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声音清朗,毫无刚醒的慵懒,“既然有意相见,且等我一会。”
季馨轻声道:“小姐,小心有诈。”
宝锦微微颔首,随即穿好外袍,毫不避讳地出门。
那人穿了一件黑色的昭君兜,藏头盖面的很是神秘。却是很古旧的样式,看身形是个女子,却也不似年轻。
她见了宝锦,咳了一声。“奴婢见过二殿下。”
随即也不多说,只是道:“殿下随我来。”拔腿就走。
乾清宫中乃是禁苑中的重地,她却似乎很是熟悉,在后殿绕来绕去。终于从一道废弃封砌的洞门上找到了锁眼。吃力地打开,随即引着宝锦进了凝碧园。
凝碧园乃离皇帝最近的花苑。林木繁盛,几可参天,宝锦的父皇在时,醉心各种新奇手艺,经常在此就地取材,做些稀奇古怪的物件,心情好时,还会莳花赋诗。
此时夜深阑珊,白日的暑气被夜风一吹,荡然无存,只有满天里星辰闪烁,照耀这万物沉睡的世界,宝锦紧紧跟随着前面那人,在林中沙沙穿梭,呼出的气也沁出一阵凉意。
那人终于停住了,揭开斗篷,这是个四十上下的女子,眉目俏丽中带出些精明熟悉。
“你是…许尚宫?”
宝锦端详了一会,就霍然想了起来。
许尚宫笑得两眼弯弯,不脱妩媚,“殿下还记得奴婢,真是幸事。”
她是宝锦父皇身边的亲信女官,一向精明利落,宝锦进了宫也曾打听过,却是无人知晓这位尚宫大人的下落,没想到今日终于见到了。
“你一向在哪?”宝锦问道。
许尚宫笑容一滞,“宫变之日,我就想逃出宫去,没曾想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我侍奉过先帝,怕落到贼兵手里没下场,幸好他们只抓锦渊殿下的身边人,倒没跟我为难,于是远远调去来了这里,弄些花草,倒也自在。”
宝锦听着,倒觉得她没有说谎——父皇帝庸碌无为,那些意义最恨的是姐姐,却也没心思去跟薨了的老皇帝纠缠不清,这才让她逃过一劫。
许尚宫叹了口气,眼中几乎落下泪来,不待宝锦询问,却是黯然道:“奴婢远远的见了殿下您,也不敢相认…您可知道,锦渊殿下死得太惨了!”
她哽咽着不能出声,全身筛糠一般颤抖,却强忍着不肯出声。
宝锦只觉得身上一寒,急切问道:“我姐姐到底是怎么死的,是不是皇后她…”
许尚宫讶然,嘶声喊道:“娘娘您在说些什么呀,娘娘是被这个狼心狗肺的新帝害死的!”
她怒得连声音都哑了,咽喉里仿佛含了个火种,要喷射出来——
“这个狼心狗肺的男人,薄幸忘义的中山狼,他这是过河拆桥啊!”
宝锦经她这一号哭,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只觉得手足冰凉,心跳加快——王朝的倾颓,姐姐的蹊跷,在这一刻终于要真相大白了吗?
只听许尚宫勉强止了哭泣,低声道:“其实也是锦渊殿下太过糊涂…她虽然以男装示人,可毕竟是个姑娘家,长此以往就觉得无趣,于是她开始偷偷跑出宫游历。”
“先是京城,再后来,就是云州等地——那里是皇后娘娘的母家嘛,在那里,她遇见了那个男人,那个命里的冤孽…”
许尚宫说着,郁怒地几乎要吐出血来。
第一百七十五章 祸心
“他巧言令色诓骗了锦渊殿下,两人好得如胶似漆一般…趁着这时候,他就说什么天下腐朽久矣,要想彻涤清余内,必得大动干戈…一些老臣和门阀世家也不识相,在政事上动辄对锦渊殿下阳奉阴违,有恃无恐,实在可恶得紧,殿下也就信了他的计划,两人携手要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业…”
许尚宫低泣着说道,虽然语意隐晦混乱,但听在宝锦耳中,却不谛恃惊雷一响——在这一瞬全都明悟了——
父皇不理朝政,元氏掌有天下也有百年之久,一些腐朽沉渣,实在是沉疴难返,那些世家大族已是尾大难掉,饶是姐姐智谋多端,也无法在政事上得心应手,这时,一个出身寒微的青年男子英才天纵,又与她情爱甚笃,两人计量之下,就想出了这个偷天换日的大计——锦渊暗中支持他起兵,将陈旧势力涤荡一清…
“没曾想这人真是个狼心狗肺啊,趁着殿下信任,就这么杀入京城,成了如今的皇帝…”
许尚宫声音颤抖,仿佛陷入了一个永不能苏醒的梦魇之中,想起那一夜的情形,狂乱不能自以,“那一夜,他特意去了昭阳宫中,当着自己两个妻妾的面,历数所谓的昏君十大罪状,又口口声声替他两位岳父报仇,将锦渊殿下生生折断了四肢,那血流得满地汪洋,我们在殿外听了那凄惨声响,几乎没被吓死…”
她嘴唇颤抖着,暑夏之时,却成了青白色,双目因疲倦和担惊受怕,凹陷下去,黝黑的怕人,“宝锦殿下…你别怪我胆小怕事,实在是这新帝手段太过狠辣,我就是早早认出了您,也实在不敢相认啊!”
她抹了一把泪,低声哭道:“可就是这样小心谨慎,我们这些旧宫人还是不被侍见,动辄就是严惩——任姑姑是个再慈善不过的人,就‘行踪诡秘’四个字,就把她的性命白白断送了!我现在算是想透了,既然早晚是死,我也豁出去了,一定要跟您把这些都说清楚!”
宝锦听她说得激愤,低着头,沉沉道:“怪我。”
“我早该知道任姑姑一个老人,腿脚不便,很容易被人看出破绽,却还任由她为我冒险。”
宝锦的声音冰冷,却压抑着说不出的惨痛绝望。
许尚宫止了泪,连忙劝解道:“这怎么能怪您呢?如今这伪帝跟皇后二人暗中不睦,各自猜忌,他的手下又碰巧见撞见任姑姑一些行动,这才以为她是皇后的暗线——如今皇后在宫中大怒,扔碎了好几个茶盅呢!”
宝锦想起自己在任姑姑手中看到的一角龙袍,心中浮现了那张熟悉的脸——时而冷峻森严,时而温柔低语,她心中万涛奔涌,全身血脉在这一刻都几乎冻结,她的心,一点一点朝着黑暗中坠落。
“是他做的…”
她却没有勃然大怒,只是幽幽叹了一声,随即似笑非笑,眼神有些呆呆的,许尚宫怕她伤心地癫狂了,连忙伸手来扶,却不料宝锦又低吟了一句,“是他做的!”随即面如白纸,哇的一声,竟然吐出了一口血,顿时吓得她魂飞魄散,“宝锦殿下!”
“我没事…”
宝锦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只觉得满嘴都是苦腥,眼前这星光无边,高林深处,却也仿佛在嘲笑自己的愚蠢。
“我早该觉悟了…他是我元家的血仇大敌,却还以为只是形势所逼,他也算是事出无奈。我真是好傻!”
她在心中无声呐喊道,将嘴唇咬得鲜血淋漓也浑然不觉,想起姐姐的遭遇,只觉得又是心痛又是无边愤怒——
“他花言巧语骗了姐姐,最后却将她弃若蔽履,还亲手让她受尽世间痛苦…就只为夺这万里江山?!”
许尚宫在一旁忿忿道:“如今这皇帝真是伪君子一个,他不愿让人议论,偏说任姑姑是逃狱了,却让她不明不白死在了湖里!”
宝锦想起那人先前的柔情蜜意,此时却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心中痛得几乎被刀割一般。
随即,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抓住许尚宫,用力摇道:“姐姐呢?她的尸首在哪?”
许尚宫面露难色,却又被她晃得几乎窒息,她禁不住低声道:“在城外荒野里…原来庚毙的死囚就扔在那里。”
“是那里!”
宝锦蓦然想起了上次,琅缳被弃尸的那片肮脏荒野——
那里白骨嶙峋,虫蚁四出,污秽不堪,我那金枝玉叶,惊才绝艳的姐姐,最后竟葬身在那里?!
她胸中剧痛,又是一口血吐了出来。
半响,她才喘息着直起身来,拒绝了许尚宫的搀扶,她声若一线道:“你带我去认…”
此时林中幽暗,却突兀大风四起,刮得人心中发毛,阴影中枯枝沙沙作响。
许尚宫满口答应了,大量着这风雨欲来的景象,禁不住说道:“起风了…后半夜要下雨了。”
她听着林中沙沙之声,仿佛无数幽魂在暗中絮絮诉说,低低轻笑,不禁身上一颤,面上也露出一丝心虚惊惶,偷眼看去,只见宝锦仍低着头,丝毫不曾注意到自己,这才暗中松了一口气。
“拣日不让撞日,我们马上就去吧!”
宝锦咬着牙道。随即转身而去,许尚宫连忙跟上,远处,雷声轰隆一声,将这万籁惧静的宫中震出了巨响。
第一百七十六章 神寂
(之前有读者说宝锦太蠢,已经听姑姑说了姐姐死在皇后手上,怎么还会中计~请看她们两人相认那一章,任姑姑只是在皇后昭阳殿外伺候,然后看到车里一路流血,如今许尚宫这么说也是说的通的,而且下面还有会有证据证明她地话地)
雷声在云端大作,闪电将这沉夜耀得惨白,城门前的士卒正狼狈地闪躲着即将到来地大雨,却见不远处仿佛有车驾地黑影遥遥而来。
马蹄的声响穿过雷声而来,仿佛扣在人地心上,转眼就到了眼前。
“城门已闭,任是什么人也不能开…”
车长也不近前,在屋檐下扯着喉咙喊道。
车驾上黑衣仆从站起身来,瞧着甚是魁梧刚健,气度不凡,“这是宫中地车驾,你也敢阻挡吗?”
他并未见怎么大声,声音却稳稳传入卒长地耳中。后者心中一凛,却仍强撑道:“即使是中使,也不能随意开城门。”
车驾的垂帘被微微掀开,一道玄铁腰牌被直直抛来,车长狼狈一接,却看见上面金灿灿几个大字,惊得慌忙下跪,整个人都伏在泥泞之中,“是万岁亲赐地腰牌,请恕小人无礼。”
车中有女子声音清曼,“开城门吧!”
卒长不敢违背,一溜小跑到了车前,只见帘幕微启,黑暗中只见两道女子的剪影,正中那位侧身接过那腰牌,她头上一支金钗颤巍巍闪着冷光,双目接触,仿佛有两道重异漩涡,要将人拖入无尽虚空。
他手一哆嗦,几乎将腰牌掉入泥水之中,低下头再不敢多看,只是挥手示意手下开了侧边的城门。
车驾如风而过,只抛下一句话,“只是宫中密事,汝等若是宣扬出去…”
未尽的威压,让在场几人点头如捣蒜。卒长听着那阴沉地声音,心中却升上了一道不吉的预感。
…
宝锦沉默地坐在车中,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是一瞬,车帘被掀了开来——轨辕之下满是泥浆和乱草,显然已经到了那片荒野之中。
她不复平日地镇定,闪身从车上跃下,一手攥了许尚宫,大步朝着远方而去。
沈浩在一旁掌着一盏灯,双手的青筋也现了出来——他心中也很不平静。
宫裙的下摆在黑暗地泥地上摩挲,早已满是泥泞,闪电照亮了宝锦的脸,苍白几近虚幻。
这一瞬,暴雨如瀑,兜头而下。
泥草被雨打得歪倒,简陋的墓穴和朽坏的席子被狂风暴雨蹂躏得面目全非,一具具白骨冷冷地裸露在天地之间,半腐朽地粘腻皮肉下,虫鼠受了惊吓,正在瑟瑟蠕动。
宝锦的眼一眨不眨地望着这一切,下一瞬,她低叫一声,挥开沈浩手中的伞,跌跪在泥泞与污秽之中,剧烈地咳嗽着。
那么美丽骄傲,如中天之日的姐姐…就这样,含着怨愤,长眠在这黑暗污秽之地?!
她咳嗽着,撕心裂肺地干呕着,满身都染上了污泥也浑然不觉。
许尚宫颤着步子跟了上来,她四周搜寻着,终于肯定了一个角落,哑着嗓子道:“就是那里。”
宝锦踉跄着扑了过去看着那浅浅的新土,颤抖着伸出手拂开,出现在眼前地,是一段断骨。
她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冻结成冰——
那断了地上肢中指上,竟是一个熟悉的玉制扳指!
她状若疯狂地要再挖,一旁的沈浩再也看不下去,用剑替她掘了下去。
这里,埋得很浅——或者丢弃的人根本不曾用土覆盖,在昏黄如豆地灯光照耀下,一具被斩断了四肢地尸身终于出现在三人眼前。
被兵器断开的四肢散落在周围,那中间的身躯呈扭曲翻滚状,仿佛生前最后一刻,忍受着天地间最大的苦痛!
腐朽地味道中人欲呕,宝锦却不管不顾,俯身抱住那扭曲的尸骨,眼泪终于流出来。
大雨打在她的脸上,肆意流淌的,也不知是雨,还是苦泪——这一刻,她才终于死心,真正地意识到,那个强大的、无所不能的姐姐,自己唯一的血脉羁绊,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她紧紧搂着尸骨,喃喃道:“姐姐…我来接你了。”
轰隆的雷声从天宇响下,照亮了这依偎在一起的姐妹。
第一百七十七章 断情
豪雨继续肆虐,天地仿佛被这洪流充满,夜幕时而被闪电点燃,露出阴惨而神异的火光。
宝锦脱下外袍,紧紧裹住那具白骨,一动不动地跌坐在泥地上,全身上下湿透了。
一旁两人想上前劝,看入她死寂空茫的眼神,又觉得不敢。
沈浩想起故主,心中痛楚更深。虽然早有预感,真正看到这惨不忍睹的一幕,他几乎也要疯狂了——
“就算成王败寇,也该给予皇族的体面死法,这样的折辱,实在是——”
他趁都着说不出话,手下用劲,竟生生将剑鞘捏成了两片薄铁,手狠狠撞在刃上,顿时鲜血淋漓。
“混账!”
他低声怒骂道,恨不能肋生双翼,穿越这无边雨幕,深深宫阙,将那伪帝碎尸万段。
许尚宫颤抖着向他示意,只见宝锦呆呆坐着,似乎正在跟尸骨喃喃说话。
沈浩深吸一口气——死者已矣,不能让活着的伤心地疯狂,他上前替她撑起伞,想要扶她起身,“殿下!您醒醒!这血海深仇还等着你去报呢!”
“血海深仇…”
宝锦地重眸无意识的转动着,她低声重复着这一句,蝴蝶状的肩胛骨微微起伏着,却是再也流不出眼泪。
大雨之中,只见她缓缓抬起头,声音低沉而有力,仿佛要穿透这茫茫雨幕,去到那幽冥黄泉之地——
“姐姐,我先前错怪了你,对不住。”
她喘息着,任由雨水呛入肺腑,“你希望革新弊政,希望能觅得一心人,这才错信了这个凉薄负义的男人…”
她的喘息越发尖利,几乎痛入骨髓,“可是我,又比你好多少呢…”
她抬眼望向天幕,粗暴的雨柱打中眼眶,痛得几乎睁不开眼,可这近乎自虐的痛意,却也丝毫不能让它和缓半分——
“我居然,重蹈了你的覆辙。”
“殿下!!”
一旁两人再也无法坐视,一齐抢上前把她拢入伞下,又拿了罩袍等物盖上,宝锦盈盈地望着他们,忽然飘忽一笑,推开了所有。
素色中衣在泥泞中飘飞,雷电和暴雨在天地间咆哮怒吼,却也抵不过这白衣胜雪,茕茕而行。
在两人的惊呼声中,宝锦抱着姐姐的尸骨,蹒跚着走向马车。
眼睛…逐渐被雨水浸润…模糊得看不清楚…也不想看清楚
脚下有什么刺穿了丝履…却感觉不到痛…
这荒野遍布亡——魂…却还有谁在乎?!
宝锦浑浑噩噩地走着,脑海里全有万千画面流光飞舞,一时生成,一时湮灭…
姐姐的绝美笑容,眉宇间的睥睨飞扬,谈笑中果敢决断…以及那最后的依依不舍,最后的深深一眼…
这样的幻景,却被一道熟悉的面庞生生插入,那熟悉的笑容,冷峻而温柔,仿佛千万年寒雪中的一抹日光,照得自己心旌沉醉。
渐渐的,那笑容逐渐化成阴森诡秘,那人拔出剑,满眼都是嗜血之意,随着雷电的轰隆声,姐姐地微笑顿时化成齑粉——
“不要——”
宝锦惨号道,再也忍耐不住这锥心之痛,天旋地转之下,一头栽倒在地上。一些,马车载着三人,朝着回程而去。
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垂着头,任由水滴把地毡浸湿。
宝锦终于醒了过来,却仍是抱着尸骨不撒手。
“许尚宫…”
鬼使神差的,她居然开口了。
许尚宫忙活了一夜,疲倦得受不住了,正在上下眼皮打架,听这淡淡一声,身子不禁一颤。
“殿下,留得青山在…”
“姐姐的那些事,涉及隐秘,你是怎么知道的?”
宝锦环抱着姐姐,低头将话截住,径直问道。
许尚宫不假思索道:“奴婢本在先皇宫中伺候,锦渊殿下继位移宫,我图个清净,就去了本朝废太后旧宫那里管些花木锦渊殿下每次乔装出宫,都要从那秘道通过。”
“你怎会知道姐姐这些事?”
宝锦仍是低着头,闷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