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晚些的时候,千湄给她带来了午膳,午膳十分简陋,然,在这份简陋的午膳旁,却放置着那支碧玉箫。

她没有先用午膳,只用手摩挲着那支碧玉箫,箫身是温润的,上好的玉石,将她掌心的纹路一一烙沁进去,久了,才发现,那里,其实从来都是有着一条断裂的纹路。

原来,断去的,便是情感。

如今,他将这箫都还给了她,一切便是了结,也是断去。

在这之后,他要的,不再是她的身子,不再是她的心,而是她的命。

她早该知道,他是决绝的人,带着与碎瓦不全的决绝。

千湄在旁轻声禀着,说是苏佳月的死,对外仅宣称染了急病,毙于冷宫,尸体被送往奚宫局,火化后,会交给苏氏的近支亲戚带到宫外安葬。

这样的安排,对于她来说,不啻是最好的。

毕竟,生前,为了家族,为了情所困。

死后,还归宫外,至少,不再被困缚在那一圈的皇城墙里。

而,宫里大部分嫔妃,即便是死了,在奚宫局火化后,能去的地方,也莫过于最好的,便是妃陵。

在帝陵的山下,坤国历代以来,除了皇后和皇贵妃之外,驾崩的帝王若没有做明示,她们,便是只会被葬到那儿。

应了一句,生死,都是皇家的人罢了。

所以,苏佳月在死后,能由族人接出她的骨灰,放进苏氏的祖墓中,以后每年清明的拜祭,苏氏族人究竟过得如何,西陵夙是否兑现允诺,苏佳月倘在天有灵,却都是能知晓的。

敛回思绪,将饭菜对半分了,让千湄坐下来,一起共用,

既然在这冷宫,也就无所谓奴才或者主子。

入夜的时候,她亦让千湄陪她一起,共躺在那张床榻上。

透过没有办法关拢的窗棂缝隙,能瞧到,外面夜空中,一点两点隐约的星星闪烁。

只是,这些星星的光芒,终是照不亮苍暗的心。

她听到睡在外面的千湄动了一动,然后,似乎有些什么想对她说,却是欲言又止。

“怎么了?”她熟悉千湄的性子,若搁在以往,怕是早就和她说了,只是现在,哪怕千湄猜测过,她就是昔日的钦圣夫人,可,有些事,却再是没有办法直接去说的。

“……”

“有什么事,在这儿,直说无妨。”

“主子,今日,皇上唤奴婢过去拿这支碧玉箫,奴婢看得出,皇上并不开心,奴婢不知道,皇上和主子之间有什么事,奴婢却知道,皇上不舍得主子,哪怕,下了圣旨废黜主子,可,那凌迟之刑终究不过是道口谕,只要主子服个软,有什么是不能转圜的呢?毕竟,皇上心底,始终,是有主子的。”

“都废黜了,那里有什么主子呢,叫我茗茗就可以了……”

茗茗——

‘茗’,这个字,是她娘给她起的,进了宫以后,父皇按着她们这一辈的规矩,另赐给了她一个奕字。

只是,到如今,却是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可,西陵夙既答应全了她的身后名,所以,父皇未必会知晓。

源于,刚才,从千湄口中,无疑是确认了,外人知道的,仅是她被废入冷宫,那凌迟的刑罚,却不过是一道口谕。

原来,彼时,他哪怕言辞间不留任何情面,终究,还是全了这所谓的身后名。

而她呢?

却是深深刺伤了他。

“茗——茗——”

千湄唤出这一字,有些费力,她还要再说些什么,奕茗却是将脸半埋进被褥中:

“昨晚都没睡好,很困,早些休息吧。”

“是。”

只应出这一声,由于节省带来的蜡烛,此时殿内,早熄了烛火,远远地,能听到礼乐声起,今晚,仍旧是宫里设宴,当然,宴请的,都是近支王爷及女眷,还有重臣的家眷。

于是,外面的鼓乐喧闹、灯火璀璨,恰和屋里的清冷、黑暗形成鲜明对比。

而奕茗在这样的对比中,却能安然入睡。

在了断一切,诸事看上去皆成定数的今晚,哪怕,这殿内不久前,才死过一名女子,可她不会惧怕……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昨晚的家宴,纵然出了意外,可,初一的宴饮却不会因此取消。

毕竟,这是祖宗的规矩。

只是,由于出了那样的事,除了太后之外,后宫诸妃,今晚并不会在宴饮中出现。

太后风初初缓缓行到西陵夙的身旁坐下,长长的几案上,呈放了珍馐佳肴,越过这些佳肴,朝下望去,能看到,隔着不远的距离,那抹寂寥的青色身影。

此刻,那身影随着众人起身请安后,已然坐下,执起前面的酒樽,浅啜慢饮。

他是不喜饮酒的,犹记得,以往先帝赐宴时,他都不会饮超过三杯得酒

可,却在先帝纳她入后宫的第一次家宴上,足足饮了三大瓮的酒。

那一夜,月华如水下,她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在饮完三大瓮酒后,他的面色,没有泛起一丝的红潮,反是苍白得,就像先帝那晚赐给她的玉牌。

然,那块玉牌,也在那一晚,碎在了床榻之下。

一如谁和谁的感情一般碎得再无法拼凑完整。

闭上眼睛,她的手瑟瑟地发抖,哪怕过了五年,如今回想起来,却都是历历在目的。

或许,不管过多久,这段记忆都会历久弥新,因为,代表了她最初的屈辱,也代表了最深的疼痛。

而现在,没有人能再给她屈辱,也没有人能再让她痛了。

深深吸进一口气,待抒出时,却瞧到他朝她望了一眼,那一眼,随着舞伎进得殿来,翩翩起舞时,终是被挡去。

西陵夙今晚,纵还是唇角含笑,可那笑,是虚浮的,浮在唇边,没有一丝能漾进他的凤眸。

其实,以往的他,亦都是这样凉薄地笑着,除了,彼时对着那一人外,他似乎,从来没有真心地笑过。

此刻的台下,是重臣,也是皇亲。但,哪怕是初一,人却和昨晚的除夕一样,并非是齐全的。

胥司空甫进宫,西陵夙便命邓公公引着胥司空往仪瀛宫探望胥贵姬。

而,王爷中,除了早就叛逆的隆王,还少了翔王。

从岭南返回帝都那日开始,翔王就常月拉练士兵在外,即便到了除夕,太尉和大部分将军都回了帝都,惟独他,仍在校场,陪众将士共度。

看上去,是亲和力的锤炼,实际呢?是逃避什么,还是不愿再见什么呢?

不管是什么,对此,他没有下任何口谕,让他回来。

而他十分清楚,翔王是因着什么,才会将全部的精力放在操练军队上,可,这样也好,对于他的弟弟,也对于坤国的王爷来说,若能建有军功,无疑更利于巩固自个在前朝的地位。

至于前朝那些旧臣,早晚也该逐渐替换掉,方能彻底根除某些痼疾。

只是,对于这些,他都能运筹帷幄,惟独,在情字上,输得一败涂地。

今日,她终是给了他一个明白的答案,他若再作茧自缚,迷醉在儿女情长上,还是他吗?

放了吧……

敛回心绪,第一支舞业已结束,有乐伎轻柔地奏响幽雅的曲子,在这曲声中,他睨向台下,语音甫出,却是对向西陵枫的:

“闲散候,又是一年除夕,也是闲散候重返帝都的首个除夕,这一杯,就让朕敬闲散候,若没有闲散候在岭南的襄助,恐怕,这次会晤,朕反会中了挑拨离间之计。”

“效忠皇上,是臣的本分。”西陵枫的语调是平缓的,这份平缓,不是由于他如今的身份不复当日,而是,从彼时,身为太子开始,他就是低调寡言的。所以,哪怕在宫变后,太师、太尉称其囤积数倍兵力于东宫,让先帝起了废黜之心,这样的言辞,包括宫变,都是让人颇费思议的。

毕竟这全然不似那个太子的所为,更多的时候,前朝诸臣眼里的太子是文弱,甚至,文弱得有些懦委。

此刻,这位太子,俨然又恢复了最初的习性,不,或者该说,在诸臣的眼中,这位太子是从来没有变过的。

源于,当日的太子挥兵逼宫,他们中的大部分也都是未曾见过的。

哪怕,有将领曾在那一日,率兵进入过帝宫,围歼太子的兵卒,但,却亦没有正面见过太子的谋逆。

不过,当那日的事以太子谋逆,皓王、翔王平反有功,作为尘埃落定的宣称,皓王在其后又登基为帝后,自然不会再有人去质疑彼时的真假。

因为,除非这份真假,在某种特定的时刻,会起到巨大的作用,否则,没有人会介意,真相究竟是什么。

现在,西陵枫恭谨地答出这一句,西陵夙的薄唇却是扬起一弯好看的弧度:

“如今闲散候既然回了帝都,生活起居,也该找个人来伺候着才好。毕竟侯爷夫人殁了已有些年份,对于我坤国的皇室来说,也理该续弦了,不知侯爷是否有意中之人,朕会为侯爷亲自保媒。”西陵夙徐徐说出这句话,眼角的余光,能清晰地看到,太后握住酒樽的手,终是没有端起,仅是松开后,不自然地放回膝盖上。

这一语出,西陵枫应得还算是快的,只是在踌躇了一小会后,语音泠然地响起:

“算起来,臣的夫人确实离开臣业已有些年了,这几年,臣确实没有再纳其他的妾室,愧对祖宗的庭训。臣铭谢皇上的记挂,至于续弦何人,也全由皇上做主便好。”

众人皆道,昔日的太子和太子妃感情笃厚,是以,太子方没有纳侧妃。

甚至于,在太子妃薨逝后,太子亦是迟迟没有续弦的,如此的伉俪情深,之于皇家,确是难得。

然,真的仅是因为情深意重的缘故吗?

“是吗?那朕就代侯爷做主了。朕瞧到礼部呈来的册子,胥司空的次女,胥雪沁,今年也该满十四了,不知,侯爷意下如何?”

胥司空官拜三公,次女胥雪沁,今年倒是满了年龄,能入宫参选秀女,但若是西陵夙提前指婚给了闲散候,那么,当然就不用再参与选秀了。

太后放在膝盖上的手,在袍袖的遮掩下,只交叉握得很紧,唯有那么紧,才能让她抵去心口的不舒服。

是的,心口忽然变得很不舒服。

纵然,那一日,她在玲珑跟前,说起过西陵枫的续弦,可,却在西陵夙跟前,她却是终究没有提过的。

彼时,不过是一种自保的撇清,未曾想,那玲珑果真是告诉了西陵夙吧。

否则,西陵夙何以会在宴饮上提起这件事呢?

而她和西陵枫之间的种种,要瞒过西陵夙,恰是难的。

西陵夙的心思不仅深沉,亦是细致得胜过寻常女子,她再如何瞒,这么多年,总归,是不能瞒得天衣无缝。

现在,只等那边,西陵枫一语,这事估计也就定了。

胥司空的幺女,无论门第,或者其他,都是男子不会拒绝的,但西陵枫,会否是个例外呢?

这一刻,她终是没有丝毫避讳地朝西陵枫瞧去,而他却是起身,朝西陵夙深深作了一揖,接着,语音清晰地道:

“臣,叩谢皇上美意,武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果然——

他也不会是例外。

不过,以她如今的身份,她又能怎样呢?

没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不到最后,输赢,终是未定的。

在一派融融中,宴饮继续,歌舞升平,然,在帝宫的另一处,哪怕张灯结彩,却仍旧挥不去殿宇内的凄惨悲凉。

“父亲……父亲……”胥贵姬摒退所有的宫人,卧在榻上,哭得两个眼睛,像红桃一般。

“娘娘,如今最重要的,是您将养好身子,只要帝恩不断,这孩子总归还是会有的!”

“女儿在宫里的境遇,别人不清楚,父亲难道还不清楚吗?什么帝恩,皇上心里有的,根本不是女儿,如今失去了这个孩子,以女儿的身子还能怀上吗?”

费尽心机得了这个孩子,好端端地竟是毁在了一场设计中,饶是曾经,她也算计过别人,此时,又怎能不哭呢?

胥贵姬哭得越发梨花带雨起来,虽然语意急促,声音却是压低的。

毕竟有些话,怕的就是隔墙有耳,哪怕,如今殿内仅是父女二人,却都是不得不防的。

“女儿,那害你之人,哪怕是皇上心坎上的,如今不也打入冷宫,至多在再过几月,即会行凌迟极刑,可见皇上心里哪怕曾经有那人,最终,还是顾及了女儿的感受啊。”

“父亲,难道,你真的认为皇上会赐死那名女子?”胥贵姬反咬了一下嘴唇,手撑在床沿瑟瑟发抖。

“不然呢?难道,帝王会出尔反尔?”胥侍中反问出这句,却是有些心疼地瞧了一眼女儿。

“别忘了,除了废黜入冷宫,皇上是发了旨,那所谓的凌迟之刑,仅是一道口谕罢了。而那名女子,长得却似昔日的钦圣夫人,这一年来,哪怕钦圣夫人不在了,皇上的心却是一直没有放下过她。若女儿猜得不错,哪怕这名女子不是钦圣夫人,可只要容貌相似,皇上始终还是会留的,之所以当时没能留下,全是由于那名女子自个应了这罪,况且,前几日,这女子似也是激怒了皇上好几次,俩人间,该是有着什么误会,只要那女子肯服个软,恐怕皇上眼巴巴地宠着都怕不够,哪还会真凌迟了她呢!”

“即便不凌迟,毕竟已打入了冷宫,再加上,那女子出身卑微,难道女儿还怕会影响女儿的前途不成?再者,为父问过霞儿,当日情景混乱,也未必是她推你下的台阶。”

“父亲,真以为女儿是因为她害了女儿的子嗣,才容不下她吗?”

“难道——”

“父亲,可知,那日女儿往慈云庵去,那人许是正听到了些不该听的,所以哪怕没有除夕这件事,女儿都没有办法容下她,即便错杀,总好比担惊受怕要好,眼下,皇上不相信她的话,她再说都无益,可一旦,她顾及到了性命,不去和皇上赌气,父亲难道认为,皇上还会不信她的话吗?纵然,当日没有听到什么,可也足够反转如今的情形,弄不好,反会成了女儿的讹骗,那,可是欺君的罪名啊。而彼时,皇上若为了洗脱她的罪名,定是不惜牺牲女儿的,毕竟,父亲位高权重,以往,皇上根基不稳,尚需倚赖父亲,如今呢?”

胥贵姬一语落,又简单地把那日的话语说了一遍。

而她本来一直要设法在这几日内除去这羽翼未丰的采女,因着除夕将至,见那采女又没有任何的异动,想也是因为彼时听到的话语,含含糊糊,并不真切的缘故,所以,她想趁着正月里,诸妃都会往祖庙上佛之时,再偷偷引那外面的男子进来,宫闱里,最忌讳的,无疑是私通和巫蛊,对于帝君心坎上的人,那前者,最是好的。

未曾想,却是飞来横祸,但,眼见那采女和皇上之间许是有着什么外人不可知的赌气,方有了采女入冷宫,但,眼下皇上一道口谕下的竟是凌迟的刑罚,难保,那采女服个软,那么,事态的转变,才是让她担心的。

胥侍中沉吟片刻,方道:

“难道,就凭区区的言辞,想指鹿为马不成?”

“父亲还不清楚皇上的脾气?为了目的,皇上从来都是不择手段的。”

“那依女儿之见呢?”

胥贵姬冷冷一笑,只用手划了一下脖子,紧跟着,她语音转冷:

“不止是她,那个害掉女儿孩子的人,女儿也必不会容得!”

胥侍中的眼睛微微眯起,伸手一捋他蓄起的胡须,眸底,也闪过阴狠之色……

范挽被恩车送到雨露殿时,她是忐忑的。

自帝君秋狩回来至今,却是从未翻过牌子的,今晚,是初一,帝君竟会翻她的牌子,亦是实属意外。

只是,意外中,除了忐忑,还有丝丝的甜意萦绕在她的心头。

小心翼翼地走进内殿,帝君已然着了月白的寝衣坐在床榻前,她规规矩矩地走到帝君跟前,俯身行礼:

“嫔妾参见皇上。”

“平身。”

纵然不是第一次侍寝,可,每回总归是紧张的,包括现在,她也紧张得有些不知道,将手放在那里好,于是,干脆垂挂在纱裙的两侧,低下脸,等着帝君的召唤。

按着往常侍寝,帝君会召她上榻,然后,再完成临幸,她不知道自个床榻上的表现是不是很扫兴,只知道,每回,帝君临幸的时候,总是闭上眼睛,并不去瞧她。

不过,闭上眼睛对她来说,却也是好的。

源于,那双凤眸的光彩是潋滟得让她不敢正视的。

当第一次进宫,她就为他的姿容折服,一辈子,能嫁给这样的男子为夫,又该是多么让人幸福的事呀。

“上榻罢。”西陵夙淡淡的话语打断了她的遐想,她轻轻应了一声,粉脸羞红,随后,自个轻解开罗衫,走到榻旁,乖乖地躺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