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梨也会觉得可怕。
“姜二小姐,我说过了,我不喜欢入戏,你为什么,偏偏拉我入局呢?”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情人之间缠绵的私语,却含着莫名冷意,一寸寸爬上人的脊梁,让人后背发寒。
“没办法,”姜梨直视着他的眼睛,声音到底有一点软,像是真切的感到抱歉,她道:“我不想死。”
在方才,她能清楚地感觉到姬蘅是真的不打算出手,就打算这么作壁上观。但她决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姬蘅要是不出手,她就只能死在这里。父亲还在狱中,薛昭的死还没有大白真相,她不能死在这里,至少现在不能。所以她必须出手。
所以她只能说出来那个她早就窥见的秘密。
不知是什么时候起,有一日她思索姬蘅、成王、皇帝和姜元柏的关系时,突然就恍然大悟了,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就是突然明白了。
当今朝廷三分天下,成王、姜元柏一派、洪孝帝一派。可成王在和右相联手之前,并没有现在这般稳固。那时候朝廷大约只能算两派,姜元柏和洪孝帝之间,有师生之谊,姜元柏倘若不生出谋逆之心,洪孝帝也不会有太多忌惮。
但后来成王突然和右相联手,朝廷之间的平衡就被打破了。成王的势力,在姜元柏和洪孝帝之间挑拨,师生情谊还在,信任却不在了。姜梨相信,如果有朝一日姜家真有谋逆的证据,洪孝帝也会毫不犹豫的将姜元柏下狱。
洪孝帝不可能和姜元柏联手了,但洪孝帝势力渐微,但姜梨从上次就感觉到,这个生母夏贵妃早早逝去的洪孝帝,并不如表面上一般的好摆弄。姬蘅也许就是看见了洪孝帝的野心,才会决定站在洪孝帝一派。
世上有种人,做事就做到最好,只仅仅成为洪孝帝臣子中的一名,显然不是姬蘅所愿意的。姬蘅所希望出现的局面,是成为洪孝帝的心腹,成为洪孝帝最为信任的人,虽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但姜梨能确定,姬蘅就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才会扶持成王的。
也就是说,在一开始的时候,姬蘅就设法扶持成王,让成王和右相联手,成为姜家的威胁。成王挑拨,洪孝帝和姜元柏离心,于是整个朝廷,就此成为姬蘅所希望的三分。孤立的洪孝帝,选择信任姬蘅,让姬蘅成为心腹。
姜梨想到这里,也觉得有些胆寒。姬蘅筹谋,说出去只怕谁都不会信,毕竟这需要长远的目光,精准的计划,还有什么都不怕的胆子。但他偏偏就做了,而且还做成了。
当姜梨窥见这个秘密的时候,她就知道一定要将这个秘密永远烂在心中,绝不可说出口。她知道姬蘅打的什么主意,和姬蘅交锋的时候却丝毫不提,因为她知道,一旦姬蘅晓得自己的秘密被窥见,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灭口。
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择食无疾择言无祸。这是姜梨的主意,但人算不如天算,她也没想到会在今夜,被人逼到穷途末路,姬蘅在身边,但没有出手的意思。所以她只能借刀杀人了。
她当着那些杀手的面将姬蘅的秘密公之于众,姬蘅绝不会容许知道他秘密的人活在世上,那些杀手注定要被灭口。
“姜二小姐,你要知道,”他缓慢的开口,“灭口这种事,是不会留活口的。”
他能杀了那些杀手,也能杀了她。一来她知道了姬蘅的秘密,二来她居然用姬蘅的秘密算计姬蘅,只这两项罪名,就足够让她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
扇子冰冰凉凉,抵在脆弱的脖颈之上,他的目光流连在姜梨的脖颈,仿佛带了一丝缠绵的**,但仔细一看,又尽是漠然的残忍。扇子一寸一寸的逼近,死亡的感觉如此清晰,姜梨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可她的声音却很平静。
“国公爷,我不想死,否则我也就不会说那些话了。”她道。
“给我一个你不用死的理由。”姬蘅看着他。
“国公爷要让陛下信任,势必要成王和姜家两斗,扶持成王不是目的,扶持是为了更好地解决。”姜梨道:“我能让姜家和成王再无修复的可能,能消磨成王的势力。”
姬蘅笑了一声:“你如何做?”
“薛家一案,冯裕堂只是个幌子,背后之人是永宁。”姜梨垂眸,姬蘅怕是早就知道此案和永宁有关,她也不必隐瞒什么,继续道:“我要着手薛家一案,迟早会对上永宁,和成王也是不死不休。无论我父亲怎么看待我,我姓姜,成王都会把这笔账算到姜家头上,成王和姜家成为对手,我是姜家人,我会帮助姜家对付成王。”
“你怎么对付成王?”姬蘅道:“你如今才十五岁。”
姜梨只说了四个字:“不择手段。”
姬蘅沉默了一会儿,道:“姜家也好,成王也罢,最后都留不下来。”
这是姜梨之前就猜到的事,姬蘅扶持成王,挑拨姜家,为的就是成王和姜家互相对抗,互相消磨,这样洪孝帝的势力才会增长。她一心对付成王,但姜家也岌岌可危。
平心而论,虽然她并不是真正的姜二小姐,但借着姜元柏的名声,也做成了很多事。姜家除了季淑然母女和姜玉娥,其他人虽然没有与她其乐融融,但也没有加害于她。倘若姜家真的倒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她也没有生机。
她得在保全姜家的情况下,再对永宁和沈玉容报仇。
“国公爷,我不知道您最后的目的是什么,但姜家倒了,迟早也会有第二个姜家。”姜梨轻声道:“留着姜家,万一日后姜家成为你的助力,你的援军呢?”
她的苦口婆心并没有打动姬蘅,姬蘅笑了一笑:“我不需要助力,也不需要援军。”
姜梨:“。…。”
但她反而觉得正常,因为实在难以想象姬蘅有朋友,和家人温馨的场面。一条毒蛇和一群绵阳住在一起,想想那场面也让人难以置信。
“你还没有说服我,”姬蘅提醒她:“不杀你的理由。”
“我找不出理由。”姜梨坦然地看着他:“因为这些理由,我连自己都说服不了。但我有没做完的事,现在还不想死。如果国公爷非要不放我的话,希望能给我一些时间,我的命留在这里,等我该做的事做完了以后,我亲自将这条命送上来,希望国公爷笑纳。”
姬蘅瞧着她,笑着道:“如果我说不呢?”
姜梨再一次默然。
又过了一会儿,她道:“如果真的不行,国公爷就下手吧,其实我也赚了,本来今日国公爷不出现,我就死在这些人手上,或许死的还极不体面。如今能死在国公爷手上,是我的荣幸,何况还有这么多人陪葬,想起来也不亏。这些日子,多谢国公爷照应,如果有下辈子,姜梨再结草衔环相报。”说完这句话,姜梨就真的闭上眼睛,平静的微微仰头,等着姬蘅下手。
扇子在白玉般的脖颈上移动,仿佛收割生命的利器。她五官分明,干净清秀的像是山里的仙童,嘴巴小小而红润,抿起来的时候有些倔强,而长长的眼睫毛,像是沾了一层浅浅的露水,将落未落,微微颤动,好不可怜。
姬蘅的扇子游走,渐渐加深,那并不是一柄华丽的折扇,那比刀锋还要凶猛。
毒蛇缠住猎物,张开獠牙,毒液一滴滴的低下来,白兔瑟缩成一团,可怜的,小心翼翼的,指望还有一线生机。
它慢慢的靠近,蛇信子冰凉,目光也冰凉,只需要轻轻一咬,这只兔子就再也动弹不得。
但它突然甩开了尾巴,扭开头,游走了开去。
姜梨只觉得自己脖颈之上的扇子一轻,一瞬间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她抬起头,看见的是姬蘅平淡的侧脸。
姬蘅道:“被我杀还谢我的人,你是第一个。”
姜梨道:“是吗?那也是我的荣幸。”
“你的嘴巴真甜,”姬蘅唇角一翘,“你是惯来如此吗?”
“不,我只是对着国公爷如此。”姜梨颔首,心中长舒一口气。她终究还是赌赢了,她想,姬蘅到底是个软硬不吃的人,但姬蘅也不是个疯子,见人就杀。虽然外人称他喜怒无常,但事实上,有人招惹了姬蘅,姬蘅才会取了对方性命。
自己一旦表现出完全无害、温顺,对姬蘅没有任何影响,他就懒得对自己下手了。
“我知道你不如看起来的无害温顺,”姬蘅像是能料到她想的是什么似的,突然开口,“你也无意中破坏了我很多计划,我不喜欢手下留情。但是,”他突然看向姜梨,眼眸通透又深沉:“你拉我入戏了。”
“这出戏我要看到最后,最精彩的时候,你不能死了。”姬蘅道:“所以你的命,暂时留给你,等你办完事,我再来取。”
姜梨问:“倘若我办的事,要很久很久以后才会办成呢?”
“那就等着。”姬蘅道:“我有耐心,你知道。”
姜梨默然,姬蘅的确很有耐心,早在很久以前,成王还没盛大之前,姬蘅就开始布置。那时候没有人会在意这些事,他就这么一步步的把成王扶持到如今谁也不敢小觑的地步,姜家如今的收敛都是因为此人所致。
他比谁都有耐心,他想做的事,大约没什么不能成。
但姜梨已经很满意了,这条命暂且还活着也好,有朝一日会被姬蘅收去也好,总归现在不必死了。她要活着,活着将薛怀远从狱中救出来,活着揭开永宁和沈玉容的真面目,活着给薛昭报仇。
一切的一切,只有活着才能做成。姬蘅能让她今日不至于死在季淑然安排的人中,能给她报仇的这条命,她没有任何理由怨恨姬蘅。
前路漫漫,留着命,总能走出头。
“这些人…”姜梨看着地上的这些尸体。
“不必管。”姬蘅看向她:“或许你希望装起来,送回燕京季淑然眼前?”
姜梨认真想了想:“不必了。送回去,她知道事情落败,难免还会想其他法子,我实在分身乏力。还不如就让她以为一切得逞,等我回到燕京,她自然大吃一惊,也是一件快事。”
姬蘅欣然点头:“有道理。”
“国公爷现在打算如何?”姜梨问:“我得回去了,舅舅不知道现在怎么样,冯裕堂的人一心杀我,我怕舅舅有危险。”
“叶明煜没事。”姬蘅道:“冯裕堂的人,永宁功夫最好的三个杀手,过来追你,被你算计在沼泽地里了。”他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姜梨,才道:“剩下的人不足为据,叶明煜能应付。”
姜梨听见姬蘅如此说,这才稍稍放心。如果叶明煜因为她而出了什么事,姜梨只怕自责极了。姬蘅不至于在这上头说谎,姜梨还是相信他的。
“走吧。”姬蘅道,示意她骑马上前。
姜梨怔了怔,方才她匆忙逃避的时候,脚有扭到,不方便行走,本想忍忍,没想到姬蘅看出来了。但眼下也不是造作的时候,姜梨便也没多想,撑着身子,翻身上了马。
姬蘅在身侧不紧不慢的走着,姜梨拉着缰绳坐在马背之上,他们二人,竟是从未有过的和谐。
“国公爷,有件事想问你。”姜梨轻声道:“这条命是借给我的,但倘若还未给你,我便死了呢?”
“那是不可能的。”姬蘅头也没回,红色衣袍在夜里划过一道艳丽流光,他道:“我的东西,别人不可能拿走。包括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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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16 章、第一百一十六章 保护
姜梨和姬蘅回到树林外的时候,叶明煜已经和他的手下寻过来了。手下们重伤了两个,其余或多或少也有些轻伤。叶明煜自己胳膊上被划了道口子,血滴滴答答的往下流,他自己却是浑不在意,随意从衣裳上扯了块布绑住。
他们四处都寻不到姜梨的下落,正当叶明煜也新生绝望的时候,却见青石巷的一头,姜梨骑着马出现了,在她身侧,还有一位美貌的红衣青年。叶明煜认了出来,这男人曾在襄阳叶宅门前出现过,姜梨说过,这男人是肃国公。
虽然不明白肃国公怎么会也到桐乡来了,但看见姜梨,叶明煜还是喜出望外,赶紧带着人马上前迎上去,一边叫道:“阿梨!”
“舅舅!”姜梨看见叶明煜,也很惊喜,立刻勒缰绳下马,舅甥二人重聚,彼此都有逃过一劫的庆幸。姜梨看向叶明煜身后,问道:“舅舅没事吧?那些刺客呢?”
“都是些乌合之众,三个功夫最厉害的去追你了。等我们解决掉后面的那些,早就没了你的影子。我们不知道桐乡的路,分散四处去找你,怎么也找不到,可他娘急死我了。还好你没事。”他上上下下的打量姜梨,见姜梨没伤着一根小指头,这才放下心。
姜梨却看见叶明煜绑缚在胳膊上的粗布,还渗出斑斑血迹,吓了一跳,道:“舅舅,你受伤了!”
“没什么,”叶明煜满不在乎的挥了挥手,道:“都是些小伤,不值一提。阿梨,我跟你说,这一回得亏有我,你要是带着你自己的护卫,保管不行。不过即便如此,那三个功夫好的…我也难以对付。说起来,那三人怎么样了?我看见他们追着你过去,心里急得要死,但被其他人缠住,一时脱不开身,你是怎么从他们手下逃过去的?”
姜梨想了想,说自己利用树林里的沼泽地困死那些杀手,对叶明煜来说,未免有些太吓人了。虽然自己展现出来的疑点很多,但这位舅舅一直全心全意的相信自己。倒不如一直让他想的简单些,她不愿意叶明煜也用看怪物一般的眼光看她。
她就道:“我骑着马,误打误撞进了一片树林,那些人也跟着我进了树林,大约他们也是第一次进树林,在里面迷失了方向,我接着天上星斗的指引,先他们一步走了出来。”
她这随口胡诌,叶明煜竟也没有怀疑,就道:“好险好险。”
一边一直一言不发的姬蘅,闻言却是瞥了姜梨一眼,唇角一勾,好似在笑话她谎话连篇。
叶明煜也注意到姬蘅的眼神,犹豫了一下,问道:“阿梨,这位…”
“我在出来的时候遇到了国公爷,”姜梨笑道:“若非国公爷出手相助,恐怕我也没这么容易回来。”
姬蘅既然已经决定暂时留她一条性命,自然不会出尔反尔。甚至为了维护他“自己的东西不被人拿走”的尊严,还会帮助姜梨不会死在别人刀下。这样一来,姬蘅反而成为天然的屏障,姜梨相信,只要自己有危险,姬蘅虽然不会主动帮忙,但只要她向姬蘅求救,姬蘅就会出手。
这简直不知道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但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至少在姬蘅没打算拿走她性命之前,他们姑且可以算作是同盟了。所以对于叶明煜,姜梨也没有隐瞒。
果然,叶明煜闻言,立刻对姬蘅抱了抱拳,感激道:“是吗?多谢国公爷出手相助!叶三感激不尽,日后要是有所需求,叶三鞍前马后,必然竭诚相报!”
姬蘅看向姜梨,笑道:“你们家人,都这么喜欢报恩?”
姜梨脸颊微红,在她被姬蘅的扇子抵住脖颈之时,为了让姬蘅心软,也曾说出“下辈子结草衔环相报”这种话。虽然她晓得,姬蘅未必没有看出她的算计,但最后姬蘅放过了她,是不是因为她这一句话,也很难说。
只要是人,都会有弱点。无非就是多少大小而已,姬蘅的弱点暂时还不清楚,但姜梨知道,他也会有,只要他还有喜怒哀乐。
“不是喜欢报恩。”姜梨笑道:“我们是恩怨分明而已。”有仇报仇,有恩报恩,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道理。断没有恩将仇报,忘恩负义的说法。如果有,就要自己去寻求公平和正义。
“好了,不多说了。”姬蘅道:“我回去了。七日以内,冯裕堂的人动不了你们。”他说:“我住在县衙对面的酒馆里,有什么事来酒馆找我。”
叶明煜有些受宠若惊,其实像他这种成年在江湖行走的人,对人的官衔有多大,官威有多大,事实上是没有太多概念的。因此,他对姬蘅才会“抱拳谢恩”,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但叶明煜的心底,却并不认为姬蘅真的会帮助姜梨多少。因他看这个容貌美丽的男人,有一种直觉,这男人的心冷如钢铁,并没有人轻易能走进去,说什么情义,说什么恩德,那都是无稽之谈。虽然不知道姜梨为何和他搅在一起,但或许也是逢场作戏。
但此刻听姬蘅的话,分明就是愿意帮助姜梨的意思。而且冯裕堂的人七日以内动不了他们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姬蘅会扫清冯裕堂带来的所有障碍,为姜梨保驾护航么?
这人有这么好心?他不是国公吗?能屈尊降贵做这些事情?难道国公比首辅的官儿要小,他要讨好姜元柏升官吗?或许他根本就是想讨好姜梨?姜梨如今也到了能够相看人家的年纪,再过几年就能出嫁了。不是他叶明煜自夸,姜梨的模样性情可是顶顶好的,又聪慧勇敢,颇有眼界,普天之下,能配得上姜梨的人凤毛麟角。这男人难道是癞…天鹅想吃天鹅肉?但话又说回来,国公到底是个多大的官儿?
姜梨不知道自己的舅舅此刻思绪已经飞的老远,姬蘅能说出这种话,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至少现在她都很感激。她对姬蘅行了一礼,道:“国公爷大恩,姜梨无以为报,带有来日,必定相还。”
叶明煜一听,浑身汗毛竖起,警惕的瞧着姬蘅。按照他们行走江湖路过酒馆里听说书人说戏本子,那一句那纨绔子弟就该说“那你就以身相许吧”了!
绝不能让这登徒子得手!他要保护这个单纯的外甥女!
叶明煜正待说句话,姬蘅已经开口了,他道:“不必谢,我既然入戏,就不喜欢看闲杂人等。”
对于姬蘅来说,冯裕堂派出去的杀手,对他来说的确是“闲杂人等”,这些“闲杂人等”要真把姜梨给杀了,接下来的戏也没得唱。
姜梨不太明白姬蘅为何要把好事也给说的这么别扭,不过他这么说,她也不会贴上去自讨没趣,便对姬蘅笑了笑,道:“不管怎么说,还是多谢国公爷。”
姬蘅懒懒的看了她一眼,便头也不回,慢慢的往路的另一边走去了。月色之下,青石巷的路格外悠长,他的背影华丽而寂寥,袍角翻飞,像是孤单又强大的恶魔,优雅的走向回家的路。
姜梨觉得姬蘅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洞悉并且说出了姬蘅的秘密,姬蘅在她面前也无需伪装。那种总是泛着缠绵的笑意,忽然就变成了一种浑不在意的随便。懒散的,无聊的,却又清醒的,随时准备的状态。
他是个矛盾的人,但总归不像之前那么“不像个人”了。
叶明煜看姜梨定定盯着姬蘅的背影,心中暗叫不好,自己这位外甥女虽然智勇双全,到底年纪小了些。对上这妖孽般的男人,那男人稍加挑逗,难免小姑娘有不动心的。这会儿瞧着人家的背影出神,莫不是已经沦陷了?啐!世道就是这般不公平,长得好看的男人随便说几句话,就跟真的似的。
他赶紧拉了拉姜梨,希望外甥女能迷途知返,道:“阿梨,怎么样?咱们回去了吧?”
姜梨回头,看着叶明煜的胳膊,道:“好,舅舅,我们先回家,找个大夫重新上药,伤口这么包扎可不行。今夜大家能睡个安稳觉了。”姬蘅既然说出冯裕堂的人不会来找麻烦,意味着有人会保护叶明煜一行人的安危,至少这七日以内,桐乡里,姜梨走在大街上,不会被人突然暗杀。
叶明煜本来也不怎么在意自己的伤势,但这会儿见姜梨关心自己,心中一动,立刻“哎哟哎哟”的叫起来,说的夸张极了,道:“我疼的紧,须得找个大夫来好好包扎,走,阿梨,我们先回去。”他想着姜梨只要分心到自己这里,自然不会惦记那劳什子国公了。对了,明日还要问一问,国公是个多大的官儿。
姜梨奇怪叶明煜怎么突然娇气了起来,但也以为他是真的疼了,便没再多说,扶着叶明煜先回了青石巷的院子。
白雪和桐儿二人守着门口,守得脖子都要望断了。整整一天,白天到了夜里,也没见姜梨和叶明煜他们回来。两个丫鬟担心的吃不下睡不下,突然见一行人安然无恙的回来,差点没喜极而泣。姜梨吩咐她们去打热水准备吃食,又让一个没受伤的人去请大夫,先给叶明煜的人马安顿一下。
趁着白雪给叶明煜清洗伤口的时候,叶明煜问姜梨道:“阿梨,现在彭笑他们已经救下来了,卷宗也已经到手了,咱们接下来怎么做?你说的一家家户户去找桐乡百姓吗?”
“是的。”姜梨点了点头,“舅舅今夜好好休息一下,明日一早,我们就挨家挨户的问询,不过是五百六十八户人,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全部问询完毕,但是,能多问一户是一户。”
“那这五日就做这些事情?”叶明煜问。
“只要有一户人家肯站出来,就能上书大理寺名状,大理寺会立刻终止薛县丞的斩令,抓冯裕堂进京。绝不会有任何人能改变,因为大理寺的案子,都要过皇帝的手。只要在这上面添上一笔京中重官,陛下就不会轻视。”有一句话姜梨没告诉叶明煜,她不会只写京中重官,她会直接写上永宁公主的名字。
这样一来,也就是明面上和永宁公主立仇。但也没什么可怕的,便是她表面上和永宁公主相安无事,永宁公主能在桐乡就派出杀手将她斩草除根。只要洪孝帝看见永宁公主的名字,这个桐乡的案子,必然就会成为大案,必然就不会让永宁公主在其中做手脚。
这就是她要的,卷宗、官差都已经到了,唯一差的就是桐乡百姓。只要能说动一部分桐乡百姓跟着一起进京,这案子离天下大白的日子,就不远。
“好!”叶明煜一拍大腿,“咱们做了这么多事,眼看着胜利就在眼前了。只要说动桐乡百姓,薛家一案就能翻案,冯裕堂那混蛋也能被绳之以法,老子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就这么个王八蛋,还能当县丞,去他娘的!”
叶明煜气的连粗话都放出来了,姜梨却没功夫在意,她轻轻叹了口气,眉心笼上一层忧色:“事实上,最后一步,才是最难的。”
自古以来,君王都知道得民心者得天下的道理,不管是谁,想要争取民心,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这民心,还饱受着生命的威胁。
她其实也没有把握,她对人心最没有把握。
但总要一试。
…这一夜,像是过的分外漫长,桐乡这个小县,多少人一夜无眠。月亮在深夜的时候悄悄隐没,风卷起树叶在街道上刮得“沙沙”作响,房檐下的红灯笼在风里晃动的厉害。越是平静的城,越像是在酝酿一场躲不过去的风暴。
到了清晨的时候,十几年没下雪的桐乡,外头忽然飘起了小雪。
雪不如燕京的粗犷,温柔的小粒小粒的往下坠,带出些晶莹的亮色。一些挂在了枝头,一层一层的覆上去,形成水晶一般的长帘。显得这并不繁华的小城,也温柔的让人沉醉。
姜梨是被桐儿叫醒的。
桐儿痛心的声音还在耳边:“姑娘怎么能在桌上睡?昨夜都不曾上床?”
姜梨伸了伸懒腰,道:“无事。”
昨夜她屏退桐儿白雪二人,却是连夜写了些东西。桐乡五百六十八户人,每一户人受过薛怀远的恩惠。她一个人要登门五百多户人家,实在来不及。只得让叶明煜的人分担一部分,有了这些“恩惠册子”,叶明煜说服那些人的时候,才会更加有力,或许也会更加容易。
只是写着写着,不知不觉她便伏在桌子睡着了。不过奇怪的是,这般醒来,也并没有太过疲惫的感觉。姜梨站起身,推开窗,一朵雪花便飘进窗里,她怔怔看着,道:“下雪了啊。”
“是啊,下雪了。”桐儿也看向外面。
她在桐乡生活了十几年,还是第一次看见桐乡下雪。不知这是意味着什么,但或许是个新的开始。
姜梨的眼里慢慢的溢出一丝笑意,她道:“挺好的。”
另一头,冯裕堂早晨到了县衙,穿上官服。
桐乡十几年来第一次下雪,也是冷的他喷嚏连连,抹了把鼻子,小厮送上一杯热茶。冯裕堂往椅子上一躺,抱怨道:“天儿真冷。”
“是啊。”小厮赔笑道:“门口的灯笼都给风吹倒了呢。”
冯裕堂看了看外面,问:“昨晚出去的人还没回来?”
小厮道:“没有。”
“没有规矩!”冯裕堂愤愤的道。永宁公主的三个杀手,连他都不放在眼里,有时候使唤他的人,冯裕堂也不敢说话。没办法,谁让人家是永宁公主的人呢?况且他在这头有时候出了什么问题,还得仰仗那些人。所以虽然心里不满,冯裕堂也只敢在背后嘀咕。
昨夜想来又是那三人办完事,带着他的人马不知道干嘛去了。冯裕堂悻悻的想,他倒是没想过暗杀姜梨这事儿没能成功。在他看来,永宁公主的人,那就是身手极好,姜梨一个小姑娘,叶明煜一行人,也就叶明煜能打,但终究不是真正的杀手。姜梨死在那些人手里,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想起来姜梨那张温软秀丽的小脸,冯裕堂砸了咂嘴,还觉得有些可惜。若非姜梨的身份,他绝不会轻易让这么个小美人就死了的,至少等他玩过了再说。说起来姜梨生的不错,又是姜元柏的千金,就这么死在桐乡,也算是时运不济了。但话又说回来,若不是她自己作死非要调查什么薛怀远的案子,又何至于此?所以她死了是活该。
但姜梨一个小姑娘,和薛家应当没什么往来,好端端的怎么会调查薛怀远的案子?莫不是她父亲姜元柏的示意吧?自己非但阻止了姜梨,还取了姜梨的性命,这要是姜元柏知道,自己岂不是和姜家结仇?冯裕堂的心里又有些惴惴不安。他替人办事,下手狠辣,但对于姜元柏,总是忌惮三分,毕竟不是普通臣子,而是文人之首。
这样想着,不觉有些烦躁。本来等着一大早就有人来报姜梨横死的死讯,结果到了现在也没动静。冯裕堂的心里,隐隐觉得不安,但他竭力忍住,只催促身边小厮,道:“再派人去看看,去看看花楼酒馆里有没有他们的人?”
正说着,外头突然有人跌跌撞撞的跑来,一进来,竟然因为跑得太急摔了一跤,鼻尖对着冯裕堂的鞋底,大呼道:“大人!大人,大事不好了!”
冯裕堂正是心浮气躁,闻言一脚踢过去,道:“嚷嚷什么?什么大事不好了?”
“大人…您、您还是亲自出县衙后院看看吧!”手下面带惊恐。
冯裕堂见此情景,心中知道不好。不再多说,三步并作两步往后院走去。
还没到后院,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冯裕堂忍住作呕的感觉,再往里走,还没走到中间,就见到院子里的地上,整整齐齐的摆着二十具尸体。
说是尸体,冯裕堂都没看清,但也不必看清了。因着下了一夜的雪,尸体上覆盖了一层雪粒,冷冰冰,硬邦邦的,早已没有了呼吸。血迹都已经凝固,冯裕堂看的倒退一步,险险扶住面前的柱子,才让自己没能跌倒。
他在心里数数,连数三遍,正是二十人。
二十人,他一共派出了自己的手下二十人,还有永宁公主的人三人。现在这里有二十人,还有三人去哪里了?
冯裕堂问:“其他人呢?”
那最先说话的手下上前,语气里还有抑制不住的惊惶,道:“大人,一共二十人,还有三人不见踪迹,没能发现他们。”
没能发现,说不准他们还活着。是了,永宁公主的人身手了得,肯定不会这么容易就死了。冯裕堂的心里,陡然间又浮起一丝希望,问:“有没有发现他们的踪迹?”
手下摇了摇头:“没有发现他们的影子,但在黑树林的沼泽地便,发现了他们的兵器…大人,他们多半…凶多吉少。”
冯裕堂眼前一黑,险些晕倒过去,回过神,当即破口大骂,道:“他们二十几人,去围杀七个人!还能全军覆没!他们是狗娘养的吗?一帮废物!”骂的太急,冯裕堂胸口急剧起伏,像是要喘不过气,但即便是手下,也能听出他声音里的愤怒和恐慌。
冯裕堂害怕了。
那二十人,就是他的手下。现在武功最好的手下一下子就损了二十名,剩下的那些,不成气候。没有永宁公主的杀手,他什么都做不成。别说对姜梨她们下手了,如果叶明煜要来暗杀他,他自己的手下都不知能不能保护的了他的性命。
对了,姜梨,叶明煜,现在还不知道他们如何!且不管叶明煜怎么样,姜梨呢?倘若他们的人在死前已经取了姜梨的性命,一切都还不算糟糕。至少他没有办砸永宁的差事,永宁不会怪责与他,还会帮他躲过一劫。只要姜梨死了就好了!
“姜梨呢?”冯裕堂抓住那个报信的收下,问道:“姜梨呢?死了没?死了没?”
他的眼眶充血,形容有些可怖,十分吓人,手下被逼的后退一步,慢慢的摇了摇头。
冯裕堂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姜二小姐和那个大个子,一大早就从青石巷的宅子里出来,四处走动,安然无恙。”
冯裕堂无力地松开手。
暗杀失败了,他损了二十三人,而姜梨毫发无损,甚至还敢在第二日,大摇大摆的在县城游走,这是挑衅,或者是有恃无恐。
想来也是,面前县衙后园的二十具尸体,就是姜梨的回敬。看来她早就知道来暗杀的她冯裕堂的人,把自己的人马全部收割之后,再不慌不忙的,慢慢的把尸体送回来,让他看个清楚明白,这就是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