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统制死了!

对于正处于困境中的再造共和一方,这个消息不啻是久旱中的甘霖,阴霾时的艳阳。自从天水军败亡,岛夷攻击再造共和后方以来,南军几乎已是惶惶不可终日。万幸权帅郑司楚临危受命,与句罗达成盟约,句罗军出兵攻击倭岛,迫使岛夷全军退却,南军才算暂时舒了一口气。然而邓沧澜与戴诚孝两支人马如同两具铁枷,牢牢锁死了南军的生机,再造共和联盟的大部份人仍然看不到多少希望。

虽然岛夷撤退了,总算赢得了一口喘息之机,可是北军很快又将发起一场全面攻势。没有了天水军犄角相应,五羊军败亡几乎已不可避免。申士图这些日子急得根本睡不安稳,只有苦苦支撑。好在郑司楚与宣鸣雷两人水陆指挥得力,虽然北军不时从江面发动攻击,但东平城仍是牢不可破。

自从句罗回来,郑司楚心情一直不太好,因为傅雁容再也没有理他。在句罗,他情急之下尽斩北方使者,迫使句罗王支持自己,让傅雁容大失所望,认为他太过残忍。其实郑司楚自己也觉此举有点过于残忍,但更知道若非此举,现在这口喘息之机也得不到。只是他明白这些话跟傅雁容说,只会让她觉得自己虚伪,索性也不说了。好在傅雁容虽然不理郑司楚,总算没有决定回北方去,只说要回五羊城,与师嫂呆一块儿去。

什么时候才能得到她的谅解?郑司楚在城头看着对岸形势,心里还在这样想着。这时一个传令兵过来道:“权帅,有羽书急报,请您过目。”

郑司楚打开来一看,这急报却是潜伏在西北的细作辗转发来。报告说西原五德营攻西靖不克,败退西归,结果遭到仆固部截击。仆固部台吉贺兰如玉倾举族之兵攻击西归的五德营,与五德营同赴中原的仆固部士卒也趁机在内部作乱。只是薛庭轩指挥有方,仆固部未能消灭五德营,但五德营也突不破重围,最终只能握手言和,约为兄弟。

仆固部为兄,五德营为弟。看上去,五德营并不怎么吃亏,但就在几个月前,薛庭轩还是能够号令整个西原的天可汗,仆固部实是附庸,转瞬间就成了这样子,意味着五德营在西原苦苦经营多年,谋求到的一切转瞬间消失。现在楚都城仅仅是一个不算太大的部落而已,何况,虽然薛庭轩之子阿史那帝基是阿史那部可汗,可那是薛庭轩用心计强行所得,现在五德营威望大坠,阿史那部肯定再不允许薛庭轩的新生儿子做本族大汗。

不用想,就知道五德营这一次遭遇到的危机,几乎与初至西原相仿。也就是说,薛庭轩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现在全部化为乌有,唯有在西原死撑,再没有东进中原的可能了。

和五德营相比,这消息对再造共和联盟的打击更大。因为昌都军从此再无后顾之忧,可以全军南下。本来北军已占全面上风,如此一来,胜负的天平越发倾斜。郑司楚草草看了一遍,心里跟搁了块铅一样沉重。他道:“申公还不知道这消息吧?”

“尚未。”

那就马上要汇报申士图知晓。郑司楚想毕,向副将交待了几句,转身下城。刚一下城,一个行军参谋过来,却是汇报新近入伍的新兵训练情况。上回东阳城失守,南军损失三万精兵,当时郑司楚就提出首要便是大力征兵。可是不管用什么办法,连申公北带队的报国宣讲团也连轴转,去各地鼓吹当兵入伍,保家卫国,征来的新兵仍是寥寥无几,几个月了,还没到一万,而且会越来越少。幸亏当中出了大统制遇刺这等大事,给南军一个意外的喘息机会,否则现在北军恐怕早已兵临城下,五羊军已四散溃逃了。

可不管怎么说,大统制意外之死也仅仅把这个时间又拖后了一点。如果再征不足兵,仗会越来越难打。郑司楚看着那行军参谋的汇报,问道:“现在征兵这么难么?”

那参谋叹了口气道:“权帅,以兵役免地租,开始几个月还好,可现在却越来越难了。那些民众说,这块地明年不知还是不是属于南方的,就算现在当了兵免却地租,可明年地盘一易手,对方肯定不会认帐,还不是鸡飞蛋打。现在的兵,大多是后边几省征来的,前线几省,简直就征不到。”

郑司楚哑然无语。民众看来也对再造共和联盟渐失信心,这才是最大的危机。当再造共和刚举旗时,虽然搭上南宁也只仅仅两省,却群情激昂,士气旺盛。几年仗打下来,虽然总也无法突破大江,天水军也已烟消云散,可总比刚举旗时实力强得多,可士气却渐渐低落了。看不到头的战争,不论是谁都会绝望吧。想到这些,郑司楚就有种颓唐。从举旗到现在,已进入了第五个年头。这五年里,南北双方的大战就有六七次,小规模的战斗少说都有上百次。旷日持久的战争,却总看不到胜利的曙光,即使申公北的报国宣讲团再巧舌如簧,也没办法再让人相信为国捐躯是值得的。甚至,郑司楚自己都越来越怀疑这场战争的意义。

再造共和,真的值得付出如此大的代价么?

他刚走下城头,迎面正遇到宣鸣雷。宣鸣雷是坐着一辆马车过来的,看见郑司楚便跳下马车,高声道:“郑兄。”

郑司楚迎上去道:“宣兄,我正要来跟你说呢。你知道么,薛庭轩的五德营铩羽而归,多半再也不能回返中原了。”

宣鸣雷叹了口气:“意料中事。他想带着那支杂牌军在中原立下脚跟,太阳都要在西边出了。好在他也总算拖了昌都军这么久,不然我们现在大概都在准备棺材了。”

宣鸣雷说话向来口无遮拦,不过郑司楚知道他说的完全没错。他道:“你们水军现在士兵补充得如何?”

因为坚守东平,水军唱的是主角,新兵大部份都编入水军。宣鸣雷叹道:“挺难,现在谈兄和崔兄两个,最主要工作的就是训练新兵。只是兵源总是不够,好在大统制被刺后,师尊现在也没大举动,不然我真担心撑不住。”

大统制遇刺这件事,虽然一直都在传说,但北方一直瞒得很好,直到前几天细作传来雾云城国葬的消息才算确认。郑司楚听他说到大统制遇刺,忙问道:“对了,宣兄,这次大统制遇刺,是狄复组谋划的么?”

宣鸣雷点了点头:“前天泰不华也刚来过,说正是大师公所定之计。这计划已安排多年,终于成功,也算历尽千辛万苦。”

泰不华是狄复组中一个小组长,隶属于宣鸣雷的叔叔,狄复组三组长中排第一位的屈木出,一直充当狄复组与申士图的联络人。郑司楚一直怀疑大统制遇刺的背后就是狄复组所为,现在终于得到了确认。他皱了皱眉道:“你们狄复组中也真的好手云集。要行刺大统制,只怕损失也极大吧?”

宣鸣雷摇了摇头道:“听泰不华说,损失并不大,因为有个与大统制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好手一直受狄复组收容,甘愿充任行事之人。泰不华说,此人性情坚忍无比,本来是个相貌堂堂,声音清朗之人,但他因为大统制认得自己,居然漆身吞炭,将浑身皮肤都抹得黑了,还生了遍体疥疮,声音也变得嘶哑不堪,谁都再认不出他来,这样大统制才一时大意,着了他的道,被他行刺成功。”

泰不华并没有说行刺的乃是前朝小王子,郑司楚自然也不知道那刺客正是自己的枪术老师,只是听宣鸣雷说这刺客漆身吞炭,他不由打了个寒战,心想这刺客到底要有多大的决心才能如此坚忍。他并不认同行刺暗杀,只是大统制的遇刺终究给绝望中的五羊军带来了再一次的生机,他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叹道:“世上竟有如此决绝的人。只是大统制死后,似乎并没能让北方大乱。”

宣鸣雷叹道:“泰不华说,雾云城差一点就起了大乱。月头上,昌都军突然开到雾云城下,当时差点和卫戍火并,可惜没能打起来,不过刑部司和礼部司的司长都被以谋逆罪拿下了。这场变动短时间里平息不了,所以师尊到现在也迟迟按兵不动,天水省也一直没动静。”

郑司楚一听礼部司,便想起程迪文来,急道:“礼部司,是姓程的司长么?”

宣鸣雷摇了摇头:“是叫林一木,继任的司长才姓程,听说过去是金枪班枪长。大统制虽然身死,不过他的亲信现在倒是权力越来越大了。”

那接任的必是程敬唐了。郑司楚心里想着,一阵默然。他和程迪文情同兄弟,也多次去程家玩过,程敬唐对他颇为赏识,当初还指点过他枪术,只不过郑司楚觉得程老伯指点的枪术远不及老师所指点的精要,所以没有多在意,只是对程敬唐的关爱亦甚为感激。现在程敬唐成了礼部司司长,幸好不是兵部司,否则就要成为正面的敌人了。

宣鸣雷看他想得出神,只道他是为军情担忧,压低了声音道:“郑兄,虽然我们现在招兵越来越难,不过你也不用担心,马上会有一个大机会了。”

郑司楚苦笑道:“北军就算同样招不到兵,可他们的实力仍然比我们强得多。”

宣鸣雷微笑着摇摇头道:“兵贵精,不贵多。我们马上会有一支亘古未有的精兵助阵,我相信就算师尊本领通天,这回也难逃一败。”

宣鸣雷说起邓沧澜时向来无比尊敬,虽然明明已是正面对敌,可说起来也总是说师尊要强得多,自己只能竭尽全力与之周旋,郑司楚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这等满话。他皱了皱眉道:“宣兄,你哪来的信心?”

宣鸣雷张了张嘴,小声道:“算了,你现在是元帅,主事的又是你姨父,和你说应该没什么。你知道陈司长这些年在做什么?”

郑司楚的姨父,五羊城工部特别司司长陈虚心是天下闻名的大匠,心思极巧,不过这几年很少来前线。郑司楚道:“是什么?”

宣鸣雷看了看周围,小声道:“特别司一直在研制铁甲舰。现在,终于在王真川那小子的协助下有了突破。”

王真川是那一次郑司楚冒险潜入东平东阳两城,搬取回来的法统玄盖一脉,精擅冶炼,只不过因为也擅弹琵琶,当初和宣鸣雷两人互相看不起,从不搭话。这回虽然靠他造出了铁甲舰,宣鸣雷说起他时仍然有点不屑。郑司楚听了心头一震,说道:“铁甲舰已经成功了?”

宣鸣雷当初就说过,南方想要取胜,必须在战具上凌驾于北方。只是当初共和国的政府都在北方,北方的工部司实力比五羊城的工部特别司强得太多,虽然陈虚心父子殚精竭虑,可充其量只能对缴获的北方武器进行改良,总是低人一头。铁甲舰是很早以前就提出来过,但一直没能实现,郑司楚去年留在五羊城时,就曾听姨父说起铁甲船的研制,当时很不顺利,他只道没这么快能出来。没想到这次南方先开发出铁甲舰,可谓占据了水军的全面优势。配上如意机和舷炮,不要说邓沧澜的之江水军中花、雪、月三级战舰,就算是风级巨舰,也绝对不会是铁甲舰的对手。

宣鸣雷急道:“你低点声,这可是绝密!你先不必多说,我这次回五羊城,就是要押送新落成的天市号。”

天市乃是星名,风级巨舰都以星座命名,花雪月三级就不是了。这铁甲舰肯定不可能是风级巨舰,却也用星座命名,显然是认为威力比风级巨舰更大。而天市乃是三垣之一,尚有紫微、太微二垣,郑司楚笑了笑道:“以后会有紫微号和太微号么?”

宣鸣雷也微微笑了笑:“肯定会有。唉,可惜了,师尊。”

他说到最后时,脸色有点惋惜。郑司楚知道他的意思,邓沧澜毕生熟于水战,但铁甲舰一出现,水军战法肯定也要大变,邓沧澜纵然水战再强,只怕这回也是再无应变之策。宣鸣雷想到自己从师尊那里学来了一身本领,却又要由自己终结师尊的毕生战功,心中大为感慨。他道:“宣兄,世上之事,无不如此。你能一举击败邓帅,就是对师尊最好的回报。”

宣鸣雷苦笑道:“这话也就是安慰一下自己罢了。对了,小师妹现在一直没理你?”

傅雁容再不理郑司楚,最操心的似乎倒是宣鸣雷。郑司楚点了点头:“这也没办法。世间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也只能随缘了。”

“我家铁澜都三岁了,你要再生个女儿出来,将来和我儿子岁数相差得太多,只怕就结不成亲了。”

虽然郑司楚心情并不好,也忍水住失笑道:“得了,这事我哪里做得了主。再说,就算能成,说不定生的也是个儿子呢。”

宣鸣雷嘿嘿一笑道:“就算生胎是个儿子,又不是不能生第二个了。我也可以再生个女儿嫁你儿子,这趟回去,就能让芷馨努力。”

郑司楚听他越说越没边,笑骂道:“行了行了,你这条色狼。”

宣鸣雷又是一笑,正色道:“说真格的,这一次我回五羊城,无论如何也要将小师妹带来。不过带归带来,接下来你就算硬上弓,也得把事情办了。”

郑司楚听他一开始说得郑重,很有点感激,可最后一句又没正经,啐道:“岂有此理。说不定阿容已经对我绝望,再不愿与我长相厮守了。”

宣鸣雷摇了摇头道:“没的事!她虽然暂时不理你,可也没回北边去,说明只是暂时对你有点不满。是怪你杀人太多吧?唉,小师妹明明聪明绝顶,可这事也真想不通,上回你去句罗,要不先下手,非让人大卸八块不可,小师妹却一直想不明这个道理。我回去,先让芷馨劝劝她,她会理解的。打仗可不是弹弹琵琶。”

郑司楚没再说什么,只是道:“随缘吧。这些事,终不能强求。若阿容真个不愿与我同处,那我想,还是把她送还邓帅。”

宣鸣雷怒道:“你这人,算得上今世名将,打起仗来连师尊都见你怕,做事怎么这等婆婆妈妈?不要说了,我把小师妹带来,就算拿刀逼着也要让你们圆了房!”

郑司楚张了张嘴,半晌才道:“宣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种事,岂有用强之理,让阿容她自己定夺吧。”

宣鸣雷见好说歹说,郑司楚总是提不起劲来,不禁有点泄气,说道:“行了,那我也不管你了。我走后这些天,你可千万要挺住,别铁甲船没到,你们就被师尊打出了东平城,那翻本的机会都没有了。”

“你放心,无论如何,再守一年总行。”

宣鸣雷咧嘴一笑道:“也不必那么久,算起来,到今年五月间,铁甲舰就能投入实战,所以你再守几个月便成。”

郑司楚一怔道:“要等到五月?”

“是。现在只是初步完成。因为从未有过,所以必须经过种种测试,没那么容易。到五月能实战,就算很快了。”

又要好几个月。郑司楚想着。他道:“好吧,我就静等你的好消息。”

宣鸣雷看着他,声音又低了一层:“郑兄,天市号初到,取得一场胜利是确定无疑的。但以师尊和傅驴子之能,就算他们一时没有对付天市号的有效办法,但再想摧枯拉朽地取胜,我敢说绝无可能。所以,这一场胜利,实是我们翻本的唯一机会,届时一定要靠你的陆军配合,一举扩大战果。”

郑司楚点了点头道:“我尽力而为。”

宣鸣雷撇了撇嘴道:“我说郑元帅,这事你得一定做到,不能一句尽力而为打发了。”

郑司楚叹道:“可为则为之,不可为亦为之,是为无知。”

“行了,你别掉书袋了,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无论如何一定要抓住。”宣鸣雷伸手搭住了郑司楚的肩头,低声道:“郑兄,把你当初率奇兵突袭师尊背后的劲头再拿出来,我们一起创造一个奇迹!”

郑司楚心头一热,点了点头,说道:“好,我就在此,静候宣兄好音。”

辞别了宣鸣雷,郑司楚便急急向太守府走去。申士图为鼓舞士气,将五羊城的官员几乎尽数搬到了东平城。郑司楚走进太守府,刚让人通报进去,申士图便一把推开了门走出来道:“快快郑元帅进来。”

郑司楚这个元帅其实还是代理元帅,不过申士图眼里,他这个代理元帅比正牌元帅余成功还要正牌些。郑司楚上前行了一礼道:“申公。”

申士图见他要行大礼,忙一把扶住他道:“司楚,快进来。你爹现在有消息么?”

郑司楚道:“他来了封信,我还没看。”说完全有点后悔。自从得知了郑昭实是杀害自己亲身之父的仇人,而且还有能读人心的秘术,他对郑昭的感情就只剩下痛恨了。可是申士图乍一说,他下意识地回答,等若承认郑昭仍是父亲,不由有点尴尬。不过申士图也只是顺口一问,因为郑昭自从上回去句罗途中吐血而归,申士图极为担忧,让人送他回五羊城休养。郑昭在日,政事上都井井有条,而郑昭一走,样样都弄得他焦头烂额,申士图实是比谁都盼着郑昭早日康复。他听郑司楚说郑昭有信来,舒了口气道:“郑兄能写信了,那就说明康复了许多。希望他早日回来。对了,司楚,你进来说吧。”

郑司楚心想也正是要进来说。他一进太守府,却见里面已坐了个人。这人一见郑司楚,但站了起来行礼道:“权帅。”

此人正是上回郑司楚推荐给申士图的黎殿元。郑司楚道:“黎先生好。”

黎殿元还想说什么,申士图道:“黎主簿,我与郑元帅有要事商议,那件事,你就去办吧。”

这是要支开他,黎殿元哪有不知,向两人行了一礼道:“遵命。”便退了出去。等他一走,郑司楚道:“申公,黎先生刚才说什么?”

申士图道:“还不是征兵的事。黎主簿做事也很得力,不过和郑兄一比,还是差了不少。司楚,你问问你爹几时能回来。”

郑司楚实不愿多谈郑昭之事,便道:“申公,我来是因为刚接到一份密报,薛庭轩的五德营败退后,遭到仆固部伏击,纵然不会全军覆灭,也再不能回到中原了。”

申士图一怔,叹道:“果然如此。”

去年听得薛庭轩攻西靖不克,全军撤退的消息时,申士图还怀疑那是不是薛庭轩的诱敌之计,可现在连这点指望都没了。郑司楚道:“另外,申公,不知句罗岛的战事进展如何。”

申士图道:“听说句罗军前期兵锋很盛,不过随着岛夷全军回防,现在两军也呈胶着之势。看来,不会有太大的作为了。”

郑司楚心想句罗人向来柔弱,所以李继源还是有史以来第二个攻入倭岛的句罗将领。他能让岛夷以倾国之力回防,实已难能可贵,也已经达到了郑司楚的预想。他道:“不论句罗有无作为,至少我方后防已确保无虞,不必担心了。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在前方尽快打开局面。”

申士图听他这么说,大为兴奋,一拍手道:“司楚你也这么想!虽然我军现在兵源不足,好在我已向诸省发下长老会召集令,这几个省积少成多,每个省少则五千,多则一万,也能出个两三万兵了。”

再造共和联盟最盛之时,号称十一长老会。但这十一长老中,郑昭吐血后回五羊城休养,乔员朗战死,金生色重新投归北方,而还有一方的狄复组也不能说到就到,所以这十一长老会其实只剩了七长老会,能召集的无非是闽榕太守高世乾、南宁太守梁邦彦、秉德太守田长牧、朗月太守尚思罗合、成昧太守雷振声,再加一个已形同多余的余成功。郑司楚皱了皱眉,申士图却已发觉了,他道:“司楚,这样不妥么?”

郑司楚只是觉得,这样要各省为五羊军征募后备兵源,只怕会引起各省的猜忌之心。可是见申士图说得兴致勃勃,他也不好多说,只是道:“那几位太守的意思呢?”

“当然不会有什么异议的。司楚,大统制好不容易死了,他们再有能人,现在定会乱成一片。我们一定要抓住这机会,否则良机错失,将来追悔莫及啊。”

郑司楚暗暗叹息。在他看来,申士图这种想法实在有点一厢情愿了。不说别的,再造共和的七省联盟丢了个天水省,但也掌握了大半个之江省,仍然可称七省联盟,只是这个联盟未免过于松散。当初,就靠天水与广阳两省在撑世面,顶多加一个闽榕省敲边鼓,现在天水已失,能守住便是上上大吉。虽然大统制之死必定会给北方一个极大的震撼,可直到现在,北方并没有发生致命性的内乱,宣鸣雷说的前不久雾云城发生的那场变乱也未曾扩大便被平定,可见北方仍是大有才干之士,大统制之死对北方的打击也没有预想之大。申士图把希望全寄托在大统制的死上面,郑司楚感到未免有点不切实际。如果贸然进攻,只怕反会遭到重创。他道:“申公,北军大有人在,可不能只寄希望于他们的内乱。”

申士图道:“当然不会只寄希望于他们发生内乱。鸣雷已经回五羊城了,再回来,带来的可是让北军无法抵挡的利器。”说到这儿,申士图笑了笑道:“虽然你没正式得到消息,不过陈司长是你姨父,我想你也早就知道了吧?”

郑司楚点了点头:“是。不过,我也没想到这么快就成功了。”

“已经不快了,前后总花了好些年。”申士图站起来,踱了踱步,“鸣雷大约四月就能回来,五月我们将发起进攻。司楚,你觉得陆军届时有这实力么?”

确实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郑司楚想着,铁甲船一旦投入实用,肯定会大大震慑北军。然而可以预料,北军很快就能想到对付的方法,所以最好的机会也仅仅是一开始投入使用的时候。申士图这一点倒是没说错,可是五月份想让陆军能发起全面攻势,只怕很难。郑司楚道:“申公,只怕不容易。虽然骑兵现在进步很大,不过与北军相比,终没有决定性的优势。”

申士图知道郑司楚从不说过头的话,有一是一,有二是二,他说骑兵占不了优势,那就肯定不会有什么优势。五羊水军即使能占据全面上风,可要打开局面仍靠陆军。他道:“难道就没别的办法么?”

郑司楚想了想,叹道:“如果不知北军诸将,也许我还敢行险。但现在,一步步稳扎稳打才是上策。”

打到现在,双方的将领也已知根知柢了,甚至对方校尉级以上的将官,也都已相当清楚。现在在之江省与五羊军对峙的,水军方面自是邓沧澜与傅雁书两人为首,陆军方面名义上是聂长松,实际上是新提拔的年轻将领霍振武。特别是霍振武刚晋升为下将军不久,与聂长松成了平级将领,聂长松的兵权已渐渐转移到他手上了。霍振武这人,持重和闯劲都有,加上年轻,与郑司楚相去无几,郑司楚也默认他是个劲敌。有此人统领北方陆军,他确实不敢再行冒险。

申士图叹道:“稳扎稳打,固然是上策,可现在已不能过于求稳了。司楚,无论如何,这几个月你要加紧训练陆军,务必等五月间堪当大用。”

郑司楚没有再说什么。申士图这话实在有点强人所难,不过换过来想,也确实如此。实力已呈弱势的南军,如果不能有一次突然的大胜,那么仅存的锐气也会慢慢被磨掉,再想翻本就难上加难了。

现在是二月间。到五月还有三个月,新兵有这许多天的训练期,固然也够了。郑司楚想着,正待说也有可行,门外有人高声道:“申公,田长牧太守加急文书到。”

田长牧是秉德太守,也是十一长老之一。申士图发下了长老会召集领,他倒是这么快就有回音了。申士图笑了笑道:“进来。”

他刚说“进来”,门口又响起了一个人的声音:“尚思罗合太守与雷振声太守加急文书到。”

尚思罗合是朗月太守,雷振声则是成昧太守。这三省虽然都很偏僻贫穷,特别是朗月省,面积很是广大,整个省人口却还不及中原一座名城的人口,但到底也是一个省,秉德与成昧两省的人口也都超过了百万,一般来说,兵源总能抽个好几万。这也是申士图这个雄心勃勃计划的后盾,因此他对这三个太守向来持怀柔政策,大力支援财物。好在五羊城富甲天下,总还撑得住。只是申士图不知这三人为什么突然间齐齐发来文书,一边接过来,一边嘟囔道:“都要开长老会了,大概又想要点钱吧。”

他先拆看的是田长牧的文书。刚拆开文书,申士图的脸色便是一呆,变得极为不好,忽然骂道:“田长牧,这吃里扒外的混帐!”

他突然对田长牧破口大骂,郑司楚心里也是一沉。西南四省,本以天水为首,以前天水太守总是节制此四省,当初田长牧来归,正是因为受天水省加入再造共和的影响。只是如今天水军已土崩瓦解,天水省也重被北军占据,郑司楚猜测定是与天水省接壤的田长牧权衡之下,仍然投归北方了。他道:“申公,田太守是退出再造共和联盟了么?”

申士图点了点头,把一份撕开的文书递了过来:“你瞧瞧,田长牧这小子真能见风使舵。”

郑司楚接了过来,却见文书上写的一笔好字,笔酣战墨饱,线条流畅。田长牧本来就有能书之名,岂但在十九省太守中,便是全天下的书家,田氏之书也赫赫有名。郑司楚见文书上写着:“天无二日,岂可南北久分,使万姓流离。长牧久秉共和之旨,未敢一错再错,再随申公妄为矣”。虽然有预料,他仍然失声道:“田长牧又再次歇帜了?”

申士图哼了一声道:“他是见乔员朗死了,吓破了胆。”

说完这话,伸手正要拆尚思罗合与雷振声的文书,手却一下僵住了,仿佛转瞬间失去了力量。

秉德、成昧和朗月,加上天水,合称中西四省。前三省与天水的关系,就和南宁、闽榕两省与广阳的关系差不多。那三省里,田长牧的秉德省实力相对最强,可是他突然提出退出了再造共和联盟,与他一样突然发来紧急文书的成昧和朗月两省,难道会是好消息么?申士图只觉这两封薄薄的急件一下子变得似有千钧之重,竟然快拿不起来了。过了好一阵,他才咬了咬,拆开了一封。

拆开的是尚思罗合来的急件。郑司楚见申士图一看这急件,本来就有点难看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越发苍白,心中也是一沉。虽然他还没有看到,但猜也猜得到,朗月省多半也退出了再造共和联盟。他的心同样凉了半截,却见申士图急急地要去撕开最后一封雷振声来信,他心中一急,说道:“申公,我来拆吧。”

申士图却似乎没听到他的话,顾自拆开了信。一拆开封皮,他的脸顿时连最后一点血色也消失了,双手不住颤抖,那张信纸被抖得簌簌作响。郑司楚心中大急,正要问一句,却见申士图“哇”的一声,一口血猛地喷了出来,人向后便倒。郑司楚大惊失色,一把扶住他,叫道:“来人!快来人!”

申士图的亲卫队首领厚土与断土两人齐齐冲了进来,叫道:“权帅”

他们话未说完,已见申士图满脸是血,人事不知地靠在郑司楚身上。郑司楚叫道:“快,快请医生过来!”

厚土答应一声,向断土道:“即刻封锁消息,任何人不得出入!”

厚土一直担任申士图的亲随护卫,现在申士图突然出了这等事,他的第一个反应便是将消息封锁住。断土答应一声,和郑司楚一起扶着申士图躺到榻上,马上召集了不少人手守在门口。

看着周围一片乱,郑司楚拿起了申士图最后看的那封雷振声来信。几乎和商量好的一般,雷振声信中的措辞与田长牧几乎一样,想来尚思罗合的信也就是这几句话。这三个省同时宣布退出再造共和联盟,仍然奉北方为正朔。再造共和联盟本是七省联盟,天水省被夺后,还有大半个之江省补上,但这回一下子有三个省退出联盟,面积刹那间就少了一半。申士图一旦满心以为大统制遇刺后南方的声势会趁机增长,没想到事与愿违,反正遇到这等突如其来的变故,所以他一连接到三份声明时,再也承受不住了。

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申士图对五月的反攻寄予了极大希望,甚至可以说,把再造共和联盟的生死存亡都寄托在这一举之上,突如其来的变故可说让他的满盘计划都成为泡影。突然间,就从满心希望转为绝望,申士图虽然饱经世事,也是无法承受吧。郑司楚放下了这三份急件,心里也是说不出的沉重。五月的反攻计划,看来不得不延期了,但北方的攻击计划会不会也相应延期呢?

郑司楚看着躺要床上人事不知的申士图,心底暗暗叹息。就在片刻之前,申士图还在为大统制的突然遇刺而幸灾乐祸,谁会想到这么快南方也遭到了差不多的变故?虽然申士图并不是遇刺,可他若有个万一,再造共和这面旗到底还打不打得下去?

此时大夫已到,正在给申士图急救,房中忙得不可开交。再在房里呆着,只会碍事,他走了出来。

刚出房门,外面好几个人已围了过来,当先一个正是黎殿元。黎殿元方才还在向申士图汇报,突然间就成了这模样,比谁都急。看到郑司楚出来,他抢道:“郑兄,申公怎么样了?”

他身边还有另外几个官员,不过他们称郑司楚只是“权帅”,黎殿元与郑司楚称兄道弟,自然让他们颇为吃惊,有个心想:黎主簿和权帅关系这么好么?有个却想起先前黎殿元自诩的与郑司楚交情莫逆,连他受提拔也是因为郑司楚向申士图举荐,心道:黎主簿倒是没吹牛。

郑司楚见是黎殿元,拱拱手道:“申公突然不适,不过并无大碍,请诸位不用担心,先在此歇息,等候消息吧。”

和申士图的突然倒下相比,稳住局面才更为重要。这几个人是最早知道申士图出事的人,不能让他们回去乱说。不过这几个官员也并不生疑,他们怕的倒是不让他们留在此处等消息,一听郑司楚要他们留下,反而松了口气。郑司楚向一边的断土道:“断土,消息先不要走漏,别让这几位离开,你让人送点吃稳的过来,我立刻去叫人。”

断土心想申公出事的消息先隐藏住为好,点了点头道:“权帅,我明白了。”

申士图突然吐血,能不能救回来也难说了。现在必须把水陆两军的指挥官叫过来,商议一个万全之策。万一申士图有个三长两短,到底暂时让他主持大局?郑司楚心里突然一阵乱。

难道只有依靠郑昭了?

这一瞬间郑司楚才发现,对这个明明是杀父仇人,也立誓再不与他说一句话的人,自己仍然下意识就把他当成了父亲。如果郑昭在此处,以他的资历和威望,比申士图有过之而无不及,完全镇得住场面。可不幸的是,郑昭前一阵也吐过一次血,虽然命是救回来了,却未必还能有这个精力了。算下来,现在南方最有声望的,大概就要数到自己。可郑司楚也明白,自己并不长于政事,想要镇住场面,实是力有未逮。

再造共和的旗帜,真的打不下去了么?

“郑兄。”

一个声音突然打断了郑司楚的思绪。他扭头一看,却见黎殿元正站在他身边。黎殿元的眼中亦尽是忧色,不过脸上却看不出多少来。郑司楚拱了拱手道:“黎兄,请你先在此歇息,等一会再走吧。”

他心想黎殿元只怕急着要走,哪知他低低道:“眼下不能走漏风声,郑兄此举实是良策。只是万一申公有个意外,究竟该如何稳定政事?”

郑司楚一愣。军中他有信心稳住,不过那些政客只怕他就稳不住了。他道:“黎兄有何良策么?”

黎殿元看了看周围,小声道:“首先,若能取得一场大胜,当可化解燃眉之急。然后便选拔能担起重任之人,暂时以奉申公手谕之事发布政令,万万不可公布申公病况,应马上以申公名义召开会议,将各种事务分派下去,让人无睱多虑。”

郑司楚苦涩地一笑。黎殿元说的这两条深中肯綮,可第一条想做到实在有点强人所难。隔江相望的,乃是水战天下第一的邓帅和有绝世之才的傅雁书,这两人坐镇北方水军,想求得一场大胜,谈何容易?虽然宣鸣雷的铁甲舰一到必能取得一场胜利,只是郑司楚本来寄希望于借此一战之胜尽可能地扩大战果,若操之过急,那只能是一场小胜罢了。不过他说的马上以申士图名义召开会议倒是相当可行,事情一派下去,那些大小官员只会专心做事,不会虑及其他了。他道:“好的,黎兄,此间你也照料一下。”

他本来担心在这儿知道申士图状况的几个官员出去乱说,所以有意将他们留下,不过黎殿元既然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他当然不会乱说了。郑司楚快步向外走去,牵出飞羽,跳上马鞍,又不禁回头看了看太守府。

太守府虽然还有点乱,但由于应对得当,现在表情上仍是一片正常。可一旦被人知道再造共和首领吐血后人事不知,只怕军政两边都会慌作一团。

郑司楚轻轻夹了夹飞羽双腹,飞羽马上小步跑了起来。郑司楚骑在马上,心头却比吹来的风更冷。

共和二十六年。一眨眼,又是那么多年了,傅雁容留在南方也已进入了第三个年头。这三年里,南方经历了那么多事,唯一不变的,就是战争还在继续。郑司楚看着前方,东平城,这座天下有数的名城,昔日的繁华却再也看不到了,街头店铺都已关闭,来往的中绝大多数都是军人。看到郑司楚过来,很多士兵将官都认得他,便肃立一旁行礼。郑司楚却依稀想起,好几年前自己在五羊城第一击败了邓沧澜后的情景。那时五羊城里欢声雷动,人人都说自己将是不世出的名将,必能率领再造共和军走向胜利。那时的自己,其实还只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小伙子,根本担不起这种重任,但那时人们群情激昂,根本没人管这些。五年过去了,现在自己也已经快要到了三十岁一想到这里,郑司楚心里也有些苦涩。初次认识阿容,是共和二十三年的年底。那年她十八,可今年,她都已经二十二了。红颜易老郑司楚在马上晃了晃头,似乎想把这些莫名其妙的念头晃掉。都什么时候了,想的尽是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可不管他怎么想,脑海中总是浮现出“红颜易老”四个字,而眼前,傅雁容那张清秀的脸也时不时闪过。好几年过去了,她的模样倒一点都没变,只是脸上的稚气少了几分,多了一些成熟。

只是,这张美丽的面孔有一天也会老去么?郑司楚想着,不知为什么,耳畔仿佛又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唱着:“呀,这也不是江水,是流不断的英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