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万一,这是西陵夙的意思呢?
呵,这个自问,很蠢。
她来这,本就是按着觞帝的要求,让西陵夙将她还过去,既然觞帝抵达,西陵夙将她一早送了过来也无可厚非。
西陵夙口中的‘信’或许,并不是她领会的那样。
而西陵夙身为一国帝君,怎会亲自下这种口谕,那奕翾不啻就是最好的假手之人。
这样才能解释,为何,她身边的宫女理该在殿外候着,却是让觞帝这般地进来,都无通禀,除非是都被遣走的缘故。
所以,让她怎么回答他呢?
心,骤然攫紧,闷得难受,唇边泛过苦笑,觞帝问出这句话,已然得体地回过身去,等着她的答案。
“觞帝?那我可以先问您,为什么要修那封国书吗?”
既如此,还不如这么问,假若说,她真是奕茗,为何隔了三年,觞帝才会想到要来寻她。
过往的一切,她都不知道,而现在开始,这趟洛州之行,除了所谓的帝君会盟,隐含的,还有她的真正的身世罢。
“朕做不到再让你陌上花开,缓缓归。”觞帝轻启唇,只这一句话,悠远地传来。
这句词原来的出处无疑是关于情感最温馨的衬托,可放在觞帝的唇中,俨然生出另外种意味。
说完这句话,觞帝径直掀开一侧的雪色纱幔,将外面置放的干净衣物朝后一掷,不偏不倚地就落在木桶的旁边。
那些中衣叠着,毕竟不是外袍,确是分不清男女的。
“奕茗,朕给了你三年的时间,现在,该是你回到朕的身边了,只是,朕没有想到,坤帝竟然就这样子把你送了回来,奕茗,你那样为他,究竟值得不值得呢?”
她迅速将衣物拿过来,对上他的那句话:
“如果我是你口中的奕茗,为什么我连一点的印象都没有呢?对于这样一件我从来没有印象的事,我没有办法说值得不值得,我能说的,仅是,我待在他身边,很好。”
“呵,很好?”觞帝轻轻一笑,“从四月份到现在,短短的几个月,你受了多少次伤?又为他流了几次泪呢?”
“原来,你让戴面具的那个人陪在我边,就是为了将我的一举一动告诉你?”顿了一顿,复道,“怪不得,戴面具的那人一直警告我,让我不可以爱上坤帝,但,又说会帮助我宠冠后宫,这本来看似矛盾的一句话,现在,我想我是明白了——”
她咬了咬牙,继续把话说完:
“问题的关键并非我是不是奕茗,该是我能否迷惑住坤帝,乃至殃及前朝,成就一祸国妖孽的‘佳话’罢。只是,现在,明显,我还没有达到你们的期望,这般修国函,又是为了什么呢?是怕我动了感情,再想起什么,反会对你们不利吗?那,我没有任何记忆,是不是也和你们有关呢?不过,如果我真是奕茗,我会觉得,自己从认识你那天开始应该就没有愉快的回忆,所以遗忘,对我才是好的。”
这,就是她目前看到的,听到的,说能联想起来的事。
哪怕,其中有些许的细节,却是似是而非的。
“奕茗,你是这么看待我,和看待你师父的?”觞帝的话语里没有因她的言辞激起一丝的怒气,只是平静地反问出这一句话。
师父?
面具男子是她的师父?
接下来的话,谁都没有来得及说出,因为,恰在此刻,殿门外,传来宫人请安的声音:
“参见坤帝。”
西陵夙?
蒹葭心中一惊,再顾不得其他,哪怕觞帝没有离开纱幔,她都必须要擦干身体,赶紧换上衣裙,否则,这样的情形,算什么呢?
而觞帝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只走出雪色的纱幔,但却并不出殿。
隔着殿门,外面的声音可以清晰地听到。
“皇上,这里是觞帝下榻的地方,要不,问下觞帝?”奕翾的声音从殿外清晰地传来。
而西陵夙却未置可否,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不过是一会,殿外死寂般的沉默,接着才是宫人齐声下跪:
“恭送坤帝。”
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
问觞帝,问什么呢,是问她的下落吗?
心底却是一松,那,显而易见,送她到这里的,并非是西陵夙,若是他,何必再来演这样一出戏呢?
奕翾?
真的是她么?
看来,若她真是奕茗,之前一定很令人生厌的罢。
思绪蹁跹,出得木桶,很快擦干净身体,换上衣裙,走出纱幔,觞帝却是站在凭栏的地方,仿似瞧着外面的景致。
“虽然你不记得任何事,可没有关系,只要人回来了就好。”
对于这句话里的意味,现在,她不想再去探究背后的蕴涵。
“可,这对我来说,一点都不好。”
说完这句话,她毅然走到殿门前,却突然想起什么,踌躇了一下,只这一下,觞帝不知何时,人已站到她的身后:
“都先退下。”
这句话俨然是对外面的人说的。
“现在你可以走了,这次会盟,朕会等你心甘情愿地回到朕身边。因为,你所有不愉快的回忆,并非是朕给你的……”
觞帝意味深长地说出这句话,亲手为她拉开门。
原来,方才,她不愿去探究的原因,只是为了怕听到不想听到的话,而这句话,无疑正是她不仅不想听到,也是听到后,让自个极其不舒服的话。
她匆匆往门外行去,带着逃避的味道。
即便说了这番话,她连觞帝的样子都没有看清,或许,也是她根本没去看觞帝到的样子。
对于她来说,觞帝不啻是一个凭空出现的人,并且,因着他的出现,只让她下意识地想要逃。
可,当她走出觞帝的寝室,没有走几步路时,就发现,如果真有一个逃的机会,她宁愿用在此刻。
因为,此刻,就在回廊的那端,隔着一株不知名的花树,西陵夙就站在那里,他看着她,俊美的脸上,没有一丝的笑意,只是很平静地望着。
而在他的跟前,跪伏着两名宫女,一名是千湄,一名是玲珑。
她不用走过去,都能听到千湄的声音传来:
“奴婢——”
“一切都是奴婢的错,奴婢认错了路,竟是把娘娘带错了寝室,请皇上罚奴婢就好。”
抢断千湄的话,不停叩首的,恰是玲珑。
“你这丫头,本宫不是告诉你们,是往右最后一间吗?怎么偏偏走到左面去了呢?”奕翾在旁责怪道,复又对西陵夙,“皇上,这事臣妾也有责任,没有亲自送钦圣夫人回去寝室。”
人若站的位置是面对面得,那左右两边,自然就会相反。
而这,究竟是不小心的纰漏,还是有人故意为之呢?
毕竟,伺立在回廊外的宫人因帝君驾临,都俯躬着身子。
也因为那是觞帝的殿宇,殿外不会伺立坤国的宫人。
西陵夙仍是沉默的,蒹葭只犹豫了片刻,便朝他走去,行到他跟前时,她知道,再怎样,头发的潮湿,是掩饰不了的事实。
走错了寝室,还在走错的寝室里沐浴,而,觞帝也在。
这样无可辩的事情,再去怨谁陷害,没有用。要怪,仅是自己又大意了。
她才要说什么,却听得西陵夙淡淡地道:
“明知自个有偏头疼的毛病,怎么头发都不擦干就下了舱船。”
说罢,他走过来,想牵起蒹葭的手时,却顾及到什么,终是收回了手,只道:
“竟然连主子去了哪都说不上来,要你们这些宫人何用呢?”
“皇上,奴婢知错了,请皇上处罚。”千湄躬身跪在那,不做任何的解释。
“皇上,奴婢也错了,请皇上责罚”玲珑也跪在一旁附和地说道。
而蒹葭只站在那,并没有去求情。
纵然心底不忍,可,这一次,她求不得。
“皇上,依臣妾看,虽然这两名宫女犯的错不可饶恕,但,眼下,本来人手就紧缺,即便处置了她们,总还得调人来伺候钦圣夫人,不是伺候惯的,万一再出点什么事,就更不好了。不如让她们将功抵过,也算是皇上的仁慈。”奕翾在旁边启唇,却似代求了这一情。
只是,这求,真是因为恻隐吗?
西陵夙不置可否,邓公公却是识趣地奔到西陵夙身旁:
“奴才给皇上准备了温汤,可是现在解个乏?”
西陵夙颔首,随邓公公引着往回廊后行去。
奕翾没有跟着去,笑意盈盈地睨向蒹葭:
“唉,也是本宫的不是,白指了条路,倒还是让妹妹走错了寝室,早知道,该吩咐一名熟悉的宫女送妹妹过去,实是本宫考虑不周了。偏巧妹妹的寝室原本就挨着皇上,本来,皇上仪驾过去也就过去了,倒是本宫提了妹妹今日脸色不好,皇上关心妹妹,没有想到,宫人竟说妹妹不在殿室中,本宫这才察悉,却是本宫的路指得不明了。”
蒹葭没有应上这句话,只微微欠身:
“若娘娘无事,臣妾先回房了。”
“妹妹请便,来人,替本宫送钦圣夫人回房。”奕翾见蒹葭转身,又加了一句,“妹妹的青丝早点理干,若真的犯了头风,恐怕皇上会更不愉快呢。”
蒹葭没有说话,只让千湄、玲珑起身,随宫人相引,回到属于她自个的寝室,甫入寝室,千湄替她拿来干干的绵巾,才要替她拭干头发,却听蒹葭轻声:
“千湄,你带着其他宫人先下去,不必在殿外候着,你们也累了,歇会再来当差。玲珑,你留下。”
“是。”千湄应声,走出殿去。
蒹葭缓缓走到椅旁,解下自己腰佩上那个用绶带系着的荷包,她拿在手上,手抚过上面的绣图,语音幽幽: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替你挑了刺,你送我的。而那一日后来发生的事,却是我连累了你们一家,所以,我对你是有着愧意,我总想,做点什么来补偿这份愧意,可现在看来,玲珑,你始终还是在怪我,恨我,对不对?”
“奴婢的荷包只是给当时的露儿,并非是娘娘,这点,娘娘似乎记错了。”玲珑嗤鼻一笑,并不否认,“难道,发生了那些事以后,娘娘真以为奴婢没心没肺到能什么都不计较,反而还能好好伺候娘娘吗?奴婢对娘娘,说不上怪,也说不上恨,只是,不想娘娘踩着别人的鲜血,凡事都过得那么舒心罢了。今日的事,是我做的,娘娘要怪、要罚,悉听尊便。既然娘娘捅开了,也免得我再掩饰得那么辛苦。”
蒹葭的容色依旧平静,哪怕这些话听起来如此刺耳,她都是平静的:
“我不会罚你,这荷包,你收回去罢。我会给你一笔银子,安排你出宫,留在这,对你既然是种煎熬,何必呢?你的命是窈娘舍身救来的,再怎样,我希望你好好珍惜着,不要被别有用心的人唆使,置自己的安危不顾。”
玲珑是山野长大,本性纯良,若非有人唆使,她怎会在今日做出这样的事呢?
而唆使她的那人,不用去猜,其实已然明白。
蒹葭走近玲珑,将手里的荷包放到玲珑的手心,玲珑拽过这个荷包,只冷笑一声:
“这东西,你既然戴过,我怎么还会要呢?还要谢谢娘娘给我安排了这样好的出路,只不知,是否是娘娘准备在宫外解决我呢,呃?”
玲珑忽然目露凶光,突然伸手将那荷包的长长绶带勒住蒹葭的颈部,她的力气极大,蒹葭单薄的身子根本经不住这一勒,下意识地朝后退去,没几步,已然抵在了栏杆前,而后边,青山的峭壁下,是滔滔的海水,她的手反握住栏杆,藉此撑住身子的失重:
“这世界真的很不公平,我爹娘为人老实,救了你们,却是引狼入室,连累阖村的百姓都死于非命,呵呵,而你,不仅一点事都没有,还好好地活到了现在。皇上真的很爱你,那么一个优秀的男人爱着你,你多幸福啊,我本来会有的幸福,却是折在了你的手里,入宫为奴,就是对我的恩赏,我真的不甘心,可,穷人家的命,不甘心又能怎样呢?今日的事,没有人唆使,我也会做的!既然,皇上那么爱你,如果皇上看到你在另外一个男人的房间里,会有什么样的感想呢?我不会再得到幸福了,既然你说愧意,那这,就是补偿了。可惜啊,现在,补偿都不能够,反是让你再赏我出宫,我知道,宫里的招数,无非是把在宫里不方便解决的人,弄到宫外再处置了,这样,就人不知鬼不觉,也不必担心,我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其实啊,你和隆王那点子事,我虽没看到,却也想得出来,只是皇上,始终不信罢了。若当初,皇上在魑魅山不去救你,把你留在山上,你说,隆王会不会就网开一面呢?呵呵,只是,你根本不会留下,男人间的争斗,和你没有关系,你要的,只是做那个最强男人的女人,我算是看明白了!”
“玲珑,放手!你不要再错下去了!你现在杀了我,难道窈娘张叔就会回来吗?除了赔上你一条命,还能有什么?窈娘辛苦留下你的命,就是让你这么白白牺牲的吗?”
她和隆王的事,清白自在人心,又何必多做无谓解释呢?
“你再能言善辩都没用,我知道你怕死,你的命多贵重,自然怕死得很呢。不过我无所谓了,什么都没有,死,我才不怕呢。”玲珑的手下用力,只借力狠狠地把蒹葭往栏杆外推去。
蒹葭的身子可以动,但,如果继续朝后面避,她整个人就快要跌出栏杆去,可如果不避,玲珑手上的力道显见越收越紧,或许很快她的空气就会被她彻底掐断。
那些看似柔软的丝带,韧劲也是最足的,死死地勒紧蒹葭颈部的肌肤,又恰好在数月前伤口的位置,那些本来愈合的伤口部位自然是脆弱的,很快,就沁出血来……
“玲……珑……”她呛咳起来,发音已经不完整,她的手下意识去推玲珑,但玲珑看上去娇柔,推上去却是纹丝不动的。
她难受极了,眼前开始眩黑,连呛咳的声音都再发不出来。
“很难受吧,很快就好了。”玲珑笑着说出这句,在蒹葭的意识快要涣散的时刻,她的语音喃喃,“其实,若不是你霸着他的视线,他一定会注意到我的!所以,你早该死了,在魑魅山该死的,是你!”
他?
哪怕思绪开始漂移,这句话,始终落进蒹葭的耳中,玲珑喜欢西陵夙?
在魑魅山初见时的那娇羞,原是从那时便喜欢上了。
而眼下,她快要死了吧,意识是那么清醒,没有晕厥过去,能觉到生命一点一滴的流逝。
无疑,这样的死是最痛苦的。
她的脚用力抵住的时候,忽然失力一滑,整个人差点要跌出栏杆,然,说时迟那时快,一双有力的臂膀紧紧将她拥住,随后,一道银光从她的脸颊边飞过,旦听得玲珑吃疼地喊了一声,她颈部的绶带突然就松开,一股清新的空气席来,让她呛了一下,终于回过气来。
那双有力的手臂顺势将她再往里带去,玲珑骤然恶狠狠地伸手推她,她措不及防,可身子却是很轻巧地被身后的力带着朝旁边避开,而玲珑收手不及,径直冲向栏杆,整个人仿似被什么无形的力道一推,竟就这样拦腰跌过栏杆。
跌出的刹那,她尖叫:
“救命!”
人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都会出于本能地求救,哪怕先前视死如归,可,一旦到了那时,只要不是万念俱灰,都仍会有求生的念头。
蒹葭的身子一震,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她陡然转身,手够出去,电闪火石的一刹,正好抓住玲珑的手。
玲珑长长的指甲在她的手背抓出一条长长的血痕,可蒹葭的手仍是静静拽住她的,玲珑再娇小,份量总归是在那的,蒹葭的手用力抓住她,半个身子眼见也要跌出栏杆。
“放手!”耳畔是男子低沉的声音,不用去看,她都知道是他。
面具男子,觞帝口中,她的师父。
“帮我拉住她!”蒹葭的额头沁出汗来,面具男子又不能强行拉开她,但,对任何伤害她的人,他都不愿意去帮,哪怕这次她又开口求他。
“帮我!”蒹葭快要拉不住。
“我不会救任何伤害你的人,你清楚了吗?你,不要再愚不可及,侮辱自个的智商,也侮辱我——”后半句话,他再是说不下去。
不止是不想说,也是眼下的情形突然起了翻天的变化。
许是他的断然拒绝。
许是蒹葭的力气渐逝。
那玲珑眼见蒹葭快要拉不住她,眼底突然浮过一丝诡异的光芒,接着她轻笑出声:
“那你就陪我一起死吧!”
说出这句话,玲珑在半空里用力将蒹葭往下一拽,他顿觉不好,再不顾其他,返手去拉蒹葭,但,只拉住蒹葭的裙裾。
可却在此刻,横空里飞来一枚红光,恰好射进他的臂端,饶是如此,他仍死死抓住那半幅裙裾。
两个人的分量对他来说虽然不算重,但,就在他要再提一次真气,将蒹葭拉上来时,只听地‘撕拉’一声,那半幅裙裾竟是决绝地断去。
他手里抓到的,仅是那片裙裾,而蒹葭的人和玲珑只急坠入那山崖下的海水里。
“茗儿!”他低吼一声,不顾什么,飞身跃出栏杆。
他不能再失去她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