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想说这些话,但为了目的,只能用激将法一试了。

太子沉下脸色,“激将法对孤没用。”

“如果管用了,那才叫激将法,无效的话…”阿绵转了语气,“太子哥哥,你知道我这阵子听别人如何议论的?”

“他们说是你使了计谋,让陛下一直不能临朝,整日纵情声色犬马之中,混沌度日。还说不出两年,陛下就会暴毙,到时你就可以马上登位了。”

她这些话却不是杜撰,而是亲耳从自家哥哥口中听说的。当然这话原主也并非她大哥,而是她大哥听同僚间极小声秘谈而来,事后那几个嚼舌根的人都被抓去狠狠掌嘴五十,脸肿了十余日不敢见人。

阿绵当然不信这种胡言乱语,太子本身就是储君,怎么可能会使这种手段篡位。

而且他和元宁帝感情颇深,并不是她所听说的那些为了权力而自相残杀的父子。

可是她不信,不代表所有人都不信,说得多了时间久了,总有人会信以为真。

三人成虎,她不相信这个道理太子会不懂,唯一的方法就是让元宁帝恢复正常,起码要让朝臣们能时常见到他。

而她,是实行这个办法的唯一可能。

太子冷笑一声,忽然逼近她,带着寒意的剑鞘也随他动作抵上阿绵腰间,“你也觉得如此?”

阿绵顿住,本想一激到底,可瞥见他眼底那抹黯淡,到底软了下来,“我…当然是相信太子哥哥的。”

她神情柔下来,鼻间酸涩就再也止不住,“我真的很想陛下…”

“我偷偷派人打听了他的状况,太子哥哥,我不想陛下变成那个样子。”阿绵忽然抱住太子腰间,“陛下不会伤害我的,太子哥哥,让我去看看好不好…”

她垂着头,不想让人见到自己的神色,可太子已经发现了阿绵被濡湿的袖角。

除去程府的亲人外,阿绵感情最深的大概就是元宁帝,就连太子也比不上。

见她这副模样,太子忽然想到父皇对阿绵评价的“赤子之心”四字,她向来如此,明明机灵惜命得很,一碰上这种问题却总忍不住心软。

而他们,也正是因阿绵的这份真诚而不忍。

因为一旦再见到她,父皇恐怕会真的忍不住再也不让她离开左右,甚至囚禁也在所不惜。

“让我…再去问问父皇。”太子低下声音来,俯视她被润湿的脸蛋,“他若应了,便带你去。”

“当真?”阿绵目光立刻变得亮晶晶。

“君子一言。”太子抬起她的脸,见了她的泪水便一阵躁意,皱眉道,“再哭,孤就把你扔出去。”

阿绵却是一把扑过来,抱住他肩膀,笑道:“太子哥哥才不会。”

她一时激动忘形,完全忘记了什么男女大防,更何况眼前还是她从小抱到大的太子。

太子自然不会介意这种事,笑捏了捏她脸蛋,“孤怎么觉得,你光长了个子呢?”

之前稍显剑拔弩张的气氛荡然无存,阿绵不好意思地道歉,毕竟她说的那些话是有些伤人。

太子只好脾气地挑眉,“你当孤这些年的太子是白做的?能轻易被你这小丫头气着?”

“那可不一定。”阿绵理了理皱巴巴的衣袖,轻声道,“平日别人如何说我,我也能不气不恼。但阿娘若骂我一句,我可要难受半天。”

越是亲近的人,越不能仗着彼此的感情随意伤人。

太子愣住,昨夜从那刺客身上嗅到香味时的愕然失落等复杂心情又涌上心头。

阿绵都懂得这个道理,为何…皇姐不懂。

他忽然伸手将阿绵抱入怀中,阵阵低笑传来,阿绵一脸茫然,“太子哥哥真气着了?”

太子摇头,复放开她,低头极温柔地吻上她的眼眸。

“孤怎么会生你的气。”

……

直到下了马车,阿绵还是晕乎乎的,不知身在何处。

她完全被那一吻吓懵了。

如果说那一吻有别的含义…她也实在没感受出来。

若视为感动,可这种行为,即便在真正的兄妹间也十分出格了…

阿绵摸了摸左眼,那里似乎灼热无比,让她的眼睫都情不自禁不停抖动。

“小姐,你脸怎么这么红?”香儿惊道,“在马车上睡着了吗?”

阿绵含糊点头,香儿又示意了下手中盒子,“这两幅头面,现在就给青小姐送去吗?”

“唔…嗯,等等,那支垂珠却月钗放回我房中。”阿绵微晃了下头,想清醒些。

小九见她这幅模样,忙上来扶着,笑道:“小姐怕是睡迷糊了,先把头面一同带回去吧,明日再送去给青小姐也不迟。”

香儿看看自家小姐,见她仍是不停眨着眼睛面带笑意的样子,也忍不住了,点头道:“也不知小姐梦见什么好事,莫非真是那几只小喜鹊的原因?”

如果不是两个丫鬟小心扶着,阿绵这一路差点走到锦鲤池中去。

好不容易回到房内,香儿抹了把汗,“我可从未见小姐这样过,倒比小时候还要…”

说着两个丫鬟相视一笑,不出片刻外面就有人道表小姐来了。

朱月是直接从程王氏那里来的,给阿绵带来了程王氏做的点心,解释道:“二婶今日有些不舒服,便让我代劳了。”

“阿娘不舒服?”阿绵回过神来,立刻起身,“看过大夫没?现在怎么样了?”

朱月忙拦住她,“看过了,并无大碍,睡一觉就好了。二婶已经睡下了,阿绵明早再去吧。”

“…嗯。”阿绵点头,“还要多谢阿月姐姐替我陪着阿娘。”

“这有什么,横竖我整日在府中也无事,幸好二婶也不嫌我跟着烦人呢。”朱月亲热与她坐下,“对了,午时我给你带了一封信来,可看见了?”

“信?”阿绵转过身去,香儿就拿了小桌上的信件来,“表小姐说的可是这封?”

“正是。”朱月笑意淡了下来,看阿绵有些疑惑信的来由,犹豫了一番还是道,“阿绵,我说件事,你可别气。”

“甚么?”阿绵静静看她。

“午时,我帮你拿来时,不小心看到了里面的信。”朱月见阿绵面色略带不虞,解释道,“实在是信没封好,不过也怪我,没拿好让它飘了出去…所以,在捡起时,不小心…看到了一些内容。”

“香儿,小九,你们先出去。”阿绵起身,走到明亮处查看一番,果然,封蜡已经松动。

“阿月姐姐看到了什么?”

“我只瞥见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儿和镇北王的落笔。”朱月小心道,“旁的,便也不知了。”

“哦?”阿绵有些诧异了,没想到是七叔叔的来信。

要知道这些年,除了年节时会给她寄一些小玩意儿外,七叔叔可从没给她写过信。

“既是七叔叔的信,里面应该也没什么特殊的,怎么阿月姐姐这副模样?”阿绵略松了口气,有了心思笑道,“我还当是什么机密。”

话虽如此,阿绵心中仍有一分怀疑。

朱月迟疑道:“因为,毕竟是那位镇北王的信…阿绵,你当真不知吗?”

“嗯?”

“就在一月前传来消息,镇北王已经停了每年对朝廷的马匹等进贡,也未上报。大家都道,他是拥兵自重,意图…谋反呢。”

最后三字她说得尤其轻,似是怕惊动了什么,语毕还犹有余悸地拍胸。

“什么?”阿绵惊诧,这消息她闻所未闻,而且元宁帝划给宁礼的封地常年干冷,多风沙,根本没有足够的财力物力去招兵买马,更遑论拥兵自重。

她记得,元宁帝同时也派去了一名戍城大将,严令道除去固有的护卫数量,镇北王不得豢养多余兵力,否则将视为有不轨之心。那名将军有钦赐诏令,拥有先斩后奏的权力。

说是镇北王,其实就是个花架子。

这是众人都心知肚明的事。

曾经有人戏言,元宁帝不如直接下令杀了这位七殿下,也比惺惺作态封别人为王之后再赶去送死的好。

没想到宁礼居然真的能用这些烂棋开出了生路。

可是在朱月告诉她之前,阿绵确实没有听过一点风声。

“阿月姐姐,你是如何知道的?”

“阿绵也知道,我和吴廷尉家的小姐交好,这些事情也是她闲聊时说与我听着玩儿的,我还当许多人都已经听过了。”朱月试探道,“你和太子殿下这么亲近,他竟没有告诉你吗?”

阿绵摇头,太子哥哥又怎么会告诉她七叔叔的事,他当初就十分厌恶他。

“那倒要怪我多嘴了。”朱月自责,“你原先和镇北王很是要好,太子殿下不告诉你,定是为了你着想,怕你伤心。”

“没事,我也不想一直蒙在鼓里。”阿绵续道,“吴小姐还说了什么吗?”

“嗯…她说的话儿也都是无意从吴廷尉口中得知的,她说吴廷尉猜测,这消息若属实,镇北王必定已经收服了那位戍城大将,还与北边的蛮夷有了协定,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与朝廷对抗。”

“也就是说,镇北王他极有可能…叛国了。”

“不,七叔叔他…”阿绵缓缓坐下,心中也有了丝不确定。

的确,以宁礼那十几年来在宫中的待遇,如果他心生怨愤继而与外族人一同谋反,也是有可能的。

只不过是阿绵心中不愿去相信,她记忆中内心温柔的七叔叔会真的这么做。

“阿绵。”朱月上前一步握住她,“你也别太伤心,这些消息也许只是虚传呢?边城那边离京城也有一段距离,许是遇到了什么事,才没来得及送来,又可能是以讹传讹罢了。”

“嗯,我会亲自去问太子的。”阿绵心绪一阵混乱。

人是会变的,这么久没见,她当真不知道宁礼…是不是还是那个温和的七叔叔了。

瞥见桌上的那只钗,阿绵犹疑起来,难道是她猜错了?这只钗和七叔叔并没关系?

朱月在旁静看了会儿,等阿绵逐渐冷静下来才开口,“阿绵,如果,如果镇北王真的谋反了,你怎么想呢?”

“我…”阿绵垂眸不语。

她想起了一句话: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作为一个来自和平年代的人,她厌恶战争。从个人角度来看,她也是…更偏向元宁帝和太子的。

阿绵不通军事,计算不了宁礼如果真的起事会有多大胜算,但毫无疑问,她还是希望两方能相安无事。

“镇北王待你极好,阿绵,若你开口,他可是会听一二?”

朱月的话让阿绵忽然警觉起来,松开她的手,阿绵拿出信草草看了一遍,冷下脸来。

“阿月姐姐,信并非你不小心看到,而是有意为之,对吗?”

第37章

朱月一怔,“阿绵怎么会说这话?”

阿绵转身,“阿月姐姐是个细心的人,上次不过是扇面绣花的一片叶片不对,大家都没看出,唯独你发现了,从而辨别出并非正宗苏綉。若这封信真的来时封蜡就松了,你又怎么会不小心让里面的信掉出来呢?”

“每人都有疏忽的时候,我不过是那时恰好没注意到罢了。”朱月平静道,“如果阿绵仅是因此就定我的罪,那我倒无话可说了。”

阿绵一哂,“我何必定你的罪?私拆信件这种事可大可小,端看你抱的到底是什么心。阿月姐姐,我只问一句,你是不是大皇子的人?”

大皇子近年有异动,她从自家爹爹口中听过,说是如今太子掌权,处事不留情,丝毫不给那些老臣颜面,这使得有些人就心存不满。大皇子就趁机拉拢了一些朝臣,想必陛下是被太子所禁这种风言风语也是他派人传出来的。

至于想到朱月可能和大皇子有关,阿绵是因为想起了一年前的事。

那时朱月去寺庙上香,马车出了意外不得立刻返程,所以在庙中住了有十余日。而事后据阿绵了解,大皇子那时也正好在那附近待了不短时间。

本来谁也不会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可朱月方才提到吴廷尉,阿绵就立刻想起吴廷尉正是明里暗里支持大皇子的一份子。

朱月和其女交好,说不定,早就和大皇子熟识了。

“我只和大皇子见过几面。”朱月叹道,“阿绵,我只不过说了些镇北王的事,你何必如此生气?”

她不承认,阿绵也无法完全保证自己的猜测正确。

朱月在程府待了这些年,阿绵也早就视她为姐妹,如果她真的生出一些其他心思,阿绵只能说十分失望。

“阿月姐姐,这几年在府中可有人怠慢你?”阿绵忽然说到毫不相干的话题。

“嗯?”朱月手心微烫,“…并无。”

“那就好。”阿绵露出笑容,“祖母仙去,阿娘和其他两位婶婶有时忙于管家,可能会无暇顾及到其他,我还怕一些好攀高踩低的仆从会亏待了你。”

“阿绵…有心了。”朱月低低应了句。

“若是受了委屈,阿月姐姐一定要和我说才是。”阿绵复坐下,眸中关心不似作假,“祖母生前那么疼爱你,肯定也是希望阿月姐姐能过得顺遂无忧。”

朱月抬眸,又应一句,“嗯。”

“之前是我有些急切了,阿月姐姐既然说不是故意的,我也该信你才是。”阿绵将信放到一边,“不过姐姐刚才问的话,我也只能说,和七叔叔不过是儿时相处过一段时间罢了,若真要让我去劝他做些什么,肯定是行不通的。”

“嗯,我不过随口一问。”朱月缓缓起身,“阿绵才回来,想必累了。你早点歇息吧,我就先回房了。”

“我让香儿送你。”

“不用。”朱月止住,笑道,“有良儿呢。”

她身形纤瘦,在夜风吹拂下更显羸弱怜人,阿绵倚在门前望去,竟觉得有些心生酸涩。

良儿扶着自家小姐,一手提灯笼,好奇道:“小姐,你不是亲自给郡主綉了一条手帕,怎么带了回来?”

朱月笑道:“瞧我,记性不大好,竟忘了。”

良儿吐舌,“那只能改日再送了,小姐听说郡主喜爱江南的双面苏绣,便特地下了大功夫去学。郡主若知道了,定不会辜负小姐的一番苦心。”

朱月却是出神,是啊,她向来如此。

听说四婶没有女儿一直心有遗憾,她便去百般讨好,做足了小女儿的贴心知意。二婶有头疼脑热的毛病,她便和四婶学了些医术,不时做些药膳药包送去。阿绵喜好多变,但凡她对什么感兴趣了,她就也会费心思去钻研一番。

原先有老夫人在,她讨好的对象是老夫人。老夫人不在了,她便要让府中几位主母和阿绵这位郡主喜欢。

这一切不过是因为,她毫无依靠罢了。

亲姨母本身就有两个女儿,凡事根本难以顾及她,还曾提过将她送回娘家。

但她知道姨母打的主意,外祖母那边有两个表哥,都是些不成器的纨绔子弟,若去了恐怕就要被嫁过去。

她无父无母,不过是被这些所谓长辈揉捏的份,与其如此,还不如使了手段留在程府。

原先她也是被家中娇宠长大,哪能没有一些女儿家的脾气,但自到了这程府后,竟被人称为了脾性最好最和善的表小姐。

朱月轻笑一声,良儿正想张口询问,不料一个小丫鬟和人打闹嬉戏,就朝这边撞了过来,差点将朱月撞到旁边的花丛中去。

“啊”小丫鬟惊叫一声,看清来人忙道,“表小姐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

另一个丫鬟也过来款款行了一礼,“还请表小姐别和这小丫头一般见识,她是四夫人奶嬷嬷的小孙女,才来府中不久,连路都认不清呢。”

“不过是碰了一下,也没如何,我怎么会怪罪。”朱月将她扶起,温和道,“以后走路可要注意些,别再撞着什么不该撞的了。”

待她和良儿身影渐渐远去,小丫头呆呆道了句,“表小姐人可真好。”

旁的丫鬟嗤笑一句,捏捏她尤显圆润的脸蛋,“便是不好,她也不敢真的罚你,她可还要讨好我们家夫人呢。”

她声音不小,连已经走了有段路的良儿都隐约听到其中大意,当即气得想回身理论一番,却被朱月拦住。

“小姐,您就是太好性儿了。”良儿不平道,“二夫人四夫人都那么疼爱您,三夫人又是您亲姨母,郡主也待您亲热,这小蹄子竟敢这么说,可不得将她嘴给打肿了。”

闻言,朱月只一笑置之,柔柔拍了拍良儿手背。

回到房内,朱月一看见桌上的那件玉佩,笑意便凝在了嘴角。

“咦。”良儿惊喜上前,“这不是之前小姐一直在寻的玉佩吗?您还说那是家传玉佩,丢不得,为它哭了好一阵呢。”

“…嗯。”朱月不自然地清嗓,“良儿,我想先歇会儿,晚点再梳洗,你先出去吧。”

她拿起玉佩,在灯火下静静凝视了半晌,似乎还能嗅出上面带着污秽的味道。

忽然脸上狞色闪过,她狠狠将玉佩砸向地面,玉石相激,发出清脆响声。

朱月眼眶微红了一圈,她想起当初在吴廷尉家中初识大皇子的情形。

那时她正倚栏观赏池中锦鲤,一位眉目端正,体态健硕的男子向她走来,低头细看她好一会儿,道了句“果然是个美人”。

后来她才知道,那就是宫中不大显眼的大皇子。

此后二人更是频频相遇,每一回他都会饱含深意地看她,视线直接而灼热。她自然被这目光看得含羞带怯,动了一番小女儿心思。

以她的身份地位,若能随了大皇子,也是不错的…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朱月痛苦闭眼,指腹被掐得鲜红欲滴。

若是能有选择,她也绝不会做出今日这些让阿绵与自己离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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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绵散下青丝,正歇在榻上,重新仔细看这封字迹熟悉又略陌生的信。

六年来的第一封信,宁礼并没有写什么特别的话儿。不过是问她这些年过得可好,长高了没,是否还像从前那般嗜好甜食,还是那般贪玩…

看着这些话,阿绵几乎都要以为自己和七叔叔并未分开六年之久,他只是去远处游玩了一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