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貌变旧颜,生活在百年後的我,无论如何搞不清自己究竟在哪条街哪条道了。

黄包车停在一家咖啡店门口。我下车,目光迷茫地环视周围的景致,企图从中找寻到一丝我熟悉的影子。

旋转门一开,戴红色领巾的侍者恭谨地迎我们进去。

咖啡店里坐客不少,有的沉闷少言,有的细抿慢咽假装斯文,也有的咬着雪茄腾云驾雾高谈阔论。我和楼家盛进去,侍者将我们迎到靠近角落的座位上。

楼家盛开始点咖啡,我好奇地环顾店内。

好像是有意安排,一道屏风将我们的位置与外界隔开。我张望了一眼,邻座对坐着两位男士。正对着屏风的中年男士西装革履,戴金丝眼镜。背对着我们的那位斜靠在沙发上,拿了一份报纸在看,穿的是藏青色毛呢西装,头上的大礼帽压得很低,看不到面貌。

楼家盛翘起二郎腿,侧身朝我小声说话:“三妹,到时候虞琪来了,你对她不要客气。这种女人,你退一步,她就进一尺!”

我点了点头。

等了半个时辰,虞琪还没出现。楼家盛不断地看表,显得不耐烦了。

“一个高级妓女,摆的什麽臭架子!”他骂。

这时进来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朝楼家盛耳边咬了一句,楼家盛立马抖擞起精神。我看见那汉子两只袖管卷着,粗壮的腕背上刺绣着一条蓝色的五爪猛龙。

莫名地,我突然有点不安起来。

不知从哪里漏进一缕香风,一直吹得灯影摇曳,烟雾缭乱。

一位浓妆艳抹的女子出现在面前。

那人撩下淡青色贡缎斗篷,施施然朝楼家盛行了个礼。涂得红艳的嘴唇微启,那莹莹眼神显得妖媚无比。

“楼二少爷,虞琪来晚了一步,请多海涵。”说完,抛出一记我始终铭刻在心的笑意。

我瞪大了眼,惊得差点喊出声。

韩嫣嫣!

楼家盛乾咳了一声,并不起身,伸手做了请的动作,“虞小姐,请坐。”

将斗篷递给侍者,虞琪露出一身桃红绣花紧身羊皮小袄,薄施香粉的面庞愈加显得娇艳。她优雅地入座,从随身珍珠小包里掂起一包进口烟,很娴熟地抽出一根,身边的侍者“叭”地点着了烟。

虞琪悠然吐出一口烟圈,似乎这才发现坐在对面的我,眉梢上翘,问楼家盛:“这位公子…是楼二少爷的什麽人?”

“我的表弟,刚从苏州回来,我让他长点见识。”楼家盛语气也颇为傲慢。

虞琪“哦”的一声,淡淡地扫了我一眼,继续抽她的烟。

我看着她,心里翻江倒海,再也不能平静。

太像了!无论动作、说话的语气,都是如出一辙。百年前,上天造就了一个虞琪;百年後又同样造就了一个韩嫣嫣。

虞琪抢走了楼婉茹的新郎,韩嫣嫣抢走了我的健彬。

天底下还有如此凑巧的事?

我心里暗自冷笑。冯大泉要是知道,异世有个长得跟韩嫣嫣一模一样的女人,他大可不必如此周折。让韩嫣嫣转世成虞琪,从情人司鸿宸嘴里得到答案,那是轻而易举的事。

可偏偏冯大泉只认识我。

怪不得冯大泉母亲只字不提虞琪,原来她也是心存芥蒂的。一个少将跟妓女有染,多少亵渎了司鸿家族的名望吧。

我厌恨透了韩嫣嫣,眼前的虞琪,我同样的厌恶。

我的思想还在游离,那边楼家盛说话了:“虞琪小姐,你知道我今日为什麽要请你来吗?”

虞琪抿唇一笑,嗲嗲地回答:“楼二少爷也算是安洲城响当当的人物吧?您是我虞琪的贵客,出的价又高,我怎麽能不来呢?不过,二少爷安排的是这麽个地方,倒是出乎意外,不知您还有什麽公干呢?”

“说话不用拐弯子了,虞琪小姐,你好不上道。”楼家盛敛了笑容,“我们楼家跟司鸿家的事,是你捅出去的吧?”

虞琪不在意地用手指弹了弹烟头,很乾脆地说:“是我捅给报社的。”

原以为她会找很多理由敷衍,没想到如此轻易地承认了。她的这番傲慢态度,在我眼里跟韩嫣嫣的形象交错叠加,我不禁攥紧了拳头。

楼家盛也被激怒了,“你知道後果吗?你敢跟楼家唱对头戏,虞小姐莫非吃了豹子胆了?”

“男欢女爱,天经地义。宸哥与我情投意合,从来没有喜欢过你家小姐,楼老爷却一个劲地将女儿往宸哥怀里送,教他如何消受得住?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我虞琪这是不收人钱财,倒替人消灾了。你们还是回家劝劝楼小姐,叫她死了这条心,早日找个好人家嫁了!”

我霍然起身。

健彬说,宜笑,感情是不能勉强的,我跟嫣嫣有缘,你还是撤退吧。

我攥着咖啡杯,没有任何思索的,杯中的咖啡泼了过去。

黑而浓的颜色溅在那件桃红绣花袄上。

虞琪尖叫起来。几道人影闪电般冲了过来,眨眼之间,她的後面站立着几位魁梧大汉。几乎同时,腕背上刺青龙的汉子也出现在楼家盛身边。

双方执枪持刀,剑拔弩张。

我死死盯着手中的杯子,刚才冲动的行止,连我自己也震惊。

“三妹,没想到她带了这麽多人,咱们势单力薄,想办法赶快撤!”楼家盛在身边■■提醒我,声音带了紧张。

不容我们考虑,虞琪边用手巾擦拭污渍,边指着楼家盛大骂:“是你们先挑起事端的!你楼家早过气了,也不知道掂量掂量自己!我虞琪有的是靠山,惹恼了我,自然会给你们厉害瞧瞧!来呀,一起上!”

我想,今日我完了。

刚穿越到异世,就成刀下之鬼了。

与其这样血肉模糊地回去,不如死得惨烈一些,让虞琪这个女人知道,我“楼婉茹”也不是逆来顺受好欺负的。

我怀着必死的心,将手中的杯子砸过去。正在这时,我的身边闪现一个高大的人影,一只粗大的手牢牢地禁锢住了我的手。

瞬息之间,即将冲到面前的那些杀手,一见来人,生生地退了回去。

我的耳边响起男性柔软带着磁性的声音。

“好婉茹,别闹了,我们回家吧。”

我抬眼,司鸿宸唇角挂着笑意,那顶礼帽依然压得很低,一双眼睛在灯光下熠熠闪动。他一只手揽住我的腰,一手轻轻地想把我手里的杯子扯下来。我咬了咬唇想说什麽,然而终究什麽都没说,手缓缓地松开了。

司鸿宸放下咖啡杯,轻微地一笑,“虞琪小姐,我的妻子要是伤着了,我会心疼的哦。”

说着,顺势揽我更紧。他的力气如此之大,我深知惹出大麻烦,不得不整个人倚靠在他的怀里。

虞琪脸色通红,眼光死死定住我,似乎恨不得一口将我吃了。

我虽是不吭声,也是不甘示弱地面对着她。

两个女人就像发怒的母狮子,随时都要咆哮,要扑向对方。

那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人递过香烟,并打着了火,司鸿宸从容地接过,抽了一口,才慢悠悠地问:“姜社长,你说这事该怎麽报导啊?”

“误会误会,全是报社里的小记胡编乱造!我回去就撤他的职!司鸿将军,此事给您和夫人的名誉造成损害,我社一定登报致歉。请将军和夫人务必见谅,务必见谅!”中年人不断地点头哈腰。

司鸿宸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朝虞琪说道:“虞小姐,看到了吧?我妻子也不是个小绵羊,你未必是她的对手。”

虞琪哀怨地望着他,低唤:“宸哥…”

司鸿宸不再理会她,拥着我直接出屏风去了。

这才发现,刚才还人满为患的咖啡馆空无一人,一名侍者从角落的帷幔探出头,又慌乱地缩了回去。

外面是司鸿宸的德国霍希车,黑亮又气派,在大街上尤为显眼。司鸿宸拉开副驾驶室门,将我送进座位,然後绕着车头行至驾驶室,坐定後开启发动机。

虞琪跟了出来,在车窗外焦急地呼唤:“宸哥,宸哥,是我错了好不好?你别走啊…”

司鸿宸眼望前方,低沉地骂一句:“你破坏了我们的约定!”

接着,不管虞琪怎麽拍打车窗,一踩油门,车子呼啸而去。

透过挡风镜,虞琪惆怅的身影愈来愈小。我咀嚼着司鸿宸刚才的话,默默不语。

我无所谓司鸿宸带我去哪儿,接近他本来就是我的目的。只是——

司鸿宸为什麽突然改变了对我的态度?

他和虞琪之间究竟有什麽约定?

我的脑子百折千回,司鸿宸也是紧抿双唇一言不发,车子飞速地行驶在大街小巷中。

临近春节,沿路人家的屋檐下挂起了灯笼。有几个孩童在相互嬉戏,着花裤梳髻,手里拿着棒棒糖,白色狮子狗欢跳着与他们相伴。一名妇女抱着襁褓里的婴孩,恬淡地哄着。

我突然想起异世的母亲,住进疗养院的她,有没有念起过我?

健彬…

我竭力克制自己不去想这些,缓缓地回过神,发现司鸿宸瞥了我一眼。

“楼小姐。”

他缓缓开口,眉宇间锁着一道浅沟,“每次见到你,你总会做出惊天撼地的事情,你叫什麽名字?”

我感到好笑,他刚才不是当众做戏似地叫过我吗?

“楼婉茹。”我还是很认真地回答他。

他做恍然状,又沉默了。

车子缓慢驶入通往楼家的小道,不大工夫在楼家大院门口停住。我坐着不动,寻思着他下一步会怎麽做。

他似乎也在考虑,终於下了决心似的,说:“後天我来接你。”

“好。”我淡淡地回答他,丝毫没有任何表情地打开车门,自顾下了车。

他也不再有任何表示,甚至看都不看我一眼,重新发动油门,离着我扬长而去。

果然,第二天的早报登出了我们的消息。照片上的司鸿宸拥着我,脸上尽显温柔,他似乎在低头朝我说着什麽。我垂头靠紧他,瓜皮帽歪着,显得我愈发的小巧玲珑,娇弱可爱。

楼家盛兴冲冲地进来,一坐下就笑开了,“这家伙,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幸亏他来解围,不然事情没法收拾。”

我不惊不喜,将报纸交给余嫂,说道:“我不是死了更好,他干吗来救我?”

“三妹此话差矣,他这是给自己有个转圜余地。”楼家盛得意地解释,“你想,楼家算是前清贵族,虽说是过气了,但是这世道动乱,谁知道将来究竟是谁的天下?他司鸿家族总归想找个门当户对的吧,听说他老家急着盼他带媳妇回去,他是最後一脉香火了,他母亲等着抱孙子呢。”

“他可以多娶几个太太啊,不是有很多女人等着排队吗?”我心里很是不屑。

“他要是想娶,早妻妾成群了。你没见他的花园洋房很清静吗?连个打扫的佣人都没有。”

楼家盛说到这儿瞄了余嫂一眼,然後打发她出去,才压低声音继续说:“三妹,二哥怀疑他是假风流,暗地搞鬼是真。”

我唬了一跳,“整个安洲城本来就在他掌控范围内,他还搞什麽鬼?”

“我怀疑他跟裕王地宫有关。”

我心里怦怦跳得欢,表面装糊涂,“什麽地宫?”

楼家盛神秘地笑了笑,不再多言。

他的这番话倒触动我的心事,一个白天我过得恍惚。到了黄昏时分,前院的佣人上来传话,说老爷唤小姐过去一趟。

天空飘起零星的雪花,有一场冬雪要降临安洲城。

楼祥熔的暖阁内生起了大火炉。

已近花甲的楼祥熔穿着一身狐裘皮袍,脚上套玄青锦缎棉靴,脑後还拖着一条细小的辫儿,半躺在大圈椅上,一撮一撮地嗅着鼻烟。旁边正在伺候装烟叶的老妇,也是厚实的对襟马褂,抬头见了我,语气淡淡的,“婉茹,明天你要回去,可别朝姑爷使性子了。听到没有?”

我假装乖顺地应了一声。

这个老妇竟然是楼婉茹和楼家盛的母亲。从她身上,我丝毫感觉不到一点母性的光辉。那时候除了相夫教子,难道真的将嫁女视为泼出去的水吗?

老妇掸掸袖子,兀自带上门走了。

“你过来。”楼祥熔朝我扬手示意。

我走近他面前。这时候的楼祥熔精神矍铄,唇上留着稀疏的八字胡须,泛着油光的脸上被火烤得通红。

“你二哥大概已经跟你谈起过司鸿宸的事。婉茹,你是楼家人,有什麽天大的委屈只管来跟爹说。”

没过几天,楼祥熔对我的态度判若两人。

我垂眉,听着他继续说:“二千多年前,这里曾经是梁汉王朝的福地,国富民丰,繁华至极。听说过金缕玉衣吗?”

我抬眼面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玉是山岳精英,能使人屍骨不腐,可求来世再生。爹一直盼着等到老的时候,能够穿上金缕玉衣,再现我大清皇天后土!”

“爹,那你说的金缕玉衣在哪儿?”我以为楼祥熔知道,不免急着问。

楼祥熔却沉重地叹了口气,道:“想我在通政司的时候,皇家史料有过记载,梁汉王朝的裕王薨天后,全国有名的玉匠全都失踪了。这件事一直盘绕在我脑海,我能断定裕王地宫里有金缕玉衣!可惜裕王地宫的出处在什麽地方,二千多年了,谁都不知道。”

我明白了楼祥熔的用意,却什麽话都不说,沉默着。

“爹把你嫁给司鸿宸,本意是攀得这门至亲,保我楼家安宁,也为婉茹你的幸福着想。没想到司鸿宸是个花花公子,实是委屈你了。可眼前世风浇薄,人心紊乱,南征军又强盛,楼家哪敢去触犯司鸿宸?婉茹,你纵然有一万个不愿意,也要替爹忍着,算是爹这辈子对不起你了!”

说着说着,楼祥熔竟老泪纵横,呜咽起来。

我望着窗外,两株老梅树上结满了花苞,雪花正一片一片飘在枝干上。涵淡公园里的梅花一定也开了,花气暗度,沁人心脾。游园的人们经过那片竹林,可曾知道那口深不见底的井里,有个叫韩宜笑的女孩毫不犹豫地跳下去了呢?

此刻的韩宜笑,面对的是更加不可莫测的阴谋。

“爹的意思是什麽?”我缓缓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