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楼周围烟火四起,激扬的尘柱呛得人不断地咳嗽。战鼓隆隆,杀声不断,这场不决战愈战愈激烈。将士们个个杀得眼睛通红,战袍溅满鲜血,正死死坚守城门堡垒。
弥漫的烟尘中,司鸿宸闻讯赶来,一见我竟是大喝道:“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来搅乱!”
他的脸上布满了烟尘,眼里全是红丝,显然已经疲惫至极。我心疼地望着他,大声说话:“我们上了虞纤纤的当了!她在酒里做了手脚!”
司鸿宸狠狠骂了一句,额角、颈脖青筋凸绽,咆哮道:“最毒不过妇人心,我司鸿宸做事向来稳健慎密,眼看胜券在握,没想到会丧在女人手里!封骥料定我断了後援,才无休无止地强攻到底!臭女人,回头抓到她,非杀了她不可!”
他见我愣愣的,又说:“此事不能怪你,我也有错。赶快回去,只要将士齐心协力全力死守,定会歼灭来犯敌人!”
我并未有离开的意思,将路上的疑虑一股脑儿抛出来,“你不觉得很奇怪吗?百余车的酿酒,虞纤纤一个人绝对做不来手脚,肯定有人在帮她!”
“你是说她有帮凶?”司鸿宸目光一凝,道,“可是皇宫里都是忠实於我的人,帮她的人哪儿冒出来的?难道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
电光石火之间,我想起虞纤纤衣裙上掸不掉的灰尘,更深的恐惧席卷而来,我睁大双眼,拽住司鸿宸的战袍,几乎是尖叫着说道:“老鼠…老鼠出来觅食!原来皇宫里有地道!就在西北角无人区域,虞纤纤她知道!”
话音刚落,司鸿宸似乎也恍悟过来,脸色变得尤其可怕,回头急召:“嘎子,率领一小队,赶快随我来!”
说完,抓住我的手,几乎是从台阶飞跃而下。早有兵士牵来他的宝马,他一使劲将我送上马,自己纵身而挫,用双臂护住我。马鞭高举啪的一声,宝马扬蹄嘶鸣。
一小队人马飓风般向着皇宫方向卷去。
宫门大开,当我们赶到皇宫,驻蹄在广场上四顾,皇宫深处已经传来沉雷滚动似的喊杀声。那些赤手空拳的宫人宫婢四处逃窜,救命声惨叫声不绝於耳。须臾间,一个个联军犹如从天而降,密密麻麻布满了整个皇宫,更甚恐怖的,如同开闸的洪水,不断地有联军从西北角涌出,涌出。
要不是一面面迎风飘扬的黑色大旗,我真的很难想象,皇城的心脏地带,竟然首先被敌军攻占了。
见此情景,司鸿宸抽剑,嘶声大吼:“杀啊——”
嘎子等人纷纷亮出手中的利器,高喊着冲向敌阵。联军见遭遇的对方兵力少,自然无所畏惧,双方交缠相斗,厮杀声不绝於耳。
有人认出了司鸿宸,指着他喊:“裕王!抓住他,太平侯有重赏!”
越来越多的人围住了我们。我紧随司鸿宸後面,他边护着我,边与敌人搏杀,手中的刀剑带着尖锐的哨音,划过阔大的广场上空。
而更多的联军,潮水似涌出皇宫,向皇城四面渗透,向还在苦苦死守的城楼涌去。
一片长矛铿锵交织声中,司鸿宸等人已经寡不敌众,一个个兵士在倒下。联军汹涌而来,团团围住我们。
司鸿宸两眼放光,长剑指向敌人,直喊:“嘎子,我来掩护,你等赶快撤离此地!告诉还活着的弟兄们,皇城已遭沦陷,不要做无谓的牺牲,抓紧时机从城门出去,咱们後会有期!”
嘎子大叫:“小的誓死紧随裕王!”
“傻了!他们要的是我的人头,我比你们值钱!服从王命赶快走!”
嘎子无奈领命,率领残余的几个兵冲出重围,绝尘而去。
杀红了眼的联军,朝着我们逼将过来。
司鸿宸哈哈大笑,声音如震雷,“韩宜笑,如果这个时候要你和我一起死,你可愿意?”
“我愿意!”
我已经悔得心如滴血,感觉战败的因素有一半在我。看司鸿宸还是这样不离不弃,就有了同死的念头,所以毫不犹豫地回答他。
“好,就爱听你这句话!”司鸿宸再次纵声大笑,“我不会死的!我是裕王!裕王绝对不会死!”
他杀得兴起,步态稳健目光凌厉,联军手中的长矛刀剑十之脱手。对方初次见到传说中的裕王,被他猛悍的气场镇住,扎好架势肃然相对,竟再无一人敢上前迎战。
司鸿宸就此劈杀出一条血道,带我重新上马,在联军一片追杀声下,战马载着我俩,很快消失在宫门。
看来封叔已经摸透城楼情况,故意设下计谋,以先头部队久攻不下、屡次败退为饵,诱使司鸿宸轻敌,进而诱使城内驻军不战溃败。蛰伏在地道那端的联军趁虚而出,几乎是只费七成之力,便将皇城攻克。
当我和司鸿宸赶到城楼,战争已经没有先前那样的激烈。双方势头急剧转向,驻军将士战心顿然丧失。而封叔统帅的联军则不同,人人亢奋,唯专厮杀。城门已经被里面的联军打开,而司鸿宸的队伍无力胶着僵持下去,又闻得嘎子传令撤军,於是纷纷蜂拥向外逃窜。
封叔早下了就地绝杀的命令,死死卡断驻军的退路。撤兵腹背受敌,只能拼死突围,一时整个城楼内外杀声震天,屍横遍地。
因为我和司鸿宸是一骑双人,遥遥望去格外醒目。凭藉嘎子等人全力掩杀,未及半个时辰,我俩终於突出重围。放眼原野上,各色旗帜遍野散乱,裕王旗下人马竟是落荒奔走,狼狈鼠窜。
“苍天无眼啊,为何如此待我?”司鸿宸仰天大吼。
苍天不再给他劈杀的机会,对方军令号呜呜长吹,几千铁骑分作两翼展开,向我俩包抄而来。司鸿宸无奈收剑,快马扬鞭向广阔的山■奔驰,後面的联军狂飙追杀。好在我俩的战骑是裕王宝马,兼程飞驰当真有速度。也不知过了多久,山梁突然变为一道高耸的山峰,我们消失在山峰密林之间。
正午时分,我们出现在峡谷地带,追兵的声音已经没有了。明媚的阳光下,山色空蒙,雾气氤氲。
我们停止了前进,人马俱是疲乏不堪。
司鸿宸下了马,独自一步一步朝前走,风声肃杀,他的披氅狂乱飞舞。终於,他迎风伫立,面对着眼前连绵起伏的群山峻岭,张开双臂高呼道:“我司鸿宸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难道就这样完了?苍天,再给我一次机会吧!封骥不亡,帝业未成,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他嘶哑的声音回荡在无边的苍穹,很颤很远,从中能分辨出绝望的感觉。
我望定他,悔意潮水般漫来。清楚地记起,虞纤纤望着他的背影,眼里却是异样的冷,她说,她不会再难过了。
那时我有了罪恶感,以为是自己夺走了属於她的那份爱。哪里会知道,她的爱早逝,心中只有无底的仇恨,以及处心积虑的报复。
美丽的外表下,究竟能隐藏多少的恨意啊?
我忍不住,近到他身後,轻声说道:“对不起,我不该收留她。”
“不要说起她!”他转头冲我怒喝,双眼迸发出犀利的光芒。
很多话在我喉咙里哽住,我不知该说什麽,事已至此,说了也等於白说。我虚弱地捂住了眼睛,一动不动,泪水从指间滑落。
良久,司鸿宸才转过身来,朝我摆了摆手,无声地叹了口气,“算了。谁都想不到她会有图谋。”
他一定也有过罪恶感吧?
往事虽如陈谷,美丽的女人毕竟为他付出过。我和他习惯了强硬、冷漠,内心却偶有柔软的一面,也就是这点细小的不经意的柔软,却被虞纤纤准确地抓住了。
说到底,她才是最了解我俩的人。
“我们…这样算逃脱了吗?”我困难地咽了咽口水。
他毫无表情地摇了摇头,缓缓道:“不知道,我现在什麽都不知道。”
我踉跄地退了一步,也是满眼惘然。
风云缭绕,雾正浓。
这个时候,我唯一的意念就是,与他共患难,同赴死。这一世我为他而来,命运所有的安排,也许就是为了这一天成为定局。其实这样的安排,也算是圆满了。
司鸿宸眼里的狂乱还在,我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安慰道:“难得有这麽好的风景,宁静,安逸,好像没有战争发生。这样的时光不多,何不好好享受呢?”
我们便真的安静下来。风声阵阵,松林倒影凌乱。天空空明澄澈,漫无边际的风吹得云霞片片,那洒下来的浅淡阳光,如蒸腾的云雾,缓慢覆盖在两人身上。
风过後,四下一片岑寂,山鸟停止了聒噪的声音。而他亦无语。我缓缓靠在他的身边,心境安泰,身体的倦意便如潮如水。
朦朦胧胧似是睡去了,眼前依然是战火纷飞的情景,身穿铁甲铁盔的司鸿宸气度不凡,他在敌阵奋力拼杀,剑气如虹。
一片长矛铿锵交织声中,他目光凌厉,声音如震雷,“我不会死的!我是裕王!裕王绝对不会死!”
我敛起眉头,心想,可你也是司鸿宸啊。我答应与你同死,就没想过苟且偷生。而你呢,你答应过我吗?
他突然安静了,凉滑的手指从我的颈脖划过,依稀感觉他吻了我,那片触觉,凉凉的,暖暖的。我仿佛听见他在低声呢喃道:“抱歉,韩宜笑,我只能把你一个人扔下。封骥已经包围了我们,我不想就这样死在他手里。如果还有机会,我会重头来过。再见吧,韩宜笑…”我挣扎着想张口说话,却怎麽也张不开口。眼睛被一片阴影笼罩,只看见那个模糊的、高大的身影,正在渐渐远去…
“司鸿宸!”
终於,我大叫一声,醒了。
身边没了司鸿宸的影子,他的披氅盖在我的身上。
我下意识地摸过颈脖,脑子瞬息间一片空白——玉珠不见了,最後一枚玉珠不见了!
耳畔是密密的风声,喊杀声,联军黑色的战旗在树林间隐现。我一动不动地站着,好像还沉浸在梦境中:他吻了我,凉滑的手指从我颈脖划过。他说,再见吧,韩宜笑。
山涧突然传来宝马的嘶鸣声。
我蓦然发狂,拼命地朝山涧跑去。後面,一大批联军正包抄而至。
司鸿宸的人马出现在悬崖边,那一刻,我的呼吸,连带着绝望的那抹念头,停止了。
“司鸿宸——”
他没有回头,也许再也不能回头,人马往空中奋力一跃。
我的哭喊戛然而止,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在云雾里极速地化淡,消失。
“跳了!跳下去了!”
“裕王自尽了!我们赢了!”
山谷里一片欢呼声。
唯有我清楚地知道,他走了,真的抛下我了。
那日我被押回皇城,关在原先囚禁靖帝的破院子里。
夜深,皇城早就宵禁。到处是鼓乐之声,暗夜里盏盏明灯绚丽夺目,满天空被映得通亮。这是个不眠之夜,这是个胜利之夜。王朝新符换旧符,对百姓不过如此,对再次当权的封叔就不一样了。先皇封逸谦已死,最大的敌人裕王被灭,这天下笃定是属於他的。
甚至,在外面看守的联军那里,也有划拳猜酒声,伴着一阵宫女染了倦意的嬉笑。
四更过半,外面方才万籁俱寂,连风吹过破窗的声音也没有,如死了一般。
我的心,更是死了。
我睁大了眼睛坐在那里,天光未明,夜凉如水,没有人听见我呜咽的声音,也不会有人看见我在流泪,只有自己感觉到,那颗心,冰冷冰冷的。
隐隐有声音无情地告诉我,那人利用你的玉珠走了,你跟他的过往,只是一梦。
我再也回不去了!
窗外宫灯摇晃,伴随着一阵脚步声,屋门被打开。虞纤纤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她化了很浓的妆,看过去醉眼蒙胧,斜靠在床边,长袖委下。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也许看见我脸上来不及拭乾的泪水,便浓稠似蜜地笑起来。
“怪哉,在我印象中,韩宜笑好像生来是不会哭的。可怜的女人,让我来安慰安慰你吧。”
一见她,我五内俱焚,冷眼看着她走近,抬手就甩给她一个耳光,“娼妇!”
虞纤纤自然也迅速地回敬了我一下,骂道:“死到临头了,还这麽嚣张!”
因激愤过度,我几乎是疯狂地抓住她的衣襟,嘴里嘶吼着。虞纤纤揪住我的头发,大力将我推倒在地,两个人纠缠在一起,相互撕打着。随同虞纤纤进来的联军见状,奋力将我和虞纤纤分开。
我双手被反扭,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目光直凛凛对着虞纤纤,恨不得一刀将她杀死。
虞纤纤稍微整理衣鬓,极其冷酷地一笑,说:“你如今应该清楚了,我跟随靖帝多年,就是为了伺机报复敖!对,我虞纤纤这辈子最恨的就是他!他利用了我,以达到自己目的誓不罢休。靖帝恨他,我尤其恨!当有一天,也在这个院子,靖帝无意提起後宫有秘道,只是宫变时措手不及被抓,不然他与我早就双宿双飞,我更坚定了我的决心!”
她凑近我,双目凌厉如刀,明知我痛处所在,仍深深地刺进去,“这一天终於到了,你接纳了我,还说服了他。感谢你韩宜笑,你给了我报仇的机会。作为报答,我曾经几次三番暗示过你,那个夜半敲击声,其实是在打开地道之门。为了不引起你们的怀疑,那个老宫人给自己刻石碑,只是我用的障眼法。老鼠从地道里钻出来,差点坏了我的大事,可你们还是轻易地相信我了。哈哈,韩宜笑,我在宫里乾得游刃有余,还真的是拜你所赐!”
真相昭然若揭,我阖起了眼睛。紧接着,一种难以言语的虚脱扑天盖地而来,我颤抖了一下,突然无声地笑了。
“你真的开心吗?你和封叔里应外合除掉裕王,只是发泄你私下的仇恨。事情真如你所愿了,你真的开心吗?你原本那麽爱裕王,後来又被靖帝所爱,你爱的和爱你的都不在了,你现在成为封叔的女人,他会真心待你吗?虞纤纤,你比我可怜多了,你在这世上其实什麽都不是!”
我的心里充满了悲凉,连声音也是沉沉的。这番话挑动了虞纤纤的情绪,她忍不住尖叫起来,“试试,究竟是你可怜还是我可怜!我这就让你随我的路子走,从这个院子,再去深山那个鬼屋,我让你尝尝什麽叫生不如死!裕王不存在了,你便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不会有人在意你,你就在那里熬着,慢慢消失吧!”
说完,拂袖而去,转身间眼波掠过阴暗。我只见一道水光从她眼中溢出,飞溅在空中。
虞纤纤走了,屋内就静悄悄的,窗外风声呜咽,枝叶沙沙清晰入耳。
果然没多久,在冬日第一场小雪来临之前,我被转移到郊外深山那个破落的荒屋。
温暖,希冀,渴念,记忆…在一点一点地从我身上抽离。我行屍走肉地过着,等待命运之手将我的生命终结。
又不知道过了多少日子,大雪封了山,连看守的联军也耐不住寒冷,跑去皇城过年了。这深山,真的只剩下我一缕孤魂。
我用乾硬的麦馒头充饥,用树叶枯草填充温度。当茅屋里什麽吃的都没有,我像个野人在山上寻觅食物,摘采野果…总是以为自己迟早会死,总是机械地、本能地一天天度过。
然而,当积雪消融,春天悄然来临,我惊奇地发现,我居然还活着。
我做了个风筝。当风筝扶摇直上,飞向空茫的天际,我睁着迷茫的双眼往前走。山的那头出现一个灰色的点,正缓慢地朝这边移动。
风筝在空中划过一个美丽的弧线,掉落在山的那头。那人弯身捡了起来,朝我挥舞着。
我望着他,如同看见亲人突现。隐忍了很久的眼泪,终於落了下来。
“大叔。”
晏老头走近我,我的模样让他一时骇得忘记见面的喜悦,只喃喃道:“宜笑姑娘,你可受罪了。”
我本是没有了喜怒的人,很久不曾与人说话,此番见到晏老头,虽是哑哑的应了一声,大滴大滴的泪珠却止不住地往下掉。晏老头也红了眼睛,像对待自己的女儿那样的,拍拍我的肩膀,我便伏在他的肩上恸哭出声。
哭了良久,我才抬起泪眼,内疚道:“对不起大叔,我把大哥他…”
“不关你的事,是太平侯蓄意杀人。我儿虽生如草芥,性命却不能这样白白没了!”晏老头悲愤地说。
接着,他长叹一声,继续说道:“真没想到,皇城一战便断送了裕王的千秋功业,立功等於白立!裕王才智非凡,却又居功自傲,虚骄而恃气,如此霸性,朝野安得长久?唉,天意如此,你不要伤心了!”
我擦乾眼泪,不愿再提及司鸿宸,转移话题,“大叔,您是怎麽找到我的?”
“我打听了大半月,总算有人告诉我,说你被囚禁在深山老林,八成已经被猛兽吃了。我年纪已大,跋山涉水去了趟老家,又徒步到了皇城,一路走来,还以为也要被埋在山上了。
此番见你还好端端活着,莫不让人惊喜交加。”
“我去葑观见您,小香说您被叫去雕玉了,要很长日子才会回来。那活儿难道已经完工?”
“宜笑姑娘,果然如你所言,我被叫去,是秘密铸造金缕玉衣。”
我惊骇,一种刺痛,又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
果不其然,司鸿宸在专权的那段时期,也是他铸造金缕玉衣的过程。只是这个过程太过隐秘,竟然无人知晓,连我都被瞒过了。
晏老头叙述他的经历,他痛悔当初将玉带河秘密告诉了裕王,才让裕王产生铸造金缕玉衣的念头,从而断送了他的玉匠同行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