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相思已哭得满头大汗,脸都涨得红了,忙奔上前去,叫道:“凌!”
司徒凌回头见我,才轻轻把相思放下,脸色依然阴沉。
相思吓得浑身颤抖,跌坐在地上惊魂未定,忽见我走近,立刻抱住我的腿哇哇大哭,指着司徒凌说不出话来。
我明知此事怨不得司徒凌,又是头疼,又是心疼,急急将她搂在怀里柔声安慰。
一时又侍女过来向秦彻回禀道:“相思小姐的春季内外四套衣裳俱已赶做出来了,是不是这就送小姐屋中去?”
我截口道:“拿来我瞧瞧。”
侍女急急捧着叠好的衣裳送到我跟前。我抱着相思,随手抓过一件,将衣襟翻开看了一眼,便摔到那侍女脸上,斥道:“这是谁裁的衣裳,这么粗糙的针脚!让你们赶工,你们就敷衍了事吗?我告诉你们,在我心里,相思就是我至亲的女儿,谁若敢对她有丝毫不敬,便是不把我放在眼里,我绝不会饶过他!”
能进这后院的侍仆都是极忠心可靠的,秦家待他们也素来亲厚,从不会有打骂之事。
此时蓦地给我寒着脸怒斥一通,那侍女吓得赶忙跪地认错,不敢辩解一个字。
我冷冷道:“还不滚!若有下次,你也不必来见我了!”
侍女捡过地上的衣裳,掉着泪慌慌张张离去。
司徒凌自是听得出我指桑骂槐之意,脸色很不好看,薄唇动了动,到底没说什么,甩袖往外走去。
我急急安顿了相思,赶了出去。
司徒凌已在门外的马车上等着我,看我近前,便伸手搭住我,拉了我坐上车来。
他的神情已恢复平静,静默地坐了片刻,待马车缓缓开始行走时,才低沉道:“晚晚,我对相思并无成见,也没有半点伤害她的意思。”
风信远,相寻梦里路(三)
我心中不安,强笑道:“你当然不是什么凶神恶煞。你该知道我有多感激你。从小到大,我最艰难最熬不下去的时候,你总在我身边。我珍视的人,想来你也会很珍视。”
“感激?”他低低地叹息,“晚晚,我们两人之间,用得着说这两个字吗?”
我笑道:“好,是我说错了。我该感激上天让我遇到你这么个好兄长。”
他皱眉,“兄长?”
我有些尴尬,咳了一声,继续道,“嗯,也是好朋友,好……夫婿。”
他便不语,默默地握紧我的手。
我解释道:“相思当然不是我女儿。我和她生母长得很像,才被她误认作母亲。我在南梁屡次遇险,这小娃娃总在我跟前不离不弃,着实惹人疼。而且……她的父亲受了我一剑,只怕……已经不在人世了。我着实对不住她,把她带回来,也盼着能好好补偿她,所以,我打算把她当作亲生女儿好好养大,不让她受任何委屈。”
“哦!”
司徒凌出神地看着从被风吹得扑扑轻响的锦帘,却将我的手握得越发紧了。我的骨骼已给捏得阵阵地疼。
我惊讶,试图抽开手时,他忽然慢慢道:“跟着司徒永去南梁的人中,有我的眼线。”
我心中一抽,定定地看向他。
他依旧不看我,握我的手好像有些抖,声音却还平稳,平稳得波澜不惊,仿佛在说着与他无关的事:“而且,我虽没有亲自去,却把身边身手最好的高手派了过去。我猜着司徒永应该能将你救出来,所以让他们按兵不动。如果他放弃营救你,或者营救失败,我派出的这批人也会想办法救你出来。这些人后来没能用上,但司徒永救你的前前后后,还有……你在轸王府和狸山的大致情况,我后来都知道。”
“我一直想亲身过去,可一来北都雍都相距甚远,淳于望行事又谨慎,我所得到的消息都已滞后,只怕我赶过去时你那边已经有了变故;二来朝中有人试图对付你我,我怕我一离大芮,立刻便给人切断后路。”
他什么都知道……
自然包括了我和淳于望难以启齿的纠葛。
虽是意外之中,我也禁不住红了脸,别过脸道:“你虑得有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若你再出事,怕秦家和南安侯府便是人家的砧上鱼肉了!”
司徒凌这才转过头,抚了抚我整齐梳着的发髻,长叹道:“我都没见过你几回女儿家妆束,我都不肯强迫你屈就我,那个淳于望却……我想着你受的委屈和屈辱夜间便睡不着。不过,我也很怕……”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运筹帷幄杀人无算的南安侯说出个“怕”字,不自禁问道:“怕我给他杀了?还是怕我受不住屈辱自尽?”
司徒凌摇头,“不是。我只是听说那淳于望寄情山水,潇洒淡泊,并且俊雅有才,很怕你会喜欢上他,再不肯回大芮来。”
我一呆,急忙辩道:“怎么会呢?我又怎会喜欢上欺辱我的人?”
他静默片刻,才道:“我记得阿靖便是这样性情的人。为了他,你不仅打算放弃我,甚至连秦家也打算放弃了。”
尊贵优雅的轸王殿下淳于望,质朴温柔的山村少年阿靖……
这二人有相似之处么?
我茫然了。
司徒凌却道:“还好,你到底没喜欢他。听说你后来刺了他致命一剑……”
他忽将我手臂一扯,已将我拥入怀中。他低低道:“总是我的错。如果我能有足够的能耐保护你和你的秦家军,如果我能让你不抛头露面便能维持秦家的富贵尊荣,你也不会一再遭遇这些事……你涉足的本就是男人的世界,你做的事本就该是男人的事。”
他的胸怀和我少时记忆中一般的宽阔坚实,令人安心。
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但总算他没有变。
无论我蒙羞还是含垢,无论我任性还是骄狂,他总在我退一步触手可及的地方。
其实我该惜福的。
闭上眼,努力将那个被我一剑穿心绝望看向我的男子摒到脑后,我默默地环住他的腰。
我应该只是不能否认淳于望的与众不同而已。
我恼他恨他,却无法忽视他的真情,哪怕是因为另一个女子才待我好。
所以,重伤他后,我竟出乎意料地如此负疚如此放不开……
没错,就是负疚。
那闯宫男子给关在刑部的重犯牢房中,看守极严,不许一个人探视。
——祈阳王司徒子衍曾是最可能继承帝位的亲王,当日莫名失踪,虽与当今芮帝无甚嫌隙,但到底涉及了帝位纷争,何况这次把我姑姑秦德妃都被牵扯了进去,一般人自是避之唯恐不及,因此除了例行的提审,从不曾有人过来探视过。
司徒凌早已安排妥当,接近刑部时,我们便换了狱卒的衣裳,下了马车,自有安排好的人手将我们引进去。
一路防守虽是严密,倒也无人过来盘问,很顺利便见到了那个闯宫男子。
他被关押在独立的囚室中,默不作声地蜷在一角。
我点燃一盏灯笼,将他照了一照,他才抬起脸,眯起眼看向我们。
虽然身穿囚服,蓬头垢面,炯炯的眼神依稀还能辨出曾经的骄肆和豪宕。
风信远,相寻梦里路(四)据说,这个叫崔勇的男子,也曾是祈阳王手下最得力的干将。
我开门见山道:“我是秦晚,德妃娘娘的侄子。”
崔勇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居然和我辩解:“你是秦四小姐的侄子。”
德妃是我最小的姑姑,姐妹间排行第四,但入宫这么久,这个称呼已不知多少时候没听人提起了。
我笑着点头:“我姑姑待字闺中时,的确是秦四小姐。”
他便盯着我,抓着身下潮霉的稻草,说道:“你长得和她挺像的,可惜是个男人,不然说不准也能和她那般魅惑众生,把那些胸怀天下的大好男儿迷得神魂颠倒,不战而降。”
我摸摸自己的脸,实在想不出我怎么和魅惑众生扯上什么关系。
那厢司徒凌已沉声问道:“你知不知道你把德妃害惨了?是祈阳王让你这样陷害她的吗?”
崔勇似吃了一惊,惊疑地望向司徒凌,许久才道:“祈阳王哪里舍得害她?这么多年心心念念都是她,抱着个闷葫芦活了大半世……”
我不觉屏住呼吸,“祈阳王……还没有死?”
崔勇点点头,很快又摇起头来,“他当年没死。不过……也和死了差不多。不对,还不如死了,还比拖了这么十多年才死要痛快得多!”
我对当年的秘事不感兴趣,却不能不问清楚:“当时他受了重伤?”
“重伤,唉,重伤啊!那样的埋伏,那样重的伤,我们都疑心他是活不过来的。他少了一条腿,浑身都给烧伤了,连……连脸都给烧得面目全非。他昏迷了一个多月才醒过来,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
他望向我,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似乎很愤怒,又似乎很哀伤。
他道:“那时候,如今这个大芮的皇帝刚刚为秦四小姐行了册封德妃的大典,甚至为她大赦天下。你们秦家,你们这位德妃娘娘,那时可我们王爷什么都不知道,他醒来第一句话就是在问:四儿呢?她脱险了吗?”
我心中一跳,与传言中的祈阳王在战乱中突然失踪联系起来,猛地悟了过来:“他中埋伏……是因为我姑姑?”
崔勇惨然笑道:“若不是见到了秦四小姐的亲笔信和他们相恋时的定情信物,他和夏王斗得正不可开交,又怎会分心跑去见她?想我们王爷英雄一世,却不得不拖着病残之躯藏身于寺庙中十多年……然后……那样惨淡地死去!除了我们两个跟他多年的侍从,他身边再也没有一个亲友……”
“所以,祈阳王留给德妃的信函,你千方百计也要交到德妃手里?不知道让德妃被废黜囚禁,是不是也是祈阳王的遗愿?”
那男子便有些踌躇,许久才道:“其实那信函王爷在十六年前就写好了。那时候朝中还有些对王爷很忠心的大臣,要把那信函传递到德妃手中并不困难。可他宁愿天天向着皇宫的方向看着,也不肯去找人。那封信在他的枕下压了十六年。他说……他已经那样了,何必再去惊吓她。他真的伤得很重,不但少了条腿,脸给烧得全毁了,眼睛也给熏出了毛病。到这两年,他已经完全失明了,哪里还能写什么信呢?”
我听得也觉心头震撼。
怎么也想不出传说中那样潇洒英挺不可一世的祈阳王竟能为琵琶别抱的心上人做到这样的地步,落得那样凄惨的下场。
司徒凌见我不语,便握了我的手,问向崔勇:“既然祈阳王不想惊吓德妃?那你为何要把那信送入宫中?”
“咱们王爷不想惊吓秦四小姐,可他心里为她闷了多少年的心事!他临终时还拿出那封信,叹息说,有些事,他永远没法知道答案了。他既说这样的话,我无论如何总该替他把这个答案找出来吧?哪怕……哪怕日后到他坟上去告诉他一声……”
他的声音哑了下来,揪着自己乱蓬蓬发,渐渐地闷下头去,便有一声两声的抽泣声传出。
“哦,现在你不必去他坟头告诉他了。你可以亲自去告诉他那些答案,说不准你还能很快就把秦四小姐送去跟他团聚了!想必祈阳王会高兴得很!”
司徒凌淡淡的说着,却残忍得一针见血。
崔勇摇着头,仿佛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我并不想害她。只是我没想到这么快就暴露了行踪。我才说了几句话,刚把信递给秦四小姐,便有人冲出来把我们围住……瞧来秦四小姐在这宫里过得也不怎样,一举一动都给人监视着,——真不知道她当时选择锦王图什么,我们王爷都快把心挖出来送她了……”
他又是愤愤,为他的王爷抱屈。
司徒凌却冷笑,“崔勇,你为什么只想着是秦四小姐给人监视了,却不想着是你早就给人盯住了?祈阳王已死,又远离朝堂十七年,你想入宫只怕并不容易吧?你就没想过,那个安排你入宫送信的人,根本就可能另有居心?”
“不可能!”
他的声音忽然尖锐,“她不可能害我!”
“她是谁?”
“我不会告诉你们的!”
他忽然撩开下面的衣袍,高声说道,“你们便是把我活活打死,我也不会告诉你们她是谁!我也不会透露半个字祈阳王这些年的消息!至于秦四小姐,你们放心,我绝对不会听了他们的话胡乱攀污她和王爷有染!”
风信远,相寻梦里路(五)
看到他藏在衣袍下的双腿,司徒凌的瞳仁收缩了下,我也不由吸了口气。
怪不得他始终倚坐在墙边一动不动,原来根本就是没法动了。
他的双腿已给打得血肉模糊,有断裂了的雪白骨骼从血肉中钻出来。
竟然早已被人严刑逼供,还想逼他污蔑德妃姑姑和祈阳王的清白!
虽是意料中事,可对着那双血淋淋不成模样的腿,我还是觉得背脊往外冒着森森的寒意,不知道该不该为这人执着而冲动的愚蠢行为愤怒。
但他说的如此明白,想他说出暗中撺掇他的人,只怕已不可能。
但即使他不说,难道我便猜不出是谁在暗中操纵吗?
缺少的只是他的佐证而已。
我问道:“你们王爷给我姑姑的那封信里,到底写了什么?”
崔勇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
“信是密封的,秦四小姐刚拆开那些人就冲上来了。别说我,只怕连秦四小姐都没能看清信的内容吧?”
可那个连姑姑可能未及看清内容的信函,却被送到了决定了太多人生死荣辱的大芮皇帝手里。
我不知该不该上前把这个害人害己的愚蠢男子抓起来再揍一顿。
再瞧一眼他那不成形状的双腿,我握了握拳,到底走出了囚室。
离开刑部大牢,司徒凌依旧伴着我一起回府。
他依旧紧紧握着我的手,看我神思不定,安慰道:“晚晚,别担心,皇上虽然恼恨,但既然气头上都不曾拿德妃怎样,下面应该也不妨事的。待德妃病好些,我们再慢慢想法子,应该不难挽回君心。”
“挽回君心?”
我想着德妃和祈阳王昔年的那些恩怨情仇,只觉满心的苦涩。
“凌,你觉得,我姑姑在意这个吗?”
司徒凌沉默,淡色的薄唇抿作一线,似也微微地失神。
许久,他道:“她必定更在意祈阳王凄惨的下场吧?只是那些过往,她已经挽回不了。她想自己好好生存下去,想秦家好好让生存下去,只有想办法挽回君心。”
我苦笑,“若她真有这个心,如今这皇宫,未必是端木氏独大吧?”
端木皇后年轻时诚然倾国倾城,但德妃的才貌并不比她逊色,芮帝也向来待她敬重。若是她刻意争宠,未必会输给端木皇后,也未必会一个皇子皇女也没有。
——我一直以为这是德妃生性淡泊,但如今想着,只怕也有刻意避宠的缘故。
司徒凌抬眸看我,忽道:“晚晚,你说,如果当日继承帝位的是祈阳王,如今的德妃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我呆了呆,不觉顺着他的思路想了下去:“这祈阳王听着也是个多情的,如果能任性行事,多半会把姑姑夺回他身边去。姑姑虽然性气硬,但她心里有着祈阳王,只怕也是愿意的。便是秦家,若是祈阳王继了位,为了自保也断不敢有所异议。当时的锦王并没有太大势力,拱手让出自己的侧妃便罢,若是敢违拗皇帝心意,别说美人,只怕头颅都保不住。”
“可祈阳王到底没能称帝。他不但没能夺回自己的心上人,也没保住自己的性命。”
司徒凌说着,却将目光投向了我,有说不清道不明却异常凌厉的锋芒在流转。
“怪道人总将江山美人并提,原来拥有江山,才能确保拥有美人。没有足够的实力,便是美人在怀,只怕也留不住几日。”
我心里一跳,强笑道:“凌,你多心了吧?凭你的实力,难道还怕保不住美人?”
“是,我怕。”
他居然很是诚实地回答我,目光坚定平静得让我惶恐。
我向另一边挪了挪,掀了一侧的帘子望向窗外,不经意般转开话题:“怎么突然就变天了?只怕很快就会有场暴雨。”
他便也投向窗外。
层云密布,铅色压城,有隆隆的雷声不时咆哮滚过。
转眼便是风雨。
回到秦府,果然开始下雨,并且是大雨。
几道闪电凄厉地划破云层,震耳的雷声似在冲破耳膜。
几个下人打了伞过来,把我和司徒凌迎了进去。
从车轿到屋子,不过短短的一小段路,两人衣裾便被飘来的雨滴打湿了;待沿着回廊步入二门,进了后面我的屋子,连头发都湿了一片。
未及擦拭换衣,便见相思雀儿似地欢呼一声,直冲上来抱住了我的腿。
我忙扶她站稳了,笑道:“相思,先别闹,娘亲自上**的,看把你衣裳弄脏了,就不漂亮了!”
她忙退后一步站稳,却别着手,仰着头告诉我:“娘亲,父王要来了!”
我一惊,抓着干布巾的手差点掉落下来。转头看时,跟在他身后的沈小枫却是一脸的茫然。
我问她:“你听谁说的?”
相思道:“父王自己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