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居然追问道:“成亲是不是嫁人?就像娘亲嫁给父王一样,然后生出一个我来?”

我的一个头已经涨作两个大,忙扯过她的小手,说道:“你不是要学剑么?走,我已经让人帮你重雕了把

桃木小剑,可漂亮了……娘亲用那个教你剑法。”

相思顿时高兴起来,笑道:“好啊,好啊!我也学剑法,以后谁敢欺负娘亲,我也去砍他们,我砍砍砍…

…”

她早成亲生小孩子之类的深奥问题抛到了脑后,在我前面奔跑着,扬着手臂做出砍人的姿势来,顽劣却可

爱之极,反而让我揪心起来。

她是注定没有母亲的了。

姑姑已经解了禁足令,身体也略有好转,只是听说整个人都削瘦了一圈,终日神思恍惚,也不见出宫走动

听说我快要成亲,不过循例赐了一盘金玉之物,连句话儿都没传出来。

我不放心,这日下了朝,便径去瑶华宫见姑姑。

她正卧在窗边的软榻上,出神地望着院中摇曳的花木和满地的落瓣。

虽然不像病重时那般苍白,但也不见了以往水中望月、云边探竹般的雍容潇洒、风华秀逸。

我在门槛前远远见了,便低声责问领我过来的宫女:“怎不叫人收拾收拾院子?”

宫女战战兢兢答道:“是娘娘……是娘娘说,不用收拾。”

我只得上前见礼,笑道:“姑姑,若是身体舒爽些,何不出去走走,恢复得也快。”

姑姑弯了弯唇角,“你说的是。不过我倦怠得很,只是不想动弹。”

我笑道:“若是身子软,只在宫里休息也好。正好有洛城那边的官儿送了许多罕见的牡丹过来,都正开得

好。明儿我令人送几盆过来送姑姑观赏,一定看得心神舒畅。”

姑姑叹道:“不必送来了。开得再好,遇不着有心赏花之人,也只是白白盛放了一回。”

我听得她话里有话,使个眼色令宫女避开人,坐在她榻上握了她冰凉的手,低低问道:“姑姑,莫非……

你当真还记挂着祈阳王?”

她的身躯震了震,慢慢转动着失神的眸子,侧身将脸埋于我襟袖上,竟是无声饮泣。

她喑哑着嗓子,断断续续地说道:“是……是子衍。你祖父和父亲都说他是冲着秦家兵权与我来往,断定

他想把秦家卷入夺嫡之争……可当初结交之时,明明是我仰慕他的风采……酒肆初见,他连我是女儿身都没看

出,与我结为兄弟……”

那一年城外酒肆初见,她一身素白男装,在杏花缤纷飒如雨下中微笑走向他。

“兄台,可以请我喝一盏酒吗?”

“足下贵姓?”

“我姓秦,排行第四。”

“你可晓得我是谁?”

她大笑,“管你是谁,管我是谁!对着美人美景,一醉方休又如何?蜂与蝶从他世情,酒和花快我平生!

那容貌俊朗眉眼温柔的男子给说成了美人,居然也不生气,清清浅浅地笑着,为她满上一盏酒。

“来,蜂与蝶从他世情,酒和花快我平生!”

果然是一醉方休,尽情而还。

残梦碎,细雨湿流光(二)

她是家中幼女,娇养惯了,又会点武艺,素来纵性,从没想过自己欣赏谁的风度,和谁喝上一杯酒,也有必要去计较他是谁,自己又是谁。

结义兄弟是小事,常常溜出家门找他喝酒也是小事,当有一天,她发现自己控制不住的脚步,只想走向他时,她才觉得有点糟糕。

更糟糕的是,她沉醉在他的微笑里,再大的酒量也支持不住。

于是,终于有一次,她真的醉死过去了。

醒来时,她已换了女装,卧在祈阳王府中。

而他立于窗下,满身的阳光,俊秀的面庞又是气恨,又是好笑,神情甚是精彩。

他点着她的额说道:“居然敢瞒我!害得我……我怕人笑话有断袖之癖,每次都换了装悄悄和你见面,原来……”

她满面绯红,说不出话,却被他抱入怀中,辗转拥吻,再不肯放开。

她羞涩,害怕,却又欢喜,只在他怀中承受,颤抖。

临别时,他道:“四儿,我要娶你。”

她已晓得他的身份,也不害怕,答道:“和靖侯秦初桐,是我父亲。我在秦府等你,娶我。”

当时的芮帝无子,祈阳王是近支亲王,也可能是未来的皇位继承人。

虽然他已有正妃,但侧妃也不至于便屈就了秦家小姐。

何况只要他爱她惜她,正妃或侧妃,于她并无差别。

她到底害羞,说完那边便红着脸奔出去,并没有看到司徒子衍忽然变色的脸。

她并不知道,司徒子衍的父亲司徒颉年轻时,曾求娶秦初桐的表妹为侧室,秦家听说这司徒颉生性风流,遂支持姑父将他一口拒绝,并匆忙将女孩儿嫁入另一公侯府第。

后来秦初桐的长子,也就是她的长兄身陷柔然军重围,司徒颉含恨在心,竟密令前去驰援的兵马一路拖延,眼看着秦家长子战死沙场……

秦家明知是司徒颉指使,苦无证据,何况司徒颉乃是当时芮帝的胞弟,便是天大的罪过,也无法将其扳倒,只得隐忍不发。

十多年后,司徒颉逝去,其子司徒子衍和夏王争位。

夏王势大却残暴,年轻的祈阳王司徒子衍深孚众望,但论实力还稍逊一筹。

秦家手握重兵,声称忠于皇室,对双方之争只作壁上观,从不发表自己意见。

但司徒子衍早已知晓,秦家不可能忘却那样的仇恨……

为了求娶秦四小姐,也为了化解和秦家的仇怨,司徒子衍费尽心思,甚至表示要降正妃为一品夫人,风光迎娶四小姐为嫡妻,秦家还是一口拒绝。

他们的理由简洁明了:损人利己的不义之事,秦家不做。

私下又和过来提亲的侯爷说,司徒子衍能这样对待他的原配,将来一定也能这样对待秦家小姐。

竟把司徒子衍的人品鄙薄得一文不值。

司徒子衍明知此事不谐,暗中约了秦四小姐借上香之际到晋安寺会面,将前后因由说出。

此时二人均已泥足深陷,难以自拔,何况又是年轻冲动的年纪,相拥悲泣之时,不由地情难自禁,竟行了那夫妻之事。司徒子衍将腰间龙凤玉佩砍作两截,各持一半作为信物,立誓将来必不负她,只求她等他两年,待他走到这大芮天下的最高处,不怕秦家不放人。

二人彼此恋慕,从此再不把那结亲之事提起,寻机暗中又来往了几次,秦四小姐便有了身孕,到四五个月上,已是遮掩不住。

秦初桐发觉,登时大怒,竟将上门请罪的司徒子衍逐走,一贴汤剂下去,打下了五个月大的男胎,秦四小姐也元气大伤,病了好几个月,等稍稍痊愈,锦王府的花轿已经到了门口。

秦初桐在她缠绵病榻之际,便把她许给了性情温文胸无大志的锦王为侧妃。

她哭闹,绝食,只换来秦初桐和夏王的秘密谋面。

形势再清楚不过,她再闹将下去,便是秦家和夏王联手对付祈阳王了。

若夏王登基,别说她再不可能和祈阳王在一起,连祈阳王的性命都保不住。

这样激烈的夺嫡之战中,失败者,只有死路一条。

她终究在锣鼓暄天中委委屈屈地上轿而去,并派心腹侍女传去一块亲绣的丝帕。

左也丝来右也丝,千思万思抵不过一个恨字,抵不过一个权字。

她在丝帕上写道:“待君一飞冲天之际,愿再续前缘。”

她不甘;她相信司徒子衍也不甘。他一定能得践大位,前来迎她。

只要他心里有她,他不会顾忌从臣子手中将她夺回。

她苦等着那一日。

但终究没有等到。

锦王府不比秦府自由,锦王虽温和,但身边的妻妾哪个不是神通广大、伶牙俐爪的?

她出身显赫,虽无人敢欺她,但她原先的心腹之人都被秦初桐留在秦家,跟她过来的人再无一个肯为她和司徒子衍传话。

她竟在很久之后,才从对她心怀妒意的锦王妃口中听到一句半句的嘲讽,知道祈阳王在她成亲当日大醉,甚至还病了半个月不曾上朝。

人都说,祈阳王病愈后,竟似变了一个人般沉默寡言,打击政敌的手段也越来越狠辣。

残梦碎,细雨湿流光(三)

再后来,锦王府上下欢腾一片时,她才知晓,祈阳王败了,失踪了,多半死了;夏王赢了,然后也死了。

继位之人,成了原本最不可能夺位的锦王司徒焕。

直至搬入皇宫,她都觉得她在做梦。

披上德妃的衣冠受着那金册玉宝时,堆成小山的赏赐和珠宝,耀不亮一颗焚作灰烬的心。

别人的美梦成了现实,她和司徒子衍的美梦成了灰烬。

从此她的人生只有黑白二色,而她也只是一具失了情爱的行尸走肉,眼看着父兄陆续伤病而逝,不得不担起了看护秦家照拂子侄的责任,麻木地做着秦家披金戴玉的提线偶人。

她生得美貌,秦家又有扶立大功,司徒焕倒是待她不错。

但对于司徒焕的宠爱,她总是有礼而冷淡,加上她的身体在那次打胎中受了重创,再不能生育,由不得司徒焕渐渐把心思放到了别人心上。

她从不去争宠献媚,在这花团锦簇的后宫中遗世独立着,虽引来一些流言蜚语,倒也无人刻意想对付她,反让她成了这后宫中承恩最久的一个。

一日复一日,一月复一月,一年复一年,花开花落那么多年,她不仅早早失去了原先的娇俏活泼,甚至渐渐失去了原先的倾城国色。

司徒子衍兵败身亡,她也随之万念俱灰,只把当年那个温柔待她的绝世男子当作少年时不曾捉住的梦。

梦醒了,她只剩了绝望,却不得不继续活着。

多少次,午夜梦回,她恍恍惚惚,总似回到酒肆初见。

她见到风姿出众笑容清朗的他,忽然之间心如小鹿乱撞。

于是,她笑意明媚地走向他,说道:“兄台,可以请我喝一盏酒吗?”

她潇潇洒洒地向他举杯:“蜂与蝶从他世情,酒和花快我平生。”

他始则惊讶,继而惊喜,继而苦恼,终于捧腹大笑:“我差点以为我有断袖之癖,你这丫头……”

他说:“四儿,我要娶你。”

终究是一枕残梦。

若梦停在那里再不醒来,他和她将是何等幸福,何等开心。

满园的杏花不仅落满衣襟,还落满心田。

可每次都在淡月朦胧之际惨淡醒来,绝望地擦干眼底的泪,抱着肩等待天明,等待这辈子没有完结没有终点的煎熬。

“待君一飞冲天之际,愿再续前缘。”

他终究没回应她最后的嘱托,甚至连一句话都没留,悄然地淡出了她的世界,然后淡出了所有人的世界。

她却很庆幸。幸亏他已经死了,幸亏他已经解脱了,如今饱受煎熬的只有她。

他到底比她幸福,他到底比她幸运。

而她当然宁愿他如斯地幸福,如斯地幸运,哪怕以死亡的方式求得。

可这样可怜的庆幸终于也被崔勇的到来摧毁。

崔勇其实只和她说了一句话。

他说:“四小姐,祈阳王因为你的半块玉佩落入圈套,断了腿,瞎了眼,毁了容,不人不鬼挣扎了十几年,到死都记挂着你,到死都没能见你一面。”

她连气都透不过来,眼前阵阵昏黑,像夺命般抢过祈阳王那封没有缄口的信,那封迟来了十多年的信。

虽然即刻便有人冲出捉拿闯宫之人,又夺走了那封信,她还是看清了信上的内容。

其实只有一行字。

“子衍负卿!若有来世,卿可愿再续前缘?”

“他回答我了。”

姑姑失神地望着窗外的落花,哑着嗓子道,“他已尽力了,尽力想一飞冲天,却栽入了炼狱。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栽入炼狱。今生无缘,来世……来世……”

她拉扯着我的衣襟,失声痛哭道:“我该怎样告诉他,我愿意!我愿意!来世我愿和他再续前缘,做一对平平凡凡的夫妻,生生死死,不离不弃!”

我不觉间喉嗓间已堵了一团,千万句劝慰她不该为旧情和自己过不去的话语都已说不出口,只柔声道:“姑姑,他若在天有灵,自然会听得到,会看得到。你……也是万般无奈……”

她认识他时,到底年少天真。像我们这样的人家,结交怎样的朋友也许不妨事,但与怎样的人家结亲,哪能是自己做得了主的?

蜂与蝶从他世情,酒和花快我平生。

说得是轻松,可天下有几人能真正放纵诗酒,只以风花雪月为乐?

又有几人放得下营营役役,甘心一辈子受人驱使,连亲人子女都不得翻身?

姑姑哭得愈发激烈,整个脊背都在颤抖着,几乎在嘶喊着说道:“晚晚,我的那半块玉佩……在我嫁入锦王府前,便已被父亲搜走了……”

“哦!”

我拍着她的背,随口应着,往细里一想,身躯顿时僵住。

“姑姑,你说什么?”

姑姑泣不成声:“子衍看着温雅倜傥,风流不羁,实在胸有丘壑,极是机警。若只是见了我的半块玉佩,绝不至于那么轻易便自投罗网。送信的必定是秦家之人,多半还模仿了我的笔迹……”

我唇舌间发干,低低道:“不可能吧……”

姑姑道:“如今已死无对证……但我着实疑心……疑心是秦家联合夏王暗算了子衍,又清剿了祈阳王的势力……虽然子衍的父亲早已死去,但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他们……是铁了心要为大哥报仇,同时也好绝了我的念头……晚晚,我害了他!”

残梦碎,细雨湿流光(四)

看她哭得已经坐都坐不住,我委实担心她再把身子哭坏,只低低劝道:“姑姑,祖父和父亲向来磊落,一定不会如此行事。你是病得久了,才这般多心。”

她却抬起眼,黑洞洞的眼眸里尽是苦涩。

“不会如此行事么?他们明明说过不想参与夺嫡之争……但就在祈阳王出事前,他们订下了你和夏王世子司徒凌的亲事。”

我心底一寒,无言以对。

姑姑凝噎许久,方道:“晚晚,姑姑求你一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