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着他是不是不放心相思,预备在这里守上一夜,遂叹道:“多个相看两相厌的人在屋子里,叫人怎么静养呢?”
相思奇道:“什么是相看两相厌?”
我道:“嗯,就是多了个相思这样的淘气包在屋里,娘亲睡不着了!”
相思便红着脸辩解:“我不淘气啊!”
话音未落,身后门扇声响,却是淳于望悄悄地走了出去。肋
我摸摸相思的小脑勺,笑道:“嗯,相思不淘气,是娘亲说错了。睡觉罢!”
深夜,另一边的高山上传来一声两声的鹰唳。
淳于望只留心到和那晚相类的夜鸟鸣啼,却没发现已经连着两夜出现的鹰唳。
这才是司徒永催促我行动的暗号。
他的性情到底急躁了些,如果久久得不到我的消息,总不放心,只怕又会闹出什么事来。
我悄悄起身,将头发绾作男子利落的发髻,找出件深青的袍子穿了,把下摆掖到腰间,换上牛皮靴,然后看向相思。
可恨我并没有预备可以让她昏睡的迷药,犹豫良久,小心将她抱起,一掌击在她的后颈,却是用截脉法将她击得晕了过去。
这小娃娃正在睡梦之中,当然不懂得挣扎,脑袋歪下去时居然软软地靠在我胸前。
她睡得双颊红红的,很是安谧,鼻尖却微微冒着汗,想来晚间刚吃了药,还在发汗,并经不起着凉受风。镬
迟疑好半天,我用厚厚的裘衣将她裹了,把她牢牢捆缚于自己怀中,引燃火折子,将帐幔、丝帷等易燃之物一一点燃,跃身在屋顶梁柱间的隐蔽处藏身。
前门后窗,很快传来小戚等人的惊叫,几处门窗一齐破开。
火光燎乱中,小戚等人已扑到床前,将着了火的衾褥只一拖,立时高叫道:“夫人不见人!小郡主……小郡主也不见了!”
我早已看好方向,只在他们惊惶失措的那一刻,将手中引燃的精巧焰火甩出窗外,无声无息落入灌木丛中。
风过树梢般的哨啸声扬起,迅速越拔越高,并在转作尖锐的那一刻迸出一道细细的绿色火焰,经久不息。
淳于望刚刚奔入屋中,又是惊疑,又是慌乱,正抬眼四下打量时,外面已有人惊叫:“那边有动静!”
屋中之人连救火都顾不得,迅速从窗口跃出,急急奔往焰火升起之所。
淳于望却钻入那燃烧的帷幕中,往屋角隐蔽之处寻去,一厢寻找,一厢焦急高唤道:“相思!相思!回答父王!”
若是相思醒着,自然会应他。
可惜她正昏睡在我怀中,人事不知。
火苗燃起他的衣角,映出那张苍白焦灼的面庞。
我忽然便想起,他对相思爱逾性命,若她有个三长两短,恐怕他也难免崩溃,甚至比当年失去盈盈还要绝望伤心得多。
心里便隐隐地难受,甚至疑心自己是不是做得过分了。
可我为何要同情他?他只是将我当作女俘般强占甚至一要置于我死地的敌国亲王……
你死我活,分所应当!
我握紧了腰间的承影剑。
火舌吞吐,已将屋中情形映亮得如同白昼;但他似认定了我们还留在屋内,也不顾拍灭衣角的火焰,只管俯下身往床下和箱柜中寻去。
他只知我一身伤病,快要动弹不得,再不曾料到我已经恢复武功,能够飞身藏于屋顶。
“相思!相思!相思!”
“晚晚……”
他的呼唤一声比一声焦灼,间或唤一声我的名字,却被烟火呛住,转作难以忍受的咳嗽。
屋中俱是器物被燃烧的哔剥声,烟气正往上升腾不已,昏睡着的相思开始皱眉。
我慌忙拿丝帕掩住她口鼻,将她的头转到我怀间,不让她去嗅越来越浓的烟气。
好在此时淳于望忽然似听到了什么动静,扬剑劈下他燃烧的衣角,飞快自后面的窗口跃了出去。
我立刻飞身而下,自正门疾步奔出。
有数名不会武功的仆役没参与救人,正惊慌地提了水往这边奔来,我随脚踹翻挡我道的两个,运起轻功,飞快闪入梅林。
那边有人在疾呼:“在这里,在这里!她带了小郡主从这里逃出去了!”
而我也弄清淳于望为何匆匆跃出屋子了。
原来响起鹰唳声的某处,又响起了夜鸟的鸣啼。
这一次,的确是司徒永的暗号。
他是看到了我发出的焰火,知道我已经行动,用暗号通知我奔往东南方的山道。
我一扬手,将另一枚焰火射出。
锐啸声响过,夜鸟的鸣啼嘎然而止。
这枚焰火告诉了司徒永我已接到他的暗号,但也暴露了我的行踪。最新最快的无错更新尽在:
可这深夜的山间,树影将月光都掩住了,等淳于望带人赶过来,我早已走得远了。
纵然淳于望暗中布置上的侍卫再多,也不容易在这样的深山密林中查探到我们行踪。
我运起轻功,径自奔往东南方。
眼见快到山道,身侧树影一动,已有人奔出来喝道:“什么人?站住!”
我毫不犹豫仗剑击去,冷声道:“让道!挡我者死!”
那人不答,一边拦住我,一边嘬口为啸通知同伴。
我不多废话,只捡最狠辣的招式径奔此人要害;
那人却诸多顾忌,屡屡瞥向我怀中的孩子,刀锋所过之处,分明的小心翼翼。
这深山之中,只怕方圆数十里内,能够身裹裘衣的小娃娃大约只有他们家小郡主了。
我深知淳于望顷刻即至,再不肯耽误时间,觑着个破绽将其刺倒,也不管其死活,一脚将他踹到一边,飞快往山道方奔去。
前方又有数道人影飞奔而来,我正要扬剑时,当先那人已惊喜唤道:“晚晚!”
我一听是司徒永的声音,立时收了剑,愠道:“太子殿下,你叫部属过来便是,何苦自己冒险?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司徒永摸摸头,笑着不说话。
他却有他的表兄柳子晖贴身保护,闻言道:“他从小便是这个样子,只要是关系到秦将军的,无一是小事,哪里肯安心在别处等着?”
我一推他们,道:“快走,只怕淳于望片刻间便要追过来了!”
司徒永应了,一边向前奔走,一边望向我怀中,问道:“那是什么?一个小娃娃?”
“她么,淳于望的女儿。”
“就是那个被淳于望当作命根子的相思小郡主?”
柳子晖惊喜道,“秦将军,你太厉害了!有这块护身符,看他还敢追我们!”镬
“淳……淳于望的女儿!”
司徒永却似有些魂不守舍,怪异地看看我怀中的小人儿,又看看我,差点一头撞到前面的树干上。
我忙一把将他扯离树干,奇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
司徒永回过神来,“我就想着那个淳于望倒也长得人模狗样的,想来他女儿也不差。”
我奇怪他怎么这时候想起淳于望和他女儿的容貌来,一时也顾不得细想,只拉着他带着七名一起前来营救的高手往前飞奔。
司徒永有点不大放心,一路还在问我:“怎么今天才出来?是不是身体恢复得不好?我都想着要不要过去查探查探了……”
我道:“没什么,出了点小意外。”
“小意外……你秦晚的小意外,会是小意外?”
他紧张地打量我,忽道:“你的脸色很不好。要不要我背你?”
我也怕自己体力未复,下半夜支撑不住,遂解下相思,把她送到司徒永的怀里,说道:“嗯,你帮我抱着她!”
司徒永懵懵懂懂地接过,小心的托住,忽然便叫了起来:“怎么这么小?这么软?喂,喂,我不敢抱……”
他虽贵为太子,却素来不在女色上留心,四年前娶了端木华曦为太子妃,至今未有子女,竟连个五六岁的娃娃都没抱过,当真抱在手里发抖了。
柳子晖忙接过,往自己的外袍里一裹,笑道:“这样总冻不着了?只是她的父亲要是过来追我们,冻得着冻不着也无所谓了。可惜了这小娃子,却成了他父亲的替死鬼了!”
我听得心里发毛,忽然觉得把相思给他抱简直是羊入虎口,便想着要不要把相思抢过来依然自己抱着。
正思量时,司徒永已说道:“子晖你别扯淡,好好抱着,这嫩胳膊嫩腿的,别真伤了她。”
柳子晖应了,说道:“放心,我抱得稳着呢!何况小孩子筋骨柔软,哪有这么容易伤着?若她老子不来逼我们,我当然也不会去伤这么小的孩子,造孽呢!”
我默然,遂由他抱了,一路往前疾奔。
因方才已在那处山道口暴露了踪迹,我们便转了道,从另一个方向下山,一路俱是崎岖山路,稍不留神便会脚边藤萝枯枝绊倒。
我到底体力未复,难以耐久,奔了半个时辰,便觉心虚气短,脚下无力。
司徒永紧紧跟在我身后,一直诧异地看着我,忽然赶上前一步,抓过我放到背上,说道:“还是我来背你罢,你……你到底遭了什么罪了?怎会这么久了,连雪芝丹都无法让你复原?”
先小产,再挨冻受伤,到鬼门关转了个圈回来,便是太上老君的仙丹灵药只怕也没法让我在短短两天内复原。
我强笑道:“哪有遭罪?只是弱了些……”
司徒永叹道:“你从来就这样,天大的事也只埋在心里,不肯和人说半句,也不怕憋出病来。好在司徒凌也是个闷葫芦,你们两个就比着谁更会藏心事!”
我伏在他的背上,拍拍他宽宽的肩,转移开话题,说道:“记得你小时候一天到晚拖着鼻涕跟在我身后,一转眼,居然也成了亲,会照顾别人了!”
司徒永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我愿意照顾你,就像小时候你照顾我一样。”
最新最快的无错更新尽在:“小时候……”
我不觉怅惘。
“我记不大清了。也不知是不是那场大病的缘故,近年来记性总不如以往。”
司徒永道:“嗯,你对人好的事情你总是记不得。当年我母妃去世,郑贵妃嫌我挡了三皇弟的道,指使小太监欺凌我,是你一脚把人家踢得远远的,那个威风面呀,我当时就想着,这谁家的小公子将来一定会是个大将军,都不晓得你只是个比我大两岁的黄毛丫头。”
我记起来了,那个脏兮兮被人踹到角落里的小男孩,那个失了母妃保护危在旦夕的所谓龙子。
14剑影横,魂断晓云飞
“那年我八岁吧?正要去子牙山学艺,本是入宫和德妃娘娘告辞的,谁知遇见你。我还以为他们欺负的是个刚入宫的小太监,谁知竟是今上的二皇子呢!”
司徒永叹道:“算起来,也亏得德妃娘娘帮我说了话,把我也送去了子牙山。不然,我也成了风光大葬的皇子之一了吧?”肋
“你多虑了……”
我虽这样安慰他,却深知他所言不虚。
帝位之争,向来激烈,南梁如此,北芮又何尝例外?
当今大芮皇帝司徒焕有六位皇子,但如今活着的,就剩了二皇子司徒永和痴傻的四皇子司徒建了。
当日我见这位二皇子和我一样幼年丧母,受人欺凌都无人理会,遂向我姑姑秦德妃提了一提。
姑姑久在宫中,并无子嗣,也便留了个心眼,建议将司徒永送入子牙山和他堂兄司徒凌一起学艺。司徒焕正因为新宠端木昭仪和旧爱郑贵妃的斗法晕头转向,根本顾及不到这个年幼的儿子,遂应允下来,由着秦德妃为司徒永安排好一切,收拾得齐齐整整送去了子牙山。
事实证明,姑姑当时的决定实在是英明之极。
郑贵妃白白地将其他皇子害得死的死,疯的疯,不想自己的三皇子也着了人家的道儿,暴病而亡。
她为此病得形销骨立花容尽毁时,端木昭仪正艳压群芳,宠冠后宫;镬
端木昭仪成了端木皇后,在册后大典受万人景仰朝拜之时,郑贵妃已身在永巷,哭嚎一夜后凄惨死去
端木皇后的地位遂无人能撼。
可端木皇后除尽对手,肚子却不争气,嫦曦公主之后,再未能生下一儿半女。
司徒焕膝下空虚,终于记得还有个儿子被他扔在子牙山,忙接了回来,封作晋王。
此时司徒永已经长成,深知自己与父亲分开年月甚长,情感淡薄,只怕经不起皇后谗谤,遂在外祖建议下,求娶端木家的华曦小姐为妃。
端木华曦名义上是端木皇后的娘家侄女,但当年跟随芮帝司徒焕亲征西凉的将领无人不知,她其实是端木皇后的亲生女儿。
端木皇后本是西凉公主,当时已经有了驸马,并育有一女;西凉国破,西凉王和一众王亲俱成了阶下囚,她蓬头垢面挤于其中,依旧难掩天姿国色,竟让司徒焕一眼看上。一夕盛宠,她成了大芮的昭仪,她的驸马被斩,她的女儿和诸舅一起被带回北都,并改姓端木,成为后来被封作平安侯的二舅的女儿。
端木皇后并无子嗣,也正为后路发愁,见司徒永知情识趣,且仪容俊秀,文武双全,遂转怒为喜,将端木华曦嫁给司徒永。
次年,司徒永封太子,居东宫,端木华曦也成了太子妃。
嫦曦是不是凤凰命格,能不能母仪天下无人知晓,但她的姐姐早晚是跑不了这个皇后尊位了。
算来司徒永年纪轻轻,如履薄冰般走到这一步,也不容易。
我思忖着问司徒永:“嫦曦公主已经顺利救出来了吧?”
司徒永背着我,大步流星地向前飞奔,答道:“没错,大前天凌晨动的手,不会有错。我估计着最晚明天这消息就要传到这里了,见你总没动静,正着急呢!”
大前天才动的手……
连沉塘那日送来的嫦曦公主于三日前被劫的消息都是假的。
但淳于望暗囚嫦曦之事如此机密,他的政敌又怎会知道?何况送信之人一定就是轸王府的人,淳于望才会深信不疑。
我揣摩不透这其中的奥秘,遂向司徒永打听这两月南梁的政局。
果然如我所料,霍王淳于泰肃清敌手后便已登基为帝,年号承平。
官方自有一套说辞,道是元光帝淳于晟误信佞臣,为小人所害,霍王拨乱反正有功,故承太后懿旨继位云云。
但司徒永等打听到的内幕,此次政变根本是李太后暗中安排其他三子所为。
李太后颇有手腕,淳于晟继位后也常常出面干涉政事。
淳于晟性情暴戾,开始还能忍受,时日久了,难免矛盾重重。加之两人身后都有人撺掇,霍王、荣王因兄长排斥,亦屡有抱怨,近年来这对母子着实起了不少争执。
淳于晟的皇后本是李太后堂侄女,相貌平平,却好妒成性,淳于晟将其贬斥为妃,打算另娶嫦曦为后,只怕也有向李太后示威之意。李太后维护侄女,召来皇帝理论,却被淳于晟嘲讽一番,竟是劝自己的母亲谨守女人本份,安心在慈寿宫颐养天年,生生把李太后给气病了。
想这李太后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一路披荆斩棘好容易走到如今,哪里吞得下这口气?明里只作病重不理政事,暗地却传密谕给李氏外戚和其他三子,却把这不孝子给除了,另立了霍王为帝。
所谓母子情深、骨肉连心,到底抵不过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富贵尊荣。
我问:“新帝登基,荣王、轸王大约也会厚厚封赏吧?”
司徒永道:“是呀,珠宝美人田地,自是不少。他们本就是皇弟,封作亲王,这官儿也没法再大了。想这淳于泰当日一直嫌淳于晟对他们兄弟心怀疑忌,不肯重用。可等他继位后,偏偏让好武的十一弟淳于皓去管理户部,让终日寄情山水的九弟淳于望在兵部挂职。”
“淳于望……在兵部任职?”
“不错。这兵部尚书可不是闲职,以往一直是元光帝的亲信把持着的。淳于望虽挂了职,却很少呆在京城,如果没什么重要的事,都由兵部侍郎处置,抄送一份给他便可;便有什么急事,兵部尚书不在,两位兵部侍郎自是直接向皇帝禀报决断,算来只要这兵部还是直接控制在新帝手中。”
我沉吟道:“永,你认为……淳于望真的是寄情山水甘于寂寞的那类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