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辰楼那边做的。”
宝锦闻言,眉眼都染上了冷怒,仿佛琉璃一般在黑暗中熠熠发光,“好的很,你们两边勾起手来,瞒着我在京城翻云覆雨的,真是好能耐。”
宋麟心中一凛,断然下跪禀道:“臣等并无藐上之心,只是您也失踪多日,为怕皇后趁乱将大权独揽,我们只好出此下策。”
“我们…?”
宝锦弯唇一笑,“连那位辰楼主人在内吗?”
“不…辰楼那边传出消息,说是他家主人这几日思虑昏乱,隐隐有…”
“她怎么了?!”
宝锦霍然一惊,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却怎么也不敢相信,那样强大而诡秘的人,居然会出什么意外。
“大约是…内力窜涌,走火入魔之症。”
宋麟咬咬牙,终于说了出来,他的手掌扣在袖中,竟也在微微颤抖。
宝锦蹙眉深刻,不期然的,她想起那日怪异的一幕
那一袭玄衣如蝶,带着暗夜的魔魅和冷冷的凄厉,从山石荒月间飘然而去。
那怪异的歌声,仿佛又在她耳边响起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做嫁衣裳…”
这里面定有玄机…她如此忖道。
第一百六十五章 反目
她整了整思绪,不知怎的,心中竟是焦虑灼灼,仿佛有虫蚁在啃噬内心最深的那一块——
“她那日似哭似笑,瞧着精神也不太稳定,原来竟出了这样一桩事…”
宝锦前后一想,只觉得心中一痛。先前辰楼主人奇异遁走,任由她跟皇帝两人流落荒野,吃了好些苦头,心中原有不满,这下也冰释溶解了。宋麟闻言,手攥得更紧,心中焦心似焚,却偏偏一个字也不能吐,觉得口干舌躁,眼中发涩。
宝锦定了定神,“她如今怎么样了?”
“几位执事正在联手为她医治…”
宝锦稍稍松了口气,正要再说,却听门外有匆匆的脚步声,连忙使了个眼色,宋麟意会,连忙闪身躲到了侧间,只听正门有人轻剥两下,急声道:“玉染姑娘您睡了吗?”
“还没呢…”
宝锦轻身上前,将门打开,只见张巡颤着唇道:“万岁跟皇后娘娘吵得沸反盈天,如今正负气不肯敷药呢!”
宝锦心中一惊——才刚回宫,元气未复,帝后二人就这么大吵大闹,这又是闹得哪一出?
她来不及想,匆匆披了外裳,随张巡而去。色清辉,照得地上的石砖也光滑莹润,绣楔鞋踩在地上,有着惬意的凉。
“娘娘还在院中吗?”
宝锦不露声色地问道——那两人都是眼高于顶的性子,这一番大闹,若是再看见自己这个眼中钉,只怕皇后不管不顾,定要拿自己出气。
张巡也是精老了的人。听宝锦这话气,连忙宽慰道:“姑娘放心,娘娘盛怒之下。已然离去。”
宝锦微微一笑,一派温文道:“其实唤我去也顶不了什么事。万岁不肯上药,我也只能帮着劝,他那个性子,谁敢正面跟他拗着?”
“万岁脾气峻刻,满宫上下被他的冷眼一扫。都吓得说不出话来,象您一般三天两头跟他争执,换了别人,早就下了昭狱。”
张巡如此叹道,见宝锦虽然神情恭谨,凝身细听,眉间却不见任何受宠若惊之色,只得心下暗叹一声,真是个冰美人…
两人赶到正院。只见正房中一派凌乱,茶盏随意掷在地上,好几只都是粉碎。碧绿的茶梗在白玉石砖上闪着水光显然,是被人用力摔成地。
一旁的宫人用手中如意替两人揭开隔界的水晶帘。悄声道:“药在桌上。万岁把太医门统统赶走了…”
张巡蹑手蹑脚地上前,见皇帝歪在榻上。神情冷峻木然,不由心中一叹,小声道:“玉染姑娘来了…”
皇帝闻言,稍稍回头看了一眼,却很快又陷入沉默之中,身影宛如一尊凝固地木雕。
张巡随即退下,殿门紧闭之下,只剩下两人一立一躺。此时天届拂晓,窗纸上透出些白来,宝锦眼尖,见皇帝半露的肩上仍有淤黑一道,如孩童地嘴一般狰狞翻着,知道是水中浸泡过久,引起了化脓。
她莲步轻启,上前将他身上的薄衾揭起,将伤口完全裸露,随即到门边轻声吩咐了几句,随即便偶宫女送上了盛着温水的金盆。
宝锦用洁净棉纱浸了药剂,随即将银刀烤炙,刚一碰到皮肉,就听皇帝倒抽一口冷气,猛然回头,剑眉几乎凝成个川字——
“你这哪里是在敷药,竟是要切下朕一层肉来。”
宝锦耳中听着,手下却格外发狠,几乎真要要剜下一层来,火热的激痛让皇帝全身都为之抽搐——
“您的伤口被恶物所染,已经化起脓来,不将那些腐肉刮下来,就是有再好地金疮药,也是无济于事。”
皇帝听她解释得入情入理,眉头这才舒展些,他忍住痛,居然开起了玩笑,“你我在荒野中求生,那样的险恶都过来了,老天爷不会这么不张眼的。”
他话没说完,只觉得一阵巨痛,额头上冒出黄豆大的汗来,抬眼看时,却见宝锦最后用力绑紧后,终于打了个潇洒如意结。“觉得好些了吗?”
皇帝剑眉紧皱,只觉得伤口一阵清凉,知道是药起了效用,于是微微颔首,躺在榻上也不睡去,只是握住了宝锦的手,“陪朕说会话吧?”
“说什么好呢?”
宝锦看着眼前满目创痍的景象,话到嘴边,仍是吞了回去。
皇帝顺她眼神一看,只见满地凌乱,面上浮出一丝苦涩笑容,想起方才跟皇后的一场争吵,半暖的心又慢慢冷下来
“你说我随意行险,这倒没怎么说错,可你在这离宫之中,可也没闲着,倒是做了些什么?”
皇帝气咻咻半坐着,看也不看皇后一眼,举止之间,冷淡已极。
皇后一时愕然,随即急怒道:“京城那边物议鼎沸,我封锁消息也是权宜之计。倒是刘荀李赢等人,身为阁臣,却在京中编排歌谣,把我说成了蛇蝎毒妇…!”
皇后说着,眼圈一红,珠泪就坠下,“他们污毁我的名节,以下犯上,万岁就不打断治罪么?!”
她自觉冠冕堂皇,毕竟是结发之恩,皇帝再怎样也不能容忍人辱骂自己地妻子,却不料皇帝闻言,露出了一个极古怪、极森冷的微笑“这歌谣唱的是什么?!”
这是严峻地质问,而非单纯疑问。
第一百六十六章 钟情
皇后被他这一问,惊得目瞪口呆,眼前映满了他凉薄的冷笑,以及眉间的讥讽。
“你不妨说一说,这歌谣到底传了些什么,让你如此愤怒?”
他轻轻低语道,肩上的伤口不断抽痛,更漾出他眼中不耐的冷光。皇后从没见过他这般神情,只觉得脊背上一阵凉气窜上,顿时花容失色。
素来的高傲让她不甘如此,她怒道:“他们编排谣言毁谤,说我盼着你死,盼着你没有后嗣,这样的恶毒毁谤,你还来质问我?”
皇帝冷冷一笑,冷漠的疏离感在室中弥散,“你这般恼怒,倒象是受了很大的冤屈…”
这话明显是分讽,皇后被噎得面色发白,仔细一想,知道今日之事并不寻常,顿时心中一凛,收敛起了心中怒火,冷静答道:“这话让人听着懵懂——我就算不贤良淑德,也不是那等蛇蝎毒妇,万岁这么说,是认为谣言是真了?”
“朕到现在也没什么子嗣,你的身体不好,朕也体谅了,连贤妃那边也没多去,这点朕从来没怪过你。”
皇帝压住怒气,沉声继续说道:“可是有一件事,我倒是要问问梓童你…”
皇后一头雾水,只听皇帝道:“朕在离宫数百里外流离颠沛,倒是劳你费心,派了好些禁军出来搜寻。”
“你是万乘之君,一旦出事,天下惊骇,当然是禁军尽出,务必要保你周全。”
皇后见他目光不善。心中咯噔一声,再也说不下去。
“那些禁军倒真是身负重任,险些让朕都折在那里。客死异乡。”皇帝淡淡一句,石破天惊一般。皇后全身都摇摇欲坠,髻上珠璎都互相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怎么可能?!”
皇后这才恍然大浯,面对着皇帝冷峻的目光,漠然而看不出一丝应有的情意。她顿时也慌了手脚,跌坐在软榻之上,“我根本不可能做这种事!”
“你唆使何远在暗中活动,朕一向就容忍了你,当作看不到,可没曾想你越来越大胆!军中将领蹊跷死去,跟你脱不了干系;你在后宫弄出一堆事端,逼得贤妃她们无处容身,外戚命妇都不得安宁;现在居然连朕也惦念上了你真要行武后之事吗?”
皇帝低低说完。激越的声音震荡着满室,皇后木然听着,眼前只见那烛火被气流震得颤抖。
“那歌谣虽然荒诞。却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我说过了。那不是我做地!”
皇帝叹了口气。也没反驳她,“是不是你。也只有你心中最清楚。”
他随即侧过脸,再也不愿看她,“你先回去,朕想单独静一静。”岁…?”
宝锦的唤声将他从回忆中惊醒,皇帝看了看眼前晶莹剔透的玉颜,心中怅然,却露出一丝欢畅笑容道:“你看着没什么大碍,医正倒真能妙手回春。”
宝锦闻言笑容一滞,想起了那惊险万分地“药”,只觉得心中一阵后怕,皇帝见她表情异样,问道:“怎么了?”
宝锦福了一福,郑重道:“万岁千万不要再请医正大人来给我诊脉了,人言可畏——况且医正大人忙得分身乏术,不免在药材上给人钻了空子。”
皇帝目光一寒,待要再问,宝锦却紧闭双唇,什么也不说。
他怒火攻心,一掌拍在案上,顿时木块四散,“这宫里快成鬼魅世界了!”
宝锦面色凄然,站在一旁咬牙忍住泪水,“大约是我招人忌了,有人看我不顺眼。”皇帝森然冷笑道:“有些人看谁都不顺眼,最好天上地下唯她独尊。”
他长身而起,袍服下摆的玄色翟纹在满地创痍间划过,浑身只觉得怒意喷涌,不能自抑。
他几步来到宝锦身前,不由分说地将她揉入怀中,抚着那乌云一般地秀发,低声叹息道:“倒是连累了你…”
宝锦深深地望着他,眼圈一红,随即低下头,“若不你带我出了教坊,我现在也许已经成了城外的一具白骨。”
她停了一停,在他胸前依偎得更紧,“你一直对我很好,人非草木,岂能无情…”
皇帝一听之下,心中大喜,她素来不冷不热,如今却这般小儿女情状,自己精诚所至,终于感动这倔强而敏感的佳人了。
他轻声笑道:“你终于开了窍,不枉我等了这么久
宝锦伏在他怀里,眼眸清澈好似冷泉,无比真挚,她的唇边露出甜蜜的弧度,“那几日我们危在旦夕,你却一直带着我这累赘,那时候我就已经心软了…”
皇帝心中畅快,先前地怒火已荡然无存,他将她深深拥入怀中,只觉得一失之后又有一得,不再空落落难受了。
“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也要护你周全。”
皇帝掏出玄铁腰牌,“此物如朕亲临,除我以外,如果有人宣你觐见,你可以拒绝…满宫侍卫中,除了何远以外,你也可以任意调遣。”
他郑重放入宝锦手中,沉甸甸非同一般,宝锦被他这一决定呆在了当场。
“这么宝贵的物件…”
皇帝不由分说截断她的话,“再没有任何东西比你的安危更宝贵了。”
两人之间情意缱绻,天光透过窗纱照入,脉脉灿华,照得这一双璧人仿佛天上神仙一般。
宝锦眸光缠绵,幽幽的一闪,浓得好似化不开的甜蜜,她知道面前这人对自己情意深重,心中也不自觉地如醉如醺即使他是元氏最大的仇敌,即使自己最终将与他兵戎相见,但眼前这一刻,且让她放纵一回,沉醉一梦。
这世上,再不会有人爱自己如他一般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风起
她几乎要沉醉在这柔情之中…
然而晨曦从窗外照入,一点暖金从窗缝中徐徐而散,映着榻前的芙蓉玉屏,漾出血一般的迷离光焰。
宝锦的眼凝视着这血色,直到被刺痛而眯起,这才别过头去,方才微醺的忘情,却在这一瞬冰消溶解!
淹留的血色…锦绣宫室倾颓,国破家亡之下,连姐姐的尸骨都至今寻觅不着!
眼前的男子,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宝锦的心仿佛被针刺痛,两股无形的力量在她心间拉扯——
他只是做了他份内之事,若不是姐姐暗中倾乱这大好河山,又哪来这亡国之仇?
另一个声音却仿佛在冷冷而笑你不过是在替他开脱,忍你说得天花乱坠,他也是你一生的仇敌,只要你身上还流着元氏的血,你和他,终究是…不共戴天!
她心中急思狂乱,双手都在颤抖,皇帝发觉了,柔声问道:“怎么了,不舒服吗?”
“只是有些累着了…”
宝锦苍白面容上露出一丝微笑,“方才听说您跟娘娘吵起来了,赶路急了些。”
皇帝听到她提及皇后,满心里都浮上了厌憎,他冷然道:“别提她了,想起来就让朕心寒…先前,她手中就控了些见不得人的缇骑侍卫,嫔妃大臣们见了她,好似见了鹰鹫一般,如今连朕这边也打起了主意。”
他的眼中几乎结出冰来,怒道:“她这是盼着朕早死,好学武后垂帘而治呢!”
宝锦听得目中莹然生灿。她抑下一丝笑意,娓娓劝说道:“我倒觉得,这也许不是皇后娘娘的主意。也许,禁军里混了些奸细。也未为可知。”
皇帝叹道:“你不用安慰朕了,宫中这些禁军,很多都是跟随我的老人…她近年几次三番朝里渗透,那些瞧着面生的,大抵都是她从宫外找来地。”
宝锦心中一喜。知道皇帝成见已深,帝后二人之间,再无任何默契,只剩下满心的仇怨和猜疑。这样的朝局,正是我所要地…
只是那些禁军刺客,真的是皇后所派地吗…
她心中仍是狐疑。
皇帝回到离宫,未及休养,便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整肃清查,周围州县隐匿的南唐余孽被连根拔起。一阵血雨腥风之下,竟是连禁军也不能幸免。
妄图行刺皇帝的几名禁军首级,已经被人割了回来。风干之后被高悬在离宫猎苑的旌旗之侧,夏日炎炎。很快就半腐开裂。混合着香料,竟是一种闷甜混合着腥臭地气味。熏人欲呕。
这是一种无言的威压,以及…不露声色的挑衅。皇帝大概真是怒极而狂了。
皇后接到禀报后,也不再辩白,帝后二人之间的冰墙,几乎要冷裂而开,锋利地划开一切。
在这样的诡异气氛中,皇帝草草盘桓一月后,终于决定回京——这半截子的“暑”没消完,一行人就浩浩荡荡乘龙舟回返。
在岸边迎候的,竟是中枢和六部所有的主事,皇帝在众目睽睽下上了岸,理也不理刘荀那老一套的繁礼,也不去看李赢那义愤混合着希冀地眼色,只是停住脚步,向身后的船上伸出手。
一双洁白晶莹,有如花瓣的柔荑轻轻放在他掌心,皇帝紧紧握实了,这才将她从船上一挽而下。
出现在众人眼前地,是着一袭天蓝纱衣的少女,她作女官装束,钗环素雅,身形纤瘦,只那一双重眸幽丽,顾盼之间,竟投射出日光地绚华,让人只觉得心中一震,再不敢正眼而视。少女地裙裾随风而扬,从船舷上轻盈而下,轻纱如烟氤氲,仿佛溶入了碧水晴天之间,她眨了眨眼,随即,对着皇帝盈盈一笑,下一瞬,皇帝的锐利眼神都温柔起来。
皇帝挽着她缓缓行来,有人在窃窃私语,但更多人在不动声色间互相交换着眼神。
有眼尖地,看到随后而出的明黄罗伞下,皇后一身素净,正静静站着,她的身后,是端庄微笑,看不出情绪的云贤妃和徐婕妤。到圣驾会这么早就回返,一应避暑物件都十万火急地赶了出来,饶是这样,乾清宫中仍是有些闷热。
皇帝擦了擦额头的细汗,有伶俐眼色的,随即便赶着把又一盆冰送了进来,殿内顿时凉爽不少。皇帝终于舒了口气,随即,却又皱起眉,问道:“侧殿那边送去了没?”
张巡唬了一跳,随即了然的低声禀道:“玉染姑娘才刚刚迁来,满地里都是家什正在整理,所以就不曾…”
“整理物件…那不是更热,把朕的冰分一半过去。”
皇帝想起心爱之人,语气已转为柔和,方才看奏折的一身郁怒,立刻消散不少。
他停住笔,看向一向静寂的北侧殿,只见那飞檐之下宫女们进进出出,煞是热闹——这是宝锦从北五所搬来新住之地。
“万岁…玉染姑娘的封位…”
张巡在旁提醒道,皇帝微微一笑,随即敛住了,“暂时先不要提这些,树大招风,反而会给她添麻烦。”
他不由地看向昭阳宫的方向那里,就是他担心的“麻烦”由来。
“从乾清宫侍卫里调十个过去,告诉她,就说记住朕的话:除了朕以外,任何人的宣召都可以不奉。”
皇帝的声音沉静,好似含着极大的决心和力量。
第一百六十八章 逐宠
朝中的流言蜚语,在皇帝行踪不明后便开始盛行,直到***加急送来圣驾平安的消息,这才有所平息,但如今这令人玩味地一幕,却惹得朝中越发物议鼎沸。
有人传得绘声绘色,说是这女子如何狐媚如何一步登天,也有人消息灵通,约略知道帝后之间的不和,于是越发填油加醋,以讹传讹之下,连市井里都有了皇帝另结新欢的传言。
昭阳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