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长歌默然,半晌喃喃道:“帝王应无爱,这父子俩却一个德行…”

包子不管娘在叽咕什么,忽地一拍脑袋,道:“你说要动脑,现在我一动,就想出个好主意来了,我觉得吧,其实你刚才说了那么多都是白说,关键在干爹失去武功而我又不会武功,只要我武功好,能保护我在乎的人,那么什么都不会发生…我现在就去看干爹,然后我去学师父给的武功。”

说到做到是萧包子的良好品质,他立刻撒着小短腿奔进去了,秦长歌看着他小小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微微仰首吁了口气。

对不住,儿子,时局纷繁,敌手深潜…我想你更强大的活着,更强大的保护自己…所以,你不能有别的孩子吃喝拉撒睡胡乱搞来傻颠颠混世魔王般的幸福童年了…

院门吱呀一响,却是祈繁容啸天回来了,秦长歌掀起眼皮,不咸不淡的瞅了瞅。

那两人一脸惭色,给秦长歌赔罪,说辟犀香刚刚研制出来,气味若有若无不稳定,马车又绕来绕去,两人多走了许多冤枉路,结果还是在秦长歌之后才找到那辆马车,他们到的时候,正见到那批公子爷在马车里睡了一觉,算算时间好事差不多了,捋袖子挥拳头,分兵出马,一批人砸开后门冲去捉奸,一批人去敲衙门惊闻鼓,说看见江洋大盗闯入官衙,意图逼奸小姐。

杜府尹一听就炸了脑袋,急冲冲便赶到后院,看见宝贝女儿绣楼的门大开,地下桌凳零乱,一堆乱七八糟的男人围着楼门,急气之下差点没晕去。

正要喝令衙役过来,先将闲杂人等全部驱赶开,却见闺房门突然款款打开,杜小姐的丫头在一众惊讶的目光中,面色苍白却神情镇定的出来,对所谓“小姐被逼奸”之事矢口否认。

公子爷们怎么肯依,跳脚大嚷丫鬟撒谎,有些性急的连奸夫淫妇这词都冒出来了,杜府尹越听脸色越沉,这群人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用心如何杜长生怎会心里无数?一眼看见姜尚书家的恶少也在,更是隐约已经有了谱。

然而不见女儿出来,依旧不放心,正欲入内,却听女儿在内间发话,说夜来有贼人入内,幸遇壮士解救,未曾受惊,壮士光明磊落,不欲呆在闺房瓜田李下污人清誉,现在在隔壁房内歇息,请爹爹务必重谢云云。

杜府尹放下一半心,依言去了隔壁,一堆人立即跟了过去。

房门一开,杜长生大惊失色。

好整以暇坐在椅上饮茶的男子,虽说衣着平常,神色也有些倦然,然而风神高贵,眉目俊朗,一抬眉冷冷看过来的神情,出鞘名剑般的光华四射,冷肃厉烈。

“陛下!”

一声惊呼震翻了尚自得意洋洋的恶少们,他们目瞪口呆的看着杜长生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而萧玦冷冷瞟过来,目光里满是嫌恶不屑,当即就有人软瘫了下去爬不起来,而脸色发青的姜川允,无声无息中湿了裤子,一股臊味,熏得周身人恶心欲吐,却连皱眉都不敢,只砰砰砰语不成声的磕头。

隐身对面树上的祈容二人,知道尘埃已定,“护萧玦周全”的任务已经不需要他们来使力了,两人对萧玦也没什么好感,没兴趣观赏他大发龙威,自带了人悻悻回来。

秦长歌自也不会多说什么,只道:“水家三公子到郢都来了,你们派人好生盯紧着,看看他到底是来逮妹妹的还是有别的打算,这人十分不简单,千万记得派最精干最不起眼的人去,有一点不对劲的,赶紧撤回来。”

祈繁应了,笑道:“明姑娘对这个水镜尘好似很防备?”

挑挑眉,秦长歌无奈道:“我是对他的名声很防备——但凡被人称为圣人的,我都防备,要知道是人便有七情六欲,一个人修炼成圣,需要多大的定力?而这样的定力,到底基于什么样的理由?到底是真的圣洁不受诱惑,还是只是因为他想要的东西太大太恐怖,寻常东西根本诱惑不了他?”

“明姑娘真是深入人心,”祈繁盯了她一眼,“只是这样剖析人心,未免也很恐怖。”

“是,”秦长歌笑容里难得的多了丝辛酸的意味,“你以为我想啊…”她一语未毕迅速岔开话题,问,“孟老夫子谈过心了?那晚赵王府邀宴的士子,能找的都找齐了?”

“嗯,”祈繁笑的狡黠,“您进宫的时候,这事咱们已办得七七八八了,就是您说的,是人都有弱点,抓住弱点,不怕他不说实话。”

嗯了一声,秦长歌仰首看向小雪初晴后的冬日长空,那一片湛蓝纯净如绸,不见微云,而日光澹澹,普降人间,看来一切都很明朗,一切都很爽净,其实一切都在云层之后,一切景物都只是折射后的景象。

真相呢,是否也是如此?

谁又是那双真正拨开云雾的手,还三年前的皇后之死谜案,一个朗朗晴天?

将目光缓缓放下来,秦长歌笑得淡然而神秘。

“敲醒了某人,就是为了让他出力…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接下来,我要进宫。”

夜深了,巨大的宫殿群沉默在冬夜的沉肃里,远处隐隐有更鼓声声,以悠长而苍凉的敲击,催促无眠的人早日回归床榻。

御书房一点星火,犹自不灭。

萧玦今日在御林军和侍卫拱卫下,上了明黄龙舆起驾而去,扔下满面惶然拖着儿子请罪的姜华毫不理会,留下他在府衙门前嗖嗖的寒风中欲哭无泪,官儿们的消息都是闪电般迅速灵通的,风起于青萍之末,却绝不仅止于青萍之末,随即,朝会之上,立即便有御史上章弹劾,列指姜华贪赃,卖官,纵子行凶,交结内宦等十大罪状,萧玦只是面无表情的看了,将奏章留中不发,英锐长眉下幽黑双目波澜不兴,令那些偷偷抬眼窥视他表情,一心从他细微的表情上揣摩出“上意”的官儿们毫无所得,然而不动声色的,他的指甲却轻轻在“交结内宦”的御史。

年轻御史受宠若惊,面对帝王看似不经意的垂询,一五一十将自己“风闻”的姜华诸事,倒了个干净。

“微臣听说姜华早先寒门出身,后来得赵王赏识,步步升迁,这人油滑奸狡,长袖善舞,曾经向诸臣卖弄,称他深知陛下心意,并连陛下喜好亦十分清楚,微臣以为,臣下不可窥探天子起居,否则易起阴微之心…”

萧玦以难得的耐心听完他滔滔不绝的卖弄学识,方漫不经心的道:“你说的是,平日看你有几分轻狂浮躁,不想如今颇见风骨,且心思细密,值堪大用!”

被赞得骨头轻了几两,御史在地下磕头有声,“微臣岂敢不拼死报效!”

“你说…”萧玦淡淡看着雕龙绘凤的穹顶,“他一个外臣,如何知道朕的喜好起居的呢?”

微一犹豫,御史还是不敢乱说,只伏地道:“陛下查问身边内侍,当即可知。”

“嗯…”萧玦目光落在殿外那一群弓腰控背等候传唤的太监身上,点了点头,道:“跪安罢。”

御史揣着一杯幸进的美妙梦想,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他身形消失,调取名单纪录的小太监进来,小心奉上以火漆封上的卷宗。

箫玦接过,挥退所有人,殿内只剩下他一个人。

烛火飘摇,映着他鲜明轮廓,此时却有些神色模糊,有些黯沉的表情,掩在幻动的光影里。

手指在火漆上停留半响,似在犹豫,箫玦终于缓缓揭开密封。

他先是一目十行的看过,随即,顿了顿,又从头看起,像是不认识那些字一般,一个字,一个字,看下去。

他将卷宗凑得很近,一眼眼盯得很紧,似乎想从里面找出自已想看见的字眼,或者把某些字眼给抠出去。

然而最终他好像失望了。

足足半个时辰后,他才放下寥寥几字的卷宗,有点茫然有点沉重有点不敢置信的看着烛火。

风冷淡的从穹顶上空掠过,彷如在吹奏一曲忧伤的歌。

依稀是那年好大的雪,半夜里就积了好深,他在舞剑,偷偷的练,回风舞柳亭剑光亦如风舞云飞,恍惚听见轻微的赞声,暮然回首,小小的清秀少年一眨不眨站在不远处的亭角,见了他,微微一笑。

“哥哥,你舞的真好。”

那年的楼台晶莹,飞雪漫漫,因练武不为父兄所容的孩子,在寒冷雪夜孤独的起舞,却于无意回首间,获得那个孩子真心的膜拜的赞誉。

姐姐爱护他,但觉得练武好粗鲁,叔叔支持他,但他也没觉得练武有什么必要,然而弟弟,那个从小就优雅温文,他以为他一定讨厌自已武夫气质,因而总是不愿接触的异母弟弟,给了他人生第一份肯定。

比长歌…还早…

长歌…

雪突然缓了,不再急如飞絮,而是旋转着游丝般自天穹降落,落于一处清净雅致的树林中,遍地梅花…哦,这里是云州梅林…雪落无声,花开无声,隐约听到足音落于雪上的细微的吱嘎之声…长歌呢?不是约好在这里,说有东西给我的么?

步声越来越近,却依旧不见人影,他开始着急,突然有人轻衣薄裳,分花拂叶而来,姿态轻盈如随风飘举,他大喜的迎上,是长歌!

却发现自已怎么也挪动不了脚步。

他惶然回顾,却是弟弟突然出现,还是那个小小少年,牵着他的衣角,欢喜而急切的对他说:“哥哥,你舞得真好。”

心里隐约有些奇怪,云州这年,阿琛不是已经十七了吗?怎么看起来还是这么小?又想,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长歌却突然向后退去。

他大惊着想追,长歌只越飘越远,她倚着梅树,冷冷看着他,轻启朱唇。

“陛下是舍不得了是吗?”

“陛下是舍不得了是吗?”

第九十九章 阴火

声音轻细,清凉宛转,却如黄钟大吕,隆隆响在耳边!

他阗然睁眼!

一入目便觉金光刺眼,令人昏眩,他急忙闭眼再睁开,好一会,朦胧成一团的视野才渐渐清晰…十八金龙在头顶张牙舞爪盘旋飞腾,追逐一轮熠熠红日,嵌了金粉的龙身光辉闪耀,气势凌云,“他怔了好久,才想起来这是龙章宫雕饰十八金龙的穹顶,而刚才竟是离奇一梦。

梦里似真非真,似幻非幻,然而每一幕,都直刺他如今矛盾痛苦难以言说的心事。

萧玦从椅上坐起,注目案上纸卷,风刮动单薄纸张簌簌有声,那些不愿入眼的字眼迅速翻动着,连绵成一道模糊的光影,他盯着那些字眼,发觉不知何时已冷汗涔涔。

…当年,她说,天子无私。

…当年,他说,帝王家事,亦关于国。

…当年,她说,爱臣太亲,必危主身,后宫亦陛下之臣,请陛下无需专宠长乐宫。

…当年,他说,人臣太贵,必易主位,臣弟虽为陛下之弟,但首先应为陛下之臣,九锡之封,王爵之重,请勿轻与。作威作利,有乱朝纲,请勿轻纵,涉罚臧否,请自臣弟始。

…当年,她说,法不阿贵,绳不挠曲,以天下为秤,民心为衡,轻重自知。

…当年,他说,陛下无需自责,两兄枭獍,其罪当诛。刑罚之重,不辟亲族;赏善之微,不遗匹夫,则天下大治矣。

…这样两个政见几乎完全合契的聪慧人物,这样两个全心全意为他的江山臣民思谋的人物,这样两个他同样爱重,视同己身的人物。

他的左膀右臂,他的,亲人。

当真…当真…以生死搏杀,骨化飞灰做了最后的结局?

为什么?

他无法想象当年点燃长乐宫粉垩金殿的妖火之柄,执于那双病弱细白手掌之中。

他不愿相信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曾经冷酷注视着自己的亲嫂亲侄葬身火海,冷酷的看着宫殿倾颓,看着自己的亲哥哥,失去妻子爱儿,成为永恒沉溺于苦痛之海的孤独之人。

阿琛,牵着我衣角夸我舞剑真好的小小少年,多年来追随我从无相负的亲密兄弟,你当真,忍心如此?

不…不…

那天,当长歌之死,经由圣僧之口,惊雷般劈进他神智的那一刻,他便对自己发了誓。

便是穷尽帝王之血,穷尽此生寿命,也必为长歌,为早天的孩子讨回一个公道。

他发誓无论是谁,哪帕他富有一国,哪怕他威凌天下,哪怕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然而当那神秘女子明霜一句状似无意的点拨,当他抱着几乎不信的心态调阅密封的案卷,那纸卷上看似没有关联的字眼,在有指向的寻找串联之下,立刻便将一个他最不愿意看见的阴冷事实摇在了他面前。

三年前,在秦楚二王被诛后不久,朝议纷纷,诸王自危,为免此事了发诸臣对帝王心地的猜疑,阿琛不避嫌疑,自请为领侍卫大臣,担负宫禁护卫之职。

当时他颇为欣喜,因为萧琛此举,不啻向臣下世人曹告,陛下并非刻薄不能容人之主,更无兄弟相疑之心,否则也不会在二王事变后,依日将关乎自身安危的宫禁重任,交给异母兄弟。

只是他休弱多病,也不过领个虚衔,并不真正入宫值夜,但一切宫禁防卫调动事务,需报请他批准。

当时的宫禁总管,御林军统领,是天璧二年的武状元董承佳。

此人于乾元元年失足落马而死,萧玦记得清楚,据说是一批交好的官儿邀他去狩猎,不慎落入当地猎户陷阱如今看来,那批官儿们是些什么人,当中会有谁,实在是件值得调查的事。

比如,姜华,在不在其中。

而姜华,天璧三年时是刑部一个不起眼的书办。事发当夜,他当值。

三年前那夜,姜华做了什么尚待追查,但是董承佳做了什么,却是清楚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