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晓得她这几日围在我身畔,连养育她多年的父亲都不理会,并不只是因为她父亲赶走她而负气。

原来这样一个五六岁的小小女娃儿,已经有了自己在父母间“主持正义”的立场,以及自觉不自觉间维护自己家庭完整的意识。

忽然间有点可惜那位年轻早逝孤伶伶葬在寂寥山坡上的盈盈夫人。

若她还活着,便是再淘气再顽劣也该懂得珍爱疼惜自己的亲生女儿。如今的淳于望行事荒诞无耻,无非是因了失去爱妻的缘故,本性却也是个温雅体贴的好丈夫,好父亲。

相思的心里,应该极羡慕那些父母齐全的孩子吧,才会对我这个冒牌母亲如此依恋。

我满心只觉这孩子委实地惹人疼,抱紧她叹道:“若有你这么个乖巧可爱的女儿,谁还舍得生什么气?”

相思便咧着粉红的小嘴,笑得跟朵桃花似的惹人爱怜,搂着我撒娇道:“我就知道我娘亲是天底下最好的娘亲!最美丽的娘亲!最聪明的娘亲!最听话的娘亲!”

最后一句称赞让我失笑。

她大约预备把她所能想到的一切称赞人的话语都套到她的娘亲身上了。

低头看到我那装着药丸的玉貔貅还在她手上,便打开荷包,道:“来,把药先给娘亲。”

“药?”相思闻言,好奇地晃了晃那玉貔貅,又拨动貔貅活动的后腿,问道:“娘亲,这里装的是什么药?”

我自知说漏了嘴,只得道:“治伤的药,吃了便好得快了。娘亲得好好收了,若你父王瞧见,什么时候再一生气,不给娘亲请郎中,再拿走娘亲的药,娘亲可得活活疼死了!”

“那是得好好藏起来。父王他……也不知怎么了。以前从不这样的。”

她愁眉苦脸地看着玉瓶,忽抬眼问我,“要不要多吃两颗?好得应该就快些了。”

我迟疑了一下。

最近发作得明显频繁很多,我怕人看出端倪,原本每七日服一次预防着,待给他扭伤手臂后每三日便会悄悄服一次。

10负相思,枉拟佳期长

算来我前天刚服过一粒,再不知今天怎么会再次发作。

如今我的手臂无法活动自如,一旦突然病发,只怕很难避过旁人眼目服药。并不是每次都那么巧,只有一个相思在跟前。

我实在不想让人知道,我早有顽疾缠身,可能这辈子都已离不开这种安神药丸。肋

我不能让他们发现我的药,把药当作控制我的工具。

我垂眸看向相思,低声道:“那……娘再服用两粒吧!”

她便在我指点下拧开貔貅尾巴,笨拙地倒出两颗,用她白胖胖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托到我唇边,笑嘻嘻道:“娘亲乖,吃药,吃了就不疼啦!”

我笑了笑,从她手中接过,一口吞了下去。

相思便把玉貔貅装好,放回我的荷包,忽抬起头,若有所思道:“娘亲,父王也说过这样的话。”

“什么话?”

“我有几次吃坏了肚子,肚子疼,父王都说,相思乖,吃药,吃了就不疼啦!”

我怔了怔。

相思却抬起亮晶晶的眼眸,一脸企盼地望向我,轻声道:“以后相思若是吃坏了肚子,不仅有父王疼我,还有娘亲疼我,是不是?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吵架。”

“永远……”

我苦笑道,“你小人儿家的,知道什么是永远?”镬

“知道啊!等相思长大了,就是永远啦!”

“等相思长大了……”

我怅惘地叹息,牵着相思的手慢慢往木屋方向走。

相思长大了,那是多久以后的事了?

那时候,我当然已经不在她的身畔。

若是那么久还不能摆脱淳于望的控制,我还不如现在就拿上承影剑去和他来个了断,哪怕即刻死了,也胜似成年累月的苟且偷生。

路上并没有遇到据说换件衣服就回来和我赔不是的淳于望。

在我是意料中事;但相思便有些忿忿,陪我坐了片刻,便跑了出去,估计是去找她父亲理论去了。

待她离开,我便借口疲累倦乏,放下帐帷休息,趁机取了那截“枯枝”细看。

果然是中空的,轻轻一折,中间一道极浅的细痕便裂了开来,露出用蜡细细密封好的几样物事。

两枚极精巧的小焰火,和数粒不同颜色的药丸和一张折叠好的信笺。

是司徒永的亲笔。

轸王府虽是深宅大院,守卫森严,但他已诸多安排,又有内线里应外合,救出她没有太大问题;但狸山戒备之严出乎他的意料,不但山口有重兵把守,连梅林附近的山腰都有高手巡视,加上淳于望身边的近卫,想救出武功受制的我竟比救出嫦曦公主难上十倍。

他原先怕先救了我打草惊蛇误了救嫦曦公主,现在却更怕先救了嫦曦公主让淳于望进一步加强狸山的防备。

因此,他打算七日后再动手救嫦曦,而我需在这段时间调养准备好,到时以焰火为号,由他们接应我逃离。

他给了我两种药,一种是散功丸的解药,未必完全对症,但至少可以减弱散功丸的药性,削短药性发作的时间;另一种则是培元补气的雪芝丹,只要我能运功行气,便可以用其快速补足元气,提升内力。

后者极是珍贵。

三年前我误中柔然人的埋伏,重伤败走,若不他赠的三颗雪芝丹,只怕早已是雪漠里的一缕孤魂。

可他再不会料到,我也从不曾想过,苦苦挣扎着活下来,只是另一场更大劫难的开始……

不敢去回忆那段生命中最灿亮最温馨的明媚时光,更不敢去回忆那段有生以来最痛楚最暗无天地的浑沌日子,将所有的不堪回首都弃到脑后,我盘算着前面的路。

形势很是明朗,我必须自救,并且在他们救了嫦曦、消息没来得及传到淳于望耳中时逃出去。

七日……

可自那日接到司徒永的信号到现在,已经有五六日了!

雍都到这里,信使若日夜兼程,快马加鞭,只怕两三日便能到了!

也就是说,我必须在三四天之内就让自己恢复过来?

额上冒着冷汗,我匆匆把那三颗解药都服下,把焰火和两颗雪芝丹藏好,试图运功调理时,一时却无起色。

正焦急之际,隐隐听到外面传来淳于望的声音,忙向里卧了,只作沉睡。

片刻后,脚步声行近,伴着相思细细的喘息。

她失望道:“呀,娘亲真的睡了!”

淳于望轻声道:“那我们呆会再来,好吗?”

相思道:“呆会?呆会你肯来赔不是,说不准娘亲又怨上你没诚意啦!你都不晓得我和娘亲说了多少的好话,她才说不生你气了。可她那么疼,睡一觉醒来,说不准又怨上你了!”

“她……哪里疼了?”

我想象得出相思此刻一脸骄傲的神情,心下有些黯然。

可惜这样乖巧可爱的小女孩,却是淳于望的女儿。

淳于望没有回答相思的话。

许久,微凉的指触抚上我的脸,慢慢地沿着面颊滑下,小心地触碰着我的肩部。

我皱了皱眉,那手指便触电般飞快缩了回去。

好一会儿,淳于望低低道:“相思,我们到外面等着,行不?你娘亲只怕是累了,总得不能唤她起来听父王赔不是罢?”肋

“哦!”

相思答得心不甘情不愿。

想来淳于望半醉不醉,实在给她逼得没办法,才会真的跑来向我这女俘“赔不是”。

两人便又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掩上了门。

虽多服了两粒安神丸,我情绪却不曾安定下来,脑中走马灯似的奔腾来回,却不仅在为无法及时恢复的武功和难以预测的未来忧急。

这父女俩离去时那轻缓的脚步声,不知为何总在耳边回荡,让我忐忑不安。

我宁愿维持这般彼此视若仇雠的状态,也不愿意他低下心气来和我重归于好。

我和他本就是陌路之人,若非前来送亲,只怕这辈子都不可能见面。

眼看着很快会在司徒永的配合下采取行动了,我又何必戴上副假惺惺的面具,装什么贤妻良母?

最让我郁闷的是,明明是他欺我辱我折磨我,硬生生地逼我怀了他的孩子,为什么每次相遇,反是他郁郁寡欢,一副备受辜负委屈求全的受伤模样?镬

自然是睡不着的。勉强逼自己卧床休息许久,也未觉出那解药有甚疗效,反是心头更烦躁,竟出了身汗,连小腹都在强行运气中隐隐作痛。

既然预备近日便逃走,离开之后我有的是机会处置这个根本不该到来的胎儿,我再不想此时伤着胎气,影响我下一步行动。

看着天色已近傍晚,料得淳于望早已携了相思离开,我披衣下床,随手拿了根银簪,松垮垮地把长发绾了个髻,便推门出去走动。

外面有厨房传来的阵阵饭菜芳香。腹中很是饥馁,可这饭菜芳香并没吊起我胃口,反让我嗓子口一紧,弯了腰便扶了门边干呕起来。

“娘亲!”

相思的嗓音甜甜地传过来,倒似夏日饮了口甘芬清凉的山泉,把我心头的躁烦不适冲淡了许多。

抬头看时,那株渐沁嫩芽的百年老梅下,端端正正放了一张书案,淳于望握着笔教相思画画。

见我过来,相思早从她父亲手腕中敏捷地滑脱出来,笑盈盈地奔向我。淳于望一眼看到我,好看的黑眸像落入了夕阳的余辉,顷刻间明亮潋滟。

我淡淡从他脸上一掠而过,依然把他当作一株不会说话的梅花,直接忽略过去,转到相思漂亮可爱的小小面庞。

相思已奔过来拉住我的手,直往那边拽着,说道:“娘亲快去看,父王教我画了幅画儿!去看啊!父王夸我画得漂亮呢!”

我无奈,跟在她身后踉踉跄跄过去时,发际的银簪已经掉落,黑发凌乱地披向肩背。

淳于望在那边温和说道:“相思,走慢些,你娘亲肚子里有个小弟弟在睡觉呢,别吵醒了小弟弟!”

相思顽皮地一咋舌,立刻放缓了脚步,又拿手来摸我肚子,满眼的惊叹:“真的有小弟弟吗?长出来会像谁?像我吗?”

她浑不解事,却在摸着我的上腹,却叫我好气又好笑,拉开她的手道:“别听你父王胡说,哪里来的小弟弟?你看娘亲的肚子扁扁的,像有小弟弟在里面吗?”

谁知她却道:“小弟弟小呗!等他长大了,娘亲的肚子就大啦!”

说话间已经走到老梅下,一眼瞥向那画纸时,却是画的梅林。但见一团团深深浅浅的朱砂色已经氤氲开来,细看时立觉运笔稚拙,分明是小孩子的涂鸦之作。

可就是这样的涂鸦之作,淳于望拿褚黑色墨汁随意勾勒,随着那朱砂的走向铺展树干枝条,竟颇有眼前梅林的蕴雅之气。

相思犹在向我卖弄,指点着画纸道:“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全是我画的!父王只画了这里,只画了这么一点……”

我敷衍道:“嗯,相思果然聪明,大字还不认得几个,便会画画了!”

相思听得称赞,顿时咧开嘴儿,洋洋得意叉起小腰,向淳于望道:“父王,你看,娘亲也夸我呢!”

淳于望瞥她一眼,含笑道:“嗯,要不,我把你也画上去?”

相思想了想,道:“好啊,还有娘亲,都要画上去!”

淳于望点头,轻捷运笔,片刻后便在梅林前画了个女子领着蹦蹦跳跳的小女孩缓缓前行。

人物画得甚小,面目并不清楚。但淳于望技艺不俗,小女孩仰脸望着身畔女子的娇憨和孺慕一览无余,而身畔那女子……是我吗?

高挑冷峻,黑发飞扬不羁,连素白衣袍上随风卷起的衣角都似渗着某种不甘驯服的桀傲,的确像我;可这女子本该凌厉挑起的眉目却很柔和,看着小女孩的神情轻暖如春风拂拂。只那眉目间的温软,便消尽了通身的肃杀冷冽。

定格于女子与小女孩对视的那一刻,这整幅画立即灵动起来,连寒梅都似因此而绽开得温馨恬和。

我皱了皱眉,正要转身离开时,手臂忽然被淳于望握住。

他轻轻道:“我从不想伤你,我只想留住我们的孩子。即便你对我毫无情份,可不可以看在相思的份上,不要这样决绝?我希望你好好的,我们的孩子好好的。”

我心念一转,说道:“想我听你的,这也容易。你需得答应我两个条件。”肋

他紧握着我的手,掌心暖暖的,却有汗意渗出,“哪两个条件?”

我看了相思一眼。

她正歪着头专心听我们说话,意图用她的理解力来判断“父母”间的是非。

淳于望会意,弯腰道:“相思,你先和温香姐姐她们玩去,父王有事和你娘亲说。”

相思有些不甘地扭着小身子时,淳于望已起身唤道:“温香!”

远远侍立着的温香早已跑了过来,牵开相思。

相思嘟着嘴跟温香走了两步,忽又回头道:“父王,娘亲说什么你都要答应哦!”

淳于望笑了笑,向她挥了挥手。

片刻后,不但相思,连原来值守着的近卫也已避得无影无踪了。

淳于望便微笑地望向我,“晚晚,你说吧!”

我便道:“第一,放了嫦曦公主。”

他思忖片刻,答道:“我本来有我的打算。不过……那些也不是我想要的。罢了,我呆会便让人回雍都,悄悄把她送回大芮去。”镬

他答应得爽快,倒让我有些惊愕。但他坦然与我对视,眸光澄净,并无作伪之色。

“第二条呢?”

“第二条……”

我慢慢道,“我给你生下这个孩子,满足你给相思添个弟弟或妹妹的愿望。我把孩子留给你,但你得放我自由。”

周围忽然冷了,连他的手指也失去了原来的温度,只是掌心的汗水却似更多了。

“你……还是想走?”

他的目光中交织着难以言喻的冰火交织般的苦涩,好久都没能继续说下去。

我早有打算,也不过是缓兵之计而已,见状轻笑道:“若不答应,也不妨事。隔两日我手臂长好了,殿下力大无穷,自可以再过来扭断。”

我想甩开他的手离去,谁知竟没甩开。

他将我的手抓得更紧,说道:“好,我答应你。”

我一呆,愕然站定时,他已上前拥住我,低低叹道:“待你生下孩子,可以行动自如时,应该在十个月以后了吧?若留你十个月都不能让你重新接受这个家,我也没有资格再来留你。”

重新接受这个家?

我不可思议,不得不再次提醒他:“淳于望,我是秦晚,并不是你的盈盈。”

“是不是盈盈并不重要。是你就够了。”

他抱紧我,忽然便吻住我。

我有些傻眼,木讷地承受他的亲吻,眼睛从他不知是欢喜还是迷离的俊秀面庞闪过,飘向谷外耸峙的高山和缈杳的天空。

落梅正在风中飘舞,朱砂色的花瓣蕴了落日的浅金,颜色出奇的明烈。

恍惚之际,一朵梅花盈盈飘下,打在我的眼睫上,掩住了仿佛近在咫尺的青山白云。

我闭上了眼眸。

暗香潜袭,暖意醺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