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令妧过夙阳宫去,瞧着端妃怯懦的样子,还有昭儿有口无心的话…瑞王等人不会善罢甘休,玉致也不会喜欢端妃母子,届时还要面对杨妃——这一切无一不在警醒令妧,今日她若不狠心,来日只怕万劫不复!

内室昏暗光线恰到好处掩起令妧苍白容颜,她瞧见杨御丞分明是想说什么,几次动了唇,却依旧什么都没说出来。幽寂眼底满载着震惊,全是震惊。

杨妃只觉一股凉意自脚底升起,她蓦然出笑:“公主这话说的好笑,我日后也会有自己的孩儿,为何要过继端妃的儿子?”

令妧话语生凉:“别说你也许还生不下来,即便能生下来,将来杨大人和秦将军也不会让你的儿子成为储君!”流产一事世弦未与她挑明,如今正好让令妧唬一唬她。她的话落,果真就见杨妃神色大变。

鸦雀无声。

静谧,幽谧。

仿佛是隔了千年万年,才闻得杨妃惶惶一句:“你打算如何处置端妃?”

*

天色渐渐昏暗,夜幕将至,宫人纷纷奔走,是为准备晚上的宫宴。冗长玄廊上宫灯逶迤,灯影摇曳,将两抹身影拉长。杨御丞似还在回念着方才在宜雪宫的一切,此刻方回神问:“公主那些话到底什么意思?”

令妧含笑以对:“就是大人听到的那个意思,留你下来也是不想再与你解释一遍,怎的你反倒是蠢笨起来了?”她知他不是真的蠢笨,她只做未知,“端妃那边自有太医令着手,你也可放心。”

身侧之人再次缄默了,再往前已是玄廊尽头,远处逍遥台上已有旖旎灯光映照在幽黯天际,杨御丞一脸沉沉,终是又问她:“为何…会是雪儿?”

令妧悄然站住了步子,回眸凝视着他:“我当大人不是真的不知道。这么些年,端妃如何你与秦将军也看在眼里,纵然日后让她当上皇太后,只怕也镇不住六宫,再误了世弦苦心经营的江山,便是本宫之过。可杨妃有你——”她淡淡一个“你”,指戳杨御丞心口。

更重要的是,杨妃会争会抢,后宫之中也唯有这样的人才能守得住自己手中的东西。

世弦有他的前朝,便需要一个有能力的女子来主宰后宫内廷。

杨御丞的额角掬着汗,愣愣半晌,竟是问:“皇上知道吗?”

皇上,又是皇上。令妧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她原先是想同他商量,他却还为她自私应下南越婚事与她置气,他闭门不见,她想了想,也觉得还是不说的好。眼前恍觉又见了轻纱帷幔下,烛光映红了苍白脸庞,他低头凝视着无力十指,说的那些什么握剑挽缰的胡话…他还是干净孑然的世弦,而她的双手早就沾过血腥了。

前面有内侍太监匆匆而来,于这玄廊尽头遇见她,笑着说皇上派人来问大长公主何时入席。

“就说本宫马上去。”望见太监回身远去,令妧勉强笑了笑,“日后皇上与昭儿就托付给大人和秦将军了。”

杨御丞脸色凝重:“臣必当忠心护主!”

她满意一笑:“大人年纪不小了,也该有位贤内助才好。”这么多年,她自然也知道他对她的心思。她曾在御前说要下嫁于他,他也曾在御前求娶过她。如戏往事,如今皆化在他惶惶一点头下。

第四章 涅槃

宫灯彩带逶迤冗长,袅袅丝竹音绕过玉壁华梁,清脆散淡。

记不清有多久不曾来过这逍遥台了。

仿佛很久了,久到皇兄还在的时候。

清寂夜幕中,闻得瑛夕低低一声“公主”,令妧这才回了神,略一笑,抬步走上石阶。

这一次,大约也是最后一次踏入逍遥台了。

她在心里低低叹着,清冷空气里,传来世弦淡淡一声“姑姑”。丝屡顿住,令妧回眸,石阶下龙辇安静停置一侧,翔龙帘子直垂。月白光线下,恰是那修长消瘦的手指。他挑起帘子望向她,苍白脸上,并未有笑容。

她原以为他早就入内了,倒是不想竟在这里等她。

午后她曾带了昭儿去看他,他却推托说不见,她还以为若不是碍着这宫宴,他本不想见她的。

他从轿辇上下来,抚了抚衣袍,腰际环佩声玲珑,他已经抬步朝令妧走来,话语亦是淡淡:“朕不知道姑姑竟是这样忙,又是夙阳宫,又是宜雪宫。”

令妧黯然,见他伸手过来,广袖掩着手背,她迟疑了下,到底是抬手扶了他的手,步步踏上石阶去。

“你还在气我?”

她低低一问,却引得他朗声笑起来:“朕有什么好气的?姑姑这样做是为了北汉,为了朕,倘若朕还要生气,岂不是良心给狗吃了?”他的话里似笑非笑,令妧明知他说的气话,可听了不免难受。

她知道他是嫌自己无用,可令妧多想告诉他,那并不是无用,是帝王的无奈。

逶迤长裾缓缓迈过玉阶,世弦的步子却是慢了下来,话语更是生涩:“朕让杨御丞送你南下,南越的人自会在边界接应。”

令妧却是脱口问:“南越迎亲大臣是谁?”

世弦渐缓笑了,眉心却微拧:“你也见过的,就是冀安王爷的世子。是朕点名让他来的,他是胤王的人,他来接你,朕很放心…”

后面的话,令妧全然听不见了。紧绷的一颗心像是隐隐地生出痛来,是允聿…她早该想到的。没想到他亲口替别人求娶了她之后,还要亲手将她送给那人…

令妧低头一笑,试图掩饰此刻脸上的狼狈。

这一步是她自己选的,都到这份儿上了,前面是刀山是火海,也只能迎上了。

逍遥台,琵琶绕,玉笛回。

令妧过帝座旁的凤藻案后坐了,闻得少帝闻声祝贺几句,底下嫔妃们纷纷向令妧进贺言,在她们看来,一个失势的公主,又是嫁过人的,如今能去南越做个王妃,那该是何等的幸运和荣耀啊!

端妃依旧唯唯诺诺的样子。玉致的目光偶尔朝望向凤藻案前的女子,讥讽里含一丝的怒意。杨妃悄然看了看端妃,又看令妧,握着酒樽的手指筋骨分明。

王爷们亦是含笑祝贺,瑞王简单几句话,多少的不甘和嘲讽,令妧只一笑化去。

宴席上欢声笑语,底下却是各怀心事。

宴席散去,世弦却是醉了,紧拽着令妧的衣袖不肯松。

令妧只得跟着去了宣室殿,中常侍命人扶了他进去,才推开了珠帘进去他就开始吐,吐的厉害又咳嗽。

“皇上怎的喝得这样醉…”王德喜叹息着。

令妧一手扶着他,蹙眉道:“去太医院取药时再要一碗醒酒汤,叫人打水进来。”

王德喜应声下去了。

吐了出来,他像是清醒了些。令妧喂给他吃药,他呆呆看了半晌,终是乖乖张口喝了。一勺一勺,直到药盏见底,令妧才执了帕子替他拭去嘴角残汁。他忽而笑了,低低道:“原来姑姑喂药,连药也不那么苦了。”

那笑容真真切切,令妧不免怔住了,记不清他有多久不曾这样对她笑过了。可她的心里却悲哀起来,落下药盏在一侧,轻声道:“若姑姑做了叫你不开心的事,你也别怪姑姑。”端妃的事,也只这一次了。

他仍是笑着,兴味盎然地望着她。片刻,便要起身,令妧忙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世弦——”

一丝半缕的轻萝香气点点落下来,他凝望她半晌,忽而凑过去,滚烫双唇直直印上她冰凉唇瓣…

【涅槃】01

清风卷珠帘,引得余音袅袅。

这一吻,温柔带伤,缱绻匿痛。

令妧蓦地撑大了眼眸,扶着他双肩的手竟是不知该推该是如何,就那样僵住了。身后传来宫女的惊呼声,紧接着,玉盏器皿破碎一地的刺耳声传来。令妧猛地回身,眼底一片撼然,见宫女一手还提着托盘,浑身发抖地站着。中常侍从外头亟亟冲进来,瞧见大长公主一个狠戾眼神,中常侍心头一震,伸手就拖了呆立着的宫女出去。

不消片刻,中常侍便回来,这次却是他亲自送了醒酒汤进来。

轻衫广袖的大长公主有些慌张地自龙床边站起身,语声并着一丝忐忑:“皇上醉了,把本宫当做了杨妃,今日此事谁也不得走漏风声!”几缕青丝散乱搁在消瘦肩胛,令妧眼底沉着慌意,不管世弦为什么会吻她,消息若传出去,便是今上与大长公主乱/伦!

她与世弦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面前女子虽是掩着一身的惊慌,那双逆光眼眸却依然迫得王德喜不敢直视。他谨慎地低头,低低道:“奴才知道,没有人会将宣室殿的事传出去。宫女伶婧僭越冒犯皇上,已让人处决了。”

掌心泛着冷汗涔涔,令妧似是长长松了口气。

鎏金纹龙帐子静垂,帐外两抹身影隐约模糊,那些话语却是一字不漏落在世弦的耳中。他静静卧在龙床上,靠着冰凉玉枕,他是醉了,却不曾醉得不省人事。她却说他将她当成了她人,他实则好想问,那究竟是她心里坚信的答案,还是仅仅只是用来搪塞王德喜的?心中一怒,他一手扯下腰际的玉佩就狠狠地掷了出去。

玉佩撞破帷幔,落在地上,“啪”的一声,顷刻间碎成两半。

王德喜一惊,闻得令妧沉声道:“还不上去伺候皇上服了醒酒汤!”

直垂幔帐被一柄玉钩掀起,王德喜才小心将盛满醒酒汤的玉盏递入内,却见世弦素袖一扬,狠狠拂落。“皇上!”中常侍忙跪下了,幔帐一落,隐隐有微弱呛声传出来。

醒酒汤也端了三回了。

令妧的脸色苍白,却还是绕过屏风过去,轻薄帷幔一掀,那灼灼目光轻易就落入眼底去。她端着玉盏在手,话语极轻:“把醒酒汤喝了。”

他不动不说话,就这样静静望着她。

“世弦,不要任性。”她终是软语相劝。

那悲凉死寂的瞳眸似在这一瞬跳动着光,他只愿就这样醉着,那她便由着他任性,由着他闹去。宣室殿外初见她时那抹淌过心头的清新尚在,可此后多年,他竟与她敌对那么多年。她处处为他着想,为他好,他,知道。他早就知道了!

他时常想着,若是她真如皇祖母那样心狠也就罢了,那他便不必提醒着这一个是自己的姑姑,是姑姑——

心口似针扎,他的眸光一转,狠狠喝退了王德喜。

王德喜原本还想劝说什么,但见少帝眼底蕴着的戾气,到底什么也不敢说。中常侍退至外头,并让所有宫人都退得远一些去静候。殿外宫人因着先前被杖毙的宫女一事,个个都噤若寒蝉,更是亦步亦趋,不敢有丝毫的逾越。寝殿内依旧灯火通明,中常侍仰头喟叹,夜色当空,疏星朗新月,不多时,浮云轻掩,檐下似又昏暗不少。

琉璃灯清亮,折映在少帝半侧苍白脸颊,令妧垂下眼睑,将手中玉盏搁下,他不喝她也不逼他。

“天色不早了,皇上早些歇息。”

她才起了身,广袖却被那修长手指拽住。

紧紧拽住。

哽得喉间的那声“姑姑”却叫不出来,世弦苦涩一笑,墨镜瞳眸凝望着床榻边的女子,启了唇问:“你爱过驸马吗?”

令妧讶然中沉下神色,却未待她开口答,他又直直问她:“那爱过裴无双吗?”

驸马,裴无双,那一个个身影交汇在眼前脑中,令妧略吸了口气,泰然道:“那都不重要,我是要嫁给南越胤王的,皇上要问问我爱不爱胤王吗?”

拽着广袖的手带着微微颤抖,他的眼底闪过一抹落寞,语声却似逼人:“胤王不爱你。”

胤王爱不爱她都不要紧,天家儿女的婚姻不需要爱情,那一个娶的是北汉大长公主,而她嫁的是南越亲王,这就足够。年少时她不懂,怨恨母后私自替她择婿,叫她与允聿错失良年,她泰然享受驸马爱护多年,也不曾真正回报于他。现在她懂了,有些事缘分天定,你强求也没用。如今,倒是世弦不懂了。

她淡淡一笑,恍似静谧流年:“你又说胡话。”

她看他的神色了带着宠溺与温柔,那分明就是长辈对晚辈的态度。可莫名又叫他心中生怒,原来在她眼里,他不过是个孩子,从来是个孩子!

中常侍王德喜在殿外等得心焦,正盘算着如何寻了理由进去瞧瞧,瑛夕斜睨他一眼,嗤笑着:“公公急什么,公主又不是那宫女,在里头待得久了也不会出什么事。”

瑛夕如今倒是一百个放心,皇上就是恨着公主又如何?现在公主是要去南越和亲的,说到底都还不是为了皇上,他就该护着公主才是,更遑论公主会出事了。

王德喜一脸严肃地站着不说话,他所担心的又怎么会是这个?

正烦躁着,有光束从殿门隐隐透出,王德喜的眼睛一撑,见大长公主已推门出来。

“公主!”瑛夕已笑着迎上去,昏暗光线下,令妧脸颊染着淡淡的苍白,瑛夕吃了一惊,才要问她怎么了,身后王德喜的惶惶的声音传至:“公主,皇上…皇上可睡下了?”

令妧低低应着,又道:“本宫先回去了,你亲自入内守着皇上。”王德喜不敢怠慢,忙推门入内了。令妧回眸瞧上一眼,层层帷幔消失于门缝中,她却像是又见了轻薄绡帐中那抹清瘦身影。她实则也不知道他是否睡了,只那紧拽着她衣袖的手一松,他便背过身去。此后,任凭她再如何,他也再不吭一声。

瑛夕扶她下了石阶,低声道:“公主累了一天了,快回去休息吧,张公公他们一定等得不相信了呢!”入宫是为了宫宴的,如今都戌时将过,她们却还在宫中。

夜已深,更漏声渐长。

青纱宫灯照亮脚下的路,一行灯光逶迤至宫门口。

令妧却是驻足又回头望了一眼,各处宫灯旖旎,将整座宫殿淡淡映入漆黑夜空中。宣室殿、盛鸢宫、宜雪宫、夙阳宫…她的眸光一紧,蓦然转身,回袖如风,再不做任何停留,径直踏过杌凳掀起了帘子坐进马车内。

侍女瑛夕跟着进去,开口道了句“去墨兰别院”便落了帘子,笑嘻嘻坐在令妧身边道:“公主今晚可曾瞧见了?那什么瑞王爷,沈昭仪,杨妃都什么表情呢。任他们谁也想不到公主往后可以有那样好的归宿呢!最好一下就气死他们才好!”瑛夕仰着头叽叽喳喳地说着,今夜真是快意,往后公主离开这个伤心之地,还怕日子不美好吗?

令妧安静倚在软垫上,冰凉指腹抚过朱唇,耳畔似还回荡着世弦轻软的气息,唇瓣仍有浅浅余温…

令妧猝然心惊,眼前心底涌出那两抹身影,冥冥之中竟是重合在一起!素手紧握,她蓦然道:“去裴府。”

刚还在一旁兴奋的瑛夕不免“啊”了一声,微弱光线下,尤见了令妧严肃的神色。瑛夕脱口道:“公主,现下已晚,再说裴府早就没人了,您不是说裴少爷他们回羌州去了吗?”

“去裴府。”她又道一句,话语里透着寒。

回羌州…裴无双是否真的回羌州去了?令妧心跳愈烈,紧握双手竟也颤抖起来,记忆中那两抹身影惹得她惊惶不定。一样的消瘦,一样的温和…还有那同样缠绵缱绻的吻…一样一样都叫令妧惊窒。

此次去,也许真如瑛夕所说,裴府早已是人去楼空…

那么,她可会派人追去羌州,看一看他是否在羌州老家?

倘若,皆不在呢?

“公主,公主——”

侍女的声音声声传至,令妧猛地回神,见瑛夕拉着她的广袖,秀眉紧拧着,直直望着她:“公主您怎么了?裴府已经到了,奴婢早和您说…哎,公主!”

瑛夕的话才至一半,便见大长公主自个起了身下车。

月色黯淡,裴府前两盏灯笼果真无光,就这样孤零零地晃荡在寂静夜里。

“公主,您看,真没人呢。”

瑛夕的话音才落,便闻得令妧淡声道:“来人,给本宫把门撞开!”

“公主!”瑛夕惊惶出声,见她脸色坚定,今日就是要入内一看!

身后侍卫应声上前,才往紧闭大门上撞了三两下,府门却被人从里头打开。廊下层层火光照亮了裴毅的脸,他先像是被外头的情形惊道,随即皱了眉:“公主?”

瑛夕已经跑着上前,吃惊地问:“裴大哥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可来了裴府好几次了!”

令妧惶惶不安的心像是有些松懈,她却绕过裴毅入内,淡淡问着:“师叔可在?”

裴毅似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忙跟着她入内,又应着瑛夕的话:“今日才回的,倒是不想公主的消息这样灵通。”

瑛夕不悦道:“怎的走的那样急,也不同我们说一声,好歹也是相识一场,哪有像你们这样说走就走的!”

裴毅无奈解释:“老爷派人来见了少爷就逮着走,我们也是没办法,此番出来还花了不少心思…”

裴府一如既往的幽静,裴无双的寝室里果真亮着灯。

“公主。”纤长手指才触及那厢房门已被裴毅拦下,他的剑眉微拧,低声道,“少爷他不想见您。”

瑛夕竟得撑大了眼睛望着他:“不见?不见他还来盛京做什么?”

“瑛夕!”令妧低低一喝,却也不走,看着裴毅道,“那你便进去告诉他,说我要见他。”

裴毅起初有些为难,经不住瑛夕的死缠烂打,只能摇着头推门入内。

厢房门开了又关,那片淡色的光渐缓隐匿在黑暗中。瑛夕忍不住问:“公主怎的这么急着要见裴少爷?既是他们回来了,明日来不是也一样吗?”侍女心下称奇,还以为令妧是一早就知道裴家主仆今日回盛京了呢。

令妧不答话,为何这样急着…那是不能解释给瑛夕听的,谁也不能。她匆匆来此处,是为确定一件事…广袖下手指剧颤,整颗心也恍似要跳出来,令妧屏息凝着那紧闭门缝。

片刻,裴毅又出来,将手中字条递给令妧,歉声道:“少爷说不见。”

他在纸上写——相见不如不见,愿你一路安好。

墨迹宛然,的的确确是裴无双的字迹。墨汁尚未收干,她的指腹一触就化开,确实是方才所写。那——

眼眸一抬,紧闭房门掩去了内室的一切。

令妧呆呆望着,恍惚中似他们又都回到昔日在玉泉寺的时候,她与裴无双亦是像此刻这样,隔着一道房门,没有话语,没有交谈,唯有那一封封的信笺…将手中纸条紧握在掌心,逶迤长裾微动,瑛夕见她已经转身离去,她动了动唇,又瞪裴毅一眼只能跟上。

只是如此,如此而已。

隔却那道房门,那一个便是她的师叔裴无双吗?

裴毅只当令妧是要走了,抬步往前想送她,却不想那抹纤弱身影一闪,身后厢房门已被一把推开!

那时在玉泉寺,她不曾动过那房门,一次也没有。是不会、不想、不去做,是以不知道那道门背后究竟有没有裴无双!

“公主!”裴毅脱口叫她,欲拦着,却早已来不及。

万千灯丝瞬息铺天盖地照出来,内室灯火摇曳,柔和光晕透过微晃珠帘将帘后那抹素淡身影照亮。立在门口的脚步止住,令妧的眼睛略略撑大,似是不可置信,又像重重吐了口气。

不是,他不是世弦,他又怎可能会是世弦?

在心底可笑地问着,裴毅已经出声道:“少爷,公主她…”

裴无双像是早知她会入内,凄楚一笑,抬手示意裴毅退下。一手拨开了珠帘出来,蒙纱斗笠下,她瞧不见那张脸究竟是怎样的神色。他身后桌上赫然见了酒壶与酒樽,素淡宽袍上也似沾着酒气,他哑声道:“我费尽心思回来,却被告知你将远嫁南越…那还来裴府作何?你既是不愿跟我走,还来见我作何?”他已不要见她,她又是何其残忍,偏生要闯进去。

令妧呆立在门口,怔怔望着他,半晌,才呢喃叫他:“师叔…当真是回羌州去了?”

“是。”他静立在她面前,亦是这样远远望着,并不再走近她。

怔忡间,令妧却是浅浅笑了,他是真的回家去了,回他的那个家:“那样很好。”很好,她很放心。

她这样兴师动众地来裴府,不顾裴毅阻拦定要闯进来,便是要同他说这样的话吗?

那样很好。

他却一点都不好!

收回清冷目光,他侧过身去,淡淡开口:“非要我亲口说一句祝福你吗?”

她却笑了:“你会祝福我吗?”

心里难受,他语声似嘲笑:“乔儿,你知我的心思!”既然知道,还这样问他。

令妧覆下眼睑,长裾丝屡上沾着的夜露未干,沐着一室灯光显得亮晶晶。压在她心头的石头一落,似再没什么能令她忐忑,她不答他的话,径直转了口问:“你何时再走?若我还未走,便来送你。”

他一言不发地站着,琉璃灯窜了火,将那抹身影拉得时长时短。

他突然冷冷一笑,低声道:“终究是他没用,堂堂北汉竟要你一个女子去和亲以换得片刻安宁!”

令妧惊愕望向他:“师叔你胡说什么?”

他还不住口,讥笑着反问:“我还说错了吗?他不是心心念念要你将大权交与他吗?现在如他所愿了,他手握大权又怎么样,一样一事无成!”

“住口!”

她极冷的一声喝,却叫裴无双苦涩笑起来。每回他说少帝不好,便若刺中她的痛楚,她会如护着小兽的母亲,将周身的愤怒展露。

他不喜欢,很不喜欢。

放肆了又如何,也就这一次了:“既是事实我为何不能说?还是你要回去宫里告状,叫他杀了我?”

脸上的血色在瞬息褪尽,令妧凄凉笑道:“我怎是这样的人?况且世弦答应过我,不会为难你。他…没有你说的那样不堪,崔太后疯癫,昭儿尚小,往后他只有孤身一人。师叔倘若愿意,便也入朝为官,去帮帮他。”

“不愿。”他开口便拒绝。

令妧似早料到,也不生气,听他又道:“你都要走了,还要替他设想得那样周全。他欠了你的,这辈子都还不了!”

“他不欠我!”令妧摇头否认,眼底似有泪水弥漫。

当年诸多往事亦是她猜其不透的,却也知道崔太后、崔家…那时候是母后断其腕,折其翅,要说欠,是母后欠了他的。那么她,全当替母后还了。

*

房外廊下,两抹身影交织,青纱灯笼斜斜搁在一侧。瑛夕将手中银子递给裴毅,开口道:“喏,说好是要还的,给你。”

裴毅一脸怔怔,似半晌才想起那件事来,他又浅浅看一眼,抿着唇道:“都说不要了。”这个丫头竟是这样单纯的心思,将这样的小事也记得那样牢,裴毅脸上又笑不出来,定定地又回念着那个夜晚差点就要发生的事…

瑛夕再欲开口,瞥见裴毅身后的房门被人推开,令妧自里头出来,瑛夕俯身径直将银子塞入裴毅手中。他本能地一握,昏暗光线下,瑛夕似瞧见他指尖一点墨痕,彼时她也来不及问就抬步就小跑着上前,低低地叫:“公主。”

裴毅惊觉回眸,晚风拂素裳,那纤弱身影伴着内室明光步出,裴毅将目光越过令妧削肩,迟迟不见自家少爷出来相送。瑛夕已跟着令妧走出这座幽谧庭院,门外马蹄声,车轮轧轧的声音渐渐远去。裴毅却被里头瓷器击碎声惊醒,回身冲进去,见他又举起酒壶狠狠落下,那刺耳的声音萦绕一室,碎片纷飞,酒水四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