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儿不耐烦地扬起前蹄,发出咴儿咴儿的嘶叫声。我俩震醒过来,相视一笑。

“去哪儿?”我问。

封逸谦开心地笑道:“当然离皇城越远越好。”

我俩商量片刻,决定绕过皇城往东走,那里离大海近。我还笑说,如若被人指认出来,我们还可以漂去大海,住在荒无人烟的海岛也好,做对渔公渔婆。

“还真没见过大海呢。”封逸谦感慨道,“很想见见大海的模样。”

我真想告诉他,我见过无数次大海,从安洲城出发乘车不到一个半小时,就到达海港码头。然后乘坐渡轮,不用多久就能见到一望无际的碧蓝的大海。

以前是跟健彬一起去的,如今在古代,和相爱的封逸谦同往,那种感觉真的不一样。可是,这种感觉只能埋在心里,封逸谦他可知道?

封逸谦已经将马车拉至面前,见我失神望着他,笑着说:”还在愣什么?马儿都催你快去了。”我莞尔笑出声来。

马车向东直驶的时候,皇城离我们渐行渐远了。夜风吹过的不再有烟尘的气味,而是一路草木的清香。

夜已深,道路不好走,马儿也似乎累了。眼前是一片稻草地,秋收的稻谷成垛,一眼望过去像张张展开的帐篷。一条小河曲折细长,河面宁静,只听见轻微的潺潺的流水声。

我俩对这个地方极为满意,决定暂作歇息,天亮了再赶路。

一地稻草做我俩的床毡,封逸谦率先躺了下去,极为舒服地伸了伸腰,摊开双臂朝我示意,我很自然地躺在了他的身边。枕着他的臂弯,他的另一只手轻抚在我的后背,我激跳不安的心,此时逐渐地安定了下来。

“宜笑,快看,月亮出来了。”

天空烟霭迷离,玄月从乌云中穿梭,时而投下清冷的月影。皇城离我们那样遥远,只有月亮离我们最近。

“月老始终看着我们笑呢。”封逸谦悠悠说着。

“月老说,我俩不会再分开了。”

我也调皮地回答,忍不住抬眼,正见到封逸谦眉目之间,带着温柔的笑意,眼眸映着月色,似乎在炽烈燃烧。我知道意味着什么,心里也是狂热异常,一转身,他就势整个人压住了我。

连着颤抖的急迫的呼吸中,我俩的身子紧紧地贴在了一起。他摊开我的手心,温热的唇小心地吻着,沿着我的手臂向上,向上,最后落在我的唇边,缓缓厮磨。我不能自禁地张开嘴,他的舌尖就很快地卷了进去。

风声轻柔,缱绻似的。

我俩吻得差点窒息,封逸谦喘了口气,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眼眸在幽暗的光线下,发出清清的黑色光泽。

他柔声道:“宜笑,我只想跟你生个孩子。不,很多很多的孩子。”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手指抚摸他的瘦削的后背,感觉他的肌肤凉凉滑滑的,很舒服。身体自然地松懈下来,他的头已经伏在我的胸前,随着一层隐隐的痛,我的呼吸不由得开始渐渐急促,意乱情迷之下,等待着他的进入…然后就这样缠绵下去…

救他等于救自己

他突然滑脱于我,发出低沉的一记呻吟,全身开始剧烈地颤抖。

我觉察了,急忙起身,抱住他问道:“怎么了?”

“难受。”他的脸色变得惨白,声音都颤了,“真冷…”

我赶紧拉过从马车内取来的毛毡,将他全身裹住,安抚道:“今天累了一天了,还是休息吧。咱俩来日方长,养足身体要紧。”

他的颤抖渐渐止了,眼光黯淡了下来,“对不起宜笑,今夜让你失望了。”

我扶他进了车内,不断地安慰他。车内空间狭小,但是不会受冻。他将我合臂抱拢,我蜷在他的怀里,两个人共用一张毛毡,就这样过了一夜。

天亮了,阳光软款款地撒在稻谷地。

我挣开了眼睛,掀帘望了望外面的景致。封逸谦动了动,也醒了。

他眯起眼睛望天,秀致的轮廓惹上一层金色,笑意又变得灿烂起来,“天色真好,宜笑。”

我从地里挖来几个地薯,在河边洗了洗。回到马车边,封逸谦已经梳洗于净,我见他精神还不错,心里宽慰许多,笑着将地薯交给他。

“等找到人家,要点热的吃。秋收季节,很快会有农夫过来,咱们把人家稻谷地搞得乱糟糟的,想赔都赔不起。”

封逸谦连连点头,“说的也是,咱们先上路。”一丛丛秋林雾散烟收,眼前的景色像画屏一般在眼前铺展。马车飞驰在画屏中,我尽情呼吸新鲜的空气,和赶车的封逸谦说笑着。

出了秋林,封逸谦突然停止了说笑。

他的身形摇摇欲坠,等我在后面发现,想伸手过去扶住他,已经来不及了。在最后一刹那,封逸谦正勒紧马缰,试图让马儿停下来。

而他的身子,在我惊呼出声的同时,重重地摔了下去。

“阿谦!”

不待马车停下,我发疯一样地跳下来了车,跌跌撞撞跑向倒地的封逸谦。

此时的封逸谦双眼紧闭,脸色纸一样的白。我不断地摇晃着他,呼唤着他的名字。不自禁地,想起一直折磨他健康的那个病,心中有一种本能的恐惧,恐惧他再也不能醒来。

过了良久,他终于悠悠苏醒过来,无力地靠在我的身上,双唇颤动,却说不出一句话。

“渴…”

我望了望周围的动静,一气将封逸谦扶进马车内。又摘了片树叶,去附近小溪流盛了点清水,小心地,缓缓地注入他的口中。

封逸谦再度昏沉过去。我极目远眺,周围荒无人烟。情急之下执起马缰,朝马儿狠抽了一下,马儿扬蹄长嘶一声,朝着前方奔驰而去。

许多年之后,我依旧记得那个秋日,前方是东升的旭日,在我的眼里,仿佛整个天地都填满了恐惧,让我茫茫然不知所措。

不能去找大海,去找人,找能救他的人。

可是,除了皇城,我还能去哪儿?

我想起了晏老头一家,他们的村落就在东边,应该离这儿不远。好歹遇见几名庄户,向他们打探玉带河方位,又大致算了算,距离晏老头家至少还有三个时辰。

晌午过后,玉带河清晰地出现在眼前,道路渐渐熟悉起来。前方水岸上白帆点点,渔歌号子悠扬激荡,我仿佛即将要见到亲人一般,眼眶湿润了。

那个破旧的小院子里。

我推门而入,晏老头儿子将封逸谦背进房间,又吩咐小香赶紧去烧水。

晏老头几乎是惊慌地冲进房里,因匆匆而起,胸前还系着雕玉时的围布。见此状况,他惊呼:“封小爷!听说皇城打起来了,你们怎会出现在这儿?”

我望着不省人事的封逸谦,边擦汗边将事情简短地叙述了一遍。

晏老头跺脚道:“莫不是旧疾复发?上次封小爷发病,大家都吓出一身冷汗,这次是皇帝了。”

“请大叔务必救他。”我含泪恳求。

“爹,快想办法啊!我看封小爷比上次严重多了!”晏老头儿子也是一脸焦急。

“自然要救,一定要救!宜笑姑娘莫急。”晏老头嘴里安慰我,急得也是来回走动,最后道,“罢了,还是找原先的郎中瞧瞧。他多少跟我有点交情,应该不会透露一点风声。再说,他是方圆几十里最有名的郎中,虽比不得皇城里的太医,稳稳病情也是有的。”

当机立断,晏老头儿子赶车去请郎中。这里小香已经端来了烧好的水,又放了碗稀粥。我给封逸谦洗了脸,端起粥碗一口一口地喂他。大概是饿了,加上他迷迷糊糊的,一碗粥很快地下了肚。

我稍微松了口气,正要站起,封逸谦倏然痉挛了身子,哇的一声,刚下去的粥全部吐了出来。

“阿谦…”我收拾床上的狼藉,心疼地叫道。

封逸谦抓住我的手,止不住地咳嗽,缓了半晌的气,才说道:“宜笑,看来我是不行了。我预感到会有这么一天,没想到这么快,我娘在那边等着我…”

我呜咽道:“阿谦,我们不是说好再不分开吗?你要挺住,为了我,也为了我们的将来!”

封逸谦迷蒙地看着我,看得久了,粲然一笑,“是啊,我们的将来。我要活下去,宜笑,帮我活下去…”

帮他活下去。救他,也就等于救自己。

医院,几乎都被我遗忘的名词,似是除了自己,这世上还没诞生的名词,突然地在我脑海迸出,深深扎入我的神经。

此时此刻,我清楚地明白,万不得已之际,我要动用我的第二枚玉珠了。

郎中来了。

果然,跟上次一样,郎中搭脉探舌之后,摇头道:“此病凶险。病人脉弱、四肢发冷、眼眶下陷,非一般之病啊!”

我回答道:“听太医说,此病叫消渴症。”

“消渴症?”郎中略加思忖,点头道,“略微听说过,此乃一大奇病啊。据说其为病之肇端,皆因酒色劳伤,多是富贵人家才得。”

我苦恼地说:“请郎中下药救人。”

郎中沙沙写了药方,交给晏老头,拱手道:“恕在下学医不精,此药只能缓和一时。病人气血皆已销铄,赶快另请高明吧。”

晏老头送郎中出门,我情知郎中话里多有隐藏,悄悄跟随出去。却见郎中站在门口与晏老头告辞,我隐约听到最后一句,顿感冷水浇顶,从头到脚凉透。

“…此爷病势险恶,无力回春了。”

晏老头呆呆地站着。

我近到身后,含泪道:“大叔,请你照顾一下阿谦,我去想办法。”

晏老头转身看我,也是老泪纵横,“宜笑姑娘,你还有什么法子?郎中说,封少爷时日不多了。”

“不用告诉任何人,我两天后一定会回来。我一定要救阿谦!大叔,如果他问起我,就说我给他找药去了,要他务必等我回来!”

晏老头一瞬不瞬地直视着我,想看出我的心思端倪。我不想告诉他,只是投给他一个肯定的微笑。晏老头颔首示意,他说,他明白了。

就在那天夜里,我吻别了封逸谦,在他耳边细声低喃。我想,尽管他一直昏睡着,梦里一定听见我说的话。

“阿谦,等我。”

玉带河泛着青碧的波光,恍如封逸谦幽澈柔情的眼眸。我咽下了第二枚玉珠,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升腾,风声呼啸而过,接着,黑暗潮水般向我涌来。

安洲城,我回来了。

病人在很远的地方

小巷深处,灯光幽暗。

一对男女醉醺醺地下来,看见我,笑得前仰后合。

“哈哈,唱戏的!”

待那对男女走后,出租司机从车内伸出头,好奇地问道:“小姐,要不要打车?”

我还在东张西望寻找自己家的位置,脑子尚未清醒,只是下意识地摇摇头。司机嘀咕了一句,调转车头走了。

我至今搞不清楚自己究竟离家多少日子。小巷也变了模样,沿巷开了几家店铺,顶棚几乎要伸到巷子中心。部分人家的墙面上,巨大的“拆”字还在,只是比以前淡了许多。

顺着记忆,我摸索着拐过小弄,前面就是我家了。

我从信箱底层摸到了家里的钥匙,做贼似地上了楼,费了不少劲儿才打开家门。我听见邻居田妈家有人咳嗽,慌忙将门关上了。

家里一切照旧,想是无人踏门一步,桌子上、橱柜上都积满了厚厚的灰尘。一只饿死的蟑螂横尸在厨房,风于了的模样。

我顾不了这些,先脱下身上的古衣,换上自己的衣服。正折腾着,有人在敲门,是田妈的声音。

“宜笑,是你吗?”

我赶紧应了一声,却不敢过去开门。田妈也在犹豫,说道:“这孩子,神神秘秘的。一走又是两年半…”

原来我又消失了两年半。

我心里一阵酸楚,极力控制自己的声音,装作很平静地应道:“田妈,我刚回家很累,想早歇了。有事明天再说,好吗?”

田妈也没勉强,关照了几句,就进了自己家。

我梳洗好自己,就开始翻找银行存折。存折是夹在书架上的,总算找着了,我抽出来,啪嗒,一本书也跟着翻落下来。

拾起一看,原来是冯大泉母亲写的《司鸿志》。经过这么一摔,后面的几页都脱了。我恍恍惚惚地翻了翻,定了定神,将脱落的几页小心地夹好,放到原来的位置。

存折里也就几千元,是我在中兴大酒店攒下的。

我枕着存折入睡,脑子里全是封逸谦不省人事的样子,眉心紧蹙,脸色苍白。

“宜笑,你在哪儿?别离开我…”

空茫的静夜里,仿佛听见他在唤我。我翻来覆去,泪水濡湿了半个枕头。

好容易挨到天亮,我起来收拾好自己。正要出发,田妈又来敲门了。

田妈是给我送早点的。我打开门让她进来,她一见我,便大呼小叫道:“这孩子,怎么瘦成这样?天哪,你在外面可是遭什么罪了?”

我连忙掩饰过去,淡淡一笑,“也没什么事,就是忙了些。和朋友合伙做点小买卖,一日三餐就顾不上了。”

“苦命的孩子。”田妈感慨万千,又关心地问,“有没有男朋友了?你都二十三了,在外面跑,应该有个好男生照顾你。”

我愣了愣,还是摇了摇头。时光流逝,曾经莽撞倔强的黄毛丫头,眨眼间已经二十三岁了。

“我妈有没有回来过?”我故意岔开话题。

田妈说:“你妈还在康宁医院住着呢。上半年我随居委会几位姐妹去看过她,胖了,白了。脑子也清爽不少,看见我,还认得我。当时不知是谁提起了你,她还骂呢,说宜笑这丫头,算白养了,至今还没去看她。”

几句话说得我泪水在眼里打转,田妈见状,又安慰起我,“你也是为了你妈,冯老板花钱治你妈的病,你一定想早点还清这笔人情债。唉,都怨那个——”她突然想起来,说,“你那个父亲来过,打探你究竟去了哪儿?我可是一点都不知道,也不想多说。他给了我电话号码,说你一旦回来,马上告诉他。”

“不要让他知道,我回来过。”我断然说道。

田妈点点头,又絮絮说起房子的事情。大概是这一带属于商业规划区,房价在不断上涨,居民和区政府谈不拢,正在闹。拆迁的事,就一拖再拖。我听得云里雾里的,心思飘在远方,也没在意。

置身在现代,我脑子还飘游在古时。感觉,满大街全是人。医院里,挂号的排起了长龙,到处是病人,和穿着白大褂匆匆而行的医生、护士。

“叫什么名字?”

“封逸谦。”

“有没有医保?”

“没…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