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辉懿一愣,什么时候自己出入禁宫也要看腰牌验看了。顺手拿出腰牌递给禁军守卫,守卫看了好久方才递还。

“知道去见皇上的礼仪么?”瓮着声音问道。

乐辉懿不免好笑,自己做领侍卫内大臣的时候这些人还不知道在做什么。不过你就是问他,他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见皇帝?似乎皇帝还是皇太子的时候就是在自家书房与自己一同念书写字成长起来的。君臣也是同窗。还有更多说不出口的关系,譬如:郎舅。不过在这时候再说郎舅至亲,就有些皮里阳秋的意味。一个这样对待自己妹妹的妹婿,倘或他不为天子只怕也是不敢有这份心思的。守卫年轻的面孔带着一丝稚嫩,他不过是皇城中最为低微的一个小小门官。谁有脸谁没脸,谁得势谁失势他未见得清楚。只是看着谁面生就伸手要一份属于他的小小的贿赂。想当年有人说起自己家的门官,不是有这样一句话:宰相门人七品官,乐大人家的门人早就过了七品了。是啊,那个徐谦如今红得发紫。也不过是钻自家狗洞出来的狗奴才而已。

既然是自家养的狗,就要先打落他疵着的牙齿再让他做回一条狗而已。乐辉懿从袖里拿出一张银票递给禁军:“买双鞋穿。”说完,阔步进了东华门。

“辉懿?!”最先看见他的是吏部的左侍郎:“乐大人,真是您回来了?”

“回京述职。”乐辉懿拱拱手:“这些时候不见,发福了。”吏部的官跟他都是熟稔得没有道理了:“早些回来的好,我们可是备了一桌燕翅席等你回来。”

“少拿拿东西敷衍我,知道我最不惜得这个。”乐辉懿一笑:“先去面圣,先来再说。”说完就走了,这位看见他叹了口气:“有些人好日子到头了。”

第三章贬居冷宫32

“乐大人!”刚到朝房门口,就看见徐谦装腔作势地拱手相迎:“辉懿兄,真是少见了。”

乐辉懿打量了他一眼,还以为是什么大官,不过一个三品小官就想登了天,从四品到三品看来皇帝还是很吝啬给他官做:“少见,没时间说了,先去见皇上。”说完,也不理他一径进自己往日更衣的屋子更换朝服。

一身正一品的朝服,虽则派往北疆自己的俸禄和品轶放在那儿是没动的。自己一家,除了老二乐辉慡不是科甲出身,自己和老父都是一甲第一名的状元出身,像徐谦这样的同进士出身是十分鄙夷的。想起某此喝酒时,有人出了一个对子。上联只有三个字:同进士。结果那次辉慡坐在那儿看着一屋子的人说了一句:如夫人。把众人笑得东倒西歪,问出对子的人,果然是这三字的下联。同进士的身份就和如夫人一样,见不得大场面的偏房出身而已。

徐谦被他这个态度弄得身份尴尬,这么长时间了都没有人敢这样对自己。乐家的人才一回来就要给自己下马威看,岂不是太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辉懿,你怎么回来了?”

乐辉懿笑起来:“御前诏对回禀即可,毋须先跟你说上一遍吧!”

说完迈着极方正的太平宰相的方步一径往乾靖宫走去。无数同僚都在一旁看着徐谦那张脸变得异常难看,皇帝既然密诏乐辉懿进京那么对于乐家的信赖依旧是无人可以替代的。徐谦有些担心起来,不过妹妹还是四妃之首,这一点也是毋庸置疑的。只要妹妹圣宠不衰,就不会出事。

乐辉懿来到乾靖宫御书房外,赵玉和赵初正在外面站班。看到他,两人大出意料之外:“乐大人?”这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看见乐家的人,看到他就仿佛看到希望一般。他不会放任皇后事情就这样搁着不办,也不会任由有些人恃宠而骄了。

“皇上在里面?”乐辉懿笑着从袖中拿出一张银票给他们:“这么久不见也没见你们出息一点,还是这个样子。别这么蝎蝎螫螫的,惹人笑话。”

“大人稍等,奴婢这就给您去通报一声。”赵初已经哆嗦着手去推御书房的门了。

赵玉看着乐辉懿带着风霜的脸:“大人,奴婢没能看护好娘娘。是奴婢的失职,请大人责罚。”

“不怪你。”乐辉懿盯着乾靖宫的窗棂:“冷宫失火究竟是怎么档子事情?谁放的,有什么传言没有?”

赵玉手里的拂尘尾巴指指西六宫和东六宫的方向:“左不过是咸阳宫和景阳宫两个。”

“皇上怎么说?”乐辉懿嘴角泛起了一丝笑意,旋即没了影子。

赵玉摇头:“皇上心绪坏透了,借酒浇愁好些时候。甚至把刚进宫的张婕妤当成了娘娘,这些日子方才好些。每日就是这么着忙忙碌碌的,说的话数都是数出来。也不怎么招幸嫔妃们,偶尔叫人侍膳过后也就散了。”

“皇太子呢?”乐辉懿想起离开家的时候父亲问的一句话,姗儿说什么都不会离了这孩子。有这孩子的地方,姗儿一定会在那里。

“小殿下最近这些时候都在奉慈宫皇太后那里,倒是长得又白又胖了。见了皇上说话清楚多了,笑得甭提多像皇上和娘娘了。”赵玉提到龙濬焱,笑得很自在。

妹妹在皇太后那里,第一个知道的应该是龙瑄蕤。他倒是一个字都没有提起过,也就是说妹妹到那儿必定是龙瑄蕤走后才进去的,在这以前又是在哪里安身?这宫中难道还有什么人这样护着她,而且是别人不知道的。乐辉懿脑子飞快地转动着,这些事都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走。犹如一团迷雾,明明知道对岸在那里就是不知道出路在哪里。只好被所有的事情牵着自己的鼻子不辨路径一直向前。

这谜团一旦揭开势必掀出很多事情,皇帝宣召自己进京如果仅仅只是为了彻查冷宫失火一事,就太容易了。连太监都知道是谁放的,皇帝不会不知道。难道一切雨过天晴,所有的猜忌过往都一笔勾销了?

“乐大人,万岁叫您进去。”赵初由御书房出来,脸上带着一丝轻松的笑容。

整了整衣冠,乐辉懿跟在赵初后面进了御书房。“微臣乐辉懿参见皇上,吾皇万岁。”许久没见皇帝,乐辉懿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平身吧。”御书案后传来森冷的声音。“谢皇上。”起身整了整衣袂。乐辉懿这才抬头看清眼前的龙瑄炙,心咯噔了一下,怎么瘦成这样了?

“北疆军务如何?”皇帝一身青玉色的常服,清癯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微臣有一件东西面呈皇上。”乐辉懿将乐辉慡从云戎处诓来的宝玺连同那只紫檀木匣一起从袖中取出,呈送到书案上。

龙瑄炙玩味地看着挂在紫檀匣子上的九连环锁,这一家子兄妹都喜欢玩这个东西。就是龙濬焱这个臭小子都喜欢这样的玩意儿,每次玩这些都是不亦乐乎:“什么?”

乐辉懿不费吹灰之力解开九连环,将兄弟连早就编好的一段说辞直接说了出来:“这是鞑靼国的宝玺,共有两枚。这是云戎身上的那一枚,**在北疆微臣兄弟二人不敢懈怠。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得来这一枚,此宝玺可以调动鞑靼军马。我军大胜鞑靼指日可待。”说什么也不敢说出跟妹妹有关,若是知道只怕又不得甘休了。

把玩着这个用墨玉雕琢而成的宝玺,龙瑄炙笑起来:“云戎何等精细之人,岂肯轻易上当。定然是甘心情愿把这个给你们,为了什么朕不想追究了。有时候太清楚不是一件好事。”

乐辉懿侍立在一旁,这是改了性了?居然不去追究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这位君王的心思也太难得把握了。

“朕找你回来,有事吩咐你。”龙瑄炙停了停:“赵希,去看看还有谁在外面。”

无处不在的赵希知道皇帝这是要和乐辉懿商议极其要紧的事情,亲身出去带着赵玉一处处合上门窗。三个人守在门窗附近,不许人靠近一步。

“皇后的事,你知道了?”龙瑄炙也不稍加掩饰:“冷宫的火是有人故意放的,是谁不用查朕也知道。叫你回来就是彻彻底底去查办这件事,不要有丝毫顾虑。一旦与朕所知道的人一样,朕许你严办。”

乐辉懿脸色微变:“即便是臣查办出来又当如何,换不回皇后也换不回臣一家与皇上从前的君臣情分。皇上若要严办这幕后之人,原不需等臣来查办这件事。皇上圣命一出,谁不胆寒。微臣待罪之身,又怎敢插皇上家事。”

皇帝没想到从来都是灵透圆滑的乐辉懿会说出这番话:“怎么,这只是朕的家事?皇后是你什么人?”

“皇后?!”乐辉懿看着皇帝:“当她在冷宫的时候,我们这些做兄长的都不能看她一眼,又怎敢自居为皇后兄长。皇上维护诸位宠妃远非一日,早许臣等为着皇后也不会有今日。”

“朕与你一家计较不来这许多事。”龙瑄炙摆手:“朕给你七日的时间,七日之后这个时辰你来见朕。”

乐辉懿转瞬之间已经有了主意:“微臣想见见皇太子。”

“焱儿在皇太后宫中,你要见他朕让人去把他抱回来。”龙瑄炙也是有些日子没见到儿子了,这个臭小子是越来越像他们乐家人了。人小鬼大的,说话也不再嘟嘟囔囔地,那天叫人是格外的清楚。甚至拿起从前乐辉盈玩过的九连环扭得起劲儿。人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小子只怕日后也不是个好惹的,这么点孩子就敢抓着大他好几岁的龙妤琛的辫子不放,弄得龙妤琛看见他就紧紧把辫子护着不放。

“微臣回京之前,安王让微臣进京后切记要给皇太后请安。不若微臣去皇太后宫中给皇太后请安,顺便看看皇太子。”要是把龙濬焱抱来,怎么能够见到妹妹。

龙瑄炙颔首:“也罢了,朕和你一起过去。”

话说到这里,乐辉懿也没了下句。皇帝已经纡尊降贵了,总不能和他说因为是要避开他去见妹妹吧。这样看来,皇帝倒是有了些自悔之意。妹妹那里能不能容得过就不得而知了,这丫头打小就没人敢欺负她,这次的事情还是头一遭,哪怕是对皇帝有着怎么样的情分也不会许人这么欺负她吧。负了她,再想让她回到初入宫时的心境已是不可能,她的性情从来就是兄妹三人中最不可逆转的。

“儿臣给母后请安。”皇帝到了奉慈宫,先给皇太后问过安。

“皇帝这时候过来了?”皇太后笑道:“看焱儿来了?”

“是,给母后添麻烦了。”龙瑄炙指指身后:“辉懿回来了,要来看看您。”

“微臣给皇太后请安,皇太后福寿安康。”乐辉懿赶紧给皇太后请安:“辉慡特特让微臣来给皇太后多磕几个头。”

皇太后旋即明白,这是龙瑄蕤的鬼主意。一定是几个人商议好的,好让自己安心。早已准许的事情就不要多起风波了。而且乐辉懿既然回了京城也就是风吹云散的时候了:“哀家好久没看见辉慡了,等他回了京记得要让哀家看看他。”

“是。”乐辉懿赶紧答应。

“采薇,去看看太子在哪儿,赶紧抱过来。”皇太后相信这丫头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采薇微微一福:“奴婢遵旨。”少顷,龙濬焱就被采薇看着乳娘抱到了皇帝面前。

“焱儿,来到父亲这儿来。”儿子越来越像他母亲,尤其是那双漆黑灵透的眼睛乌溜溜乱转。

龙濬焱歪着头打量了父亲一眼:“父皇?!”

“怎么,这才几日就不认识了。”皇太后笑道。

“抱抱,抱抱。”龙濬焱很快伸手讨抱,龙瑄炙一把接过了他:“焱儿,好沉手了。”

“鸟鸟会说话。”龙濬焱想起廊下的凤头鹦鹉:“娘不许乖乖喂鸟鸟。”

龙瑄炙手抖了一下:娘?!这个娘是谁,能够在皇太后宫里被称作娘就绝对不是乳娘,这个人是谁?

“娘在哪儿?”龙瑄炙摸着儿子的脸蛋笑问道。

“走了。”龙濬焱扭着肥白的手指头:“焱儿乖乖,娘不理乖乖了。”

“哦,带父皇去找娘好不好?”龙瑄炙轻声问道。

龙濬焱点头:“好。”

皇太后哪里想到这个小家伙会说出这些来,还是乐辉盈教得太多了。小孩子哪里知道什么,自然是把这些时候的事情说出来。龙瑄炙回头看了眼乐辉懿,乐辉懿故作无知状地看着皇帝:“皇上,这是哪里说起?”

龙瑄炙抿着嘴不语,看样子远不是自己所想的那么简单。乐辉盈一定在某个地方看着这一切,她没有死是可以肯定的。怪不得方才看着儿子身上这件衣裳有些眼熟,隐隐觉得和放在西暖阁的那些太过相似。果不其然,真的是出自她的手下。

龙濬焱显得兴高采烈起来,娘跟自己玩躲猫猫呢。

有意藏起来不让自己找到,只要父皇去找一定可以找到。“娘,抱抱。娘…”刚到平日住的寝殿,龙濬焱就迫不及待从父亲怀里滑下地满屋子找人。

龙瑄炙一下就看见软榻边小几上放着一只梅花翠钿,顺手拿起花钿打量着:这种花样的首饰只有乐家才会有也只有乐辉盈才会去用。“是她的?!”把花钿递给乐辉懿。

乐辉懿倒是笃定这首饰确实是妹妹的,皇太后在一边静静看着。单凭一支首饰就能认定人还活着,这样的情分何苦又去伤害她至深。虽说是每次都在自己面前说起这些都是不置一词,或者说是一笔带过。依旧是可以看出那种伤已经算得上是五内俱焚了,平静到了极致的眼波反而让人生出一丝丝难以言喻的寒意。或许除了这孩子,他们小夫妻之间真的剩不下什么情分了。这样的结局不是自己想看到的,毕竟皇家不是真的无情。

“皇帝,先回去吧。”皇太后慢慢说道:“有些事顺其自然的好。”间接地,皇太后默认了此事:“要是肯出来自然就见到了。”

“她没伤到吧?”闷了许久,皇帝问道。

皇太后愣怔了一下,看着皇帝。算是明白过来了?她好不好,自是要看你在这做人夫婿的怎么去温言抚慰了。若还和从前一样,就是好也是不好了。只是看情形,这回是你肯低头她也不肯了。小妮子倔着呢,不用尽水磨工夫只怕是挽不回的。不过皇帝这样问也不能不说句话,想了半晌:“有些不好,总是恹恹的。”

“让何蔺来给请脉吧。”皇帝刚说完就看见乐辉懿脸色有些不妥:“怎么了?”

乐辉懿一下回过心神:“没事,臣听说皇后没事有些不知所措。”何蔺这些时候也是借酒浇愁,昨日回家就遇上他来家跟自己絮絮叨叨说了一夜。要是知道妹妹没事,还不把她真的拐带出了皇宫。出宫再遇上云戎就更好了,直接带到北疆去做个番婆子你还见得到。这两个人只怕对她都会比你对她好,你若是还不知挽回就真是回天无力了。

“哀家知道该怎样,皇帝还是先回乾靖宫去。”皇太后抿嘴一笑:“急不来的,这些时候还是容她多想想。受了惊吓,多数时候话也说不了几句的。”

龙瑄炙抱起趴在鱼缸边看鱼的儿子:“焱儿,跟父皇亲亲。”

“父皇扎人,娘不扎人。”龙濬焱不住扭着头:“扎得乖乖疼。”

这话不说还罢了,龙濬焱刚嘟囔完龙瑄炙就真的把儿子的小脸扎得透红。龙濬焱想哭终于忍住了,那天在地上耍赖被母亲扔在一旁不理的情形吓得够呛。

乐辉懿跟着皇帝离去的时候,一瞥眼看见奉慈宫花园里闪过一缕莲青色的身影。果然,这丫头一直都在奉慈宫。适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看在眼里的,小丫头想干什么,又不能在皇帝面前做出什么举动来,只好眼睁睁看着那个影子就在花园里的太湖石边闪过便不见了踪影。

“臣妾给皇上请安。”龙瑄炙闲着无事一路闲逛到了娴妃的咸阳宫,娴妃已经很久没见过皇帝的影子了。

“罢了。”龙瑄炙靠在软榻上:“有些乏了,让朕歇歇。”语毕合眼睡去,娴妃笑着拉过一床羽缎云锦褥子盖在皇帝身上。

熟悉的香气钻进鼻孔,这是乐辉盈私用的兰香,除了坤仪宫有这种香气没有别的地方会用这种香料,而且这羽缎云锦也是帝后专用的,嫔妃再受宠也只有一般的普通云锦可用。除开帝后,就是皇太后宫里有,即使嫔妃再受宠,在这上面也是断不能僭越的。因此织造府除非上下一心不要脑袋了,敢把这东西送到嫔妃宫中,要不在这儿怎么会有云锦褥子?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有人私自潜入了坤仪宫,拿出这些东西僭越使用。惠妃尚且想不到上面,贵妃有两个女儿这些东西虽然不容公开使用,自己给她也是有数的,德妃不喜欢这些东西也就不是十分在乎。唯有她,从来就喜欢这些。那么坤仪宫里失窃的东西仅仅只是这一床羽缎云锦褥子?自己给乐辉盈的白玉扳指,皇后凤印和那柄九凤簪还有母后遗下的血玉凤凰是不是还在?

第三章贬居冷宫33

想到此,龙瑄炙益发留意起母女俩的一举一动来。

“母妃。”龙妤珏跑跑跳跳进来:“父皇在这儿?”

“怎么了?”娴妃起身到了女儿那边:“你这一头的汗。”说着拿过手帕子给女儿拭去汗渍。

“母妃,妤琛跟太子玩不和我玩。”龙妤珏撅着嘴巴:“你不是说妤琛是黑母鸡捡旺处飞的,我就这么说她了。”

娴妃一下捂住女儿的嘴巴:“小祖宗,没看见父皇在这儿。”声音压得低低的,不时回头看看龙瑄炙是否睡熟。

龙瑄炙顺势翻了个身,朝里睡了。‘黑母鸡捡旺处飞’,这话说得好。不脱稚气的孩子自然是与谁投缘就和谁在一处,在她嘴里竟然变成了这样不堪的话语。龙瑄炙不免想起那一年那个承宠不久的小才人不明不白的送了性命,还有赵玉每次见了她都是避之不及的情形。赵玉任是谁都喜欢打趣说笑的,只有她这儿成了例外。乐辉盈那里都能说得上笑话的奴才怎么到这儿就是如此拘谨,不得不让人生疑。想到此,龙瑄炙便留了心眼继续眯着眼睛假寐。娴妃拿着一柄轻罗小扇坐到皇帝身边,慢慢扇着风。

难道这个素日里一团和气笑意盈人的妃子真是宫中最大的祸患,很多事似乎都跟她扯不上关系。贵妃处处显得高人一等;徐沁又是抓尖要强还喜欢把人往下踩;乌雅跟柳心十分投缘说话行事有时候像个孩子似地,心地倒是不坏。只有她一直让自己看不透,说话带着十二分的和气。就是这样一个人却让赵玉生畏,让赵希在她跟前当差也是小心翼翼生怕出了一点纰漏。有一次自己随口提到她,赵希等人马上缄口不语。这情形都是历历在目,看来有些事都是自己所不知道的,而这些事情,恰恰就是根结的真正所在。只有让乐辉懿细细彻查才能解局。

依照常理来说子女与母亲亲密在所难免,亲近父亲也是人之常情。皇家因为皇权和宫闱倾轧在内,父子父女之情就显得异常淡漠。而且生母大多不能亲自抚育自己的子女,一是防止母以子贵或是子以母贵,二是担心子女夭折,所以皇子或是皇女落地之后大多交给其余的嫔妃抚养。由于龙瑄炙子嗣单薄,便将三个女儿养在各自生母身边。龙妤琛是皇帝在东宫为太子时的女儿,而龙妤珏也是东宫时受孕,刚登基就有了的女儿。

龙瑄炙对这两个女儿起先也是宠爱有加的,只是父母对于子女间的偏爱也是常有的。龙妤琛聪明伶俐又喜欢在嫡母身边,接触父亲的机会相较于异母的龙妤珏就多得多。龙妤珏除了生母很少接触旁人,对于皇父又是相当陌生的,同父异母的姊妹兄弟也是相当不合群,每次跟他们在一起玩的时候总是哭闹得变脸变色。

龙妤琛跟龙濬焱却是相当投缘的一对姐弟,只要两人在一起就能玩得不分彼此起来。

龙妤珏趴在母亲身上:“母妃,刚才澄碧舅舅来过了。怎么没见着?”

舅舅?!龙瑄炙心底泛起一丝疑窦,这里哪有什么事他们家亲戚。真要是按照亲戚论的话,满朝上下只有乐家算是皇子皇女们的舅舅,乐家是国戚已经是不争的事实,而龙妤珏口中的舅舅是谁?能够自由出入嫔妃宫院的男人又是谁?

娴妃警惕地看着龙瑄炙:“皇上…皇上…”试探的声音不小,有意要看看皇帝是不是熟睡了。

皇帝依旧安稳地睡着,均匀的鼾声让娴妃宽了心:“说这些话声音小点,仔细被你父皇听见。”

“母妃,我喜欢舅舅不喜欢父皇。”龙妤珏小声而又得意地笑道。

娴妃宠溺地亲了亲女儿:“行了,玩去吧。”

满心以为娴妃会呵斥女儿这样的言语,哪知道不仅没有呵斥还这样亲吻她。这里面的事情隐秘而蹊跷,看来这咸阳宫的故事还真是不少。龙瑄炙靠在软榻上,前前后后想着这许多事情,茫然间想起乐辉盈曾说过一句话,这个位子这么高,只怕是高处不胜寒。从心底而出的寒意居然是这样难以承受,只是你再也不肯见朕一面吗?

乐辉盈坐在鸾莺所住宫院的庭院中,仰望那棵枝繁叶茂的梨树想起一句旧诗:愿得天家千万岁,此生何必怨长门。莫非这种宫怨是历代宫中女子所共有的?只是皇帝长寿与否都无法化解这深宫内院所有女人的怨愤,他不能均恩爱,宠爱一人的同时势必冷落另外更多的女人,这个男人只有一个,女人却又太多,他永远也不会为某一个女人停驻不前。

“娘!”龙濬焱笑着跳着从院外进来:“娘,抱抱。”只要是这个臭小子一讨抱,不论在做什么乐辉盈都会笑着抱起他:“乖乖,你又做什么去了?”

“躲猫猫。”龙濬焱趴在母亲怀里:“娘跟乖乖一起玩么?”

“娘刚才躲起来,焱儿不就找到了。”乐辉盈抱起儿子坐回圈椅:“你爹还在皇祖母哪儿么?”

“没有。”龙濬焱不安地扭动着:“娘,那是父皇。”

“哦,是你父皇。”乐辉盈低头看着儿子:“乖乖,你喜欢娘还是父皇?”

龙濬焱歪着头看着母亲:“都喜欢,娘会亲乖乖父皇也会。”

乐辉盈搂紧了他:“乖乖,娘跟你父皇一起好不好?”

“好!”龙濬焱很清脆地答应了:“乖乖再不淘气了。”

鸾莺一脸笑意地来到梨树下:“娘娘,可是想通了?”

“嗯。”

扭头看着鸾莺:“这些日子实在是给嬷嬷添麻烦了,是该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了。不能总是这样,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与其这样不如明明白白去做一件事,这样才是正正经经该做的。”“娘娘能这样想最是不错了。”鸾莺点头:“我该去见见皇上了,这么些年过去也不知道是不是还认得我这个老嬷嬷了。”

“提起过嬷嬷,说您是母后身边最亲近的人。有很多事情,您都是见证人。只有见到了您,才能知道当初许多的内情。”乐辉盈想起两个人那时的亲密无间,幽幽叹了口气:“若是那把火真的把我给烧死了,省却多少事。这样子下去,又会生出多少事来。”

鸾莺微微一叹,转身出去。乐辉盈抱着活泼好动的儿子:“乖乖,娘又多爱你爹就有多恨你爹,只是这些只怕这一世都不会再和他说了。日后娘所走的会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一切都不是娘一人能够掌控的。乖乖,你能懂娘的心思么?”

“娘不哭,娘不哭。”龙濬焱手指蹭着母亲的脸:“乖乖听话,乖乖不哭。”

乐辉盈搂紧了儿子:“娘不乖,是娘不乖。娘的乖乖是最听话的乖乖。”

手里拿着龙瑄蕤从北疆写来的凑本,皇帝斟酌再三没有下笔。是不是自己真的下手太狠,龙瑄蕤在北疆所见所闻都是乐家为朝廷所做的好事。不止是对抗鞑靼,还有很多事实自己不曾知道的。

譬如说颜晟就不仅仅只是自己身边的死士,他真正的身份与鞑靼有关,这件事也是乐文翰最早发现的,屡次提醒自己多加小心,有一次自己便留心试探他一次,果然应验了乐文翰的猜想。好在这么些年基于自己的信任,颜晟没有做过令自己特别难堪的事情。这只是其中的一件,还有很多事情都和自己面上看到的不同。

乐家早就和自己分隔不开了,是乐文翰教会自己怎么样在先帝面前韬光养晦,避免因生母的失宠对自己的储君之位有所撼动。即位之初,也是他在新旧交替的时候让自己安安稳稳地坐实九龙宝座,天下纷争又是他带着一班亲信大臣跟两个精明能干的儿子戡平大乱。这样一个人怎么偏偏就跟自己纠葛不清起来,莫非只要是跟皇权有干系的人都是与自己有着莫大缘由的亲近之人。龙瑄蕤是这世间唯一的手足至亲,却不得不避而远之。乐辉盈,自己的结发妻子也是为了这些而退居冷宫惨遭火噩,至今生死未卜,下落不明。这样的帝王生活,太惨烈了些。

“奴婢见过皇上。”不知不觉走到御花园里,迎面行礼的是一个年近中年宫女打扮的女人。

“起来吧。”内宫几时有过这样年纪的宫女,到了外放的年纪自然会有敬事房安排她们出宫去与家人团聚。眼前这人好生面善,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了。

鸾莺笑着行了个万福:“皇上可还认识奴婢?”

“你是?”龙瑄炙背着手打量了一番:“鸾莺嬷嬷?”

“正是奴婢,皇上好记性。”鸾莺有些感慨,那个在生母灵前抽噎的单薄少年已经是君临天下的万圣之尊了。只是又在走先帝的老路,要不是乐辉盈命不该绝只怕那个可爱的龙濬焱日后也会变得和他一样了。龙家世世代代的男人,尤其是坐了九龙宝座的男人怎么都要这样去对待自己最为牵挂的女人。

“嬷嬷,这些年朕一直在找你。你在何处安身?”龙瑄炙在石几上坐下,示意鸾莺坐到自己下首的石头上。生母身边的婢女怎么也算是自己的长辈。

“奴婢一直住在永巷中一座宫院里,守着穆娘娘的灵位过了这许多年。”鸾莺笑着谢过:“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奴婢夜里偶得一梦,梦见了去世多年的穆娘娘跟奴婢说了很多事。睡得沉了就不记得说了些什么,这时候就听见外厢人声嘈杂惊断了奴婢的梦境,出来一看,竟然是冷宫失火。不论什么时候,宫禁之内都是禁止烟火的。正在惊疑间,就瞧见从前娘娘幽居冷宫的时候伺候在娘娘身边的老太监张福搀扶着一个年轻女子打从冷宫方向跑出来。奴婢与张福十多年的旧时,皇上是素来知道的。张福告诉奴婢,这是皇后娘娘,奴婢还以为自己梦境未醒,很是惊讶了一番以后才知道是退居冷宫的乐娘娘。奴婢知道冷宫中已经让一位皇后抱憾终身,说什么也不能再有这种事情发生,就大胆做主把乐娘娘留在了永巷中。”

龙瑄炙静静听着,一语未发。鸾莺见状,就自顾自说下去:“没想到昨晚上,奴婢又做了个梦。穆娘娘笑着对奴婢说,自己的忌辰到了想见见皇上,毕竟这么些年母子俩都没能见上一面。皇上,娘娘想见您只怕是句戏言,或许是想皇上去见见乐娘娘才是真的,怎么说也是娘娘的儿媳妇。再多的不对,也是嫡亲的婆媳。”

这套话有真有假,鸾莺从来就是一个心思灵动的人这是自己知道的。救了乐辉盈的人一定是她,只是她怎么会认识乐辉盈的,难道真的是机缘巧合?

“嬷嬷说这些话,就让朕觉得不孝极了。母后每年的生辰死忌,朕或是亲临或是简派大臣替朕,都会去皇陵祭奠母后的,这是多年的习惯。”皇帝缓缓说道。

“皇陵中还有先帝,母子俩也说不得什么知心话。比不得在娘娘灵前,有什么话都是能够一叙衷肠的。”鸾莺有所指道:“皇后总归是皇后,岂是一般嫔妃所比得的。”

“这么说,朕倒是不能不去了。”龙瑄炙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袍:“赵玉,给朕更衣。”后面跟着的小太监手里都是捧着皇帝日常要用的盥沐用具和随时更换的衣袍。若是暑热天气还会随时带着避暑的药丸,以便皇帝随时取用。皇帝一声吩咐,几个小太监上来引着皇帝到了一旁的亭中更换衣物。

换了件轻便的素色长袍,龙瑄炙跟在鸾莺后面往永巷走着。赵玉不敢跟得太近,只是听着这位嬷嬷的口气皇帝只怕是要去见皇后来着。皇后在永巷?永巷倒真是自己一直都没有去找过的地方,这皇太后又是怎样知道皇后还活着呢?还把小皇子交给了皇后,这样看来这些事情都只是瞒着皇帝一个人。幸而这件事是好事,要不又不知道要牵连多少无辜在内。

不知为何,龙瑄炙只是觉得自己的心在胸口跳得有些怦怦的。难道见到她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亦或是自己早已不可能放开对她的所有心结?

永巷所在之处,悠远而偏僻,并且临近冷宫居所。皇帝还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走进那座宫院恰巧看那棵茂盛的梨树青翠欲滴,树下坐着一个身着碧绿衣裙的女子,怀中抱着极可爱的孩童。这不是她还有谁?

鸾莺早已引开所有人,只留下这三人在这座小小的庭院里。

“父皇!”龙濬焱才回头就看见父亲站在一边,笑着从母亲怀里滑下来,很快地跑向父亲:“抱抱,父皇抱抱。”

龙瑄炙一把接住儿子:“这么跑,也不怕摔了。”是啊,什么时候她都是放不开这个孩子的,只有这孩子才是她最深的牵挂,若说鸾莺说的梦境之事是真得,母后不也是在处处牵挂着自己么?可见普天之下做母亲的疼爱子女之心都是一样的,并不因为是平民百姓还是皇室贵胄而有所不同。

梨树下,那个人缓缓转过身,清瘦的脸上一副平静至极的五官,清澈透亮的眼眸不带一丝情绪:“奴婢参见皇上,皇上万福。”

“起来说话。”抱着儿子过去,许久不见清瘦多了,下颌尖巧得没有道理,身上这套碧绿的裙装没有纹饰,只是用同色鸾带紧紧束着腰身,这样的打扮怎么都不像是做了母亲的人。乌黑的云髻上斜斜插着一柄白玉簪子,这簪子好像是当初母后的用物。定然是鸾莺给她的,莫非真是母后在冥冥之中庇佑着她不受灾祸?

“谢皇上。”乐辉盈捋衣起身退到一边,隔了这么久的相见原以为被磨灭的心性不会再起波澜,只是想要冷静相对,不想再有任何情愫掺在里头。只是两人相对之时方才发觉自己依然无法无视他的存在,熟悉的沉水香就在自己身边环绕。他竟然瘦了,瘦得有些可怕,眼眶都有些深陷,不是说最近都选了不少妃嫔来充实后宫么,还有一位新宠张婕妤,也是常住乾靖宫偏殿的。几乎算得上是六宫粉黛无颜色了,逍遥自在至此还会有什么不称心如意的事情?

“娘!”龙濬焱有些不安分地动着,伸手向母亲讨抱。乐辉盈下意识地伸出手,孩子马上往她怀里扑。龙瑄炙无奈把孩子递给她,这个臭小子从出生开始就是自己的克星了,只要有他在,这个女人永远不会多看自己一眼。

赵玉没敢走远,躲在一边看情形。这两位主子都这样了还不肯好好说说,多半还是小主子在里面不方便,又不敢贸贸然过来,只怕让二位主子生气,只好退到一旁:“小殿下,那只鸟会说新鲜的话了,奴婢带殿下去看看可好?”

龙濬焱一下记起自己许久没有见过那只会说话的绿毛鹦鹉了,从母亲怀里溜下地就往赵玉那边跑。赵玉赶紧抱住他离开了院子,顿时院子里彻底静谧下来,只有这两个人在这里两两相对。

第三章贬居冷宫34

龙瑄炙在她先前坐的圈椅上坐下,乐辉盈自行退至一旁,或许这样才是最好的结局,毕竟能够离得远一些就省去很多的麻烦。

“一直以为你出了事。”惊闻冷宫失火的惶恐过后,消沉得几乎忘掉自己还是一个君王。皇太后说自己服妻丧,为她穿素服。要不是自己一意孤行把她贬居冷宫,也不会有这些事情发生。她居然用这种方式永远离开自己再不回来,只要留下自己在人世间独活,不肯再给自己一个赎罪的机会。回想起来,从大婚到如今都是自己用种种借口强加于她身上,时至今日,当她完好无缺站在自己面前,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庆幸。

“真的被火烧死岂不是随了皇上心愿,再不必担心奴婢的父兄会有不轨之心,日夜谋夺皇上江山社稷。”低眉顺眼从来不是她脸上的表情,平淡的语气没有起伏,眉目间也不会让人看出她内心潜藏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