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软裘貉小心披在男子肩上,贤妃低声道:“夜里风凉,皇上要小心身子。”

世弦抿唇一笑。

贤妃见他眉宇间锁着淡淡哀愁,不觉又言:“瑞王的事您放心吧,横竖明日行了刑也就了了。”

明日,他却怕还有明日。

世弦浅浅睨她一眼,低低问:“你怕吗?”

贤妃微微动容,伸手便从他身后紧紧将他抱住:“臣妾很怕!”他闭门不见的几日,于她而言亦是暗无天日的时光,她是真的怕,怕他会出事,怕他就这样丢下她和昭儿不管。

【涅槃】14

修长的手覆上女子如玉手背,世弦轻轻拍了拍,语声微弱:“有朕在。”

贤妃抬头,只见了他消瘦的侧脸,她呆了呆,继而又紧紧抱着他,将脸贴在他的后背。仿佛这一刻,面前男子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皇上,宜雪宫外的任何事都与他们无关。

眼底的恐惧缓缓消去,贤妃唇角一抹舒心的爱娇笑容,月色静好,宁和得那样真切。

而她过去数载荣宠,仿佛也只在此刻才真正落了个脚踏实地。

宫灯已熄,浅薄鲛绡帐落下,重帷遮掩。

世弦静躺在床榻上,却如何也睡不着。这几日心事重重,总觉得落不下心。贤妃轻轻挨着他的身子,倒是已熟睡,世弦不由得一笑,抬手揉揉眉心,也跟着阖上双眸。

夜风吹入帘栊,撩动着一室幽黯的光。浓郁的熏香也似在一瞬间淡了,良久,只剩下清浅的呼吸声。

圆月高悬,拨开了云层直直将月白的光洒下地面,极冷极白,瞧得人生出几分瑟缩的寒来。

子时刚过,便有一个穿过重重宫门,一路狂奔至宜雪宫。

殿门被人推开,夜风吹得帷幔飘曳不止,中常侍惊慌奔入内室,才至珠帘外站定,便见轻薄鲛绡帐内,少帝的身影已起。中常侍一声“皇上”出口,便见绡帐被少帝一把掀起,那抹清瘦身影已径直出来。中常侍忙取了一侧架子上的裘貉替他披上,少帝脸色铁青:“何事?”

王德喜眼中泛红,低声道:“宫外传来消息,亥时一刻,有人劫狱,秦将军的人与他们在天牢前纠缠半个时辰,那些人死的死,逃的逃,可…可瑞王却在天牢不见了。”

世弦的脸色煞白,王德喜欲开口说什么,便见面前之人已冲出了重帷,没入夜色中。

秦将军早已跪在御书房前,卸下铠甲,寒冷夜里赤膊着上身负荆请罪。

世弦命秦将军严加看管,绝不容出半点差错,却是任谁也想不到,原来天牢内已被人早早挖出一条地道,通往皇城外十里官道旁。秦将军派人追击,在那地道口还隐隐可瞧见马蹄印,看来是蓄谋已久。

世弦面露寒色,瑞王竟是早料到终会有这样一日,早早替自己备下后路,如此高瞻远瞩叫世弦也骇然。中常侍王德喜看他不说话,只一袭白绫亵衣站在风中,纵是有轻裘披肩,也怕夜风无孔不入。他低低唤一声“皇上”,却见世弦阴冷一笑。丞相等人在朝上拼命上奏要保瑞王一命,原来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幌子,天牢里也早有他们的人做内应。他命人严守外面,以为瑞王要走,总是要出来。

杨御丞闻讯也匆匆赶来,振衣跪在秦将军身侧,低首道:“请皇上开恩,饶过秦将军一次,让将军戴罪立功!”

秦将军跪直了身体,声如洪钟:“末将已派人沿途追击!”

世弦却惶惶又想起玉致说的话——皇上以为这样就赢了吗?

“皇上!”

王德喜见少帝转身步下石阶,他忙带人追着去。

杨御丞与秦将军也纷纷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少帝步子未收,很快便消失在月色中。杨御丞起了身扶了秦将军一把,脸色凝重:“多派些人去追,必要时,杀无赦。”先前碍于瑞王身份,要定罪也是要有明明白白的理由,且皇上并未夺其亲王封号,一切至瑞王死前,他也还是北汉的王爷。可眼下,瑞王已然成了逃犯,对待一个逃犯,便没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了!

玉致虽被打入贱籍,却也始终是做过皇上的女人,自然不会被关押在天牢抛头露面,只会在冷宫内被行刑。

说到底,死谁都是怕的。夜里的冷宫更显得阴森,玉致抱膝坐在床上,月白色的光折映在紧闭的窗纱上,隐约还能瞧见守在外头的人影。

不知过了多久,紧闭的大门突然被人一把推开,男子沐一身冷月白光入内,飞快行至玉致床榻前。直到那修长手指扼住她白皙颈项,玉致一脸惊恐望向来人,才确定自己竟不是在做梦。

“他要去哪里?”少帝语声里透不尽的寒。

手上力道加大,一点点扼紧,似要这样直接就将玉致扼死。她渐渐呼吸不得,方才独自蜷缩在寂静夜里的惶恐刹那间消失不见,眼里、嘴角竟全是笑。她曾见过公主害怕的样子,如今,到底也看他怕了。

中常侍情急之下奔进来,在一侧劝道:“皇上,您这样会掐死她…”沈氏虽是将死之人,那一刻,中常侍却不想看皇上沾上这罪婢的鲜血。

世弦愤恨一撒手,玉致抚颈剧烈咳嗽起来,一双明澈眼眸就这样直直望向世弦:“咳咳,皇上不知道的事,又岂止这件…”

她缓缓躺倒在床上,一边咳一边道:“哥哥…为北汉鞠躬尽瘁,却不能善终,咳咳,我早就恨透了你们!”

“皇上…”中常侍定定望着身侧少帝。

他的眼眸里的光若利刃,沉声道:“行刑!”现在就行刑!

*

令妧蓦地从睡梦中醒来,侧脸便瞧见折映在窗纱上的明亮月光。她似是失落,随即又是自嘲地笑,他早就去了边关,又怎还会守在她房外呢?

和衣坐起身,北汉已有很久没有消息传来了,没有消息也算是好消息。如今允聿也走了,她当真便没什么好牵挂的。

越皇闲时仍会宣令妧入宫下棋,偶尔也见过萧后几回,见她脸上永远是慈爱笑容,仿佛瞧谁都是敦厚模样。胤王来锦绣别苑的次数少了,大约是因为上次的事,就是来了,也与令妧说不上几句话。只一事让令妧觉得有些奇怪,庆王私下像是忙起来,有一次令妧与越皇下完棋出宫,他与她在宫门口相遇,庆王竟是破天荒没有缠着她,只含笑问候几句便罢。

瑛夕也偷偷说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庆王竟也收起他的无赖了。

秋去,冬来。

正是一年里最安静的时节。

南国不比北地,即便到了冬日里也未见在北汉时的寒冷。入冬以来,令妧连手炉也是鲜少会抱着的,北人来到这里,似是天生不怕冷的。不必穿太多衣裳,别人都略显臃肿了,只令妧仍是纤纤腰肢,叫人看了无不艳羡。

御花园里,凉风徐徐,瑛夕俏皮拂过一侧枝丫,得意道:“公主瞧见了吗?那些娘娘们,见了公主这般身姿,个个都自惭形秽呢!啧啧,往日没来南越时,时常听人说,南国佳人多纤柔娇羞,原来一到冬日里,竟个个都是熊样!”

令妧忍不住也哧的一笑,作势要打她,谁知这丫头激灵得很,一下子就逃开了。令妧便蹙眉轻斥:“可别胡说!”

瑛夕见她也不是真的要打自己,放下心来,上前扶了令妧道:“公主就该多笑笑,奴婢最喜欢公主您笑了。前些日子皇上不是传信来了吗?一切安好,您可别再愁眉苦脸了。”

北汉很久没有消息,令妧便奏请越皇,说想寄封家书回去。说是家书,自然也是要给越皇过目的,以防令妧身在曹营心在汉。北汉的书信很快便来,说一切安好,少帝旧疾也再未发作过,所有的一切,都如令妧想象中的美好,瑛夕是兴奋了三天三夜。

瑛夕又缠上来道:“对了,听说宫里新进贡了很多上好的丝绸、锦帛,孙公公奉命送了很多去别苑,他还说,越皇特地交代的,说裁了衣裳给公主穿,一定是最好看的!”

令妧抿唇浅笑。

有一阵清风卷过,丝丝清凉空气里隐隐带着一抹脂粉香气。令妧才回身,便有一个从玄廊拐角跑出来,猝不及防便撞在令妧身上。瑛夕大吃一惊,慌忙扶住自家主子,才要喝斥,回眸凝见了来人,到底是将话吞咽下去。

是静公主。

令妧曾在萧后身边见过她几次,每次都只是远远看看,从未有过近距离的接触。这位萧后的掌上明珠,成日里都是娇笑着,那双明澈瞳眸藏匿不了任何事情,生在皇室里,是难得的一个干净之人。

而此刻,她竟是在哭,红红双眼,憔悴面容,看得连令妧也觉心疼。

静公主站稳了身影,见被她撞到的竟是令妧,她的神色微变,又瞧见令妧身边的瑛夕,才收住的眼泪一时间又泛滥了,呜咽着与她们错身便跑。却是没有踩稳,一个不慎便将脚崴了,令妧与瑛夕吃惊,她忙命瑛夕上前搀扶。哪知瑛夕才伸手过去,却见静公主狠狠将她的手甩开,哭道:“不要你管!”

瑛夕尴尬地将手缩回来,回头小声道:“公主,您看…”

令妧蹙眉,也摸不着这静公主的性子,身后又有脚步声传来,令妧回眸便见庆王衣袂当风,疾步过来。他看了令妧一眼,上前小心扶了静公主起身,取了帕子替她拭去眼角的泪,软语道:“别哭了。”

他一句“别哭”却惹得静公主大哭不止,削肩一抽一抽的,她哽咽道:“二哥,你知不知道母后要把我许配给夏侯君!”

令妧原本转身就要走开,却在闻得静公主这句话时,整个人都一怔,呆呆地立在原地。瑛夕的眼睛撑得老大,亦是不可置信地回头看着那两兄妹。

庆王面无喜怒,抚着她的背道:“二哥知道。”

“我不要嫁!”

“好,二哥会想办法。”

“真的吗?”静公主痴痴望着他,眼底满是期待。

庆王不禁笑了笑,点头道:“真的,二哥何时骗过你。”话说着,两个宫婢惊慌地追上来,庆王回眸睨了一眼,沉声道,“送公主回去,好生伺候着!”

望着那三人渐行渐远,庆王眼底收起笑意,瞥见身后那抹纤瘦身姿时,才似蓦地想起令妧来。

令妧纤长手指紧攥着手中绢丝罗巾,狠狠盯住庆王,诧然笑道:“殿下这是开玩笑吗?皇上已亲口应允要将瑛夕许给世子做正室,怎么皇后娘娘也相中了这个女婿?莫不是还要静公主做偏房不成?”

此事庆王原本不想与她多言,却不知她竟自己提了。今日他心情不佳,此刻也玩笑不起来,便沉沉道:“瑶瑶乃堂堂帝女,岂有做偏房的道理!怎么,此事还叫公主上心了?看来公主对你这侍女果真看重得很!不过你放心,凭我母后的能力,让她们二人平起平坐还是可以的。”

令妧被他说得脸色微变,唯恐被他瞧出自己真正关心的事,便低咳一声道:“我关心我的婢女用不着你来操心!我就是替静公主可悲,先前还假言安慰她,殊不知真正要推她入火坑的人正是你!”

先有胤王想要将义妹上阳郡主许配给允聿的事,如今再有庆王欲要其亲妹妹下嫁更是理所当然。方才看庆王好言相劝时,令妧甚至还有那么一丝动容,如今,全没了。

“正是你”几个字一下子跳入庆王耳中,他的脸色忽地阴沉下来,令妧趁势又言:“还不承认吗?难道不是你想拉拢整个冀安王府吗?眼下不正是有个亲妹妹可利用一番?”

“你!”庆王猛地上前一步,脸色铁青,他本就身材高大,此刻往令妧跟前一站,更有种逼人气势,就这样似要重重压下来。令妧不免心中一颤,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

瑛夕见状慌忙将自家公主拉往后,自己直直往庆王面前一站,咬牙道:“殿下这是干什么!”

庆王也不知何故,那一刻心中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般难受,狠狠瞪着面前女子,又恍觉记起二人此刻的身份。令妧不想再与他纠缠,拉了瑛夕衣袖道:“我们走。”

二人走出很远,瑛夕回头望了望,原先地方早不见了庆王的身影。她舒了口气,低声道:“没想到他竟生那么大的气。”

令妧还不解气:“那是被我戳中了痛楚!”

瑛夕点头表示认同,随即又想起一事:“那静公主真的要嫁给世子吗?”

金甲丹蔻狠狠嵌入掌心之中,令妧一时间又清醒过来,真如庆王所说,要静公主与瑛夕平起平坐的话,允聿便也没有办法抗婚了。可她心里就是觉得堵,蓦然又觉想笑,她自己都要嫁人了,难道还不许他娶妻吗?

庆王入凤宫时,见一个宫婢正小心地添加香料,瞧见他进来,慌忙行礼。

“母后!”庆王步履生风,绕过屏风入内。

萧后正静静立于窗台边观赏外头怡人景色,闻得身后脚步声,她为回眸,只闲闲道:“冒冒失失,又是何事?”

庆王在她身后半丈处站定,他沉沉开口:“瑶瑶公主之身,即便下嫁冀安王府也是给了夏侯君莫大荣耀,怎可与一个女婢平起平坐,传出去叫人笑话!”

萧后嘴角浮起一抹嫣然笑容,目光仍是定定望着窗外美景,轻笑道:“什么女婢不女婢的,北汉随嫁女官也是有品级的,出身不算太微寒。皇上赐婚,谁敢笑话?”

“母后…”

“好了,此事不必再议。”萧后转身凝视着面前之人,眸中含笑,“你该知道,母后这么做还不都是为了你!冀安王爷当年是同你父皇并肩征战过来的,在你父皇眼里身份地位自是不同,老四想要冀安王府的支持,你也不能落后!此事本宫找个适当的时候便会同你父皇提。”

“可儿臣只有这么一个妹妹。”

萧后笑了笑,脸上一抹慈爱笑容:“就是只有这么一个,才更要叫她好好帮帮你。既是来了,就陪母后喝茶吧。”萧后说着,已抬步出去。

面前珠帘仍是猛烈晃动着,萧后的身影不再。庆王脸上一丝笑意也无,广袖下双手紧紧握成了拳。

*

令妧去帝宫时,闻得冀安王爷来了,孙连安笑着迎令妧过偏殿稍候。令妧不觉问了句:“冀安王爷来是因为世子吗?”

孙连安笑道:“不是,边疆一切如常,四十年前的今日,是皇上和王爷结拜的日子,每年这个时候,王爷都会入宫与皇上品茶聊天的。”

“是吗?”令妧悬起的一颗心也渐渐放下。

“朕像是有半世不与你一起这样坐着聊天了。”越皇一脸笑意,连着眼角几抹皱纹也显得宽厚起来。

冀安王爷坐在他对面,亦是笑了笑:“皇上糊涂了,臣每年都会入宫。”

越皇却是一声长叹,将手中茶盏搁下道:“是啊,每年。只可惜如今却只剩下你我二人。”他将双眸一阖,残阳嗜血的那一日,哀嚎惨叫声遍野,他曾无数次梦见那人,梦见那杀伐不断的日子。手中持珠忽而快速地转动起来。

冀安王爷的脸色微变,握着茶盏的手缓缓用力,建璋十年后,皇上从未提及过关于梁王的一切。今日这般一说,令他有些猝不及防。

对面的帝王却是突然笑出声来,闭合双目蓦地睁开,眼底沉笑弥散,望着冀安王爷低声道:“其实你大可不必将世子调去那样远的地方,朕知道他们个个都想做太子,朕老了,他们谁做太子不都还是朕的儿子。你说是不是?”

冀安王爷倏地一惊,慌忙起身跪下:“臣惶恐!”

越皇没有叫起,就这样呆呆看着他笑:“你竟这样怕朕。”

【涅槃】15

极深夜里,浓深夜幕,却有大片火光将半壁天空映亮。

漫天的箭矢,刺目的刀光剑影,遍地哀嚎声里,隐隐约约竟透出婴孩的啼哭声来。有马蹄声响亮传至,一人一马持剑冲入火光冲天的梁王府,浓烟似长蛇吐信,一恍便将那人一口吞噬…记忆中,那张本该令冀安王爷熟悉的脸,仿佛一瞬间再是记不清了。

那一场大火延绵不绝,似要一夜之间烧尽崇京的一切,烧尽冀安王府所有的希望。期盼、惶恐,并扎在一处。隔日便有侍卫来报,冀安王府的大公子力战叛军,已于昨夜身亡…

内室静谧得瘆人,一缕熏香袅袅生气,又淡淡散在空气中。

冀安王爷低首道:“臣老了,糊涂了。”

越皇淡淡望着地上之人,先前眼底那抹犀利已消失无踪,他叹息道:“跪着作何,起身吧。你老了,朕也老了,朕也糊涂了。”

窗外金光漫下,窗前两位老者身影显得有些散淡,偶尔可闻见几声交谈,并着疏疏朗朗的笑声。戎马生涯不再,血腥与杀伐也尽数被这两个背影挡去,剩下南越平静宁和的江山。

正殿大门迟迟未开,偏殿亦是静谧如常,只偶尔听见侍女几句问话。令妧却起了身,逶迤长裾淌过净亮地面,推开殿门,扑面便是一阵惬意清风,带些凉意,却又清爽的很。

孙连安已迎上来,小声道:“公主可是觉得闷了,不如奴才派人随公主出去走走?现下御花园虽比不得繁花时节,可也是另一番景致。”

太监说得诚恳,令妧却是笑道:“不必了,想来皇上与王爷甚久不见,怕是要促膝长谈,本宫还是改日再来。劳烦公公替本宫跟皇上说一声,就说本宫先行回去了。”

孙连安忙应声。

与瑛夕一道出来,远远又瞧见几个嫔妃,令妧也不认得,索性她现在还不算是南越正式的王妃,不必上前见礼,也落得自在。

瑛夕却又独独记起一个人来,眼下无人,免不了就问令妧:“公主可还记得欣徽公主的侍女琴英?上回在宫中见了就再未曾见过呢。”

令妧握着手中绢丝罗锦拭去指尖沾得的一点水珠,不以为然地一笑:“欣妃殁,她宫中侍婢自会有安排送去别的宫里当差,你见不到也属常事。怎又好端端念及她来,莫不是你当真想要她与你作伴吗?”

瑛夕抿唇笑道:“公主就会打趣奴婢!”

从皇宫出来,径直上了静候在宫外的马车。瑛夕落下车帘问她:“回别苑吗?”

令妧含笑点头,如今不回别苑,她还能去哪里。

车行速度并不快,令妧静静靠在车壁上,平底下是坦大道,丝毫不会叫人觉得颠簸。

遥遥,一阵马蹄声隔空传来,紧接着,马车似被人一下子勒停,瑛夕大惊,忙伸手护住令妧,一面朝外头道:“发生了何事?”

车夫像是被吓到了,哆嗦着声音道:“是…是庆王殿下。”

庆王?

令妧微微讶异,瑛夕一张脸已沉下去,以为那难缠的王爷又是来寻公主麻烦的。令妧伸手将车帘掀起,男子就这样直直坐在马背上,双颊微红,他的目光也恰巧朝令妧看来,二人四目相对,却是那一瞬间,令妧见他狠狠一拉马缰绳,驱马径直自她的马车边而过。

由始自终,未有言语。

令妧却在那阵逝去的风里,闻出了浓浓的酒味,醇而烈。

他竟一人去喝酒了吗?

她不觉又回头看一眼,那个身影已渐渐远去。

瑛夕吩咐车夫继续前行,没好气地落下帘子道:“这庆王也真是的,在大街上横冲直撞就不怕撞伤人吗?奴婢看他就是故意的,就是要吓唬公主!”

令妧回了神,目光微垂,方才那对视的一眼,她分明是瞧见他眼底的怒意和哀伤,她仿佛是不懂了,这又和她以往所认识的那个人相差甚远。令妧睨看着今早刚刚染过的艳色丹蔻,嘴角不觉又噙一丝笑。

远或否,其实她又怎可知?也许不过是她从不曾去了解过那个人。

驸马与允聿是一类人,同样的瞳眸清明,是一是二,总叫她一眼便能瞧得清楚。而庆王犹似世弦,世弦也总将心思藏得那样深,温润笑靥下,是谁也不可探知的暗涌波涛。

*

明媚午后,日光缓缓斜进纱窗内,将窗台琉璃青灯的影子折映在光滑桌面上。

萧后到底寻了机会向越皇提及静公主的婚事,越皇却派人来问令妧。

两位正夫人,萧后果真想得周到,既不辱没了瑛夕的名分,也不至于让静公主丢了颜面。

孙连安小心地问令妧觉得如何。

令妧心下冷笑不迭,她有什么资格断然拒绝?冀安王府都不曾有异议传出,允聿还不曾说话,她最没资格。

越皇便这样应承下来,至于婚期,便说等来年开春,先办了胤王与令妧大婚的事再定。

原本瑛夕要嫁允聿也不过是一时间的托词,还是得想了办法作罢的,现下萧后倒是将自己的女儿下嫁,逼得瑛夕不嫁也不行了。好在时间还有几月,瑛夕成日抓破了脑袋都在想法子如何让自己不嫁。

想不出,她便又恼火起来,恨恨地道:“庆王还和静公主说什么他会想办法,依奴婢看,还真叫公主说对了,他会想什么办法,奴婢看他真是巴不得叫静公主嫁进冀安王府才开心!”

令妧一直缄默不言,便是这样,最可怜的不过是静公主。看似万千宠爱于一身,到头来细细一想,竟是什么都不是真的。她有父皇,有养母,还有个亲哥哥,却仍是免不了被人安排的悲惨命运,令妧笑得漠然。多少人奢望能生于帝王家,却不知真正身在其内的人,都唯恐避之不及。

此后,偶尔入宫瞧见萧后身边的静公主,只见那一双瞳眸里再无先前的光鲜亮泽,沉沉的只剩下一片死气。听说静公主也在寝宫闹过几次,但终归是改变不了既定的局面。

令妧后来又在宫中见过庆王与静公主兄妹一面,她只远远站着,并未上前,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却也感受得出他们兄妹之间的感情已不似从前,到底是生出了间隙。令妧不免又想起远在北汉的杨家兄妹,她不曾见过杨家兄妹亲厚时的样子,却是见了太多他们之间疏离的场面,不觉也心酸起来。好在她与世弦到底是冰释前嫌了。

熏香袅袅,庆王自里头给萧后请了安才要出来,又闻得身后萧后叫住他:“母后看你近日气色不太好,大事重要,你也当注意自己的身子。”

庆王步履一缓,随即回头浅笑:“儿臣知道。”

出来了,问及宫婢静公主的事,宫婢轻声说公主在寝宫内歇息,又问庆王可是要去探视。庆王抿唇想了想,到底是摇头。宫婢再欲说什么,见他眸中黯淡无光,动了唇,到底是什么都没有再说。

出得凤宫,正要回府去。

走到玄廊尽头,见令妧携了侍女的手款款走来。两人都已瞧见对方,不免一愣,站定了步子。她今日一袭浅紫色裙裾,配以月白色暗烙银纹的风氅,更显得出尘干净。

令妧与他遥遥相对,他仍是上朝时穿的紫皂蟒袍,金冠缨络,不减皇家气派。只是那眼睛里却不像往日神采奕奕,灰灰暗暗,像是被什么东西蒙住了光彩。

瑛夕觉得讶异,这若是放在以往,庆王瞧见公主还不得上前嬉笑戏弄一番?哪会像此刻般安静的?这几不见,这人要是转性真就能那样快吗?

在这南越宫里,令妧最不想撞见的大约就是庆王了。只是此刻迎面撞上,掉头而走又太不符合她的脾性,好在庆王今日像是没有“斗志”,令妧松了口气,遥遥与他见了礼,便信步而来。

庆王依旧站着,不动也不笑,深深望着越来越近的女子。

逶迤长裾似拽着一地清冷气息,萦萦绕绕地围在周围,女子身上独有的轻萝香气宛若一条如缕薄带,袅袅漂浮摇曳。

令妧与他擦身而过,却在那一刻,男子的手蓦地伸过来,眼疾手快地捉住令妧纤弱皓腕,似蛇缠,紧窒狠握。令妧轻呼一声,侧脸撞上他黑色如瀑的眼眸,离得这样近,令妧才看清他疲惫容色。压着心中诧异,令妧却摸清他的性子,不再挣扎,冷冷道:“你疯了?”

深宫内院,多少的眼睛,他就不怕被人瞧见?

瑛夕也被吓到了,看一眼令妧,她也不敢贸然说话。

庆王那双深邃眸子锁住令妧,沉声问:“他要你和亲南越,你可曾恨过他?”

他,世弦吗?

令妧忽而就明白过来他愤怒的是什么,她低低一笑:“你怎能同他相提并论?他自与你是不同的,和亲南越,是我心甘情愿的。”头一抬,娇美容颜就这样大大方方看着他,似嘲笑似轻蔑——可静公主却心不甘情不愿。

庆王心口像是被谁的手狠狠一扼,掌心下女子柔荑还舍不得松开,他的手臂用了力。令妧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被他拉过去,脊背瞬息抵上廊下华梁,下一秒,男子霸道发狠的唇已印上令妧柔唇!

他的吻,丝毫不见温柔,似咬,似掠夺,将令妧瞬间的惊恐、迟疑,挣扎全部吞咽入腹。

瑛夕吓呆在了当场,欲上前去拉他,却见他已然松开了唇,咫尺望着令妧。令妧羞愤难当,抬手欲打,却被庆王另一手稳稳当当抓住,气得令妧咬牙骂他:“疯子!”

他却不回避,直直迎上:“在你眼里,我不就是个疯子!”

令妧挣扎不过,也推不开他,瑛夕又不敢喊人来,正是进退两难之际,一阵沉重脚步声急急赶来,伸手扳住庆王肩膀,狠狠将他推开,并一拳严严实实落在庆王脸颊。

众人惊窒,胤王!

“公主!”瑛夕忙上前,扶了令妧至一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