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司楚一行是正月十七日出发。从五羊到东平,陆路上若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不过十天左右便能到,以前驿路发加急文书,曾经有过八日抵达的纪录。但一般行走,路上要花二十余日。郑司楚他们当然不可能玩命赶路,但因为走得很快,加上战事暂停,路上还算通畅,大概十五六天便可抵达。
这一日已是二月初三,郑司楚一行距东平城还有二百里左右,再过一两天便能进入东平城了。这一天的雾云城里,却另是一番景象。
每年二月三日都要设迎春宴,雾云各部官员都要赴宴,以示万象更新,共和国政府又将正式开始新一年的运作。不过说是宴席,其实酒席十分简单,每人四菜一汤、一壶薄酒。这是共和国草创时定下的规矩,表示官员清廉,万事从简。只不过以往迎春宴都由郑昭主持,现在换成了顾清随。
二月三日一大早,顾清随便穿戴好礼服,出了门。这并不是他第一次主持迎春宴,但今天他却有种异样的不安。
今天,将是大统制毙命之日。
一旦成功,该如何尽快稳住局面?顾清随心里总是忐忑。固然议府成员有很大一部分都认同自己,觉得大统制越来越刚愎自用,不适合担当大统制了,再这样下去必将共和国带上绝路,但谁也不愿充当这个领头人。公然反对大统制,在已将大统制视作神明的共和国里,即使有万般理由,也是一条不是罪名的罪名。只是若没有这样一个领头人,共和国必将万劫不复。
我是在拯救共和国,即使要遗臭万年。
尽管屈木出已将计划详细跟他说了,他也觉得此计万无一失,可心里仍然极是不安。大统制的威望深入人心,大大小小的官吏也是一般。千错万错,大统制肯定不会有错,如果措施卓有成效,那是大统制的决策正确;如果失败了,那一定是执行的人未按大统制所定计划办,大统制的决策仍是正确的。
现在,又有一波增援军要赶赴东平城。这已是最后一批调拨部队。从雾云城到东平城,若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急走,三四天便能到,行军的话一般要花十天。但由于雾云城到东平城有一条大河,可以直接抵达大江,所以七八天便可到达。换句话说,再过十来天,邓帅的第二波攻势便将发动了。这回已动用了十万大军,以五羊城的实力绝对没有抵御的可能,何况后继增援仍然源源不断地发出。如果五羊城被攻下,那大统制的威望更加高涨,想要搬倒他就更不可能了,所以这一次计划是唯一的时机。
大统制死后,邓帅会按原计划南下,还是北上捉拿自己这个罪魁祸首?顾清随最担心的便是此点。邓帅是大统制的妹夫,两人份属至亲,照理邓帅应该会为大统制报仇。但顾清随在与邓帅不多的几次交往中觉得,邓帅不会如此意气用事。邓帅宽容大度,明理通达,应该也已觉察大统制近来越来越刚愎自用。不说别的,上一次远征五羊城,正是被大统制严令催促,结果六月出兵,七月十七大败溃退,给邓帅百战百胜的声名也染上了一个抹不去的污点。因为此事,邓帅不可能不对大统制有微词,只要自己晓以大义,邓帅有七八成会以大局为重。那时再向五羊城发下最后通谍,若五羊城肯取消“再造共和”的旗帜,那自己才是真正的再造共和的功臣。就算五羊城那时仍然一意孤行,邓帅的大军仍然可以出发。尽管这已是下下策,但自己保证共和国完整统一之功亦不可抹杀,到时再拨乱反正,将大统制过于严苛的决策取消,取得民心支持,共和国依旧会蒸蒸日上,国力日盛。再给狄人多一些优厚待遇,诸如官吏配置上多安插一些狄人和另外部族,亦非不可行,这样也可以安抚狄复组。如此一来,自己岂但解决了共和国南北分裂的重症,连狄复组的问题也解决了,声望超过现在的大统制亦非不可能。
总之,此计可行。
他想着。这时一边的阿辛小声道:“伯父,王先生来了。”
王跃乔已走了进来。虽然现在国务卿府的政事实质上已是王跃乔主持,但名义上王跃乔仍是他的文书,特别是今天这迎春宴,顾清随要担当主持之责,王跃乔仍然过来他向汇报。顾清随小声道:“屈先生的人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
顾清随道:“好,让他进来吧。”
此时王跃乔已走进来。见到顾清随,王跃乔躬身一礼道:“顾公,跃乔有礼。请问,可以出发了吗?”
王跃乔是个长相清俊的中年人。尽管知道他是大统制的亲信,但顾清随还是为他感到有点惋惜。王跃乔确实是个很有能力的人,他现在主持国务卿府的实务,甚至比自己主持时更井井有条,只是这样一个才堪大用的人将来自己多半不能用,未免过于可惜。但小不忍则乱大谋,为了大事,这个人也只能放弃。他道:“好吧。”话刚出口,又似想起了什么,道:“瞧我这记性,请跃乔帮我去里面将那份名册拿出来吧。”
参加迎春宴的,都是各部官员,上下有数百人。参见大统制时,依序上前,其中孰前孰后,实是个大问题,民间便传说每年从参见的次序中可以看出上层官员的变动情况。这份名册要由顾清随宣读,实是最要紧的东西。王跃乔倒也恭顺,又行了一礼道:“遵命。”
看着他走进内室,顾清随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忖道:王先生,永别了。
内室只发出了极轻微的一阵响动,现在顾清随将家中工友都遣了出去,更不会有人知道。过了一阵,便见王跃乔从里面走了出来,手里拿了份大统名册,走到顾清随面前躬身一礼道:“顾公。”
声音居然与王跃乔也有七八分相似。顾清随打量了他一眼,小声道:“如何了?”
“天衣无缝。”
顾清随摇了摇头道:“声音还有些细微不同,你不要多说话。”
“是。”
顾清随又看了看他,道:“再试一次。”
参加迎春宴,自然不得携带武器,因此武器便藏在这名册之中。名册是个卷轴,轴柄中藏的是一把骨柄短剑。等大统制要召见王跃乔时,明安趁机抽出短剑刺向大统制,出手当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他们已试过几次,但顾清随还想再试一下。
明安点了点头,走到下手处。顾清随展开名册,念道:“国务卿府文书,王跃乔。”
明安本来躬身站在下手,活脱脱便是王跃乔,顾清随话音刚落,他突然身形一闪,已如风一般掠过顾清随身周,就在二人身影交错的当口,他伸手一把抓住了卷轴柄处的短剑骨柄。顾清随已将短剑的暗扣解开,明安的手一下拔出短剑,插向前面一张椅子的靠背。这椅子是实木制作,极是坚硬,但短剑锋利无比,“嚓”一声齐柄没入椅背。
见短剑插入椅背,顾清随便觉已插进了大统制的胸膛。他略一怔忡,点点头道:“不错。”心里,却不禁有一阵寒意。
这人的本领一高至此!如果明安刺杀的不是大统制而是自己,自己肯定也难逃这一剑之厄。如果将来有一天自己与狄复组闹翻,他们会不会重施故技,只是目标换成了自己?顾清随只觉眼前有点晕眩,忖道:想这些做什么。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现在也只有只顾眼下了。他接过明安递过的短剑道:“走吧。”
王跃乔是个仕人,大统制肯定不会料到他会有这等敏捷的动作,这次行刺十拿九稳。他走了出去,阿辛和明安跟在他身后。外面已经停好了他的马车,他和明安进了车,向阿辛道:“走吧。”
二月三日,在迎春宴前夕,向大统制的刺杀行动开始。
迎春宴就设在大殿之上。这是前帝国留下的帝宫,本名勤政殿,现改名叫共和殿。远远看到共和殿的匾额,顾清随心中又是微微一动。
很快,共和国将要发生一场天翻地覆的大变了。
进入大殿,由金枪班依例检查。金枪班是大统制的贴身侍卫,最早的队长名叫程敬唐,现在则是个名叫周锡安的军官。周锡安和程敬唐一样,都从很早开始就跟随大统制,是大统制的心腹亲信。不过顾清随名义上是共和国仅次于大统制之下的二号人物,他也不敢无礼,对顾清随和明安都没有严查,但也检查得很是仔细,只是那名册放在锦盒之中,他只是打开看了看便还给了明安,取都没取出来,便道:“顾司长,请。”
虽然顾清随是代理国务卿,他的正式职位仍是吏部司长,因此周锡安还是以此相称。顾清随点头还礼,与明安走进了共和殿。此时共和殿已放了数百张小案,顾清随和明安的位置都在大统制的下手处,相距只有四五步之遥。此时共和国五部中的工部司司长冯德清、刑部司司长龙道诚都已到了。共和五部,除了兵部司司长由大统制兼任,吏、工、刑、礼四部是大统制和国务卿二者之下的最高官员。冯德清与龙道诚见顾清随进来,忙起身见礼,过了一阵,礼部司司长林一木也来了。
这四部司长中,顾清随、龙道诚和林一木都是当年共和军在五羊城时期的老人,当时他们三人分别是五羊城的职方司、巡察司、远人司三部司主簿,因此他们都不赞同大统制向五羊城用兵,但先前顾清随集合议府成员向大统制提出不信任案,龙道诚并未列名,只有林一木在上签名。也正因为如此,林一木现在亦被大统制架空,礼部司的实权已经由侍郎程敬唐接手,所以迎春宴他也晚来了一步。顾清随等了一阵,各部官员已陆续登殿,到了巳时,全体官员都已到齐,此时一个赞礼高声道:“有请大统制。”
大统制深居浅出,很多官员唯有这一年一度的迎春宴上才看得到他。待大统制出来时,最下手的一些中低级官员连站都有点站不稳。大统制高高在上,对下级官员来说,亲眼见到大统制一面,便是终生难忘的幸运,也难怪他们会如此把持不住。
尽管这两年来共和国诸事不顺,但大统制的脸上仍是毫无异样。大统制,长相并不出奇,身材也不算高,这副相貌放在人丛中根本不会被注意,但不知为何,总让人感到他光彩照人,无比魁伟。可是见过大统制多次的顾清随却看得出,大统制脸上有种隐隐的憔悴之色。
共和国现在诸事不顺,第一元帅和国务卿相继叛逃,向西向南用兵,迭遭败绩,就算精力过人的大统制,只怕也已心力交瘁。
“诸公辛苦,请自便。”
大统制说了这一句话,便坐下了。说实话,迎春宴的酒菜根本不值一提,这些官员在家吃的家常菜也不比迎春宴差,但参加迎春宴对他们来说是无上的荣光,“一入迎春宴,三生有幸人”,这句话在官员中流传多年,那些下级官员都以能参加迎春宴而自豪。不是为了吃到什么,而是为了能够与大统制共赴宴席。
就算当年的帝君,也不至于如此。顾清随想着。他早年一直在五羊城,未能入都面见帝君,但也听得当年帝君一般在每年开春大宴群臣,那些臣僚一般以此为荣。可说来说去,说的总是帝君宴上吃到什么山珍海味,对于帝君本人,却往往并没有太多景仰之意。现在,这个威望比当年帝君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大统制,将要死在自己面前了。
这次刺杀,到底对还是不对?
到了这关口,顾清随突然有了这么个想法。只是他也明白,现在无论如何都回不了头。他最担心的倒是明安,明安没见过这等大场面,万一吓得不敢动手,那一切都完了。他用眼角瞟了一下坐在身边的明安,却见他渊停岳峙,毫无异样,心中不由松了口气,暗道:没想到这狄复组中还真有几个能人。
此时已要顾清随宣读赞词,然后点名让各部官员依次上前。他展开名册,将赞词先念了一通,然后报上各部司长之名。五部司中,除了大统制兼任的兵部,余四部依例是以吏、工、刑、礼排列。他率先向大统制敬了酒,然后冯德清、龙道诚、林一木依次上前。四部司长以后,便是五部侍郎上前。不过五部侍郎中因为程敬唐是大统制亲信,又是新近重新出山,所以程敬唐是第四个上前敬酒了。司长侍郎以后,就是各部的员外郎上前了。这回便不是单独敬酒,而是以兵、吏、工、刑、礼的次序,每一部员外郎同时上前。各部员外郎都有五人,五五二十五,这五次敬酒便要花不少时间。待员外郎敬过,再往下便不依次序,十人一组按名上前。等这数百官员敬完,迎春宴正式开始,明天的《共和日报》上发一条头条消息,说大统制于二月三日在共和殿与诸员共赴迎春宴,宴会在祥和的气氛中结束云云,迎春宴便算正式告终。
年年如此,除了今天。
顾清随想着。这份年年相似,只有越到后面才有所不同的名册也已念了过半,现在是各部文书上前敬酒了。文书这官职并不大,但由于地位特殊,很有可能过上十来年,各部司长就从这些文书中产生,所以也向来很为人注目。与往年相比,今年的诸部文书中,只有国务卿府文书变了。王跃乔这名字知道的人并不多,但有些老人知道他担任过大统制的文书,知道此人为大统制属意,很有可能过些年会晋升为国务卿,因此当顾清随报到“国务卿文书王跃乔”时,不少人都看了过去。
明安端了杯酒站了起来。这一次也是十人一同上前,因为王跃乔属于国务卿府文书,所以站在左手最侧。此时顾清随还在念着名册后面的几个文书,看着明安稳稳地站着,毫无破绽,他的声音却不自觉地颤了颤。
片刻之间,就将风云突变。再过一阵,共和殿就要血洒当场。当金枪班将明安拿下后,会不会朝自己动手?顾清随不由想着。尽管他也有必死的决心,可这死真个要临到他头上时,却还是犹豫起来。
如果可能的话,还是不要执行了。他突然这样想着,但马上省得,回头的路已经断了。即使迎春宴上大统制未看出破绽,可明安不可能一辈子假扮王跃乔。固然可以善后,装作王跃乔突遭暗算身亡,但出了这种事,大统制肯定马上就会查到自己头上来的。所以,现在只有向前。
向前。身后已是绝境,不可能退缩。
他已将名册念得告一段落,顺手放下手,趁势一抹,已打开了那柄短剑的暗扣。
“请诸位敬酒。”
一切都按部就班,毫无差池,一定成功!顾清随想着。这一瞬间,突然变得如此漫长,长得像是时间都已停止了。他知道,自己话音一落,明安就要和事先预演过的一般,一个箭步向前,从轴柄抽出短剑,插向大统制前心。
这一刻,为什么会变得这么久?当顾清随看到明安的脚一错,突然趁众而出时,脑海中一片空白。明安的右脚一蹬,左脚提起,手中的酒杯已然掷出,但那个酒杯也似停在空中一般动也不动。明安就在他边上,冲过他时只需一步,可这一步却显得如此漫长,明安的左脚简直是一寸一寸、一分一分地往前移。
快!快一点!
顾清随的心里,似有个人在这般大吼。酒杯已在空中下沉了一些,边上的九个文书,包括大统制的文书伍继周在内,全都未曾察觉明安的异动,有两个甚至还在整整衣襟,准备以最庄重的姿态向大统制敬酒。顾清随已看到明安朝自己越来越近,手指也已快要触到轴柄了。
“嚓”一声轻响。但顾清随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听到,明安的身形显然已比声音更快,这声音只是自己的错觉。他甚至能感到轴柄中的短剑被抽出后名册份量的一轻,而此时两人已交错在一起,身形已挡住了明安的这个动作,谁也不会知道短剑是从轴柄中取出来的。
包括大统制。他想着。大统制当然不可能知道这个暗杀他的计划,否则金枪班早就将自己拿下了。
当短剑被明安抽出时,顾清随心里反倒一片空明。
成功了!
他几乎要欢呼出来。大统制,你的生命已经到了最后一刻!
一刻有多久?也许,是水滴落下,是闪电一瞬,是金石相击时的火花一闪。事实上明安的暴起发难,共和殿上谁也来不及反应过来,包括侍立在大统制身后的金枪班。当明安又踏上两步、距大统制只有一步之遥时,仍然没人有反应,有些后面的下级官员甚至还在吞咽一口口水,远远望着正在晋见大统制的这十文书,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坐到前面去。
最后一步。只消这一步踏出,短剑就要刺入大统制的心口了。从顾清随这一边望过去,甚至觉得短剑已经刺了进去,但还没有。
短剑离大统制的心口还有半尺许。就在这一瞬,明安突然觉得身体一沉,仿佛有千钧重物瞬息间坠在了他身上,以往轻灵的身法已全然用不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他看向大统制。大统制就在他面前,只怕有史以来还没有一个人能与大统制离得如此之近——除了大统制夫人。但仅仅这短短的一点距离,对明安来说却有如万里之遥,手中的短剑也重得快要拿不动了。
怎么回事?他只来得及闪过这一个念头,大统制的左手已搭住他的手腕,右手已握住了他的短剑剑柄。
“当”一声,却是明安掷出的酒杯落到了地上,杯中的酒洒了一地。此时大统制身后的两个金枪班也已回过神来,两人齐齐上前一步,双枪齐出。两柄金枪同时刺入明安双肩,明安本来还紧紧抓着短剑,双肩齐伤,哪里还抓得住,人已一骨碌摔倒在地,短剑也已被大统制夺走。那两个金枪班动作丝毫未减,又踏上一步,双枪一叉,正叉在明安的脖颈处,将他牢牢锁住。只消再一伸,枪刃便可割断他脖颈两侧。
直到此时,共和殿上发出了一声惊呼。
有人刺杀大统制!到了这个时候,殿上官员才发出惊呼声,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大统制身前的九个文书更是惊惶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刺客,尊胆不小。”
大统制的声音响了起来。和往常一样,语调没什么起伏,也听不出大统制是喜是嗔。明安的眼里仿佛要喷出火来,脖子在不住扭动,想要自寻死路,可是人却僵直了一般动也不动。
“你不是王跃乔!”
这是大统制的第二句话。话音刚落,“啪”一声,却是顾清随手中的名册落地。
失败了!
这个天衣无缝的计划失败了!
顾清随事前想过很多,但想得最多的是事成后该如何弹压当场,收拾残局,他甚至没想过万一失败了如何。一来是觉得此计万万不可能失败,二来也是知道,一旦失败,就是面临绝境,根本不可能补救。
只是,现在已经面临绝境了。
下面的官员们见异变突起,惊呼以后都闭上了嘴,却听有个人喝道:“金枪班!将刺客拿下!”
喊话的是程敬唐。他是礼部侍郎,坐在林一木身后,这变乱乍起时他还不曾看到,此时定下神来,便吩咐老部下出手。他是金枪班老队长,主持金枪班比周锡安长得多,金枪班对他的命令亦不折不扣地执行,又有两个金枪班上前,一把拢住明安双臂,将他摁住。金枪班成员,个个枪法精强,力量过人,明安就算毫发无伤也不是这两人对手,何况双肩已受重伤,被他们摁住哪里还能动弹。他眼睛瞪得滚圆,脸虽是王跃乔的脸,但由于脸上肌肉抽动,已能看出他脸上戴着一张面具,忽地仰天惨呼一声。
失败了!明安早就做好了必死之念,但那是刺杀成功后的必死,现在却是彻底失败。他不知道自己在那一瞬到底中了什么邪,明明只要将短剑再向前伸出一段便可取下大统制性命,可就是在这最后一刻伸不出手去。他本是狄人,自幼就对大统制痛恨之极,根本不会有恻隐之心,但最后一刻的犹豫却又是明摆着的,他这声惨呼既是悔恨,又是不解,肩头的伤痛倒是余事。
大统制看了看从明安手上夺下的短剑,又看了看顾清随。那名册的轴上,少了一端轴柄。若是事情已成,仓促间自不会有人注意,但现在顾清随的心却似沉到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深渊。
“顾公,请继续吧。”
大统制的声音仍和平常一样,毫无变化。顾清随拣起名册,心里却是茫然。
大统制已经知道了。
此时他倒是一点都不慌张了,好像方才这事与己全然无关,拿着名册道:“请敬酒。”
那两个金枪班已拖着明安下去了,地上还留着几点血迹,但大统制似乎根本没看到,端起酒杯道:“请。”那九个文书全都茫茫然地端起酒杯来,突然有个人声嘶力竭地高叫道:“大统制万岁!”
这是一个坐在最后面的下级官员。他见大统制遇到了这等险情仍是声色不动,心中敬佩得无以复加,只觉唯有这般欢呼才能表达。他这样一欢呼,倒是提醒了旁人,几乎所有人都端起了酒杯,高声道:“大统制万岁!”甚至,连顾清随都下意识地附和。
共和二十三年二月三日,大统制遇刺。但刺客失手,刺杀行动失败。
二月四日,前代理国务卿,吏部司司长顾清随以“阴谋叛乱”罪下狱。当日,有十七名议众被牵连下狱。虽然这消息暂时还不曾公布,但雾云城民众已隐约得到消息,昨天发生了一件大事。而这一天黄昏,郑司楚一行已抵达东平城。
现在暂时尚无战事,先前因为南北交锋而被阻隔在路上的商人正纷纷北归,郑司楚进入东平城的时候,竟有十二支商团同时抵达,连他们三人共是十三支。这时候东平城的门禁已经解除,郑司楚又戴着面具,谁也认不出他来,因此他们进入东平城时未遇留难。
东平城,天下十二名城之一。因为这是东南一带北上渡过大江的门户,东平城这些年来经历过许多场战事,但现在却有种异样的繁华。现在东平城里已经聚集了近十万人马,多了这许多要吃穿用的人,对东平的商户来说实是件好事,商机多了不少,所以城中反而更加热闹了。郑司楚他们一进城,就有好几家酒楼闻到他们这车上的腥味,纷纷过来打听价钱。
广阳海产,向来是大户人家赏识的珍馐,前一阵南北交兵,路途不通,以前的存货用得差不多了,现在见又有人带海产来,全想着生意不能耽搁,最好能抢在别人前吃下来,好赚一笔热钱。
郑司楚好不容易摆脱了这些商户的纠缠,才在东平城一家名叫“时元栈”的客栈住下。这家客栈不算太小,现在却已住满了商户,院子里也堆满客商的货物。郑司楚住下后,心想首先是打听到那王真川。
好在王家的刀铺乃是老字号,很好打听,只是听得消息上门来收购他带的海货的人却络绎不绝,他们只道郑司楚是要待价而沽,不住加价,闹得郑司楚脱不开身,有点后悔不该改扮成贩运海产的商人了。
到了黄昏吃罢了饭,郑司楚与断土沉铁两人商议该如何下手。那王真川是肯定不会自愿跟他们走,只有将他绑了去。要绑个人本来也不是很难,但王真川有一份偌大家当,只怕一绑走连蒋鼎新都要惊动,事情一闹大,想逃走就麻烦了,所以郑司楚准备暂不行动,要在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黄昏时下手,这样王家发觉就是第二天了,就算蒋鼎新马上派出追兵,自己一行人有了一晚上先行之利,谅他们也追不上。如果能把失落在左桥号的三匹飞羽都找回来,胜算便更高了。只是左桥号在东阳城,要拿回来就必须渡江,怕就怕时间来不及。
他们正在商议,门外突然响起了时元栈一个跑堂的声音:“施客人,您在吗?有人要找您。”
断土现在化名为段大,沉铁是沈二,郑司楚则称施正。那跑堂的一嗓子响起来,郑司楚一时间还没回过味来这“施客人”是称自己。他站起来开了门道:“什么事?”
一开门,他心里就一阵叫苦。门外那跑堂的身后,站着的竟然是当初他去送货的林家管家施国强。
施国强和他见过一面,当时郑司楚扮成一个口齿不灵便的三毛,没说几句话,也不知施国强记不记得自己的声音,但见到这人总让他不自在。
施国强显然并没有认出郑司楚的声音,上前道:“施先生吗?巧了,在下也姓施,名叫施国强,是东阳城林府管家,我们还是本家。”说着上前便拱手行礼。
郑司楚这时也不好掉头就走,只好寒暄道:“久仰久仰,不知施管家有何见教?”
施国强道:“是这样的。我家主人明天要设宴待客,那客人很爱吃海产,只是相熟的南货行里存货都卖光了,主人让我来采购,听得先生有一批货,还望能行个方便,我家主人愿出善价。”
郑司楚心头一动,已有了个主意,便装作沉吟的样子道:“这批货我还就是要送到东阳城去,有一半是那儿的左桥号左先生预订下的,一半要运回雾云城,只怕不太方便。”
一听是左桥号订的,施国强长舒一口气道:“原来是左先生订的货,那就更好办了。左先生与我家主人乃是旧识,转购一批定然无碍。”
郑司楚听他这般说,正中下怀,但脸上仍是装出一副犹豫的样子道:“做生意要诚实守信,我答应过左先生,这般食言总是不好。”
施国强见郑司楚这么说,也有点急了,忙道:“不要紧不要紧,施先生,若你不信,我便直接送你过江去左桥号,与左先生当面商谈可好?我有艘私船。”
他被主人催得急,在东平找了一整天也没买购海产,好容易打听到这位施客人有一整车货,生怕他要在东平城呆两天再过江,那时可耽误了主人的吩咐,因此格外殷勤。
见施国强急成这样,郑司楚心中实是大为开心。要取回三匹飞羽,渡江是最难之事。这三匹飞羽都是良驹,很是打眼,见自己带三匹马坐渡船,肯定会招人怀疑,施国强有艘私船,那便可以掩人耳目了。只是马上答应下来显得不太对,他叹了口气道:“施管家要这么急做什么?我兄弟三人还刚住下店来,明日再去不成吗?”
施国强心想明天万一有别的买家出高价来收买,你全卖给他了怎么办?再多花钱尚是小事,还要找人多费口舌才麻烦。他道:“施先生放心,我家主人的宅院很是宽敞,且有客房,今日渡江,便在我家主人宅中盘桓一晚也好。”他今天奉命过江来请客,又要在东平城采购一批海产,谁知打听了一整天,竟然找不到一个地方有存货,本已急得火烧火燎,找到郑司楚,实不啻找到个救星,万万不能将他放走了。
郑司楚心中暗笑,忖道:没想到这一次这般顺利。本来觉得要将马运过江最是不易,现在搭他的船去左桥号,将三匹飞羽换回来,神不知鬼不觉,明天将就王真川绑走,就算蒋太守马上得知也追不上我们了。想到此处,便道:“既然施管家的主人要得这般急,在下也不好过于作态。只不过我与贵主人素昧平生,不好前去叨扰,能不能请施管家将我送过江后,再送我回来?”
施国强心道:弄好这事再送你回来,不是要半夜了?不过难得郑司楚口风有松动,自己就算累也认了,一口答应道:“不妨不妨,施先生放心,我一定将施先生送去送回。只是施先生不是要北上吗?怎么还要回东平?”
郑司楚心里“咯噔”一下,心道:“糟了,漏出破绽了!”但他心思灵敏之极,马上就已想好了对策,道:“施管家,明人不说暗话,方才已有不少人想出善价收购,只不过有一位说不好做主,要问过主人才能答应我开的价,明天一早就要过来,我不能不留在此处。”
施国强恍然大悟,心道:怪不得人说无商不奸,你这商人年纪不算太大,也是老奸巨猾,只想多赚些钱。这些话当然不好明说,陪着笑道:“原来如此,那也是应该的。施先生放心,我家主人向不小气,出价定会令先生满意。”
郑司楚几乎要欢呼出来,忍住笑道:“好,那我便即刻出发吧。”
施国强道:“施先生既然急着赶路,那请在此准备,我将主人要请的客人带来便一同渡江。”他见费了半天口舌,终于将主人交代的事办妥,心情也是大佳。
郑司楚道:“只是,不知尊船载得下敝马车吗?”
施国强没口子道:“载得下!载得下!我主人这船本来就是专门载客的,载四五辆马车都不在话下。那施先生请。”
郑司楚心道这船多半是那林先生送自己这个乐班所用。他的乐班上下有二三十个,还有大大小小的乐器,有一艘私船,过江就要方便许多,便点点头道:“那我即刻卸货,施管家请便。”
施国强兴冲冲地一走,郑司楚马上回屋向断土和沉铁说了此事。断土本觉郑司楚过江去带回三匹马未免多此一举,但听郑司楚说那三匹马都是日行千里的良驹,换上这三匹马,回去便可加快速度,便也不再坚持,但说好,断土在客栈接应,郑司楚与沉铁过江办事,明日打探好了,等天一黑就行事,将那王真川绑走。
车上的货都是蒲包,一包包搬下来便成。将车上货卸了一半,没等多久,施国强的声音便在门外响了起来:“施先生在吗?我施国强啊,好动身了吗?”
郑司楚迎了出来道:“走吧。”他转身对沉铁道:“沈二,去赶车吧。”
施国强道:“施先生坐我的车吧,您那车坐着不舒服。”
郑司楚的车是货车,尽是腌鱼味,坐着确是不舒服,施国强此番大是殷勤,自是担心郑司楚变卦。只是郑司楚心知脸上贴着那张面具,若是和他们挤在一处,只怕被看出破绽不好,便道:“多谢施管家,不过我也惯了,没点腥味反倒不舒服。”
施国强心道你说坐惯货车是假,要看着车上货物才是真,嘴上自不说破,只是道:“如此也好,请施先生随我来。”
郑司楚与沉铁坐上货车,跟着施国强的马车向前而行。到了码头,却见岸边停了不少船。上一回他渡江时,太守蒋鼎新下令封江,江面上空空荡荡。现在封江令已除,江上千帆争渡,船只络绎不绝,一派繁荣景象。郑司楚心道:一直说除了雾云城,五羊城繁华为天下之冠,其次便是东平城,果然不假。如果没有战争,该有多好。
林先生的私船相当之大,施国强说载四五辆马车不在话下,其实这还是说少了,看上去,就算装个十辆马车都成。郑司楚跟着施国强直接将马车驾上船,停稳了,施国强跳下车走到郑司楚车前,敲了敲车门,郑司楚道:“施管家,如何?”
“要过江了,施先生可要下车暂歇?”
郑司楚道:“过江也不须多少时间,索性就在车上等吧。”
施国强其实倒盼着如此。下了车,总还要寒暄一阵,待会儿到了对岸再上车,又要花不少时间。现在天已不早,他心想这位施正先生还得去左桥号一趟,能节省点时间最好,便道:“如此也好,那施先生请便。”
林先生的船驶得甚快,没花多少时间便到了对岸。上了岸,郑司楚要先去左桥号,施国强自然也跟着去。车子甫动,郑司楚便听得前面车上有个人叫道:“施管家,怎么往这儿走?林公家不是要往西吗?”
这人嗓门不小,两车隔得也近,郑司楚这边亦听得清清楚楚。他听这人声音大是不快,知道这定是施国强先前说的所请之客。又听得施国强说点什么,他的声音没这人那么大,定然是在解释,那人倒也不再多说。
两辆车到了左桥号门口。此时天色已晚,左桥号也已上了门板,里面的人也应该正在吃晚饭了。郑司楚下了马车,施国强却也跟了过来,走到郑司楚身边,多半怕他又要变卦。郑司楚敲了敲门,好半天才有人了来开门,一边含含糊糊道:“谁呀?”
一听这声音,郑司楚认得是那个叫小苟的伙计。小苟出门时,嘴里还正在嚼着什么,定是饭桌上下来的。郑司楚拱拱手道:“小苟,我是雾云城的施正,把货送来了。左公在吗?”
小苟见是个陌生人,不由一怔。但郑司楚说得如此熟络,而且认得自己,他心道:是老板的朋友吗?倒不常来。左暮桥是商人,和气生财,朋友多得很,他当然不会全都认得,何况这人说是来送货的,更不可怠慢,忙笑道:“原来是施先生。老板在,老板在。”
郑司楚走时,左暮桥还在昏迷不醒,他生怕左暮桥现在还没醒来,那要带走三匹飞羽就着实难办。听得左暮桥已经康复,便道:“请小苟带我进去吧,把账目清一下。”转身向施国强道:“施兄,请在此稍候。”
他现在最怕的倒是这个施国强不识趣,还要跟着自己进去,这样便不好对左暮桥说话了。至于父亲说左暮桥两面三刀,曾经想出卖自己一家。但当时的情形自己一家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那个时候左暮桥也是走投无路才会出此下策。现在时过境迁,谅这左暮桥不会再出花样。
他跟着小苟向里走去。当时在左桥号呆了好些天,他也走惯了。小苟见这位施先生熟门熟路,更无怀疑,只是不住自责,暗道:我这记性当真不成,怪不得老板说我难当大用,该死。
去左暮桥的内室要经过院子。过院子里,郑司楚眼光,一下便见到马厩里自己那三匹飞羽。这三匹马正挨在一处吃料,看样子膘肥体壮,这些日子养得不错。一看见三匹飞羽,郑司楚就有点心潮激荡,好容易才抑住了马上将这三匹马牵出来便走的念头。
走过院子,已到左暮桥的内室,小苟敲了敲门道:“老板。”
“小苟吗?什么事?”
里面传来了左暮桥的声音。郑司楚听得他的声音中气十足,已全然没有病态,心中更是一宽,高声道:“左公,是我啊。”
他话音一落,门一下开了,左暮桥已推门出来。小苟见老板如此激动,心道:老板还真是等急了。
左暮桥已听出了郑司楚的声音。他身受郑昭大恩,去年当郑昭刚到东阳城时,他也确实全心全意要帮助郑氏一家渡江。但封江令如此之严,他见郑氏一家定然难逃,绝望之下,便准备将这一家人交出去算了。虽然打了这主意,偏生飞来横祸,自己居然莫名其妙地昏迷不醒。待几天后醒来,却见郑氏一家已踪迹全无,他心里倒是如释重负。哪知道隔了这几个月突然又听到了郑司楚的声音,他心中有愧,只道郑氏一家现在又来这里,定是要找自己寻仇,当即吓出了一身冷汗。可一开门,却见门外站着一个貌不惊人的中年汉子,不由一怔。
郑司楚一见左暮桥出来,便抢上一步道:“左公,在下施正。先前我一家承蒙左公照顾,欲报无由,如今道路又通,我正好带来一些南货,还请左公笑纳。”
左暮桥听得他说什么“一家承蒙左公照顾”,心中又是一动,忖道:这人到底是什么人?哎呀,郑大人神通广大,难道难道他已约略咂摸出点言外之意,脸上却堆起笑道:“施公,请进请进。小苟,你去吃饭吧,这儿不用你了。”
小苟答应一声,转身走了。待他一走,左暮桥道:“施公,请进。”
郑司楚走进内室,见桌上放着一壶酒,几道小菜,看来左暮桥也正在自斟自饮。左暮桥生意不小,吃得却节俭,不过酒倒很好。他闻得酒香,大模大样坐到桌前,拿过一个空的小碗来倒了小半碗喝了口,又挟了块醉鱼放嘴里,笑道:“左公请坐。”
左暮桥见他一副和自己极熟的样子,更是莫测高深,便坐下来道:“施公,恕我眼拙,请问”
郑司楚将那块醉鱼的骨头从嘴里抽出来,微微一笑,低声道:“左公,在下郑司楚。”
左暮桥本来正要坐下,此时忽地一下站了起来,脸已变得煞白。郑司楚见他吓成这样,心中暗笑,暗道:我算得没错,这左暮桥出不了花样。他伸手指了指座位道:“左公坐吧。上回左公突染沉疴,在下一家另有机遇,不告而别,实在很过意不去,此番是专程前来道谢的。”
左暮桥心里有鬼,听郑司楚说话半真半假,也不知他在挖苦还是真个要来道谢,嘴角抽了一下道:“公子”
郑司楚低声道:“叫施公。”
“施公,上回未能成功,暮桥一直有愧于心。不知令尊大人可好?”
郑司楚暗笑。郑昭现在在五羊城,是再造共和的首脑人物,这消息左暮桥肯定知道,却还要装傻。他沉声道:“左公,你也是个聪明人,这些不言而喻之事,就不必说了。”
左暮桥道:“是,是。”他看了看郑司楚,心道:上回他也面目全非,这回又换了一张脸,郑大人的神通真的了得。只是,不知他到底知不知道我当时要做的事?
上回他起意要去告发,但还没来得及就昏迷不醒,以后再不知道了,倒是小苟后来跟他说自己那位堂侄五毛不见了,自己也敷衍过去,说五毛又回家了,小苟便没有多问。这些天他一直忐忑不安,直到听得五羊城公然反叛,郑昭已成反叛首脑,他才松了口气。他最害怕的就是郑氏一家没能脱身,被捉住后牵连自己。现在郑司楚突然找到自己,这些前事又涌上心头,当真是惊魂未定。
郑司楚见他眼中闪烁,心道:成了,要紧紧他的口风。他又喝了口酒,道:“左公,此番前来,在下带了些南货相赠。另外,上回寄养在贵府上的那三匹坐骑,我也要带回去了。”
那三匹马都是难得的良驹,左暮桥一直精心喂养。他害怕这三匹马也会被人认得,因此从来没敢带到外面去过。听得郑司楚要带回这批祸根,反而松了口气,笑道:“如此正好。不知施公何时出发?”
郑司楚道:“即刻就走。左公,请叫几个人来卸一下货吧。”他看了看左暮桥,又低声道:“对了,还有一件事。左桥,此番我带了二十几个伴当,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我已关照过他们,若有什么意外,便要来多谢左公两番关照之恩。”
他说到这儿,眼里已尽是寒光。左暮桥心头一寒,忖道:他他果然是知道的!他对郑昭的感恩之心,其实倒也不假,因此对上回起意要告发他们更加内疚。此时听得郑司楚说得露骨,分明已知道上回自己的不轨之心,脚一软,居然坐都坐不住了,便要瘫倒下来。郑司楚一把扶住他道:“左公,也不必行此大礼。此番一别,应该永无相见之期,还望左公保重。”
他见左暮桥经不起吓,生怕左暮桥吓得过头,反而让人看破,因此说了这话让他定定心。果然左暮桥一听此言,眼里已露出喜色道:“真的?”
郑司楚道:“自然,所以还望左公不要有意外才是。”
左暮桥终于松了口气,忙不迭点头道:“当然当然。郑施公,暮桥余生之中定当守口如瓶,绝对不会有意外。”
郑司楚听他这般一说,心头大喜,便道:“好吧。另外有件事要有劳左公。”
左暮桥心头又是一跳,不知郑司楚还有什么话要说,忙道:“请吩咐。”
“外面还有位林府的施管家等着,要以善价转购一批南货,还请左公送去。”
左暮桥一听原来是这事,连连点头道:“好,好,我即刻就送。”他听郑司楚答应以后既往不究,心里已宽。现在道路甫通,广阳的南货来得甚少,价钱一天高过一天,自己这个号的存货都快没了。郑司楚居然还送了自己一批,这份礼便着实不小。那林先生是老主顾,向来不小气,说愿出善价,更能赚上一笔,自是没口子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