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疾驰,很快便到了那处院落。

陈旧的朱漆大门大敞着,有剥落的木屑掉于石槛边。稍一细看,便能见得门扇上被重力撞击出的凹痕。

风过树梢,院内榆柳沙沙而响。除此便是一片死寂。

我慌忙下了马,领人奔进去看时,只见屋中甚是凌乱,山水屏风倒在地上,几处帷幔垂下,在大开的雕花

窗棂边散漫飘荡。

空无一人,但也不见打斗痕迹。

我疑惑着正要到旁侧耳房中寻觅时,已听得沈小枫在外高喝道:“什么人?”

蓦然间,小小的院落中已有刀戟声动,呼喝震耳,杀气纵横而出。

我急退出屋看时,却是刑部杨侍郎带了数十神武营高手从两侧隐蔽处冲出,执了明晃晃的兵器将我们包围

我叱道:“你们又做什么?还和我们秦家闹个没完了?”

杨侍郎身形略顿,却冷笑道:“我们奉旨前来捉拿南梁奸细,谁知走漏了消息,被他们跑了。看着他们许

多重要物事没带走,料他们走得匆忙,因此一边派人去追,一边等候奸细同党过来收拾东西。——不想来的竟

是秦将军!听说秦将军府上新近有喜事,不知这会儿跑这里来做什么?”

我笑道:“本将军素来嗜血,远远觉出此地杀气冲天,故而过来瞧瞧。怎么?刑部这是生生地要和秦府为

难了?前儿疑心我家秦谨买凶杀人,难道今日又预备说我秦晚通敌叛国?”

杨侍郎道:“下官不敢!只是坊间确有流言,说道嫦曦公主被囚雍都,秦将军却跟着那梁国轸王携游别处

,着实有些可疑。如今又在此地发现秦将军,少不得请将军一起到御前去解释解释。”

风云会,初见龙蛇舞(一)

我气结,转头问沈小枫道:“坊间当真有这等传言?”

沈小枫冷笑道:“今日杨大人既然这么说了,明天想要坊间有这等传言,应该不难。”

杨侍郎看看我身后寥寥人手,负手道:“所幸今日这院落里并没有御赐之物,我等又是奉旨行事,请秦将军一行,大约不会算上大不敬之罪吧?”

或许,从我得到消息开始,就陷入了他们布下的局。他们要对付的不仅是淳于望,更是我。

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马嘶,本来捏紧剑柄的手不觉松了开去。

我轻笑道:“哦,原来今日只要到这院子里来的,都逃不脱通敌的嫌疑?”

杨侍郎道:“秦将军也知只是嫌疑而已。等见了皇上,一切自有明断。”

他的话音未了,身后已传来司徒凌的冷冷言语:“本侯也来了,是不是打算说本侯也有通敌卖国的嫌疑?”

杨侍郎脸色顿变,不由地屈下身去,向司徒凌见礼。

司徒凌依然一身玄衣如铁,欣硕的身形不捷不徐地踏入院中,目光缓缓自我脸上一扫,冷沉着脸走到我前方,也不叫他们起身,径自问道:“出了什么事?”

杨侍郎少不得把埋伏此处等候奸细的话说出来,又道:“南安侯已与秦家小姐结亲,若要保下秦将军,想来皇上也会体谅。”

这话分明挤兑司徒凌,直指他包庇亲友了。

司徒凌也不恼怒,淡淡道:“皇上向来圣明,本侯难得和秦将军出城打猎,想来一定会体谅,绝不致因为我们在路上打个赌就怪罪我们。”

他转头向我问道:“晚晚,这回可是你输了吧?我在前街便猜着来这边的将士必定是神武营的人。”

我会意,点头笑道:“我也是刚刚才想起。虽然他们藏起了马,但前街留下的马蹄印,必定留下了军中标记。京外三营,神策营的调动需经过侯爷,太子的神机营很少入城,那么到这边来的,当然是纵横京师的神武营了!不该和侯爷打这个赌,差点给人泼一身污水。”

司徒凌嘴角一弯,慢慢道:“黑是黑,白是白。没有确凿证据就想指鹿为马,别说皇上,就是本侯也不答应。”

他不再看跪在地上的杨侍郎一眼,转身踏向院外,口中淡淡道:“走,打猎去。”

我忙应了,早带了人跟他一路出去。

杨侍郎是从二品的官儿,必是得人暗示才敢如此嚣张,打算仗了人多看能不能将我擒下。

可司徒凌同样带了十余骑过来,并且个个高手,若是激怒了他,便是把他这从二品的侍郎斩于当场,皇帝也未必会拿这个骄狂任性的侄儿怎样。

这样想着时,我才恍然觉出,司徒凌目前的势力,着实已经庞大得有些失控了。

上马跟着司徒凌前行时,但见他端坐于马上,肩背犹自笔直如标枪,也不看我一眼,径自往城外飞奔。

他来得如此及时,如此凑巧,淳于望已到北都的事必是瞒不过他了。

甚至,我延医为这个污辱过我的男子治病疗伤之事,只怕他也已知晓。

再有十来日,他便是我名正言顺的夫婿。

我再怎么拿相思来推托,也不能掩饰自己的心虚和不安。

我紧跟在他身后,一时竟不敢跟他说话,更不敢问他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如此匆忙地跑来为我解围。

一气奔出城外老远,他才勒住马,回头看了看我。

随从们知趣,见我跟在他身后,都离得远远的,此刻更是悄悄地放慢速度,让我上前和他说话。

我一对上他幽黑的眼眸,已是狼狈不堪,脸上赤烧着,好容易才仓促地挤出几个字来:“对不起。”

他似微微一愕。

我自己也有些愕然。

我素来和他一般的刚硬,被人敲碎骨骼都不肯屈服的人。

要怎样的满怀愧疚,才能这样脱口说出道歉的话来?

他凝视着我,许久才道:“他在哪里?”

问的自然是淳于望。

“不知道。”

我很庆幸我的确不知道淳于望的下落。

他神情虽平淡,可如果淳于望落到他手里,可能比死还要惨几分。这也便是我很惶恐地小心掩饰淳于望住处的原因。

他瞥我一眼,很快转过黑亮的眼眸,继续问道:“平安侯怎么知道淳于望下落的?”

我只得继续道:“不知道……”

他又静默片刻,才一字字道:“你是不是……告诉了司徒永?”

我一惊,忙道:“没有。”

不告诉他,反告诉了司徒永,岂不是指我和司徒永比跟他更亲近?

司徒永少年时便有的那段心思,我和他都是心知肚明;只是他素来和我投契,又已娶了地位稳如磐石的端木华曦,即便端木氏和司徒凌始终明争暗斗互不退让,我和司徒永却还亲近,明着虽避着嫌疑,私下见面时却还和以往子牙山中相处一般。

这事瞒不过司徒凌,只怕连太子妃端木华曦也是清楚的。

司徒凌便又沉默,许久才又问道:“你也不知道淳于望现在去哪里了?”

我硬着头皮道:“我刚刚得了消息赶过来时,他们一行人已经不见了。”

“是我通知的。”

我呼吸一滞,抬眼望向我这神情淡然的未婚夫婿。

风云会,初见龙蛇舞(二)

他依然那样淡淡地说道:“我很想把他千刀万剐,可惜我刚刚得到消息时已经来不及了,只能通知他快走。我不能让他落到别人手里连累了你。”

他的声音一贯的低沉,却如耳光般重重甩在脸上,立时让我脸上火辣辣地赤烧起来,掌心却森森地凉了起来。

握紧马鞭,我无力地辩解:“我不能让相思没有父亲。”

司徒凌低低地哼了一声,抿紧的唇如斜斜飞出的利匕,缓缓道:“当日我们坑杀五万柔然降卒,不知多少柔然父母失了爱子,多少柔然幼儿失了父亲,并没见过你心软半点。相思……不该是意外。”

我不语,眼前却又是相思软软依偎过来的小小身影。

司徒凌凝视着我,舒缓了声调继续道:“若你喜欢小孩,待我们成了亲,一两年间,必定可以有一个我们自己的孩子。只是我们的孩子……万万别是你这样的性子。你是个优秀的主将,却绝不是……”

他皱了皱眉,低低一声叹息,策马向前行去,唇齿间沉沉地落下一声叹息:“晚晚,我很累!”

我急驱马紧跟着,低了心气说道:“待我们成亲后,有你喜欢的贤惠小姐,都娶回去吧,娶作平妻也使得。我失贞失德,的确……从不是好女人,让你因我受累了……”

司徒凌眸光一寒,却似羞怒起来,冷冷道:“旁的大家小姐贤不贤惠我不知道,但你的确已足够贤惠!若当真为我着想,你只记得贞德二字,我便已额手称庆!”

我羞愧得无地自容,再也说不上话来。

他从不曾这等斥责于我。即便当日拖着狼藉伤病的身体走出柔然军营,他把一腔怒火发泄在柔然人身上,对我却是日夜守护,以少有的耐心静静地陪伴我走过最艰难的时日……

以他那等刚强的个性,肯这等包容我已极不容易。

淳于望之事并非出于我本意,但事后对他的维护对司徒凌显然不公平。

我可以无视酸腐夫子们愚蠢的女子贞烈观,不惜把自己的身体当作和宝剑一样的对敌利器,但我不能无视此事对司徒凌尊严的践踏。

但司徒凌竟没有生气太久。阅读本文最新章节登陆97xs他恼火地盯了我片刻,眼底的怒气便渐次熄灭下去。

片刻后,他柔和了声音道:“你从小就和别的女子不一样……我想你自然也明白,我待你也从来不比别的女子。我希望终有一日,你能和寻常的妻子和母亲一样,伴在夫婿儿女身畔,安享天伦之乐。”

心中无端地酸涩,我不觉抬起手,看着自己指掌间被兵器磨砺出的茧子,仿佛看到无数人的鲜血从指缝间淌过……

我哑着嗓子笑问:“哦,我可以吗?”

“可以。”

司徒凌侧头看向我,疏朗俊气的眉眼间有熟悉的暖意。

“信我,一定可以。”

他握住我的手,指骨间的力道坚实有力。

“比如今日,我们既说了出来狩猎,何不越性丢开那些烦人的事,痛快玩上一日?”

我的紫骊马和他的乌云踏雪都是跟着我们多少日夜出生入死的千里神驹,极通人性。

主人款款言谈时,它们亦是信步散漫而行。我们两人十指相扣,竟也行得稳稳的。

彼此间指掌温暖相融相贴的感觉让人安心。恍惚记起初到子牙山的时日,他怕我寂寞,时常过来探我,然后一手牵着我,一手牵着司徒永,看那青山相符,白云相爱,剑影刀光里潇洒来去。

屈指数春来,弹指惊春去。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越过那么多的坎坷沟壑,所幸他还在我身畔相伴。

我不能不感恩,不得不珍惜。

由着他牵我的手,一路奔出老远,眼见前方便是山林,此时百兽萌动,鞍辔间又是现成的弓箭,想来满载而归并不是难事。

淳于望的去向,暂时顾不得了。

他从小便懂得如何自保,为人机警,想来逃出刑部追索并不是难事。

何况他本是和我无关的人,甚至是我的敌人,我又何苦去担心他?

正要转道过去时,忽见前方官道一溜尘烟掀起,竟是一行数十骑飞驰而来。

我瞧着领头那人眼熟,细一审视,张口便唤道:“柳兄!”

那人蓦地勒住马匹,脸上却有慌乱之色,匆匆向我们见礼道:“见过南安侯、秦将军!”

司徒凌也认出他来,松开我的手,端坐于马上问道:“柳子晖?你不在东宫侍奉太子,跑这里来做什么?”

柳子晖神色已安定下来,向身后从人看了一眼,说道:“太子预备带太子妃出游城郊,特令在下先行过来查看下榻之处是否妥当。”

司徒凌点头道:“派了这许多人过来确定住处,太子待太子妃果然情深意重。”

柳子晖笑道:“太子与太子妃,的确是琴瑟相谐,夫妻和乐。”

司徒凌退到一边,扬手让他领人离去,才看着这一行人的背影问我:“晚晚,你信他的话吗?”

我摇头,“不信。”

司徒凌鼻中仿若有笑意,悠悠道:“不信太子夫妻和乐?”

风云会,初见龙蛇舞(三)

我淡淡一笑,“凌,你又何必考我?这些人全是高手,我不信柳子晖为了确定太子妃的下榻之处是否妥当会派出他们。他们的马匹汗出如浆,多有疲态,应是刚刚经过长途急奔;柳子晖身上有鲜血未干,多半曾经历了一场血战。——只是天子脚下,有什么人值得太子这样大动干戈?”

司徒凌沉吟片刻,向后扬声吩咐:“去查查他们刚才去了哪里。”

从人应了,正待奔向前方时,忽有人喊道:“烟!烟!那里好像着火了!”

远处山林掩映中,隐隐见得一处浓烟旋绕,直冲青天。

我心中蓦地一紧,拨转马头,便向浓烟起处疾驰而去。司徒凌亦带了人紧紧相随。

是一处并不起眼的别院,安然隐于山坳之中。

若非此处起火,寻常人断不会留意到这几间小小的屋子。

我们赶到时火势已大,屋宇早已没入熊熊烈火中。

除了火焰吞吐间的哔剥声,此处一片死寂,已没有一个活人。

屋前横七竖八躺了几具尸体,俱是寻常商旅装束,刚刚被人杀死,汪了一地的鲜血尚未干涸。

我翻开其中两具看时,不由地变了脸色。

死的分明是淳于望的部下。

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刚刚离开的司徒永部下又和他们的死有着怎样的关联?

还有……淳于望呢?

我凝眸望向那如妖魔般噬向天空的大火,被熏得满脸烫热,背上却有冰冷的寒意直往上窜。

若不是司徒永留下那两颗雪芝丹,淳于望中我那剑后必死无疑。

既然当时司徒永肯出手救人,此时他也没理由害他吧?

司徒凌已在喝命:“给我细细搜寻,看有没有留下活口!”

想起全身而退的柳子晖等人,我已不指望淳于望的部下有谁能侥幸从刀下逃生,脑中嗡嗡地乱响着,只顾一具接一具地翻开尸体,好确认……

确认死去的人中并没有淳于望。

他的身手高明,又有忠心部属全力相护,应该……不曾遭人毒手吧?

沈小枫亦带人四处寻找着,不一时竟真给她发现了一物,悄悄地递过来给我看。

却是一截断剑,剑柄上有着营寨的标记。

来自西南大营,是神策营的军中所用之物。

司徒凌远远见我蹙眉,已走向前来,只向我手中断剑瞥一眼,便道:“我今日来得匆忙,并未调动神策营的人马。”

我点头,勉强笑道:“又是一次拙劣的嫁祸……端木氏还真是乐此不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