了,辰楼上下一向有所怠慢,如今我等欲一齐参见,希望殿下能多加教诲。”
这是要请她见过京城所有成员的意思了,宝锦想起先前辰楼若即若离的赞助,心中了然,口中却是谦道:“哪里,我年少轻狂,这些日委屈京城的兄弟姐妹了,这边才想要赔罪呢!”
两人端茶相视而笑,这般客套,却是替代了方才的剑拔弩张。
“对了…”
宝锦啜了茶水,好似漫不经心道:“那位辰楼也在吧?倒是好久没见她了,我有很多武学问题要问呢!”
季馨心中咯噔一声,面上却是皱眉道:“她如今仍是缠绵病榻,不能见客。”
宝锦想起先前在离宫荒野上那怪诞的冷笑举止,又想起回京这么多日,此人都避而不见,只觉得实在诡异非常,试探着问道:“她和我姐姐…很熟吗?”
季馨目光一凝,随即斟酌道:“是很熟…”
他应着宝锦的目光,意味深长道:“她俩好的似一个人一般。”
第一百九十三章 抉择
一个人…
宝锦咀嚼着话意,有些茫然道:“算来我与姐姐也算亲近,却丝毫不知他与这位楼主竟有如此渊源。”
季馨微微一笑,眼中有流光一闪而过,“这些不过是小事,如今知道却也为时不晚。”
宝锦颔首,又道:“楼主可有什么吩咐吗?”
季馨一愣,不知怎地,胸中涌出一阵悲凉——昏迷许久的人,还能有什么吩咐?!
她眸光一暗,随即却压抑了自己的情绪,低声道:“奴婢大胆,这就直说了——楼主希望殿下戒急用忍,勿要误人误己。”
说完,也不顾宝锦的探询目光,盈盈福身道:“天色已晚,殿下还是早些就寝…”
随即就要辞了出去,脚步略微比平时凌乱,好似胸中情绪激动,再也忍不住。
宝锦见她几步过后便恢复了平日地沉静安详,知道多问也问不出什么来,她一人处于静室之中,把这些言语又细细咀嚼了一遍,又想起先前那些疑点,心中百念纷杂,一时竟有些恍惚。
此时中夜微凉,窗外的银豪月光照得纱帘上光影潋滟,凉风脉脉而入,吹起她鬓发重重,耳边恍惚竟有姐姐地笑嗔低语。“且慢些,若是急了摔着了,可怎么好…”
这是幼时,两人追逐嬉戏的话语,如今却宛如还在,宝锦忽然打了个激灵,喃喃道:“这么些时候都等了。缓些时日,也没什么要紧。”
她主意一定,随即却想到了云时那边——他那句低沉醇厚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却也仿佛拂过耳边。
她微微皱眉,随即,挑亮了灯芯,蘸了米浆在纸上写了四字,随即密密封好。
“宫中一晤。”
云时入宫之时。心中仍有惊诧,想起方才那张纸笺上草草写就的一句,心下惊疑不定,匆匆入宫觐见,却浑然不觉所佩紫绶都有些歪斜,皇帝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卿神思不属,倒是被什么东西迷了心魂?”
云时身子一颤,有些尴尬地谢罪:“臣君前失仪…万死。”
皇帝深深望了他一眼,回忆方才所见。云时呆呆的凝视着虚空中的一点,不由轻笑道:“倒是想起哪家的姑娘?”
云时低下头,面色却不由的一白,他咬了咬牙,竭力让声音听起来也像是玩笑,“也许是天上仙女呢…”
两人对视而笑,心中却各有计较。
“阿时,”
皇帝亲热而状似不经意的问道:“你愿出门走一趟吗?”
云时闻言瞳孔一凝——这是试探。还是…?!
他深吸一口气,俯身低眉,一副君前奏对的格式。“万岁意在蜀地?”
皇帝微笑着点头,“那位世子据说弑杀亲父,人伦尽失,闹得沸反盈天的。”
云时听他这语气,不由的微微皱眉,“万岁上次与这位世子相谈甚欢,这次怎么…”
皇帝剑眉一挑,嗤笑道:“此一时,彼一时,那世子李桓还处于下风。我支持他与蜀王相持。也是想让朝廷得这渔翁之利。可没曾想,一夜之间。风雨突变,这位世子竟没了擎肘,若真等他把蜀地掌握齐全,朝廷可就更难有作为了。”
云时听着他如此坦白这帝王心术,心中一颤,口中却道:“万岁料想独到,臣实在佩服…”
“这也没什么独到的,只是些权术心计…”
皇帝深深望了他一眼,叹道:“朕这些想头,只在你面前提起——我们兄弟也没什么好隐瞒地,你也不必害怕,只要你不自外于朕,自外于朝廷,这些手段永远也不会落到你的头上。”
他地眼睛真挚豁达,这样的话,光明正大的说出了口,眼神坦荡而威严,看向云时。
云时一听惶恐,随即双腿跪地,“臣若有二心,天地不容…”
他说的慷慨激昂,心中却泛起汹涌地怒意——
你已经对我父亲用了那样阴毒的手段,还想装什么好人么?!
皇帝见他诚惶诚恐,连忙亲手扶起,“朕只是顺势说到,你也不必如此害怕…”
他咳嗽一声,又回到了主题上,“如何,有兴趣走一趟吗?”
云时沉吟着,正要回答,下一瞬,却觉得袖子上一片滚烫,定睛一看,竟是奉茶的小太监手中一抖,将一盏热茶都泼到了他身上。
那小太监脸色一白,几乎要哭了出来,只有云时在他身侧,却见他使了个微妙的眼色给自己。
皇帝冷哼一声,早有侍从将小太监拖了下去,加以严惩。
云时连忙告罪起身,皇帝唤人去拿自己的一套新便服给他,云时惶恐地连忙婉拒,到了侧殿自去更衣。
侧殿里很是昏暗,他脱下朝服,却不拭干,只见一双雪白柔荑顺手接了过去。
“你这是做什么?!”
他不悦地瞪了宝锦一眼,“有什么话,不能等我觐见完毕才说?!你这样贸然进来,真是危险!”
宝锦微微一笑,一边用雪白巾子将袖口熨平,一边道:“等你回答了皇帝,就大事休矣!”
她眼眸一转,问道:“你是要拒绝皇帝,是吗?”
“当然,我离开京城,万岁会对我不放心,而我也放心不下宫中的二姐和婴华——更何况,我们马上就要起事,正好趁着京中兵力削弱——”
宝锦看着他,沉静地摇了摇头,“你错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前夫
她的声音轻若微尘,在他耳边低回,却似一盆冷水浇在他头上。
“你错了…等会皇帝再问你时,你一定要答应他,去蜀地代天子问罪。”
“你说什么?”
云时一愣,一时如坠云雾。
宝锦黑嗔嗔的眸子望了他一眼,随即似笑非笑道:“皇帝希望你替朝廷出使,去质问蜀王之死,这事说难不难,却因是外藩,一旦招惹上,就是个旷时日久的兵戎局面。”
云时点头赞同,“所以我才不愿去——一旦拖久了,京城这边便再也顾不上,到时候皇帝布置从容,随时便可要我的性命!”
宝锦想起方才皇帝从容豁达的神情,心中却有些狐疑——皇帝对云时态度平和,并不似已经识穿他计划,有所忌惮的模样——难道是云时心虚所致?
她话到嘴边,却又想起姐姐的惨死,无穷恨意又袭上心头——此人惯会演戏,世上之人皆不过他掌心的棋子,七情六欲,又岂会轻露?!
她抬起头,黑幽幽的眼眸越发阴沉,“他既然已对你有所猜忌,又暗中杖死了当年的知情者,又怎会毫无准备?你留在京中,一举一动都在他眼皮下,真能天衣无缝吗?”
见云时默然,手掌却是紧握,她心中一痛,一种说不清的柔情混合着内疚,让她放缓了声调,“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俩都与他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早一日清算,九泉下的至亲才能安息,可越是大事在即,我们越是要沉住气,不能急躁。我那侍女劝我要戒急用忍。我静下心来想想,她说的确实有理。”
“可是我一旦走开,我那些台面下的力量若是被他各个击破…”
云时仍有些忧虑。
宝锦瞥了他一眼,绽出一丝轻笑,混合着少女的狡黠和自信,一时皎美如天上星辰——
“京里不有我吗——况且,你到蜀地也不是白去的,却是要替我们带回数万援军!”
云时也不是笨人,一听这话。瞬间明悟,眼中光芒大定——
“数万援军?难道那位石子也是你——!”
宝锦笑容转为怅然微悲,“他对姐姐一往情深,瞧在死去的姐姐份上,也为了他自己的基业,一定会站在我们这边——只是目前,他也在收拢他父亲的烂摊子,一时绝不能受朝廷干扰!”
她替云时系上最后的玄色丝绦,最后叮嘱道:“答应皇帝吧。你去蜀地,既能拖延时间,更能让我们如虎添翼,到时候,江南、京城、蜀地三边同时起事,即刻便能改天换地!”
她的声音在云时耳边回荡,轻微。然而如九天之上的金声玉音,他心中一震,终于应下。
更衣过后,云时没有穿朝服,只着一身素色便服,腰悬紫金玉带,不急不徐地走进正殿,正是白衣翩翩,一身的杀伐之气都隐没不见,仿佛只是儒雅沉静的世家青年。
他来到皇帝座下,双膝跪下,眼神望着漫地金砖,郑重其事地禀道:“微臣不才,愿为万岁解这藓疥之患。臣立刻出发,定要让那蜀地小儿知道朝廷的威仪!”
皇帝只觉得他这一句忠诚已极,坚决非常,心中也是一热,连忙双手扶起,“果然还是朕的御弟,只有你能解朕心头之忧!”当下两人又商议一阵,云时告辞离去,准备远行。
宝锦垂首站在廊下,听两人商议已毕,终于舒了一口气,随即,却又觉得怅然若失——即将开始的轰轰烈烈的宫变,却因这突发情况,不得不推迟…
她的指甲刺入肉中,却丝毫不觉得痛,胸口那团火,几乎将她所有的憎恨都燃起。她朝着殿中去,那昂藏挺拔的玄黄色身影映入眼中,幽沉得几乎要流出血来。
他欺骗了姐姐,欺骗了自己…
她恨恨地扭过头,正要转身离去,却听殿中玉帘哗啦轻响,有一道轻盈的脚步声,凭空出现。
“你躲在里面,这下听的真切了吧?!”
皇帝收起笑容,声音带着不耐和疲倦,对着帘后出现的人如此说道。
只听那人微咳一声,冷声道:“这只说明云时很会掩饰,把自己的野心都藏好了,在你面前装忠臣良善,比过去更为奸猾!”
宝锦心中一凛,这是皇后的声音!
她是什么时候来的——难道,先前一直藏在帘后?!
皇帝冷哼一声,仿佛很不满意,“先前你说他有谋反之意,举了那么些蠢蠢欲动的证据,料定他不肯去蜀地,如今他答应得这么爽快,你却还有疑心!”
只听皇后冷笑一声,“臣妾只是提醒万岁一句,却没曾想好心反遭了恶报——也罢,你既然认定我是那搬弄是非的刁妇,我再说也无益,只盼你将来不要后悔才好!”
她也不行礼,转身朝着门外走来,宝锦连忙闪避,堪堪等那盛怒的袅娜身影远去,才惊觉汗湿重襟——
幸亏没有让云时留下…幸亏没有急着起事…
她心中只觉得侥幸,脚下却仍是一阵发软。
皇后盛气而归,这次可不是演戏,而是真真的满面怒容。
琳儿慌忙搀扶,却听皇后喃喃低语道:“他们俩明明即将作乱,却为何又戛然而止…?!”
她想起皇帝方才不耐不信的神情,面色越发阴沉。
从容不迫地看琳儿替自己的十指戴上玉套,皇后深吸一口气,面色却依然冰寒如水,下一瞬,她用力一折,那玉套其根而断,断成了一地——
“既然你们不入套,就休怪我心狠,用这最后一招了——”
她抬起头,决然道:“替我上一道表章,用上正宫凤印…就说我新朝刚立,却也不能对四夷失了礼数,高丽国一向怀悯恭谨,本宫想请国王和王妃一起来我朝中一会。”
阴冷的风从她的眉宇间掠过,秋的凉意,越发浓了——
“我倒想看看,你这小妮子遇到前夫,该是什么表情!”
第一百九十五章 远客
宝锦回到自己的侧殿之中,已是一身冷汗,却又莫名其妙庆幸,她倒了一杯凉茶喝下去,这才微微放下心来。
帝后二人居然有所觉察了!
她想起方才所听到的,心中一片凛然冰凉——云时深为此二人所忌,一些蛛丝马迹被窥到也不足为奇…
可自己地满腔抱负,一身血仇,却也寄托于此,在容不得半点差错!
她缓缓伸出手,用绢帕细细擦了擦额头,蓦然想起先前季馨所说的:戒急用忍,心中一凛,知道她定是明白什么内情!
古雅的宅邸中,季馨却丝毫不知主子正想起了自己,她收起帷貌,站在宋麟对面,静静不语。
宋麟瞥了她一眼,素来周正的眉眼间皱起一道凉薄的讽笑,“大白天就敢出来,不在你主子跟前装乖显拙了?!”
“她已经看出端倪,明眼人跟前,也用不着这样装神弄鬼了。”
宋麟微微一叹,微微莞尔,眼中却殊无笑意,“宝锦殿下在你心中,也算是明眼人?!”
他声音中地嘲讽意味更浓。
季馨微微抬眼,“宝锦殿下尚算明慧,你这么说,未免有些偏颇。”
“可是和锦渊陛下比起来,却是萤火之光,怎堪与日月争辉?!”
宋麟想起长久昏睡的主上,眼中染上一层狂热和焦虑,说话的声音竟然有些尖锐了。
季馨深深皱眉,清声叱道:“你口中的萤火,却是你之前就宣誓效忠的!”
“那时我以为主上已经死去,皇族之下,宝锦殿下也算是最近的血脉了…却没想到。主上居然还能生还,孰轻孰重,我当然掂量得出!”
宋麟的眼神微微一冷,神情越发阴郁。“看你这般激动,是在替主子抱不平了——你可别忘记了,谁才是你真正地主人!”
他声音越发阴沉,“你还敢来兴师问罪?!我却也要问问。主上命你暂掌辰楼,你却趁她昏睡,让楼中死士去蜀地大行杀戮,过早地暴露了我们的实力,这又是什么道理?!”
季馨微微咬唇,随即却不服输地瞪了回去,“宝锦殿下起事在即,一旦李桓即位。能给她不少助力——况且,这关头出事,正好可以分去朝廷的眼光…”
“对宝锦帝姬。你可真是忠心啊!”
宋麟怒极反笑,“这样一来,主上的计划全被你打乱——就凭宝锦一人就能逆转乾坤?!你太自以为是了!”
“主上地计划再周密,也不会拿自己妹妹的性命来开玩笑!”
季馨一口截了回去,口气之决绝,竟是毫不退让——
“如今正是一发千钧之时,宝锦殿下若是不成,必遭反噬。”
“是她自己守不住激,轻举妄动,这又怪得谁来?!”
宋麟挑眉说道。
季馨目光一凝。肃容道:“你也不是不知道。伪帝夫妻已经磨刀霍霍。准备将不受控制的势力全数扫平——真等到那一天,难道坐以待毙不成?!宝锦殿下的做法虽然有些鲁莽。却也不失为快刀斩乱麻。”
两人唇枪舌战,说到这里,已是意见相左,对峙不下。
宋麟一口将茶饮尽,微微一笑,端起茶杯,竟隐隐是逐客地意思了——
“季馨姑娘,你要怎么想是你自家的事,辰楼那边,主上虽然交给你暂管,可你若是要把她的家底随意滥用,我这里的银帐就先通不过,下一季的费用,我看还要再议。”
这就是不准备拨款给钱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