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他死在回来的半路上?
如果我碰不上他,这一趟岂不是白来了吗?
更为忧心的,那个时代交通不便,我连如何走葑观也不知道。司鸿宸去葑观老家是否有别的目的?难道这几天他得到裕王地宫的秘密了?
不可能。
一方面担心他死了,我又要空手而归;另一方面,内心深处又咒他早点遭报应,免得见了面我又要受罪。
这样在矛盾纠葛中,一天很快过去了。夜幕再次降临的时候,小洋楼铁门外传来汽车喇叭声,司鸿宸的德国霍希车回来了。
我惊疑不定,跑下去看个究竟。车子只在花园内拐了个弯,停住了,驾驶室出来的是司鸿宸的手下副官。
副官朝我啪的一个敬礼,“夫人,将军命我去书房取个文件。”
“将军回来了?”我急忙问。
“将军正在回来的火车上,预计明日凌晨到达安洲站。”
我又是一阵晕乎,司鸿宸坐的是火车!
冯大泉母亲的《司鸿志》里,只是写明车祸,并没有告诉我,究竟是火车还是汽车啊。
副官开着车走了,我在房间里徘徊了很久,直到服侍我的老女佣睡着了,才披上外套,幽灵一般闪出了小洋房。
黑夜,垂下沉沉大幕,遮掩了大地上的一切。午夜过後,繁忙的安洲城车站也安静了下来,只有站台上还亮着一排昏暗的路灯。全城的人似乎都入睡了,万籁俱寂。
我找了个角落将自己躲藏起来,掖紧了外套,只听见周围一片啾啾的虫鸣声。
满天星斗朝我神秘地眨眼。一颗彗星,拖着橘黄色的长尾,划过漆黑的天宇,向遥远的地平线上陨去。我疲倦极了,也没多思多想,就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东方微露鱼肚白,我被一阵齐整的踏步声惊醒。只见车站人员忙着清理地面,并铺上红地毯。一队士兵立正持枪,一排排雪亮的刺刀,在熹微的照耀下闪射白光。
还没搞懂究竟发生什麽,一群衣着鲜艳的男女出现了,他们手中持着彩旗,摆出欢迎的姿势,翘首等待着,窃窃私语着。我悄悄地走过去,混入欢迎的人群当中,有人还热情地给了我一面彩旗。
“马议员垮台了,司鸿将军是安洲城的新主人,这地盘真正属於他了。我们要拥护司鸿将军!给他极大的声援!”
不久,一列专车带着汽笛的长鸣,缓缓驶入车站。站台上顿时响起了嘹亮的军号声和雄壮的口令声。列车一停,车门打开,司鸿宸英姿矫健地出现了。
人群中,掌声、欢呼声雷动。
司鸿宸在大批侍卫的保护下,微笑着朝人们招手示意。他英俊的脸庞并没有应一夜长途而有丝毫暗淡,一双飞扬的眼眸,绽出乌金似的光芒。
他会是将死的人吗?我一时只能愣愣地看着,脑子晕乎乎的。
他流连的目光很快停在我的脸上。他定定地望着我,有点茫然,有点疑惑,眸中光华潋灩千变万化。
我告诉自己,只要能套出他嘴里的秘密,我什麽都能忍。
司鸿宸径直走到我面前,忽然向我伸手。我没有丝毫犹豫地接住了。他唇际的笑意渐渐加深,然後狠狠地拥住了我。
军号声欢呼声戛然而止,我能听到风儿穿过整个站台,伴着他薄荷的气息。他的声音细微地传入耳内,让我刹那间有恍如隔世的错觉。
“我以为你恨我,所以用那样的方式离开…可是你告诉我,我不杀楼家盛,不杀余嫂,你会留在我身边吗?”
我瞪大眼睛,一时猜不透他在说什麽。於是避开这种话题,答得很乾脆,“不会。”
“如果我要你和我一起死呢?”
“司鸿宸,你疯了!”我害怕了,忍不住一颤。
他孩子气似地笑起来,仿佛刚才说的只是玩笑话。温润的唇落在我的耳畔,撕咬似地吻了吻,“我会让你心甘情愿做我真正的新娘的。”说完,不容分说将我抱了起来。
於是,众目睽睽之下,他抱着我经过贵宾通道,将所有的人远远地甩在了後面。车站外面静悄悄的,卖货的人和乘客都让在路旁,那辆德国霍希车安静地等候多时。
此时,漫天的霞光映过来,只见车子油光黑亮可鉴,不胜豪华。司鸿宸这才放下我,开了车门,送我坐在副驾驶室里,自己兴奋地坐在我旁边。
“好几天没用它了,怪想的。”
他吹了个口哨,饶有兴致地抚摸方向盘,像是跟久违的老友说话。因为一夜没白等,我全身一松懈,自然产生了侥幸心理。
车祸不会这麽早发生。
司鸿宸开始慢慢发动车子。
一道火红的人影出现在面前,生生拦住了我们的去路。虞琪脸色煞白,发簪上的珍珠璎珞随着她急促的呼吸,摇晃不定。
“宸哥,不要开车!车内有诈!”
我和身边的司鸿宸俱是一惊。司鸿宸脸上笑意全失,眉宇间神色犹如出鞘的刀剑,冒着寒气。他冷冷地命令道:“虞琪,你给我滚得远远的!”
虞琪火红的披风被风吹得飘飘欲飞,她朝着司鸿宸叫喊:“宸哥,你相信我吧!我知道我做错事了,他们给了我不少钱,让我差点出卖了你。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忏悔,我对不住你,宸哥!我再也不做傻事了,宸哥,我爱你!我一直爱你的!”
这样的神色与语气,对於骄横的虞琪来说,是极为少见的。此刻的虞琪双眼含泪,被胭脂涂得血红的唇片在剧烈地颤抖。
我突然相信她了,不由说了一句:“司鸿宸,我们还是下车吧,我…”
话还没落点,司鸿宸满脸阴霾,一脚缓缓踩向油门。虞琪的动作变得极快,眨眼间手里握了一把手枪,对着我,极阴森地笑着。
“宸哥,如果你为了这个女人去送死,我一枪结果了她!”
我紧张得全身发抖,声音都颤了,“司鸿宸,你听她的,不然我们都没命了!”边喊边伸手去开车门,不料车门已经被他牢牢锁住。
我惊恐地侧头,正见到司鸿宸森森地盯着虞琪笑,眼光邪恶异常。对面的虞琪脸色恐怖,她节节退後,嘴里尖叫着“宸哥”。
司鸿宸的车闪电般冲了过去,虞琪在拼命逃。我几乎窒息在那一瞬间,眼睁睁看着车子离虞琪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接着“■”的巨响,前面的虞琪消失了。
“你杀了她!司鸿宸,你杀了她!”
我的手紧紧掐住他的手掌,撕心裂肺地狂叫着。而司鸿宸的车速并未有丝毫的减弱,路边的景物几乎成了模糊的直线,一道道电一般闪过。
刹车失灵了。
但是,司鸿宸似乎也没有刹车的迹象,他仿佛已经料到自己有这麽一天,又仿佛有所期待,有所准备…
我拼命地想扯开衣襟,去寻找那条玉珠项链。但眩晕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以至於控制不住自己的意识。
一道耀目的火光冲天而起,接着是天旋地转的黑暗。我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只感觉身形在往无边无际的黑洞里坠去,坠去,我挥动着手,很想抓住司鸿宸的衣服的一角,可是什麽都没有。
我很想问他,裕王地宫究竟在哪儿?
又想问他,他刚才的话究竟是什麽意思?
“如果我要你和我一起死呢?”
在失去意识的那一刹那,司鸿宸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又突兀地消失了。
第一篇 【江山如画】
司鸿宸,你把我带到这个朝代,我们的身份竟然是奴!
呼吸间隐隐有一股呛人的味道,还有爆裂的声音,辨不清来源。我努力挣扎着,终於睁开了眼睛。
大地似乎在燃烧,遍野焦木冒着青烟,那升腾不断的烟雾,把半边天空都熏黑了。我茫然四顾,正巧看见司鸿宸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长发散乱,光裸着上身,下面麻布长裤显得破旧,裤管肥大得可以装下一个人。我奇怪地看着他,要不是他那雕刻分明的五官,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南征军少将了。
此时,司鸿宸匆匆扫了我一眼,也用迷茫的目光扫视周围的一切。我低头打量自己,发现自己也是同样褴褛的装束,而且没鞋子,我竟然光着脚!
“司鸿宸,这是哪儿?”我惶惑地大叫。
他的声音在颤抖,“这里是梁汉王朝…我们倒退两千年了!”
一声长嘘尚未吐尽,便听一阵沉雷滚动,已经见亮的天色再次被昏暗笼罩。一群古人尖叫着,哭喊着从面前跑过。
我惶惑不安地站起来,远处山脉连绵不断,四野苍莽望不到边。脚下全是被遗弃的杂物、残损的铁皮楯车、原始的器械,以及人与马腐烂的盈臭…
显然,这里刚经历过一场血与火的洗礼。
我的脸上一阵抽搐,连连後退,对司鸿宸惊道:“为什麽这样?这里究竟发生过什麽事?”
“一场内战。我们正在经历战争!”
司鸿宸的话音未落,滚雷声轰鸣而至,抬眼望去,天边陡然出现一道黑色影壁,朝这边压将而来。恰这时,号角声齐鸣,原野上不知什麽时候冒出大批持刀执剑的人,两队人马骤然相撞,顿时天地烟尘飞扬迷离,到处是厮杀叫喊声。
“他们杀过来了!快跑!”
我大吃一惊,慌乱地跟在司鸿宸後面。一飞骑风驰电掣般冲到我的面前,在我来不及转身之际,一剑挑开我身上裹着的衣衫,露出里面的肌肤。我吓得惊呼,那人狂笑不止,似乎在戏弄他们的对手。
司鸿宸一声大吼,从地上拾起一口短柄铁斧,猛磕对方马肚子。战马扬蹄嘶鸣,那人从马上摔了下来,司鸿宸犹不罢休,挥动铁斧,鲜血喷溅了他一身。
我情不自禁地倒退了几步——司鸿宸向来善战,此刻面色冷峻动作从容,甚至露出了砍杀的欢愉。
“司鸿宸,快告诉我,谁是敌谁是友?”我大喊。
“不知道!”司鸿宸一个腾挪,又将一名骑士挑翻落马。
“我们的身份是什麽?”我又急迫地问。
“奴!”
司鸿宸只说了一个字,整个人陷入血腥弥漫中。他的身影时隐时现,手中的铁斧砍瓜切菜似的,周围的人马纷纷倒下,那情景纵是战场也煞是森然。
“擒拿这个人!赏万金——”对方领头的终於忍无可忍,指着司鸿宸喝令道。
骤然之间,四五十骑围成一个大圈子,将司鸿宸紧紧包围在了里面。一阵猛烈的厮杀过後,司鸿宸渐渐被逼到死亡边缘,马鞭声凌空而响,手中的铁斧被击落在地。在欢呼声下,几个人扑上前。死死扼制住了司鸿宸。
“司鸿宸——”我不顾一切地想冲过去,却被人反手扭住,铁钳般的大手扼住我的喉咙,直到我整张脸涨成猪肝色,才倏然放手。
我软瘫在地,那些狰狞可怖的笑脸一张张显露在面前,不禁连连乾呕。
司鸿宸朝我看了一眼,冰冷漠然地被那些人带走了。我望着他的背影,欷歔感慨不能自己,眼里涌出了两行泪水。
司鸿宸,你把我带到这个朝代,却各分一方,你让我怎麽见到你呢?
这是一条西去的漫漫官道,经过长途跋涉,几辆带蓬马车在兵丁的吆喝下,辚辚隆隆向前行驶,不远处隐约看见城墙上的檐角。
我坐在马车内,双手被麻绳绑得生疼。车内挤满了同样装束的女子,按照司鸿宸所言便是女奴了。有个拖鼻涕的女孩坐不住了,直愣愣往後倒,麻绳是几个人串在一起的,立刻招来别人的一顿踹骂。
外面细雨纷纷,夹道杨柳显出湿漉漉的嫩绿,雨水夹着女孩的泪水,我颤栗的心始终不能平静。
下一站是什麽?我的这种身份会遭来什麽命运?
从别人的口中,除了知道大家都是宫中的女奴,皇帝是谁?皇宫在哪儿?她们说得不清楚,我也一知半解。我们就像傻瓜一样被人牵着走,整天整夜有人看守,连开小差的机会也没有。
终於到达城门,吊桥内外的大道车来人往,每每飞骑经过,必定扬起一路灰尘。道路两边的行人似乎已经司空见惯,有包子铺将炭火桶端到外面,里面硕大的包子热气腾腾。
闻着那股热气,我不禁咽了咽喉咙,感觉那里乾得要冒出火来。但看其余的女奴,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都是唇焦口燥,脸色苍白。我干脆不去看她们,正巧车子进了城门,抬眼细心观察门楼,依稀看见石刻的“俪城”两字。
凭着贫瘠的历史知识,我想起来了,俪城在安洲西北,两地距离至少有两三百公里。
离家人,离司鸿宸,越来越远了。
好容易等到风停雨息,那几个持刀佩剑的男人叱喝着,将我们从各个马车内赶下来。那边早有人在老槐树一带腾出大场子,将我们驱赶在树下,一一站立。
人们逐渐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朝着我们指指点点、品头论足。里面不乏衣着光鲜者,也有嘻嘻哈哈凑热闹的。领头的兵丁站在木桩子上吆喝几声,然後吩咐手下分头准备。
买卖开始了。
一场内战之後,皇帝逃跑了,胜利属於蛣蜣族。蛣蜣族人正如蛣蜣一样,肮脏野蛮毫无人性。
在那个时期,历史就像战车的轮子,轰轰然驶过,接着又轰轰然翻开新的一页。
以前我总是听老年人讲,打仗最吃亏老百姓。这里奴役最倒霉,本身就没自由。旧主人垮了,又换个新主人。
那些富人贵胄像进了集贸市场,对着我们挑三拣四。选到中意的,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後领着麻绳牵回家。
周围的女奴越来越少,连那个拖鼻涕的女孩也被牵走了。刚才还热闹的场面冷清起来,天上又下起细雨,把剩下的买主差不多逼走了。领头的召集手下的几位开始数钱,五铢钱叮当作响,他们满意地嬉笑不止,将我们剩下的女奴晾在一边。
我不安地望着天空,全身酸疼难耐。
可笑的是,我无人问津的原因竟然是——肤色太白,脚下没老茧。
当然,凭着双脚也能判断出,这个女奴在宫里是勤快的,还是偷懒的。我自然不入买家的眼,他们甚至还向我投以鄙夷的目光。
“便宜了!便宜了!”那帮人数完钱,急着将剩下的女奴脱手,开始挨个折价兜售。
无奈雨愈下愈大,柳絮漫漫飞舞,天地间唯有雨点击打树叶的啪啪声,纵是高声吆喝,路人也难以听得清楚。领头遥遥一望渡口,挥动马缰下令道:“收拾了,那里有几条大船,想必是富贵人家,问问他们要不要?”
一名络腮胡子的中年兵丁叫道:“爷,要是他们也不要,这个小娘们我要了!”
他馋着嘴,露出满口黄牙,指着我嘿嘿直笑。
我已经被淋得浑身哆嗦,闻听此言,抖得越发厉害了。
领头的跟着一帮人起哄,竟爽快地答应了,“是不是还没娶老婆?行,回头你把她牵走!”
烟雨蒙蒙中,渡口果然停泊着几条客船,里面丝竹声声笑语不断。领头的带着我们挨家问过去,里面的人都在歌舞的兴趣上,何况我们都淋得像落汤鸡,个个狼狈不堪的样子,自然连眼皮都懒得动一下。因为对方是蛣蜣族人,不好当面拒绝,就差人递上银钱,将我们打发走了。
领头的粗鲁地骂了一句,又满意地掂了掂手中的银钱,招呼手下,“算了,这些女人大家自个分了吧,带回去自己享受去。”
那些女孩吓得哭成一团,我死命地想去摸索脖子上的玉珠,怎奈双手被牢牢禁锢,始终碰不到项链。
正在这时,有一只大船悠然泊来,一个须发雪白的老人站在船头,“诸位爷,可是你们在卖奴?”
领头的连忙答应:“这可是宫里的奴,服侍过靖帝的。你家要不要?”
老人慨然笑道:“要的就是宫里的。这样吧,我直接过来选一个就是。”说罢一个纵身,竟从几丈开外的船头,直飞到岸上,惊得那些蛣蜣族兵丁齐声喝彩,却又连忙惶恐噤声。
原来这帮人,也是欺软怕恶的。
老人逐一挑选过去,锐利的眼神从我脸上一掠而过。不知为什麽,我的心骤然凉到极处,隐约感觉这是我唯一逃生的机会了。所以当老人从我面前走过,我不禁叫了一声:“请您挑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