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锦瞥了她一眼,重眸中竟是前所未有的犀利锋芒——
“我知道你与玉染公主主仆情深,但是从现在起,你要牢记:我,就是玉染公主!”
宝锦微笑着,平日的清雅出尘,在这一瞬间竟化为摄人威仪——
“要知道,我们即将进入京城了…”
“京城帝都…”
她咀嚼着这四个字,仿佛它们力道千钧,又好似,魂牵梦萦,黯然销沉。
“我回来了…”
声音低沉,带起无尽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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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京那日,正是风和日丽,秋高气爽,朱雀大街的青砖条石,都在日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细腻光滑。
凯旋归来的队伍,在城外四十里的仪亭中,便由皇帝遣来的礼部官员奉旨郊迎。
新朝刚立,文官仍是极为稀缺,礼部的官员竟是由新科进士擢升不久,云时见了这些新面孔,虽然诧异,却也深感皇帝此次的隆重。
长不见首尾的队伍迤俪而入,朱雀大街上净水泼地,两旁都围得水泄不通。
维持秩序的军士们用长鞭狠命抽着,却仍抑制不住百姓的喧鼓鼓噪。
“听说终于取下了姑墨城…”
有年轻人兴奋道。
“新朝蒸蒸日上,看样子,不久便可海内平靖,天下一统了,那些个割据势力,不过荧火之于皓月而已!”
蒙受新朝恩惠的士人学子,在人群中踌躇满志道。
却也有年长者冷笑道:“胜负之理未定,说这话太早了!”
…
且不说百姓的议论纷纷,云时带了几十骑来到神武门前,自动下马而入,一行人穿过重重禁苑,终于来到大内帝阙之下。
紫宸殿的最深最高处,珠玉帐帷重重的掩映着帝座,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世间万物,而阶下之人却无法窥见皇帝的容颜。
帝座太深了,连日光也不能直射而入。帝座上的人,在这班光景下,要么孤寂至死,要么,便是自诩为神祗,最终走向狂悖的末路…
云时猛一激灵,将自己这危险大逆的念头泯灭无形,表面看来,仍是一副俯首称臣的虔肃。
天朝旧制,皇帝本该在太和殿中朝见群臣,直到景渊帝突发奇想,才建了这座高阶入云的紫宸殿,从此朝会尽出于此,皇帝的容颜也不再被群臣窥见——接着,便是天下大乱,再接着,便是这位陛下攻入京中,开创了新朝。
短短不过年余,他竟也迁入了这座紫宸殿,难道不知前车之鉴吗…
“贤弟攻下了姑墨城,真是辛苦了…”
殿上忽然发了话,本是得天独厚的清冽明亮嗓音,却好似常年未校的琴弦,带出淡淡涩意和疲倦来。
那是皇帝的声音。
云时将头垂得更低,任谁也看不见他的神色——
“臣真是惶恐,只是托陛下洪福,将士们齐心用命,才得以——”
“难道跟我也要说套话吗?!”
低沉的笑声从高阙之上传来,打断了他的陈述,宛如冰刃划过众人心头——
“姑墨城虽小,却也让朕几员大将飒羽而归,阿时,你确实不愧为天下第一的名将!”
云时听着这极大褒奖,却几乎连寒毛都要竖起,他一时惶恐,急声道:“万岁…”
“为将者,有勇不如有智,有智不如有学…云时,你不用过谦,事实如此,这是人所共见的!”
仿佛削金断玉一般的掷地有声,皇帝下了定论,旁人包括云时在内,便再不便置椽。
云时心中暗叹,这一番考语传出,不知又要引得多少人嫉恨,面上却越发恭谨道:“即使如此,也是承皇上旧日发教诲…臣一直铭记在心,不敢有忘!”
珠玉之中,隐隐有叹息声起,却也并不真切,皇帝轻笑一声,又问道:“姑墨王死了吗?”
“是,他见王师已至,便仰药而死,尸体已落入冰雪深渊之中。”
“他的家眷呢?”
“只有一个女儿,唤作玉染。”
云时说话间,目光微微颤动,眼前仿佛出现了那少女清冽迷离的重眸——
“姑墨王虽死,却仍罪有余辜,他的女儿,便以罪人妻女没入教司坊中去吧…”
什么?!
云时听这一句,宛如晴天霹雳一般,全身都为之一颤。
第五章 急鼓
教司坊隶属内务府,却是专涉声色之事,其中有歌姬,舞姬,伎乐各色人等,却皆是罪人妻女罚没而来。
那双墨染冰封的重眸…
那大雪飘飞中,单手扶辕的少女…
如此金枝玉叶,竟要沦落至此吗?
云时的手掌几乎攥出血来,面容却被额前高冠遮挡,任谁也没有看出他眼中的愤怒。
前些年,景渊帝暴虐妄为,惹起民怨鼎沸,今上执干戈而救民水火,这才云者景从。他攻入京城不过年余,心思竟也变得如此刻毒么?!
高阙之上,皇帝的声音传下,飘渺无比,然而重如万钧——
“阿时,你立下如此大功,可要什么赏赐?”
“臣惶恐,为陛下尽职,不过份内之事。”
低笑声响起,依稀有着并肩战斗时候的清越豪迈——
“虽然还想赏你些什么,但你既然固辞,就先领下靖王的名号,再加双俸吧…”
云时不敢再辞,逊谢而退,从头到尾,那高阙上的帝王,他昔日敬爱的义兄与伙伴,却始终没有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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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司坊分为南曲与北曲两处,南曲培养的是伎乐和音声人,北曲的则是名妓,舞姬这一类的妖姬尤物,她们不仅要色艺俱全,还要为达官贵人陪夜侍寝。
宝锦被两名健妇压解着,从官衙的侧门而入,身后怯怯跟随着的,只有季馨一人。
高飞的青檐重重,雨滴声声,缦回的廊腰之间,时而有如云的美人穿梭而过。
她们或是贞静娴雅,或是冷艳翩然,又或是气度雍容,却都是默然无语,远远看来,恍如华美绝伦的人偶撑伞飘过。
穿过繁华残凋的庭院,她进了一座大院。
“这就是姑墨国的公主?”
斜倚榻上的管事微微抬头,瞥了那静穆的素衣女子一眼,淡淡道:“也不见得有多国色天香。”
“您明鉴,这是万岁让送来的,若是有个什么不妥,您多担待就是了。”
一旁的小黄门谄肩谀笑道,心中却在暗骂:摆什么派头,若不是你刚给万岁荐了美人,得了圣宠,小爷还用捧你的臭脚?!
“会舞否?会歌否?”
管事斜睨着宝锦,用轻佻的目光打量着,好似要待价而沽。
“…”
宝锦垂首不语,一旁的小黄门一心想着快些交差,于是笑道:“金枝玉叶们哪懂这个?”
“这就难办了,你让我把她放哪呢?教司坊虽大,可不养闲人。”
小黄门见他越发拿腔拿调,心中暗恨,却只得低声献计道:“万岁把她送这里里,存的就是个折辱的心思,您把她放北曲那边,不就得了。”
宝锦暗运内力,却是听了个真切,她浓密的眼睫垂下,遮住了眼中的凛然杀意。
“那就这样吧!”
管事又瞥了一眼阶下女子,阴阳怪气地笑道:“北曲中的女子,论起才貌来,胜她者多矣,会有什么人点她陪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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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锦被粗暴推入一处房舍之中,她立定身,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这里是前后两进,前面有桌椅等物,还有一个侍女的卧间,后间有铜镜妆台,上有胭脂香露等物,中央一张木床,显然是女子闺房。
“一路行来,这一列房舍是最简陋的…”
她微微一笑,仿佛对眼前的窘境毫无惧色,看了一眼季馨,笑道:“看这灰尘,不知积了多久,我们自己动手吧!”
到黄昏时分,两人才整理停当,有黑衣老妇送来食盒,打开一看,竟是青葱素面。
季馨用箸挑弄着面条,虽然饥肠辘辘,却实在没有食欲——她虽然只是侍女,却也算是锦衣玉食,哪曾见过这等寒伧的粗面?!
“你不吃的话,下顿仍要挨饿。”
宝锦轻挑着素面,一口一口地吃下,神情怡然自若,仿佛吃的是平日里的皇家御膳。
“殿下…”
季馨念及她身份是何等尊贵,如今却要受此折辱,声音中都带了哽咽,她拿起筷子,一丝一缕的,强咽入腹中。
珠泪滴入碗中,在清汤中漾起点点涟漪,宝锦深深看了她一眼,道:“今后,我们的处境,可能比这要难要千万倍,你能忍耐住吗?”
季馨放下碗,以袖拭泪,含笑点头——
“殿下能行,我当然舍命奉陪!”
“舍命?难道这面能吃死人?”
两人对视一眼,都是开怀而笑。
笑完之后,宝锦看了看窗外天色,低声道:“我们的处境,其实是艰难无比,那些小人顺应皇帝的意思,要好好羞辱我呢!”
“你知道吗,他们把我算入北曲之中了!”
宝锦冷笑着,眼中一片冰寒。
季馨一楞,随即面色惨白,轻颤道:“殿下,怎么办?”
“当然是…设法调入南曲了!”
宝锦伸出左手,细细端详着其上的伤痕,悠然笑道:“那位新封的靖王,云时,可以利用一二。”
她不再多说,让季馨早早就寝,自己却燃了孤灯,仿佛在等候什么。
二更时,有人在窗上轻扣了两声。
“殿下,我来了。”
沈浩从外推开窗,攀援而下,利落地跳入室中。
“让您受惊了…”
他打量着室内环境,又是愧疚,又是愤怒。
“都联络上了吗?”
宝锦于灯下静坐,雪白面容上露出凛然决断之色。
“主上的旧部虽然溃散,却也能一一寻回,只是…”
沈浩面带难色,有些踌躇道:“有几个人颇不安分,恐怕不会听您号令。”
“是认为我不配调遣他们吗?!”
宝锦心中已是大怒,面上却仍是淡淡,她放下手中茶盏,轻笑道:“既然如此,我更要会上一会了!”
月光透过窗纸映入,显得她越发眉目清幽,竟是象煞了死去的乃姐。
沈浩心中一沉,想起殉难京中的主上,面上都现出凄然惨淡来。
第六章 膺服
翠色楼上,轻易不启的雅间明灯辉煌,照得如同白昼一般,使女从人穿梭而过,放下二十四味菜品,随即安然而退。
“此楼的主人,与主上先代颇有渊源,在这里说话,再安稳不过了!”
沈浩淡淡道,望了一眼对面席上之人,不禁皱眉道:“眼下新朝刚立,你若是希冀这荣华富贵,只管撒手便是,只是你手中之势,却是来自主上,非你一人之物。”
“沈大人,你不必再劝,所谓人各有志,我厌倦了这些腥风血雨,想要安然度过这下半生——这么简单的要求,也并不为过吧!”
那人三十有余,却是眉目俊逸,气度高华,只是淡淡倚坐,声音虽然平淡,仔细听来,却仍蕴含着讥讽的波澜。
这便是屹立新旧两朝,却泰然不倒的户部尚书宋麟。
“主上交给你这般势力,却不是让你安然度日的。”
沈浩沉声道。
“这话平白让人发笑!”
宋麟冷笑道:“我所效忠的是主上,而不是什么皇族——宝锦帝姬我也见过几次,不过是一介闺中弱女,你们硬是把她捧起,去做这复国造反之事,也不怕主上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生吗?!”
沈浩闻言大怒,但他素来严峻,压住了心火,沉声道:“宝锦殿下年纪虽小,却也非池中之物,假以时日,必能将伪帝推翻,重立正统。”
“然后呢?再让她如主上一般,孤寂至死?!”
宋麟冷讽道,由案间拂袖而起,再不理会身后炯炯目光,迈步推门而去。
“站住!一年前我们前去接应,宝锦殿下于东海之中,斩杀了一条蛟龙!”
沈浩再顾不得隐秘,低喝而出。
脚步在门前停住,沈浩见他犹豫,又道:“本朝太祖曾有怒斩白蛇之事,这本是天兆…”
宋麟微微咬唇,转身而出,却只留下一句——
“任你说得天花乱坠,我也不会参与…京城,已是流过太多的血了…”
声音轻微,却带着言不由衷的悲愤与苍凉,此时楼下正是莺歌正畅,觥筹交错间,一派喜乐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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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麟回到府中,也不唤家人姬妾,只一人枯坐书房,过了子时,才郁郁一叹,回到卧房之中。
也不知睡了多久,只听窗棂微动,冷风脉脉而入,他睡眠极浅,微一睁眼,却见床前灯烛明灭,有一道纤细人影浸润其中。
光影摇曳间,只见一双重眸幽幽,顾盼清扬间,竟是别样的魅惑神采。
那并非是狐媚,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重黑,仿佛可以汲取人心。
他失神片刻,勉强运功,这才从怔仲之态中复苏,一时惊诧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