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什麽?”

我一时语塞,敷衍道:“想不起来了。他很勇猛,一个人曾经对付好几个蛣蜣人。如果他成了封家的奴,他可以为封家做很多事。”

封逸谦并没应答,独自躺在了织锦床榻上。我近到他的身边坐下,他眼望着头顶上的幔帐,一双眸子炯炯发亮。

我的心底莫名地後悔起来。

封逸谦是不喜欢我提及别的男子,何况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子。

“算了,不找也罢。那人曾经帮助过我,所以我想报恩。”我轻描淡写地说了,顺手褪下了封逸谦的长靴。

他翻了个身,将头枕在我的大腿上,双臂环住我的腰,小兽依恋似的。过了好半晌,我才听他低声道:“这是我第一次答应别人的请求。今晚你让我说了这麽多,我很想就这样睡去…以後的日子就这样,我会活得长一些…”

他细细碎碎地呢喃着,我颤抖的手伸出去,帮他拂去遮掩面容的发丝。

“就这样陪我睡,宜笑。”

他合眼放下最後这句话,嘴角含着一缕笑,不大时候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我一动不敢动地靠在床头,房间内静谧无声。烛光染了胭脂般,还有些迷蒙,将床上偎依在一起的人影勾勒如剪纸。

封逸谦具体得的是什麽病,没有人确切知道,我更搞不清楚。

他只是告诉我,他的母亲死於那种病。从日常生活中,他的饮食起居确实与众不同,多饮多食尚不能满足,仿佛永远填不饱似的。封家对他悉心照料,我更是每天必须向封夫人汇报。

可是封逸谦还是清瘦,苍白无力,弱不禁风。

大半月过後,深居简出的封叔要出门了,这次连封逸谦也在内。封逸谦回来兴奋地告诉我,脸上的表情也活泛起来。我开始奉命准备外出的行装,到出发时,竟满当当装了一车。

听封逸谦说,封家是俪城最有名的商贾巨商。每逢大的农市,封叔会亲自坐镇与各方官市交涉,图的是财源广进、富甲天下。

这日三更时分,一弯新月还挂在树梢头,封家的牛车队伍出发了。白发老人封泽在前面开路,十几名随从前後压阵。我和封逸谦坐在中间的垂帘缁车内,看车队连绵不断地蜿蜒前进,火把风灯伴着辚辚车声,就像大战前的军队进发一般。

终於等到太阳出现在东方山巅,队伍开进了农市。但见沿路所有的店铺已经开张了,男女老幼缓慢而有序地行走。沿途吆喝声此起彼伏,各色摊位连绵,一应农家物事堆积如山,牛羊猪马一眼望不到尽头,臊臭气息弥漫了半条街。

封叔的车队一进官市,接货的吏员过来迎接,对着封叔愁眉苦脸道:“今年可是罕见的大闷市!皇城突遭蛣蜣人洗劫,靖帝生死未卜,俪城一带百姓委实惊怕了。虽然蛣蜣人还未涉足俪城,任谁都不敢预料大劫难何时降临头上,惶恐不安啊!”

封叔苦笑道:“靖帝的生死固然事大,辘辘饥肠总要填充,封泥的土地总要翻新,百姓总要过日子的。今年封家的屯粮贱价抛售,算是为百姓之忧而忧吧。”

吏员大喜过望,连连拱手致谢,“封爷大发兼爱之心,下官感佩备至。如若强敌来袭,定请封爷倡明谋划。”

“大人廖赞也,救民安国是草民的本分。”封叔慷慨而笑,将封逸谦叫到面前,介绍说,“我家侄子。非常时期,草民让他出来磨练磨练。”

封逸谦按照封叔示意,与吏员见礼。才寒暄几句,就不耐地出来,拉住我直皱眉头,说:“实在闻不惯那些臊臭味,我们去逛街。”

我还在犹豫,就被他拉着走了。

正当初夏时节,和煦宛如明镜的蓝天下,我和封逸谦行走在逐渐喧嚣的古代农市上。一队队牛车正■当■当驶进高大的石坊,各色买主接撞而至,杂货应有尽有,满柜钱货车载马驮。

可惜还没逛上半个时辰,封叔派人唤封逸谦回去。大概是怕封逸谦累着,训斥了我一顿,於是我陪着封逸谦在车内休息。

封逸谦一觉醒来,已经临近黄昏,喧闹的农市开始变得冷清。这个时候,忙乎了一天的封叔回来了。

车队卸下所有的货物後,显得轻松,车速也显得快了许多。我以为天黑以後可以到达封家,只顾沿途观赏大好风景,竟然没感觉车队中途走岔道,朝着另一方向去了。

前面出现黝黑蜿蜒的山林剪影,横着一弯茫茫碧水。几乎没有响动的车队沿着山麓前进,不大工夫拐进了谷口,此时天色大黑,对面山道一盏风灯悠悠飘荡。

“下车,今晚在这里住宿!”封叔下了指令。

我望着眼前陌生的地方,不无担心地问封逸谦,“我们要去哪儿?”

封逸谦的眼里也是迷蒙一片,“我也不知道。封叔说上哪儿,我们就上哪儿。”

顺着风灯的指引,马队很快进了一家客栈。那客栈是几排大砖房,庭院碎石圈起来的草地,很大很空阔,南北两边各有马厩。顺着石门就通向厅堂,通向各自房间。

掌柜赶忙出来迎接。封叔见庭院收拾得乾净,露出满意的微笑,将马缰交给随从,“都把马牵到南边去,夜风大,注意看守。”说完,跟着掌柜进石门去了。封泽背着沉甸甸的腰刀,招呼另几名随从一并跟上。

我和封逸谦也下了马车,还没走过石门,突然闻得有酒香扑鼻,封逸谦鼻翼翕动,说:“不知道店家在烧什麽?我饿了。”

“夫人关照过,到了外面少吃来历不明的,她给你准备不少好吃的。”我劝了一句,突然想起忘记拿装食物的藤匣了,赶紧招呼他一声,跑着折回去取。

刚巧又来了一拨客人。一名紫袍男子正被人搀扶着下马,一脚踩在匍匐在地的人身上,另有黑衣人领着几名侍从守在紫袍男子身旁。我有点惊讶:瞧这等架势,定是非富即贵的人家。

黑衣人命令侍从将几匹黑马牵到北边的马厩,山风呼啸而过,说话的声音有点低沉,仍能听得清楚。

我一惊,竟呆滞地站着未动。

紫袍人正跟黑衣人低语着什麽,风马灯摇曳着他们的风袍,眼前影影绰绰不分明。我很想看清黑衣人的脸,连封逸谦站在身後也没注意。

他拍了拍我的肩,“宜笑,怎麽磨磨蹭蹭的,在看什麽?”

我慌忙嘘了一声,示意他噤声。我俩隐在马车旁,眼看着那些人朝着石门,一步步走去。

石门顶上的风灯染了昏黄的光,照在他们身上,此时黑衣人警惕地睥睨左右,眼神冷鹜。

好像真听到了轰鸣声,和那记撕心裂肺最後的诅咒,我凛凛地打了个哆嗦。

这回,我真的看清那张脸了。

回到房间时,夜烛刚燃,室内乾净得不染纤尘。而窗外,风急,树影摇荡。

封逸谦想是坐车久了,连连喊困,只着了中衣围着锦被蜷缩在床上。我服侍他服完药,正放下幔帐,他就很自然地爬过来,枕着我的大腿。

“你好像不开心,是不是封叔白天骂你的缘故?”封逸谦虽然困意十足,双目仍是茫然地看着我。

“不是。”我吁了口气,自语似的,“如果两个人後世是仇人,前世必定会是仇人吗?”

“什麽前世後世的?宜笑,你总是想得特别多。两个仇人即使去了前世,也不一定碰得到。唉,我只要今世活得长些,谁知道有没有後世呢?”

封逸谦孩子气似的,翻了个身,不久发出细微匀净的呼吸声。

我注视着他年轻的面庞,许是盯得久了,眼前渐渐模糊起来。

他从来没提出过男女间床第之欢,封家也从未提及。也许在那个时代,女奴只是伺候人的工具,是不配跟年轻的主人欢爱的。封逸谦虽然温顺听话,骨子里对我的身份也是在意的。

又也许,他的心里已经烙下阿颦的印记,装不下别人了。

我从来没问他心里的感受,因为这些对我不重要。

漏夜残烛滴了满桌,眼看着夜走向深处。山风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把客栈里所有的声音掩盖住。

我始终处在半寐半醒的状态,不经意间,隔着窗纸,隐约有几个人影一闪而过。我小心地下了床,推开门窗,张望了几下,什麽动静都没有。

床上的封逸谦动了动,发出轻轻的呢喃声,“渴…”

“我去厨房给你倒点热水。”

我就势答应了一句,提起陶壶,在外面小心翼翼地掩上房门,赤脚灵猫般溜下了楼梯。

通往厨房的道路晦暗空荡,几道身影电光般掠过,攀爬过梁柱,像几只灵活的猿猴飞上了屋顶,眨眼间消失了。藉着疏冷的星光,我隐约看到封泽花白的头发,飘逸而逝。

三更半夜的,封叔的人在干什麽?

带着这个问号,我摸索着找到了厨房。门轻轻一推,吱嘎的声音显得格外突兀。一只老鼠吱吱叫着从我脚下窜过,我大吃一惊,不由“噫”地轻叫出声。

与此同时,眼前一道寒光,有冰凉的东西横在了我的脖颈。

“不许出声!”

黑暗中,有人沉声警告。

我听出是谁,忙应道:“是我。”

“你是谁?”

“二哥,我是宛如。”我仿佛又回到了曾经经历过的年代。

冰凉的感觉消失了,眼前似乎拂过一缕微风。我定了定神,木窗外洒入丝丝微光,一个剪影似真似幻地立在我的眼前。那双格外漆黑的眼直直地迎视着我,冷峭到极处的神色。这让我想起那场墓战,被击中双膝的楼家盛跪倒在地上,绝望地嘶吼着。

我的心里一暖,再度叫了一声,“二哥,没想到我们还能见面。”

窗外夜风如刀,楼家盛的脸上一片阴影。他冷森地笑起来,“司鸿宸连你也杀了。没错,後世我们都死在他手里,心腹大仇没法报,楼家盛活得太窝囊!但是,我现在是袁放,不是什麽楼家盛,我是梁汉王朝的护国将军,靖帝身边的红人!司鸿宸啊司鸿宸,我得好好感谢你,让我再次风风光光做人!”

我惊得目瞪口呆,下意识地低喃:“原来…”

那个紫袍男人会不会就是靖帝?

楼家盛——不,此时应该叫袁放,警觉地细听外面的动静,突然问我:“你现在是什麽人?为什麽出现在这里?”

“我的命就差了,一醒来就是宫奴,还遭人变卖。”我苦笑,将经历简单地告诉了他。

这个时候千万不能漏了嘴,司鸿宸其实也在异世。如果他们相碰,司鸿宸休想活着回去。他俩的身份换了——楼家盛成了将军,而司鸿宸却是人人可诛的可怜的宫奴。

袁放听完我的叙述,咀嚼着一个人,“俪城的封叔…”

我立马想起心中的谜团,问道:“你现在是将军,应该知道裕王是谁?”

“这也是我百思不得解之处,梁汉王朝竟然没有裕王!”袁放轻摇头,接着又阴笑,“裕王根本是一种幻象,一个传说而已!哼,金缕玉衣一旦出现,我会让它灰飞烟灭,就让司鸿宸一辈子找去吧,他永远也休想得到!哈哈!”

闻言,我彻底相信了。

没有裕王,所谓的裕王地宫就根本不存在;没有裕王地宫,哪来的金缕玉衣?将来有一天,我见到了司鸿宸,我会很坦率地告诉他,他的先祖撒了个弥天大谎!

司鸿宸,你来这个朝代何苦呢。

我暗暗苦笑,竟有点失神。袁放黑袍抖动,无声地穿过我面前,我回神,一把拉住他,“你去哪儿?”

“我回房休息。刚才听到点儿动静,就出来查看,原来是你。太晚了,待白天再说话。”

他的声音很冷漠,全然没有楼家盛亲切温和的感觉。我倏地放了手,深切地明白,眼前的这个人不是“二哥”了,他是全新的一个陌生人。

我失望地看着他走,看他的身影隐过半掩的木门,黑袍在风里展翅舞动。那一刻,我无法通透我的感情,我最後一次将他当作“二哥”看待,於是我轻声提醒他,“对面屋顶有人。”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袍风微动,无声地消失在黑夜中。

夜风剑一般划过。

我站在屋檐下,耳边有杂乱的声音,和马的嘶鸣声,因为离得远听不分明。客栈外有火把如团团日光,把天空映得昏黄一片。

不消片刻,黑暗重新笼罩夜空,周围又恢复了静谧。

我不知道後来发生过什麽,只是守着封逸谦睡到天亮。霞光映上窗纸,我尚在梦乡,房门突然被人推开了。

封叔带着两名随从进来。

封逸谦坐起身,迷迷糊糊地问:“干什麽?”

封叔阴鸷的眼光直直落在我的身上,一甩袖子,命令两名随从,“把这个女人绑起来!”

一头懵懂的我刚要开口,封叔身边的随从近到床前,一拽就把我拖了下来。脚下一踉跄,我几乎摔倒在地。

“宜笑!”封逸谦担忧的叫声。

努力撑住自己,我抬起眼,冷声问:“奴婢犯了什麽事?”

刚说完,封叔手里的马鞭已经落在了我的身上。啪的脆响,抽到肩膀的时候,麻辣辣的疼。我倒抽了一口冷气,听到封叔怒气冲冲地问我:“半夜里你是不是出去,向袁放通风报信?你这个狡猾的小宫奴,封家差点被你的老实相迷惑住,竟然没想到你是靖帝插在封家的贼!”

“不是!”我用倔强的声音回答。

此时封叔的鞭子又要落了下来,封逸谦从後面跑过来,生生将封叔拦住,“叔,宜笑不是这样的人!她是因为半夜我喊口渴,才出去的!”

“宜笑宜笑,听听你喊得多亲热。你涉世太浅,根本料不到风云险恶、人心叵测!谦儿,我会让你彻底看清这个贱奴究竟是什麽货色!”

封叔转向我,继续问:“昨夜投宿的那帮人,靖帝是不是就在其中?我们的人几乎嗅到了他的气息,却被你破坏了!你快点说,袁放他们下一步有何行动?你要是老实说了,我会考虑放过你。”

我闭口不言。

封逸谦已经急了,催促我,“宜笑,你就告诉叔叔吧。我不想你死!”

听到他充满哽咽的话,我的心渐渐腾起了一种暖意。我沉默半晌,双拳紧紧攥在了一起。

“不知道。”我这样阴沉地回答。

对一个女奴而言,退是死,进也是死,我不会屈服於封叔。

无论哪个时代,我韩宜笑从未屈服过人。

连司鸿宸也不能。

封叔阴阴地笑起来,用自信的口吻说道:“先让你■着,到时候不怕你不招。来呀,把她绑得紧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识到,什麽叫广袤无垠。

现代社会,从高楼林立的城市出发,很难找到没有被开发的地方。我常常想,词语里“广袤无垠”的江南平原是什麽样子。

丛芳烂漫,郁郁纷纷,逦迤忽而尽,泱漭平不息。

天空,蓝得没有一丝杂质。

夏天的日头浑圆硕大,几乎贴着车队走。我的双腿已经失去了知觉,脚下再次磨出了血泡。阳光刺目欲盲,像是泼了一脸滚开的水。但是我必须咬牙坚持着,甚至不能放慢一点速度。

因为,我现在是拴着绳子被系在马车後的囚奴。

封逸谦坐在马车上,眉梢眼角紧蹙,脸上透着无奈。他默默地注视着我,突然朝赶车的马夫叱骂道:“我让你慢点儿,听见没有?”

“少爷,再慢就赶不上队伍了!”车夫委屈道,接着加了一马鞭。

封逸谦恨恨地骂了一句,几乎是悲悯地望了望我,刷地落下了车帘。

我被拖着穿过平地,远眺过去,连绵的青山隐约再现。黄昏临近,落日熔成胭脂色,天地间愈加显得壮丽如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