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第一个出去的龙琦,差点又是一跤。

公堂一角,黄杨木椅上,看起来早就坐在那里的武威公大马金刀坐着,竖着眉毛谁也不理,大有谁杀他儿子他就杀谁的架势。

公堂之外,三十六家苦主家属抬骨与刑部大堂外跪候,吊着眼睛盯着李翰,亦是一副不见李力斩立决誓不罢休之态。

还没升堂,两边气氛便已紧张得一触即发。

龙琦勉强镇定着坐了,不热的天气里不住抹汗,毛鄂瞅了瞅人群,神色反而凝定下来,眯着眼睛打瞌睡,杜长生则对李翰嗜血的目光视而不见,神色平静,微带冷笑。

李力提上堂来时,万众鼓噪,声浪如潮般一浪浪扑过来,令得这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嚣张贵公子,两股战战不敢回头。

龙琦问话前,有意无意看了李翰一眼,武威公坐在公堂偏角的暗影里一动不动,看不清脸上的神情,龙琦有些诧异,却也迅速收了目光,啪的一拍惊堂木。

问讯,报名,例行公事,“呔,你可知罪!”龙琦大喝一声。

声音提得太高,龙琦清清嗓子,悄悄放松了下一这绷紧的背,他以为还会像以前很多次那样,李力大呼冤枉,抵死不认,然后草草了结,无功而返。再次收押。

堂下,白胖富态的李力眨眨眼睛,开口便道:“知罪!”

一语出万众皆惊,憋着浑身劲准备今日再审不出是非就大闹公堂的苦主家人,一口气吊在那里险些没噎过去。

龙琦僵在座上,毛鄂的细眼突然睁大,杜长生浓眉一跳,目中精光一闪。

公堂外鼓噪如啸!

奇怪的是,李翰依旧沉在暗影里毫无动静。

却见李力根本无需讯问,竹筒倒豆子般噼里啪啦将如何掳人,如何逼奸,如何淫乐致死,如何抛尸深井,一五一十说了个爽脆欢快,那神情,几乎就是不吐不快得意万分的。

龙琦呆在那里,几乎以为李力得了失心疯。然而见他神色无异,言辞清楚,述说罪行一切合若符节,实在没办法睁眼说瞎话说他神智昏聩,毛丞相素来是个老奸巨猾的墙头草,只眯着眼睛若有所思,自然也不会多说一句话,又去看武威公,见他直挺挺坐在椅子上瞪着眼睛一言不发,而杜长生已经微笑着令书吏将写好的供状拿去给李力画押捺印。

便见李力看也不看,兴冲冲几乎是迫不及待的画了押,他手指落下,堂外数万百姓,齐声欢跃。

龙琦只觉如在梦中,浑浑噩噩间正要例行公事说请旨处决,杜长生慢条斯理从袖中掏出圣旨,一句“万岁有旨,若李犯当堂认供,无需报有司献定,斩立决!”

简短旨意,字字风雷,惊骇震翻了堂上堂下数万人,杜长生却似早有准备,神色悍厉的手一挥,立即扑出两个分外高壮的衙役,抬手就扳倒李力,膝弯里一踹,桃核往嘴里一塞,勒了口上了镣,哗啦啦拖到刑部大堂外,红巾包头的侩子手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雪亮的大刀一扬,小雨初晴后的阳光反射出一道流丽灿亮的光辉,耀人眼目,万余百姓条件反射的齐齐伸手去挡那光。

手未抬起便听见刽子手一声霹雳大喝,刀起刀落,血如飞泉红练般喷起丈二,那一刹阳光都似被那血色浸染,光芒血暗如晦,而骨碌碌一颗人头,瞬间滚落在地,滚到数丈之外,那身躯才缓缓软倒。

这一番动作利落无比快如闪电,宣旨上镣拖出行刑几乎发生在刹那之间,爽脆迅捷得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人们犹自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圣旨之中的震讶还未过去,人头便已滑溜溜的带着浓稠的鲜血滚落脚下,堂上的人早已成了泥塑木雕,堂下的万余百姓心旌摇动目瞪口呆之下也忘记欢呼。

直到很久以后,广场上才想起如梦初醒的巨浪般的爆声喝彩,“好!!!”

群情激动之下,大部分百姓如癫如狂,乱糟糟的一声嚷叫,呼声地动山摇。谁也不知道自己想喊什么,谁也不想探究自己想喊什么,只觉得今日这梦境般的一幕,犹如一个沉痛已久的血瘤突然在心肺间爆裂,鲜血狂流间别有一种冲裂的愉悦。压抑了很久的情绪如山洪勃然爆发,直泻而下痛快无比酣畅淋漓。这番激越情绪,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直欲抓裂胸口决然长啸!不知道是谁最先冲了出去,人群顿时如波逐浪的向前涌去,叫喊,推挤,挥手踢足,人人满面红光双目灼亮,黑压压潮水般涌入刑部大堂!

早已得了关照的杜长生对此早有准备,手一挥,三千精锐的禁军甲胄鲜明的出现,无声而沉默的一线排开,挡在人潮之前。钢铁般的漠然神情,善良的长刀,深黑发亮的甲胄迅速令狂人的人群清醒下来。急欲发泄兴奋的百姓不再试图向前,转而去抢李力的头颅,有人撕到了半片耳朵,有人挖到了一颗眼珠,有人扯下了半片头发…更多人是抓到了些混着泥泞的肉屑,大笑着将鲜血淋淋送到那些尸骨面前,道:“姑娘们,你们也吃一口!”

直到杜长生见龙琦早已惊失了神智,当机立断越俎代庖宣布退堂,并令士兵驱散人群,百姓盘桓良久方才散去。堂上,所有人噤若寒蝉,龙琦犹自呆坐,满面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毛丞相眯着的眼睛终于睁大,一言不发快速离去,只有李翰,始终坐着不动,眼角,却缓缓流出鲜血来。

他硬生生把眼角瞪裂了。

他脸上的神色,连杜长生也不敢多看一眼,他收拾东西,离开,走到一半,忍不住回首,便见一道淡淡黑影,自李翰身后掠过,转瞬消逝,随即,空寂黑暗的刑部大堂之上,突然爆发出一声厉嗥。

如孤狼啸月,猛兽被围,冰天雪地里为世所遗弃,无尽愤怒悲哀惨痛绝望的滴血长嗥。

梁柱桌几都似在颤抖,地面上浮尘飞卷倒退。

杜长生呆站在黑暗中,一步也不能移动,等到觉醒时,后背已湿透重衣。

他缓缓转身,遥望宫城,素来平静无畏的脸上,现出一抹惊恐的神色。

李力奸杀数十民女案,终于在发案半月之后,以最不可思议、最为难以想象的方式,最令众人始料不及的结局,尘埃落定。

所谓利落爽脆,所谓快刀斩乱麻,所谓震撼人心,都似乎不足以形容此案带给西梁朝廷,乃至全天下百姓心中的震动。

长达数月的时间里,茶馆酒肆里的话题,都无一例外是那日刑部大堂前,被万众手撕口咬凌迟的李家公爷之死。

李力,也成为西梁开国以来,下场最为惨厉的贵族后裔。

他运气着实不够好。

此案轰动京华,影响力也是极其深远的,百姓从李力被诛一事看见帝王的英明果敢,认为从此看见了盛世的曙光,权贵从此事上看见了年轻帝王的计谋和深沉,收了几分往日的自恃和骄狂,那些出身寒门的新贵们,则欢欣鼓舞的认定皇帝必将成为千载以来第一大帝,意气风发的为跟随新帝开创天璧盛世而殚精竭虑。除了整日在府中失魂落魄苦思冥想爱子为何会当庭认罪的李翰,所有人不管内心如何波动,表面上都积极起来。

并没有亲眼看到刑部广场上那惊人一幕的萧玦,事后知道了李翰的遭遇,却呆了半晌,在朝会上也微微失神。

她是如何做到的?

李力怎么可能认罪?

还有,为什么,要让无辜的李翰,亲眼看到爱子如此惨烈的死亡?

最后一个问题,令他突然黯然。

长歌,长歌,隔世重来,你的心,是否比当年更冷上几分?

血泊里的睿懿,让你从此难以回复温暖,永远深恨?

我要如何,才能真正温暖你?

乾元四年六月,桐花馥郁满城香的时节,深门大院花墙下的凌霄也开得火艳,高达数丈似可攀云。

新晋刑部郢都主事赵莫言的仕途,亦如这姿态超拔的凌霄,步步凌云。

到任刑部不足一月,以破李力奸杀民女案有功,升员外郎。

成为西梁有史以来,最为年轻,升迁最速的五品官员。

第十六章 轻吻(已修改部分情节)

风满楼最近生意可真叫好。

日日爆满,人流如潮。

用小掌柜的话说,便是:“咱家来势凶猛,挖尽你家敲米桶。”

不过一个月,便在百姓的热烈要求下,在城南又开了一家分店。

说起来生意好,也有老板与众不同的原因一一谁见过五岁掌柜?谁见过那么精明的五岁掌柜?谁见过那么精明又无耻的五岁掌柜?

开店第二日,他便把最受欢迎的香粥小菜搞了个限量销售,每日只卖三百份,绝不多卖,小菜每日只卖一种——您想吃酸缸豆?对不住您哪,今天只有酱腐乳,要么您明日再来?不过小店今日的酱腐乳,刚刚郢都第一美食大师带了一份走…今天的粥也是新品…您确定真的不需要尝尝?…真的不需要?…啊,请,楼上雅座一位…

秦长歌现代那世的广式早茶也被包子掌拒有样学样的搬了来,习惯早上喝茶啃面饼吃粥的郢都人,刚刚找到酱菜的感觉,一转眼便见衣服干净得像是随时都刚洗过澡的小二,推着个亮闪闪的镶银小推车漫步而来,车上放着几十个精巧的小笼子,好奇的人便掀开来看——翠绿晶莹的翡翠饺,粉红透明的虾饺。红酥喷香的凤爪,金黄甜脆的香芊卷,夺人眼球的色相和扑鼻的热腾腾食物香对清晨饥肠辗糖的肚腹的诱惑力是难以想象的,于是,早茶继续大卖。

包子最近的床垫里都塞满银票,银票床垫的美好感觉让他睡眠质量飞速提高,包子每晚听着银票在自己身下簌簌作响所产生的兴奋感,好比色狼听见美人在身下娇吟。

“每日想个嫌钱计,明日枕着银票睡,真爽啊…”每晚包子都笑眯昧的进行睡前告解,时刻模拟着富翁的感觉,油条儿给他洗脚时,都能看见他陶醉的张开怀抱,做拥抱财源状。

包子再也不睡懒觉了,每日卯初即起,巡视两家分店,下午回宫读书练武,晚上陪着干爹看完由凰盟专训属下担任小二的两家店内收集的三教九流消息后,早早睡觉。

他每天从店里回来时都精神愉悦,今天看来更是高兴得要飞了。

还没迈进房内,老远就听见他的声音:“干爹!”

书桌边正仔细翻阅凰盟原属商辅和风满楼送来的各类情报的楚非欢轻轻抬头,微笑看着小小人儿,披着一身明媚的阳光,风一般的窜了进来。

“又讨了什么便宜?笑得这么开心?”楚非欢随手从桌上取了一方面巾,仔细的替包子擦脸上不知何时粘上的米粒,包子早已习惯性的占据自己的老位子——干爹的膝盖,得意洋洋的抱着他的腰,晃着漂亮的大头“我今天恶狠狠地宰了一个冤大头一回。”一边还做了个掌刀下劈的手势。

“谁运气这么好被你宰?”楚非欢和这天雷阵阵的娘俩在一起久了,多少也懂了点她们的口头语,偶尔对着包子,还会陪着说上一两句,“想必是熟人吧?”

“干爹你快赶上我聪明了”包子很有个人风格的夸赞一句,笑嘻嘻道:“你猜?”

“你那倒霉的爹。”接口的却不是楚非欢,门帘一掀,秦长歌漫步而入,先将端着的药递给楚非欢,笑道:“秦长歌新制风满楼独家美食,功能延年益寿怯病除灾,客官请用。”

她看起来有些疲倦,目光却依旧明亮,如珠如玉,如宛转流过山间碧树的清泉,缓慢而无所不在的落于楚非欢颜容,只是那目光里淡淡笑意,却有此责备的意味。

浅浅一笑,接过药碗,楚非欢对着那浓黑药汁似乎有一刻的犹豫,然而最终还一滴不剩的喝下去。

他喝药时,秦长歌瞅着包子,笑道:“你怎么宰他的,说来听听?”

“你也有不知道的事啊,”包子得意,“他今天带了几个人来楼里用午膳,我还是让小二去接待,他说要见我,小二说老板亲自接待要加钱,收了一锭黄金,然后他要吃店里最有特色酱菜,我说店里不可以点菜,要点菜,必须要加点菜费,又是一锭金子,然后我说为了配上他的高贵身份,可以安排专人给他进行布菜解说,唔…这个光荣任务由高贵的老板我亲自担任…这回他掏出了一张龙头银票…”

包子啃着手指,乌黑大眼贼亮贼亮,美滋滋的等老娘表扬他无耻厚黑。

“你错了”,秦长歌却一脸肃然,拍拍愕然的包子,“你这个赚钱法子又累又蠢,我教你一招省力的,对付你爹一定管用,他不是带了人来吗?你别小气,你上菜,拼命上,哪值钱上哪个,上完了你就不要钱。”

“啊?”包子愕然。

秦长歌正色道:“他一定会问为什么,你就说为他省钱一一不容易啊,瞧您几个手下,营养不良的样子,忒可怜的,饿的吧?跟着您跑没吃的是吧?当我施舍了”

“明白了!”包子一拍头,“堂堂皇帝啊,请大臣吃饭结果还被施舍,他面子往哪搁?他不赶紧撂张超级大面额银票来证明他不需要同情,我就不姓萧!”

“孺子可教!”秦长歌赞,“话说回来,你改姓的代价,我还没和那家伙要呢…”

轻轻一笑,楚非欢喝完药接口道:“你两个更适合做商人,做太子实在可惜了的。”

他将碗放下,包子已经乖巧爬下他膝盖,递上面巾,又将碗端了出去,楚非欢用面巾按了按唇角,抬眼看似笑非笑倚桌看他的秦长歌,淡淡道:“长歌,我答应我会老实喝药,你就不用亲自熬药看我喝下了,你已经够忙了”

一斜身在楚非欢对面坐了,秦长歌一笑朗然,“非欢,你如此聪慧,有些事想必不用我说得那么透底,如今我只望你不要放弃,相信你自己也相信我。”

垂下眼睫,笑意如清灵露珠转瞬即逝,楚非欢道:“我只知道不相信你的人都是蠢人。”

他微微有点神思不属的模样,转目看着窗外桐花,那些花儿淡紫粉白,色泽沉厚润泽,馥郁香气一阵阵透窗而来,这盛世之中,人人欢欣鼓舞,连花也香得这么奔放热烈。

记得母妃就最喜欢桐花,偏不爱那些富贵雍容的牡丹芍药,她的宫中种了一株桐树,六月间花开得极盛,过不了多久就会落了一地的花朵,宛如浅紫地毯,母妃便懒懒往上一躺,吹起玉笙,鸣泉溅玉般的笙音吹彻琉璃长天,吹亮一轮月色,吹起漫天星光。

他当时就趴在殿阶之上,静静聆听,直至睡熟。

可以放心的睡去,因为第二日,会在母妃怀中醒来,她用雪白的手指笑嘻嘻捏他的鼻子,问:“小懒猪,你为什么又赖上我的床?”

他永远记得她的笑容,是一树开得最璀璨的花,芬芳甜蜜,永无悲伤。

纵使她寂寞、思乡、不为他人所接受,亦不曾摧折那笑意醇美。

母妃…是离国后宫最美的妃子,也是最特别的。

那个没有机心,不懂世故,年近三十久居深宫依旧奇迹般保持天真烂漫赤子之心的女子,于鬼蜮深宫中出奇的干净如雪绢纯洁如幼童,十年宫廷,她竟然连争宠都始终没能学会。

和那些一进宫便被严酷事实逼出机心与诡诈的女人相比,她坚持着年少的纯真,不为现实和时光而改。

然而,便是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淡泊女子,却于父王五十大寿那日,被喝醉酒的二哥闯入寝宫,将当时正在洗澡的她一番猥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