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我脸上隐忍不发的表情,夫人笑了。
“被你看出来了罢?”
我点头。
他们看起来那么熟稔,却又坚守着一个安全的距离,谁也不会逾越,只是以眼神,凝视彼此。
夫人拉过我的手,我们并肩坐在日光室维多利亚风格的桃木沙发里。
阳光透过打开的穹顶,洒落一地,也照在我们身上。
夫人仔细打量我,然后轻抚我的脸颊,温柔怜惜。
“我没有你坚强,孩子,所以,我和查理,永远也没有机会在一起。”夫人的眼里,有迢遥时光深处的回忆。“组织要我执行任务,那是一个即使要牺牲一切,都必须完成的任务。我很害怕,以死相逼。我拿自己的终身幸福和自由,做了交换条件。我许诺终身不婚,并且永远为基地培养新人工作。而查理,他原以为我会完成任务,以换取自由。结果,他被调离外勤岗位,当上伯爵府的管家,一当,就是三十五年。”
我握住夫人的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当爱情和生命,并放在我眼前,我能毫不犹豫地作出选择吗?
我不知道。
“您想和我说什么,夫人。”如果不是经过高层人士允许,夫人不会也不可能离开基地,来这里见我。夫人也不会仅仅是单纯地来找我叙旧。
“不要重蹈我的覆辙,Estelle。你还年轻,无论你有多么厌恶这项工作,你都不要放弃。只要你有出色的成绩,突出的贡献,在上面奖励你的时候,你可以提出退休的要求。上面也并非全然不讲人情,三五年后,你就可以恢复自由身。”
我笑了笑。是夫人太天真,还是我太世故?
古今中外,有几个间谍是得以全身而退,安养天年的?
“是凯让您来劝我的?他怕我想不开?”
夫人笑而不语。
“夫人,请告诉我,凯…和森,他们之间,是否关系紧张?”
夫人看看我,终于太息。
“紧张?这个词无法形容他们两人关系微妙的万一。我想他们对彼此,可以说是爱恨纠缠罢。”
爱恨纠缠?
夫人看着我,仿佛在我身上搜寻有关过往的影象,又仿佛只是想区别过去与现在。
“森和凯,他们自小便在一起接受训练,那是一种残酷严苛的精英培训,比你所能想象的艰苦艰难许多。彼时他们感情深厚,相互扶持,度过每一个难关。那时的他们,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学生。可是,凯二十岁时候,他父亲安排了一桩婚事,和惠灵顿勋爵联姻,把他的孙女,有二分之一中国血统的Rain嫁给凯。
“惠灵顿勋爵深知凯未来的工作性质有多么危险,而凯的妻子注定要活在谎言和死亡威胁中。他希望在这桩政治联姻中,他的孙女至少是坚强和有自我保护能力的,所以他把Rain也送到了基地。而这一决定,也注定了往后一切悲剧和难以弥合的深深隔阂。”
夫人的声音低柔徐缓,然而不知为何,我却自其中,听到惊心动魄的味道。
“Rain是一个娇小可爱的女孩子,就象是动画片里的白雪公主。你可以想象得到,在生活枯燥乏味的基地,两个正处于青春期,精力旺盛,热血沸腾的小伙子,一旦遇到可爱的女孩,会产生怎样的化学反应。然而,我们都不知道,惠灵顿勋爵为了不致使孙女觉得这是一桩安排好了的政治婚姻,他并没有告诉Rain凯就是她将要与之结婚的对象,他希望他们能在相处过程中先产生感情。
“然后,仿佛受到诅咒一样,Rain偏偏喜欢上了森。凯比森年长一岁,彼时已经比较懂得绅士风度,喜欢先发出邀请,等Rain首肯,再带她去约会。而森,则比较热情开朗浪漫,只要他想到什么,就会出其不意地拖着Rain一起参与。显然,Rain更喜欢浪漫的森。
“他们两人一起肩负对Rain的培训。凯对Rain比较严格,因为Rain未来将要成为他的妻子,他希望Rain能独当一面。森则十分照顾Rain,帮她作弊,给她帮助。直到那一天…”
夫人倏忽停下对往事的回忆,直直望进我的眼睛。
“Estelle,我并不想让你知道这些痛苦的过往,我甚至希望你从来都没有成为我们中的一员。可是,这一切都已经无法改变,那么我唯一能为你做的,就是让你不会重蹈覆辙。你记住,我今天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陈述事实,而不是在判定对与错。判别是非的最终权利,在你自己手里。一切,都要由你自己来判定。”
我脑海中一直弥漫的浓雾在一刻,突然将要散去,我却不那么确定了。
无关懦弱,而是,知道了一切,又怎样呢?
发生的切,已经无法改变。
我们都回不到最初,永远也回不去了。
夫人握了握我的手,似乎想要给我灌注一些勇气,接着往下讲述。
“基地有一条明确规定,所有女性在职人员,在遇到暴力侵犯却又无法自行逃脱时,必须以保证生命安全为首要目标。我想,你是知道的。”
我点头,我曾经在另一条规定前自我挣扎了很久。
“Rain觉得难以接受,而接下来的另一条规定则让她极度抗拒。她不能忍受她的贞洁将要被一个陌生人而不是她所爱的人攫取。她跑去找森,要求森来终结她的处女之身。森却第一次拒绝了这个他深深喜欢着的少女,他说,他会去向上层反映,希望可以解除这条不合理的规定。Rain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森身上,然而森却从上层得知,原来Rain是凯的未婚妻。这对森来说,不啻是晴天霹雳。上层劝说森,基于政治考量,他最好放弃Rain,他以后还会遇到更好的女孩。也就在森与上层沟通的时候,我通知Rain去赴约。约会的对象是凯。Rain以为森背叛了她的爱和信任,在浴室里吊颈自杀。等凯一直等不到Rain赴约赶到的时候,她已经气绝身亡很久。她也许以为森很快就会回来,或者她认为我们会很快察觉事情有异…森回来时,只来得及看见她僵冷惨白的尸体。
“那之后,他们两人之间整整三年,没有说过一句话。他们自责,也彼此怨恨。惠灵顿勋爵考虑到国家和政治影响等问题,他一直对外界隐瞒了这件事。”夫人声音渐低,“这就是一切的经过。”
我几乎可以想象一个娇美甜蜜的女孩子在两个一样英俊、一样出色的男子之间做出了怎样的选择,又怎样因为天真而绝望。而这两个男人之间,又如何因为一个少女的死亡产生永远难以弥合的罅隙。
他们的故事,已经过去了很久,即使见面,想必也可以维持起码的礼貌。
然则,他们在我卧室外争吵。
那么,我在这个故事里,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还是,这就是凯说的,让我寻求真相的机会?
“如果,你有什么疑问,不妨直接去问凯。他虽然不爱回溯过去,但是如果你问,我相信他会回答。”夫人给我一个拥抱,以母亲给女儿般的温柔,然后站起身。“我愿天上的父给你无上勇气,面对谎言与欺骗背后的真相。”
芭蒂娜夫人最后给了我一个充满鼓励的眼神,走出日光室。
我瞥见查理就等在外头,看到夫人出去,他弓起手臂,绅士地邀请。
夫人则把手挽进查理的臂弯,两人相偕,慢慢离去。
我望着他们的背影,突然很羡慕他们。
虽然不能生活在一起,至少,他们还活着,还能见到彼此。
晚饭时,长长的餐桌前只坐着凯和我两人。
凯穿着Burberry烟灰色羊绒毛衣,下面配一条深灰色长裤,坐在我对面。他琥珀色的眼睛,在头顶施华洛士奇古董水晶吊灯柔和的光线映衬下,仿佛是傍晚乌云散尽的天空,透出缕缕金芒,让人不自觉地想探究那片天空里,是否藏着什么秘密。
家里的佣人迅速而悄无声息地为我们上菜,气氛有点沉闷。
我吃着盘子里的以千层小酥饼和香草焦糖煮芒果铺垫的鹅肝,一时也不知道怎样开口问凯才合适。
他就坐在我对面,英俊而沉默,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儒淡魅力。让人觉得,这样静静注视他,是一件美好的事。
“为什么?”我却不得不开口,破坏这美好的画面。诚如夫人所言,如果我不问,我的疑惑就永远也得不到答案。
凯听见我的疑问,轻轻放下手中的餐具,拿起餐巾优雅地轻拭嘴角。
“Estelle,世界上没有免费的晚餐,你应该比谁都知道天上掉下的馅饼里往往裹着甜蜜的毒药。”他眼中落日余晖般的金芒背后,隐藏着神秘的明光。
“所以?”我忍不住挑眉。免费的晚餐和天上掉下来的馅饼都是诱捕猎物的陷阱,那么拼凑真相将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我给了你机会寻找真相,但却不是不要求回报的。”他望着我,隔着餐桌,就仿佛隔着整个宇宙,隔着千万年时光,隔着所有能伤害我们的秘密。
“你要求什么回报?”我听见自己清晰地问,不带一丝情感。我想起查理对凯的警告,我只是凯的下属,他没必要处处忍让我,哄我开心。查理说的没错,我没资格恃宠生骄。
“一个任务,一个答案。”凯的喉结上下滚动着。
我看着他坚毅的下巴,和下巴上淡淡的青髭,忍住哭泣的欲望。
我们为什么要坐在饭桌前,毫无感情地讨论这些?
我们原本应该和各自的家人爱侣坐在一起,吃着家常小菜,讨论晚上看什么电影,听什么音乐,几点睡觉…
“你每圆满完成一个任务,就可以向我提一个问题,而我会毫无隐瞒地回答你的问题,直到你拼凑出你所想知道的真相,你的所有任务也就此宣告结束,我会向上面提交申请,让你离职。”
我看着凯,看着他浓密的睫毛在颧骨上落下的淡淡阴影,看着这个男人面无表情地为了放我自由而给我施加的工作压力,只是看着。
他是爱着Rain的罢?所以十年过去了,即使我不过是一个顶着他未婚妻头衔的女子,他也默默地关照着,希望我可以开心。
那么他自己呢?他可有一时一刻,是觉得开心的?
我猛地站拉开颈间的餐巾,起身,疾步走出餐厅,把凯一个人,孤零零地,留着偌大的金碧辉煌的餐厅呢。
我惊恐的发现,在那一刹那,我想抚慰他寂寞的灵魂渴望更甚于想知道真相的急迫。
而我,害怕着,胸臆间这股强大得让我几乎难以抵御的冲动。
所以,我逃了出来。
我没有看见身后,凯毫无表情的脸上,慢慢浮起的,自嘲的笑纹。
就在我对自己的感觉矛盾惊恐的时候,圣诞节来了。
凯的府邸在一夜间就充满了属于圣诞节的氛围,大厅里竖着一棵圣诞树,上面挂满了美丽可爱的小挂件,缠着缤纷闪亮的彩带,树顶站着一个展开双翼的圣洁天使。
树下堆满了包装精美的礼盒,每个盒子上都系着颜色不同的卡片。
圣诞大餐是厨师精心烹制的世界美食大杂烩。
府邸里所有成员都被邀请,共进晚餐。让我有幸见到许多素日里没有机会一见的人。
气氛十分融洽,大家欢声笑语,连一贯冷静沉稳的查理都破例讲了几个笑话。
晚餐过后,凯笑着宣布,到时候拆礼物了。
大家笑着走出餐厅,到客厅的圣诞树下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礼物去了。
只留下凯和我。
凯似乎全然忘记了三天前我无礼地离去,微笑着走到我身边,把手伸向我。
他手心里躺着一个黑色丝绒盒子。
我抬眼望着他,有片刻的眩惑。
他是我的上司亚历山大·凯恩·温斯利伯爵吗?还是一个来自时光深处,想讨好心爱女孩的温朗男孩?
我想,我嫉妒着,被他深爱至今的少女。
“打开看看。”凯醇雅的声音在我耳边鼓惑着,“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我自他手心里,取过丝绒盒子,打开盒盖。
一副蓝宝石串成的凤凰形耳环,静静呆在白色丝垫上,象隐隐燃烧着即将涅槃重生的蓝色火焰,也象是纯净永恒梦境般的天空,闪烁着无以形容的幽蓝光芒。
曾有一刹那,我以为盒子里会是一枚精致简约的戒指。
我为自己可笑天真梦幻的想法发噱,可是眼前这副凤凰造型的耳环对我造成的震撼,并不下于一枚戒指。凤凰是温斯利家家徽上的标志,而这副蓝宝石耳环的凤凰造型和伯爵府家徽上的凤凰简直如出一辙。
我下意识抬手,握住一直挂在颈项间,森送给我的戒指。只有这样,我才能抗拒得了凯徐风般不经意却无处不在的温柔。
“容许我替女士效劳。”凯没有给我拒绝的机会和借口,微微近前,趋向我,伸手撩开我鬓边碎发,然后为我戴上耳环。
他温热的指尖轻轻抚触过我的耳垂,我的皮肤似有自主意识,依恋这淡淡的体温。
我发现自己在无法抑止地轻微颤抖,凯的手就象是琴弓,拨动我身体里的弦。
“雨心。”他在我耳边,低低呢喃着我的名字。
“嗯?”我下意识抬头。
眼前是他放大了的英俊面容,细致的皮肤和深刻的五官。
他的唇在我来得及反应之前,落在了我的唇上。
细细的,密密的,温柔的,亲吻。
我的鼻端,萦绕着他带有须后水清冽干净味道的气息,唇齿间品尝到他带着一点红酒和柠檬清香的淡淡味道。
在这个吻化为熊熊火焰将我们燃烧殆尽之前,凯放开了我。
我的手掌压在凯剧烈起伏的胸口,摸到皮肉之下,擂动如鼓的心跳。
“如果,你继续站在吊灯下,我就又要吻你了。”凯鼻息浓重,带着苦苦压抑的渴望。
我闻言,下意识抬头,望向梦幻豪华的水晶吊灯。
在垂坠如珠如雨的、闪耀着晶莹光芒的水晶璎珞间,系着一簇青翠欲滴的槲寄生。
我不知道此时,究竟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
原来,这只是一个槲寄生下之吻呵。
“走罢,我们去拆礼物。”凯握住我的手臂,把我带离悬挂着槲寄生的宴会厅。
我回到卧室,带着凯和府邸内众人送我的节日礼物,有淡淡惭愧。
圣诞节之于我,仿佛是不相干的节日,我并没有准备大家的小礼物,但是他们却记得给我准备。
是我,把自己当成过客,一直没有融入进来罢。
我突然觉得自己做得太少,得到的却很多,我希望,至少,当有一天,我离去时,他们会记得,我曾经为他们做过些什么。
我拿出纸笔,凭记忆,将府邸里每个人都以Q版漫画形式画了下来,结合一种可爱的动物形象。查理是优雅的山羊,大厨是魁梧是棕熊,黑人保镖果亚、果里是黑猩猩…而凯,则是健美从容的印度豹,动静两相宜。
我把漫画装在信封里,等到午夜,开始在巨大的宅邸里漫游,送出我亲手制作的小礼物。
深夜的大宅,静谧清冷,似乎能听到空气中分子撞击的声音。
我的手中,还有最后一个信封,里面装着凯的漫画肖像。
我知道凯的卧房在和我的卧室相对的东翼,就象他和佣人在入夜后不会擅自到我所住的西翼一样,自我住进伯爵府,我从没有踏足过凯住的主翼。
我在东翼入口犹豫再三,始终下不了决心,走进凯的世界。
那是他最私人隐秘的空间,有着他一切不为外人了解的特征。
而我这样,从来没有认真了解过他,有今朝没明日的人,又有什么资格,走近属于他的私秘天地呢?
午夜两点的钟声,在沉眠的大宅中悠悠响了两下。
我看着幽长的走廊,无声叹息,返身,准备回自己的卧室。
经过凯的书房时,我听见里面传来隐约的谈话,竟是凯略显愤怒和疲惫的声音。
我忍不住把耳朵轻轻贴在厚实的门上,想听得更仔细一些。
“…您知道我希望让她脱离组织,您一直都知道…您认为她还能回到过去正常的生活,找一个平凡人结婚生子,然后在某个该死的晚上突然受不了良心的谴责,决定向丈夫忏悔她过去所做的一切吗?她已经没办法过那样的生活了,您比我更清楚这一点!…我向您保证,她不会泄露有关组织的一星半点消息…其实少了她组织也没损失什么,可以再培训…该死的!是!是我良心发现,是我倍受煎熬,是我害怕总有一天我会把什么秘密都告诉她… 为什么不行?她还年轻,不该让她把青春浪费在如此危险的事件里…我不同,我这一生注定是个特工…清洁?不!我不同意!她什么都不知道!每次任务我都全力隐瞒真相…您还是坚持要清洁?我不允许!这世界上谁也不能再伤害她,包括您在内!”
是凯,我从没听见过他如此地激动,乃至于发出威胁。
“相信我,我会尽我所能,阻止您下的清洁令…条件?什么条件?…两年,最多两年,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多一天也不行!多一天,她丧命的可能性就大一些,您明知道的!…好,我们讲定了,我同意,但是您别耍花样。晚安…父亲 。”
凯结束了通话。