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壁上的挂钟,已经指向了午夜一点。
我躺在梨木花床上,听着外面隐约的汽笛声,碾转反侧不能成眠。
脑子里老是闪现那本《司鸿志》。司鸿宸手里的,和冯大泉母亲手里的,是不是同样的一本?
司鸿宸究竟有没有找到地宫入口?
还有,让我始终心惊胆战的是,作为司鸿宸的妻子,以後他会怎样待我?
“韩小姐,恕我直言,你是处女吗?”冯大泉似笑非笑的脸在黑暗里晃动,“现代科技发达,补个处女膜费不了多少钱,只要司鸿宸不怀疑就是。”
当时我的脸唰地红了起来,嘴里生气地说道:“你不是说我会毫发无损地回来吗?”
冯大泉瞪大了眼,显得十分无辜,“跟司鸿宸在一起的是楼婉茹,不是你,你韩宜笑当然会毫发无损地回来。”
我难以接受冯大泉的强盗逻辑。但是我已经义无反顾,我必须离开这个伤心地。
当时我自信地以为,凭我现代人的聪明才智,我不会败给司鸿宸。
健彬一向笑我思想传统,虽然早恋,却不肯轻易献身。我知道,母亲婚恋的悲剧确实影响了我。
记得有一次,我和健彬夜游江边。水波荡漾,都市灯火和满天月色相融合,这样的境界容易让人陶醉。健彬情难自禁,他吻着我,将我抱入灌木丛中。他睁着年轻人明亮的眼睛,第一次勇敢地解开牛仔裤的拉链。
我什麽都明白了,心怦怦地跳着,想拒绝又不想拒绝。恰恰这时,一个五六岁的小孩进来拾皮球,看见拥抱在一起的我们,吓得连皮球都不要就跑开了。我匆忙推开了健彬,站起来顽皮地冲着健彬直笑…
翻了个身,我停止了冥想。
不许想他!不许想他!
我警告着自己,拉了拉被面,更深地蒙住了脸。
窗外鸟儿唱得欢,我醒来了。一缕阳光正透过金丝绒窗帷的缝隙,洒在锦绣被褥上。
套上棉袍,我来到窗旁拉开窗帷,外面的世界空明澄澈,雪在融化,积水顺着屋檐滴答滴答地坠落。司鸿宸正在花园里来回跑步,只穿单薄的汗衫,健壮的胳膊一节一节的。
我看得有点出神,这时,不经意似地,他抬头朝这边望了一眼。我心虚地闪过身,唰地拉拢了窗帷。
早餐就是日常的大饼油条,那是勤务兵从街上买来的。司鸿宸嚼得有味,还连喝了两杯牛奶。我慢慢地吃着,也许以前很少有食品添加剂,感觉比现代好吃多了。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他很少说话,我也沉默。
然後,他开着他的破车出门去了。
整幢小洋楼安静,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绕过花园,来到司鸿宸的书房前,推拉几下,房门纹丝不动。
我有点沮丧,思忖着下一步该怎麽办,书房里的电话铃响了。
是不是他查岗来了?
接个电话就够我手忙脚乱,我飞跑着进了客厅,整个人几乎扑到话筒前,尽量放平声音,“喂。”
有个女人在电话那头阴阴地笑着,“楼婉茹,昨夜睡得可好?”
又是虞琪。
眼前一阵发晕。我勉力克制自己,说道:“虞小姐,你阴魂不散,不觉得很累吗?”
“不累,我闲着呢,想找你聊聊。”虞琪心情似乎很是愉悦,“宸哥不在,你一定很寂寞吧?你知道宸哥一早去哪儿了?”
我冷笑一声,“蒙虞小姐操心,他去哪儿我管得着吗?”
“新婚妻子连丈夫的行踪都不知道,这也太可怜了。”虞琪啧啧说话,“宸哥出了东门,就被马小姐的车子给接走了。马小姐的来头大了,父亲可是省会议员,谁都惹不起。在这方面,我和你可是一条阵线上的。”
我回顾昨天司鸿宸打电话过程,一时没去应答。
虞琪以为我的醋缸子已经打翻,笑着说:“真替你担心,宸哥这麽大的一匹野马,你无论如何驾不住。你要不要知道他最近在忙些什麽?在跟多少女人打交道?有兴趣的话,你就来我这儿,我会告诉你。”
我沉默着,脑子里千转百折,寻思她想搞什麽阴谋。但是她的话语确实勾起我的好奇心,我不正想多了解司鸿宸吗?
“怎麽样?是不是不敢来,怕我吃了你?”虞琪大概猜出我的心思,“宸哥上次叱骂我一回,我哪敢再动你?也是,你我水火不相容,随便你。”
“行,我这就过来。”
我咬了咬牙,断然接受了虞琪的邀请。
匆匆梳洗了一番,我换上锦花长袄,胸襟别珠花,就这样出了门。
从小洋楼到大街还需走十来分钟。隔着栅栏和大片草坪,沿路全是清一色花园洋房,花团锦簇,西洋味极浓。这里常年生长着法国梧桐、杏树、铃铛果,葡萄架盘桓房檐,铸铁圆桌、惬意的藤椅,以及四处晃荡的巡警。
到了大街,我便叫了辆黄包车,直向虞琪所说的东门安寨奔去。
这次我是摸着哪里是东门安寨了。原来在那个时代,我家低洼地区妓院栉比,歌馆林立,是个极繁华的所在。家家门前站着接客的老鸨,涂得艳丽的女子满面春风,含笑相迎。
越往里走,我心越忐忑。
车夫黄包车拉得飞快,不消片刻到了一幢三层楼前。楼房是仿照西洋款式设计,雕刻新奇,无比瑰丽。听车夫介绍,这里重门深奥,收费特别昂贵,是最高级的玩乐场所。来这里光顾的,大都是富翁阔佬,往往不惜一掷千金,以求一日之欢。
我站在大门外,眼光定在石膏雕柱上,看起来像个寻夫的小怨妇。
正犹豫着,自动门一开,掌柜模样的出来,朝我笑脸拱手道:“虞琪小姐说有位姓楼的夫人光临此地,莫非就是您了?”
我硬着头皮应了一声。
那人便恭谨地迎着我进去。里面彩色灯泡一闪一闪的,莲蓬头喷洒香雾,墙壁挂满了各种油画和春宫图,我犹如走进魔楼一般,只能机械地跟着那人走。
这样七弯八拐,我们在一间房门停住。里面依稀有洗牌声和人的说笑声。
门一开,笑声更加恣肆、更加放纵。虞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正陪着三个男子搓麻将。她抬眼,一见是我,笑道:“我有朋友,暂时不奉陪了。小江,你来代替一下。”
坐在沙发上看书的青年站了起来,长袍马褂,脑後还拖着小辫子,外表却斯文儒雅。其余三位也起身,只是礼节性跟我打了声招呼,继续归位。
虞琪将我领到卧室。里面红灯照明,满目琳琅,挂的是水红色鲛绡纱幔帐,宝笼里飘出缕缕熏香。虞琪後仰着坐在弹簧床上,得意地问:“我的房间怎样?”
看我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她也不生气,慢悠悠说道:“现在说得时髦一点,我是安洲城第一交际花,只卖笑不卖身。这张床只有一个人躺过,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我根本不计较这些,直接问她:“你不是想告诉我,司鸿宸最近在忙什麽?”
“别急■,我会慢慢告诉你。先喝杯红酒,那还是法国客人送我的。”她端起高脚杯,自己倒了一杯,给我也倒了,递给我。
我摆摆手拒绝,口气依然淡漠,“直截了当说吧,我不会待多长时间。”
虞琪轻抿一口红酒,沉吟,才悠悠开口,“宸哥…想做古人。”
我吓了一跳,接着哑然失笑起来。四月六日他就要车祸而亡,不是古人,是故人吧。
“是他亲口告诉你的?”我不动声色地问。
“不是,是他有次喝醉酒无意说出来的。”她看我脸上无讶意,以为我不相信,说道,“他还曾经要我接触博物馆馆长,打听裕王地宫的事。他的先祖在梁汉王朝,是个玉匠,後来差点被裕王杀了。”
“地宫打听到了?”
“没有。”
我有些失望。虞琪并不知道,司鸿宸所谓的想做古人,是想得到那件金缕玉衣。他和虞琪之间的约定,大概也跟裕王地宫有关吧?
交际广泛的虞琪得不到地宫线索,司鸿宸便停止了对她的利用,他的目光落在别的女人身上。唯一对他毫无利用价值的,是楼婉茹,所以他不惜新婚夜就抛弃了她。
想想都令人不寒而栗,好一个冷情寡义的男子!
“你看,如今他有了马小姐,更不会将你放在眼里。我好心提醒你,给自己找条活路,不然有朝一日他真的离开你,你岂不是守活寡了?”虞琪见我默不作声,继续刺激我。
我暗自发笑,她请我来无非是填补内心的空落罢了。就像韩嫣嫣,无论好事还是坏事,总喜欢找上门发泄一番。这种伎俩,我已经看透。
“如果没有事,那我走了。多谢虞小姐提醒。”我不冷不热回一句。
虞琪倒也不加挽留,领我出了卧室,朝在打牌的人唤道:“小江,外面不好走,你陪楼小姐出门吧。”
那个青年闻声,站起身冲我笑笑。
我想,这里就如淫窟,我出去万一摸错出处,就有大麻烦,有个人作陪正好。加上那小江文质彬彬的,我也拒绝不了。
小江陪着我出去。走到大门口,他望着天,长长吁了口气,“出来真好!楼小姐,谢谢你。”
我感到莫名其妙,问:“应该我谢你才对啊?”
他敛了眉头,一本正经道:“楼小姐,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太危险,太肮脏!”
“那你怎麽来了?”我反问。
“他们逼着我来,可我坐不住,盼着早点离开。从今往後,我再也不来了!”
我愣了愣,阳光映照一张略显稚气的脸,带着朝气,又有莫名的冲动。像谁呢?我恍恍惚惚地站着,脑子渐渐发起晕来。
“楼小姐,时间尚早,不如我们划船去。”小江发出盛情邀请。
按常理,我本应拒绝陌生人的。可是这天,我竟然爽快地答应了。
这游船,比现代的柴油机帆船雅致舒适得多。敞亮的船舱、雕镂细致的虫鱼花鸟、光洁的红木桌椅,无不透出精美细腻之感。我扶着栏杆,眺望两岸的风景。
江水依然荡漾不定,听到的是噪杂的市声,看到的是两岸街上各种商号。临近过年,家家户户插着彩球,挂起红灯笼,还有用松柏枝扎成的彩门…
活了将近二十年,除了健彬,我这是第一次跟一个陌生男孩游江赏景,而且还在异世,可我一点都没有不自在的感觉。只是得不到地宫的下落,心里不知是失望了,还是难受了,我只是默默地望着水波出神。
小江不算是新派青年,看我沉默不语,也不知怎样说话,时不时羞怯地偷眼看我。
几艘载着盛装歌伎的茶船经过,里面发出阵阵哗笑声。留神细看,船上坐着一些戴大盖帽,系歪皮带的军人,在那里拥妓喝唱,快活着呢。
我突然心生反感,要求小江将船停在柳荫下,自己摇摇晃晃地上了岸。小江在後面追过来,扶住我,又窘得手足无措。
我望着明媚的太阳,心想,这样就回去吗?去做司鸿宸的居家夫人?
“楼小姐,你脸色不大好。”小江关切地说。
“还有什麽地方可去?”我茫茫然然地问。
小江眼睛发亮,“我们去看电影!”
电影是黑白的,甚至没有任何声音。靠在木椅子上,看银幕上角色的嘴唇开开阖阖,困意潮水般覆盖,我终於睡过去了。
迷糊中,好像小江在唤我,我睁开惺忪的眼睛,电影好像散场了。我呢哝了一句,脑子依然晕晕乎乎的,任凭小江半拥半扶出了电影院。
满大街鸦雀无声,天地开阔,风停,鸟噤。
荷枪实弹的士兵黑压压包围了整个影院,司鸿宸负手站着,面色凝重,眼底难掩怒意。
我顿时一个激灵,清醒了。
司鸿宸无声地盯住小江,挥了挥手。几名士兵上前,将小江牢牢揪住。
小江面色惨白,连声哀求。一名士兵捉住他的长辫子,另外一名士兵抽出尖刀,很娴熟地横刀一抹。
我的眼皮猛地抽缩,闭上了。
“我的辫子!我的辫子!…”满耳全是小江凄惨的叫声。
声音渐渐远去,风声零落梧桐,依稀有虞琪得意的笑声,随着枝叶沙沙清晰入耳。
这才发现,自己竟是愚蠢之极,我上了虞琪的当了。
“楼婉茹,跟我回家!”
司鸿宸只是阴冷地扫了我一眼,随即大踏步而去。只留下极轻的一哼,震响在我心底。
“暴君!独裁者!”
小洋楼里,我愤怒地吼着,差点把希特勒甩过去。
司鸿宸好整以暇地坐在沙发上,眼神阴霾,薄薄的嘴唇蹦出冰冷的字,“谁敢接近我的老婆,这就是他的下场!”
“司鸿宸,小江是无辜的!你利用专权,这样对待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会激起民愤的!”
历史虽然记载,不用多久全国会掀起一场辫子革命,小江心爱的辫子还是保不住。但是一想起他惊骇的眼神,凄惨的叫声,我心中还是有了一抹悱恻。
“楼婉茹!”
不知是哪句话刺着了司鸿宸,他霍然起身,眼睛死死定住我,“你不好好给我看家,出去干什麽?你要是楼祥熔的女儿,至少知道些三从四德,却光天化日之下与别的男人勾搭,你的用意是什麽?”
我差点噎着,但还是理直气壮地回敬过去,“你光找别人的碴,那我请问,你天天与那些女人厮混,你的为夫之道在哪里?”
话音刚落,司鸿宸扬手,带起一股凛冽之风,随着啪的一记声响,我的面颊被掴得侧了过去。那种火辣辣的味道,浸淫在脸上,一抽一抽地痛着。
我大半个魂灵脱了窍,捂住脸,只迷迷蒙蒙地睁着眼,含糊地问了一句,“你打我?”
他的眼神明亮如炬,冷冷笑道:“醒了吗?”
我仰头盯着他,竭力含住眼里滚动的泪,却不敢也不能出声。此时我真的醒悟了,这是百年前,刚刚经受的不是耻辱,而是夫权。
司鸿宸此时愈加的骄横,犹不罢休地用食指抬起我的下巴,阴冷地说道:“你以为一记耳光能够抵消你所犯的错误,那你就错了。任何人在我面前,必须知道‘服从’两字,你明白吗?从你的眼神里,我丝毫看不出这两个字。那麽,我只好把你关在楼里,好好长点记性!”
他转头对勤务兵道:“把所有通往外面的门锁上!”
说完,披上大衣,戴上军帽,不留一丝怜悯地出去了。
随着最後一记大门的■当声,整幢小楼安静下来,死一般的静。
我孤独地呆在沙发上,感觉沮丧极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阴暗渐渐袭入,因为壁炉里没有生火,冷意开始弥漫了整个客厅。更难忍的是,饥饿开始席卷而来,我开始走去厨房找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